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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卷一(上)

  1

  在工艺学院的这一学期过得十分疲倦。德勒斯登开始热得不堪忍受,更糟的是,我住在“旧城”的一条小街上,虽然干净,却不很明畅。我想念丹麦的“sund”。易北河的傍晚虽然美景如画,却少予人清凉之感;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当我为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而拖着步子爬上著名的水沼台地时,温度计仍滞留在八十八度左右。从另一方面说,这也总算一种宽慰,即我毫无问题地有权感到闷热,而在陶尼阿芒咖啡屋廊外吃一杯冰淇淋,坐在柱子间,听河对岸的“温纳花园”音乐厅传来的断续音乐,是一种情有可原的奢侈。

  就是在这样一个晚上,我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即将来临的暑假到乡间去。至少对我来说,这样的决定相当冒失,因为我既有繁重的课业又非常节俭。我想要去的是萨克森上瑞士,而在最后一口冰淇淋尚未融化之际,我已决定要到莱丹,在那里租小屋而住了。莱丹是个亲爱的、小小的幽静处,给我留下一种稀有的、温柔的、田园诗般的印象——尽管我像大部分旅人,仅在经过时瞥见,何况又是从棱堡下来时的黄昏。

  几天以后,一日将近中午,我在一个小火车站下车,走过几片果园,前往津渡。在这一带,易北河在耕地间蜿蜒,而耕地则渐渐依缓坡上升,变为起伏的乡野;其上,覆盖黑松林,松林之上,是高悬的岩石。“上莱丹”就在这里,错落着几片丰饶的农场;玉米田和绿草地之间,则散种果树。河对岸是连绵的山峦,只在中央有一缺口,上莱丹小村就从这缺口透露出来;这村,除了两家小客栈之外,几乎一无所见,新客栈光秃,旧客栈则树木过于茂密。两者各在奔入易北河的晶莹小溪一边,而易北河则急速逝去。山谷左边,是棱堡壁立的蓝灰岩石,石麓则遮满松林与山毛榉;顺势而下者,便是闪光的沙岩采石场,乃此地最美的部分,一连串高岸的黄色石壁,有些竞直矗数百英尺。与之相对的是村子另一边的采石场,沿山根如一堵连绵的石壁,石壁上方为滚滚林涛,漂浮于林涛之间者则是百合岩——状如巨大的军舰。

  渡船,像泅水的狗,是斜向前进的,由侧击船身的河水做动力。船系在一条链绳上,链绳在中游固定在浮筒上,两端则高拴在河岸,舟子只需将小桅杆上的滑轮所系的连接链拉紧一两次,就可获得所需的动力与方向。

  虽然如此,舟子仍不断用衣袖揩汗,而那张脸,远比我头一晚在动物园所见的西奥克斯印第安人更红。但此处,在他领域的中央,你不会惊异他的肤色与汗水,因为弯曲而有石壁的河岸如一面凹镜,展向南面,其焦点则落在莱丹前方。舟子与我共认我所选择的不是凉爽之地。但此处离荫凉多树的幽谷却不甚遥远;何况我也不是轻易改变决心的人。或许,这一次,也有命运手指的拨弄,而这又十足证明此事具有相当的重要性,否则不致引起命运的干预。无论如何,口后我若曾追悔当时何以不允许自己被炎热吓退,则其原因绝非要与炎热抗衡。而我曾追悔吗?直至今日,已经五年了,我仍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有一位作家——如果有人问到,我甚至会说,那是一位十分著名的作家——曾说,在忧伤的时刻,没有比快乐的往事更令人忧伤了。当然我没有勇气去辩驳这句话中所含藏的真理——尤其是在它传诵得如此之多,几乎要成为箴言之际;但我却要说,设若回顾之中没有快乐,则就更为可悲了。以这样的认识,我愿尽我所能,回忆莱丹及其随后的日子。

  要找一个住处,是首临的困难。两家小旅舍剩下的都是最差的房间,索价又贵。我从这一家跑到另一家,多次越过小溪,爬上窄小的木板台阶,从溪这边的鞋匠家到溪那边的面包师家,再重回表匠家,又过河到食品杂货店家,但他们的房间不是已经租出,就是两间一租,而付两间的房钱实超出我的负担。最后,那远在松林背后的乡村学校,是我剩下的惟一希望了。

  由于假期,我便大胆敲老师的私人房门。开门的是个小童。他说,不知老师在不在;他跑开,片刻又从我身边飞过,冲上楼梯,几乎又马上下来,拿着一双皮靴;又冲开,很得意地拿了一件外套。不久,那老师出来了,穿的就是这套配备,还半睡半醒,好性情的脸上带着开朗的、半幽默的笑容。不错,他有两间出租,但要一起租,一个月两个几尼。我向他道歉,给了他无益的打扰,而他则安慰我,说我或可在邻近新盖的“别墅公寓”找到单间的。

  那别墅,现在我已经走近,看来非常漂亮,绿窗板向屋内推开,紫藤攀墙,阳台则遮在树叶之下。房子建在高地基上,而我已走进的花园则由一连串的梯地组成,梯地之间由开花的灌木篱砾石小径相连。这地方的种种引人入胜虽使我这贫穷的工艺学院学生吃惊,我却仍旧决定,即使只有顶楼的最小间,我也要,而且不论价钱如何——设若这宫殿肯收纳我;因为,我已打从心底厌恶再东奔西跑,沿家挨户敲门。

  然而,一群淑女绅士出现在阳台上,而这房子越来越不像“公寓”。实则,在小径拐弯处当一个差点跟我相撞的女仆为我解除这迷惑时,我感觉到的竟是松一口气:她用极为优越而又嘲讽的口吻说——

  “真的,我们这里倒是不租房间的,你要的那栋可以在这小山顶上看到。”

  到这时为止!“我要的”那房子都被目前这栋别墅挡住,而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却一点也不感欢喜;它相当秃坦地立在蓝天衬托之下,几乎连灌木的掩遮都无。再者,它又那么新,以致我觉得绝不可能就此住下。但我仍重下山谷,越过溪水,走过了约一百五十英尺高的石阶小径,到了山脚。从近处看,这房子似乎不大适合居住:一堆堆的砾石,石板与木板到处乱放。大部分窗子仍未完成。进来之后,碰到一阵可怕的过道风,门砰的一响,地下室则传来一个粗哑的女人声,用低俗的德语恶声咒骂。一个男人在打磨石阶,显属首次。一个年轻女孩在擦走廊的地板,当我进来时转头向我,漂亮苍白的脸上有一块红印,就像刚被狠打一掌。我问,房东或房东太太在哪里,她迅即跑往地下室,赤裸的脚在铺着锯末的地板上留下印子。不久她回来,后面跟着一个粗壮的女人,她的阔嘴显然就是刚才那咒骂声的出口处,她用围巾擦着的笨拙的手掌,我猜,跟那女孩的脸有过密切的接触。她卷起的裙边显出弓形腿和肥胖扁平叉八着的脚丫。

  “你要房间,先生?”她说,“好,你来得正是时候,如果你要的是单身房的话。在二楼,请。”

  我们走进一间相当宽敞的房子,光线和空气都充足——因为窗子还都没有上好;连窗框都还没有漆好;墙,虽然用灰色的壁纸糊了起来,仍旧透着湿痕,而屋子虽然通风,我却觉得相当霉臭。

  但在我尚未找到任何话说的时候,她已开始夸奖屋子的好处,说原先的住客何等满意,而不顾及我们两个都明知这间屋子还从没有过住客。我问房租,比我想要给的还多十先令。她说这已经是减价了,她们的房子比任何一家都好又便宜。这里没有易北河扰人的河雾,又不致太近山谷。在这样的高度,我可以呼吸瑞士空气,可以从最好的角度看全村;还有属于客栈的林阴散步场,客人如果不想走远,可以就近散步。她一再说,“她们林阴散步场”,一边把两只脏胳膊摊开,表示她们的宽度,又一边反复地说,“da’rimund—dorthim。”最后,我们谈妥,她答应在一个星期内,就是我暑假开始时,把一切准备好。我给她半个克朗做订金,十分快乐地告别了她。

  当我走得越来越远的时候,不得不承认那女人的夸奖是对的。右侧,你可以看到合抱在山岭之间的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直向前,则是一条从市区通向如画般锯木厂的小径,锯木厂建造在“黑鸟幽谷”的入口处,而幽谷的绿色枞树和灰色岩石未远即掩遮了清澈的河水。向左,易北河河谷的弯曲处在日炙的探石场下豁开,映着石壁的倒影,几叶木筏和两只小船顺水徐行。石壁下,丛聚小农舍,有的全为木造,有的则为木墙草顶,而大都为藤蔓所覆。幸亏这一带只有两家客栈,一个别墅,而别墅又谦和地隐藏着。村舍烟囱升起的青烟,成为盘卷的花环,在谷上形成一层薄纱,溪水则透过这层薄纱,在银色的柳树与沉重的赤杨之间粼粼发光。何等田园诗的情境!何等德国式的风格!想到将可在这可爱的环境中度假一个月,我快乐难言,不知不觉唱道——

  “Guten Morgen,schtine Muilerin。”同样不知不觉的我站住了,以便可以深深呼吸这新鲜的、芬芳的空气!“瑞士空气”——像那女人说的;而当我想到“它们美妙的林阴散步场”时,我笑出声来,因为从我站的地方我看不到何处有散步场,只能看到高起的田地上散布的果树;在斜坡近处,有两棵桦树,长曳的枝条使树叶颤抖,在阳光中闪亮。

  在俯瞰易北河的台地上的“朝臣”小吃了一顿之后,我招侍者,却发现他在跟一个我认得的人说话,是那小学老师。他抽着装饰着大穗子和两枚鹿角尖的烟斗。这显然是他以此自得的东西,而此时又没有学生使他耻于抽烟。那烟草极香,后来他告诉我,那是真正的老阿尔斯塔德;而他喝的则是蒙肯啤酒,这些都表示了他有高雅的口味与习惯。他立刻招呼我,祝贺我找到了住处。他说,在整个萨克森——瑞士,再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了;这里有许多人迹罕至的胜地,我若要探访,只需他带路便可。接着他问我何方人士,当他听说丹麦,便谓1864年也在丹麦住过;显然他不愿令人局促,又想找一个有趣的话题,这个,他成功了,因为他驻防很久的科尔丁我十分熟悉。于是,他兴奋起来,问我记不记得这农场,那房屋,这森林,那山岭,用他的烟嘴在彩色桌布上画着不同的地点位置。他最想知道的是那粗壮的老拉尔森是否还拥有那有石头厩房和绿篱笆的农场,而他的儿子又是否继承了产业——因为他跟他的儿子在弗蓝斯堡的医院中同住过。

  接着他谈起他受了伤的那场战争。

  我无法说这段谈话是愉快的或不愉快的,只是其中含有某种既吸引人又全然一派德国态度的东西。不过,尽管在我觉得似乎一切都该不能是那个样子,这场战争留下的个人敌意却如此之少,也足以叫人快慰。

  于是,我利用他短暂的停歇,问他此处那栋精美的小别墅属谁所有。

  “属国王侍从房·齐德利兹。每年夏天,当他不在皮尼兹随侍国王的时候,都在这里。显贵人家,却过着相当隐退的生活,不过,他捐赠了不少基金给学校。嗯,想起来了,他们有一个家庭女教师;——你会有机会亲眼看到,真是个好看的女孩。跟我略有一点亲戚关系——她的事我知道得倒并不多,实则她对人相当回避,我倒希望她开放一些。”

  正在这时,江轮发出了呜呜声;向老师道了再见,我便匆匆赶往坡下的桥。

  2

  一星期之后,早上八点钟,我出发了。

  照例,我总是到了最后一分钟才上船,等我安置好行李,开始四周眺望的时候,已到亚尔伯桥。德勒斯登显出它典型的侧影;高临在水沼台地上方座座美丽的堡垒,在碧空映掩之下显得明晰悦目,我们头顶上氤氤氲氲,前方则谷影幽幽。天气相当沁寒,因此我披上方格花呢旅行披衣。在我们航过那三座城堡之后,市区已经难以分辨了:到达洛希维兹的时候,雨开始下滴。这是说,还不是雨,只是……

  “嗯,只是飘点雨丝而已,”一个肥胖的德勒斯登人在他太太询问的表情下这样说。

  当我们在对岸的布莱斯维兹停靠时,新上船的客人立即走入客舱,女士们也从濡水的甲板消失了,随即,男士们也一个个离开。那令人沮丧的事实终于再也无法隐瞒——大雨来哕!

  我点起一根雪茄,走进吸烟室;里面充满了人和烟。天气是惟一的话题。一个正在Frcihschoppen的长发教授独排众议,说,在这样的热天,又在一年的这个时节下起雨来,则非到九月无法转晴。这时雨滴始终在舱顶甲板上啪嗒。而当啪嗒声止,却开始倾盆起来。四周的阴沉使人在这异样的黑暗中几乎失明。从泻着雨水的窗口,你几乎看不到两岸爬满藤蔓的阳台和花园。

  吸完雪茄,我走进客舱;座位已满,而空气如此窒闷,以致我也不想打开轻便折凳。我走入有梯子上达甲板的门廊。一个带着两个小女孩的年轻女子坐在那里。我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小折凳,整个人都裹在披衣里,坐在梯子对面。

  从甲板上透入的潮湿空气,虽然常挟阵雨扫下,却尚悦人;雨滴沾在羊毛披衣上却不下去。梯子的上端几阶在滴水,甲板上盖着行李的一块黑色防水布,一个角落形成了一个小地,小小的流泉不断从其中溢出。

  那年轻女子,坐在客舱门口的另一端,从手提包拿出一本书,很快便忘却了四周的一切。

  然而,她的安静未能持久,因为,那孩子中较小的、穿得过多而生着亚麻色卷发的一个,开始哭起来——尽管她的哭跟此时的处境十分相合。那女家庭教师不得不哄她。“丽斯白丝还要听,”那比较大的一个说,小的则用带哭的声音肯定了她的解释,“还要听彼得的!还要听彼得的!”

  “噢,羞,欧,丽斯白丝,让这位我们不认得的先生看到你这样!”那女子小声说,“你想‘人家’也会想听彼得吗?”

  那小女孩抽泣,吃食指,用又大又不满的眼睛看我。那眼神清楚地在说:“为什么他不走开?”我非常不自在,觉得自己碍事,让那年轻美好的女教师更为难了——她一定十分希望单独跟她的学生在一起。

  我正准备走的时候,她给了我很有意思的一眼——这一眼,多么有意思,我想是她自己几乎不知道的——这一眼,很明显的告诉我,有我在这里陪伴,她是高兴的,尽管那高兴的理由并不很让我得意:她不希望“再讲彼得”了。我向她微笑一下,意思是告诉她我明白了这个情势。于是我坐得更舒服些,极为泰然地忍受那小女孩的怒目。能这样简单地为我可爱的芳邻效力,在我是极愉快的事。

  因为,就在这个时刻,我已发现她长得好看,嗯,甚至可说是美丽的。她的脸属于方型,轮廓清楚,而由于她是个发、肤、眼睛皆为褐色的女人,初看之下有点南方长相。但鼻子则完全是日耳曼的,短、直、谦和。唇有一种稀有的魅力,因为形与色——这色,当然是出于自然之手——调和得十分完美。人的唇,常常都只是形美或色美,或者两者不相协调,因之互相破坏;而此处的,却是完美之化身。至于圆圆的小下巴和脸蛋的曲线,我则从未见过更为秀美的。

  那一本小小的厚书开始引起我的好奇,一种真正的、旅途中的、雨天的、可以被任何事物唤起的好奇。库柏和华尔特·史考特的德文旧译本往往都是小开本,而我已断定她的文学属于这可敬的一类;但书页突被一阵风吹动,却显示那是更为严肃的一类——是本袖珍字典。

  这个发现更引起了我的兴趣,使我的眼光中带上了某种情感,想象着生活的重担是如何迫使她不得不接受这任何凡人都难以合其条件的女家教之职,而或许每有空闲立即抓住,用最快速、最枯燥的方式增加知识,生硬地吞下一本字典;这在她多荆棘的路上虽属苦涩,却也使她更坚强了起来。

  当这样一个年轻少女的影像以艰辛的生活为阴暗的背景,其惟一的效果是增加了她的亮度,使她的浮雕更凸现出来。如果她是时髦的、惯坏了的女孩,用一般的文学作品在打发时间,则引起我的兴趣将不及一半。

  尽管这兴趣应当是无私的、足可使我不致想去骚扰她,然而我却禁不住有引起话头之意。我惭愧地承认我没有达到目的;除了两次走上扶梯,期望她会问问天气转好没有——实则完全没有——之外,我一点也想不出其他办法。然而,她却一句话没说,于是我一筹莫展了。

  当我想了好几种自我介绍的话而都说不出口时,那小一点的女孩喊起冷来。可怜的女教师除了解下自己的披肩把她包起以外,没有他法。由于我是个对冷敏感的人,能够同情她解下披肩的不舍,尤其是看她把双臂裹得紧紧、小下巴埋在它温柔的皱褶里时的那份享受。

  现在我感到我的时间已经到来,彬彬有礼地将我的披衣脱下递过去。

  但如我所料,她客气地拒绝了。“你自己也需要,”她说,“你可能会着凉。”

  这是我不能否认的,因为我已经感觉到头寒了,而这使我打了两声如此之响的喷嚏,以致那小一点的女孩吓了一跳,大一点的则努力忍笑。因此我除了说要到吸烟室,不需披衣以外,别无他法为自己开脱。

  女教师于是表示她希望她不致妨碍了我抽烟,我则回答我绝不用这种事让她难以忍受。这一点,我相当固执,因之显出一种我本来没有的体贴。我又补充道,我要过去了,因为天气显得更凉。因此我得以告退,把我的披衣留下,像约瑟夫留下他的外套一样;当然,我跟约瑟夫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坐在窒闷的小吸烟室的油布凳子上,点了雪茄,叫了啤酒,无以自满感到我这个话头搭得不算成功,因为它强迫我告退。设若我更胆大一些,我该提议共用我的披衣,而即使这不可能,至少也可以叫那小女孩坐在我旁边,用披衣盖着她。总之,我做得像傻瓜,更使我懊恼的是我原先的座位比现在的舒适得多,何况我现在已感到头痛了。

  船身动了一下,停了。甲板上,他们在拖箱子、行李。我们到了碧尔纳。我漠然地看着镇上的小房子,丛丛绿树,和教堂那高高的帐篷似的屋顶,但对它的卫城、日光岩则较感兴趣。往日,它是城堡,现在则已成为一座大精神病院。卡纳雷托的画笔常使这一带生光,但他笔下的景致总是比现在明亮。犹如大自然希望松缓它的沉闷一般,此时一束日光突然射在这城堡的塔尖上。

  现在,当我回想这景象,我似觉得当时是手指从天而降,指示那建筑,引起我的注意,并在我心中留下预感,以便我日后得以回想。而这景象,在此刻,我用精神之眼看着,直至泪眼逐渐模糊,不得不把笔停下。在当时,却除了想到天将放暗之外,我并未感到任何暗示。当城墙与塔尖开始缓慢移向右方,日光逐渐增强,扩展,我甚至似乎看到一片蓝天。在陡斜的教堂屋顶完全消失在视界之前,我可以在上面看出一抹沉重的铅色。但雨还是倾下。

  当我们逐渐进入沙岩区,雨势渐减。吸烟室的旅客消失了,一个个的,他们的脚步声从甲板上传下来。

  我也上去。雨还落得很重,在雾光中,雨滴如珠,但由于垂云渐消,难以理解为什么雨还继续。

  那较低的旧采石场的石壁,在此段是棕红色,犹似打了蜡;而从右边起伏的岸上,泛白的绿色森林顶,在雨雾里闪光。那停了片刻的雨又沉重起来,但蓝天却在云缝之间透视。

  我走下舱梯,发现我那小群人还在门廊中。女教师不看书了,也没有讲故事,因为她那小折磨者平静地睡了。这次我不待她问“天晴了么?”而径自告诉她似要好转。她以欣悦的微笑做答,并感谢我将披衣借给她们,一边把披衣小心折叠,由于衣服很大,我必得帮忙,并因我的拙笨而使她发笑。门廊的空间只足以把披衣拉平,其后我们以惯见的态度相互试探,直至两人的手相碰。在我尚未能说出~句话之前,她已匆匆说声“谢谢”,冲上梯子,把叫醒小女孩的事留给她姐姐了。

  水雾与闪光的甲板,不久就站满了人,但凳子还潮湿不能就坐。只有几滴雨自空中闪烁而下,空气则潮湿而温暖;其上,天空已呈碧蓝,河谷则仍充满清亮的水汽,岩石梯地上的树木,每棵都似乎是一个小烟囱,从其中蓝色的轻烟缠蜷而出,化入阳光。

  前方,河水的闪亮几乎令人目盲。在棱堡的垂直岩石脚边,莱丹的几处房屋业已在望,在房屋后面,则是崎岖断裂形状怪异的一堆甘姆瑞格岩石,这是一个星期前我从旅舍的窗子曾经看到的。

  3

  我找自己那一小包行李,发现在防水布下全未受潮。由于这件事占去了注意力,我没有时间寻顾我那美丽的旅伴,等听到“莱丹,amsteuerabsteigen,”这声喊,我又带着行李匆匆走向船尾。但当我到达船尾,却极为欢喜地发现,那灰色的面纱飘在旅客行列的最前端,片刻问,那女教师便带着她的两个小学生通过船上的通道了。

  在我还未叫到搬夫之前,她跟那两个孩子都已消失在眼界之外。

  如果按照我的意思,我要在最显目的地点立一个碑,纪念那把此地取名为“萨克森一瑞士”的人。现在,旅客们来这里,不是心里存着瑞士的回忆,便是对它的广袤存着骇人的幻想,因而相较之下感到不满意,嗤之以鼻地说,他们见过大得多的地方,他们以为……而这些,却是这可怜的小乡村从没有要求过的待遇。但如果不怀任何期望而来,并以它本身的样子来接受它,尤其是不用观光窖的态度,只安静住下,并享受悠闲——如此,则美丽的自然界会供给你何等的富丽!它充满强烈的对比,又在田园格调中完美地取得和谐。荒瘠与丰饶,野调与耕耘比肩相连,或重重相发;从耀目炎热的阳光中,你会突然投入凉爽、潮湿的阴影下。何处有比这里荡于山颠,充满在树林与岩石之谷的空气更清新,更让肺腑欣欢舒活?要想正确了解这乡村的特殊自然景观。必须稍加研究,然后才能发现此处原来并非山区,而系台地,被洪水冲刷,切割,断裂,露出岩石,有时呈现为引隙,有时呈现为断石,因而,被水冲凹的部分比高兀的部分所现的岩石更多。山于这个原因,你会惊奇地发现,在陡峭的、不平的、石质的表面上蜿蜒缠绕着一条苍葱的绿带,如大象身上的天鹅绒鞍,更令人惊奇的是,在行经波涛般的参田,向绝壁下望时,会突然看到一带狂野的杂驳岩石,其间有许多巉岩和山峰,以及直耸一百英尺高的沙岩柱。

  一开始,这些强烈的对比几乎令人懊恼,但随着时间过去,你会渐渐感到契合。在这可以下临山岳状土地的台地顶端,远看这类独然矗立如塔的岩石,你会觉得有如地瘤。因为,从远处看,这些岩石,不论称之为帝王岩的,或教皇岩的,或百合岩或什么的,实则都更像巨大的树瘤,就连席尼堡岩也不例外——这岩石,有两千英尺高,裂隙深长。有几块是不属这个类型的,如冬山岩;但它们已在边界。当你走入波希米亚时,山岳乃呈现出较为常见的面貌。正确地说,席尼堡坐落在波希米亚,而国界线的清楚程度却不及咖啡的断然有别,因为在波希米亚境内,第一个小农舍里,咖啡之佳就会让你以为已身在卡尔斯巴德;而在萨克森这边,你喝到的却是著名的“布莱明汉咖啡”,其所以得名,是由于可以看到杯底彩绘的小花。

  直到这个下午我才品尝了这种珍品——分量不多,不致刺激心脏。前一天,我在普里比斯希托尝过了波希米亚咖啡,更前两天——总之,我去了很多地方,但并不觉得自己适于长途步行。现在,我坐在窗边打瞌睡,一边考虑有没有力气下山到黑乌幽谷。天气燠热,也极其宁静。平静而几乎半被灰蓝的天空吸住的云,呈现玫瑰的色泽。阳光中的树叶草叶并不闪亮,却现出超乎平常的浓绿;岩石的轮廓不甚清楚,阴影亦并不透明,却互相重叠。山谷中的杜鹃不断啼鸣,由于一连几个小时,其单调的韵律益发增加了自然中的一切本已酝酿的瞌睡气氛……我当然不打算走远;入睡不可能,读书又不情愿,至于写信,则根本是不列入考虑的。

  在这种犹豫不决的状态中,“它们那林阴散步场”来到脑际。直到这时我都没有想起过,但现在却希望它们除了是房东太太的一张王牌外,还对我有点更好的用途。正在这时,我眼睛落在一条小桦树的小径上,正对着我的窗子,约在五十英尺之外。这小径猝然转弯,没入丛树镶边的山绿之后,而那小山的坡却陡峭地落入一座釜形的小山谷。我原先曾认为那小径属于漂亮的邻居别墅,现在却发现它跟这公寓的土地没有任何东西阻隔。这公寓的地是用来种植马铃薯、莴苣和豆子的,包括一块草地。小径到草地突然终止;另一端,则直至小山上的灌木林边缘。因此,陡坡的起端很可能属于我的女房东,而那突然终止的小径只是等待土地耕完,最后再延长过来,与通往本屋的小径相接:结果,我认为那“林阴散步场”可能就在坡下。

  我暗自对那女人道歉,因为我原先曾在心里开她玩笑,不相信她;然后,我立即决心运用我做客的特权去“da’rimunddot’nim”[这边那边]走走。

  我并没有走向那桦树小径,却越过榛树和山植矮林。充满雏菊和毛茸的草地,从各处灌木的空隙间探头出来,绵延到砾石小径。在这小径的另一边铺满草地的陡坡通向长满枞树与桦树的小谷,向右,砾石小径末几即变为模糊的足迹,消失在枞树林中。我向左转,为的是去认识那块散步场。

  未去几步,我就站在一个小洞穴前面了。此处石头露出地表,但小山其他部分则只见草根土与沙土。洞穴的上端,岩石临空高悬,似乎从泥土中探首出来,两侧前兜,状如突出的双肩,因之几乎整日都挡住了阳光。岩石四处安了一个桌子,两只庭园椅,在石壁的中央刻着“苏菲安休息处”。

  这地方令我深为心动;我真不相信黎希特妈妈有这样一张王牌。于是我在一张椅子里坐下。但总觉不自在,因为我越来越怀疑我究竟有没有一小点点权利坐在这里。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看到座位上有一本小书。我拿起来,翻开书页,却吃惊地发现那是一本“德一丹字典”。据我所知,这“膳宿公寓”——我住的这栋简陋旅舍虽然只供宿不供膳,却被人叫做“膳宿公寓”,其中并没有我的本国同胞。那么,在这极少有人对丹麦文感兴趣的德国,究竟谁在研读丹麦文呢?那用旧了的封面使我略感熟悉。

  砾石在轻盈快速的脚步下发出声音。我抬头,看到一个女孩走近——是汽船上那美丽的女教师。

  从我到这里以后,一直忙着游览村野,以致没有时间去想去恢复跟那女教师的短暂相识,而最近几天则连想也未曾想到她了。此时我突然想起那小学老师曾说有一个漂亮的女家教住在那漂亮的别墅中。

  她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在,因而不自主地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我,当然,立刻站起,做了一连串的道歉和解释,说我的房东太太提过一个“林阴散步场”,使我误以为就在此处。我又说我怕是冒昧闯入,并抱歉似乎让她惊吓。

  她害羞地微笑了。

  “你的错很可以让人了解,所以你不用道歉,也不必为了我而觉歉意。”

  现在,她的眼光完全落在那本小书上了,我则于慌乱问一直在手指间把它转动。她的脸一阵红晕。

  “是你的书吧?”

  “我就是来拿的。”

  “那我又得为冒昧地把它翻开而道歉了;我吃了一惊,因为我是丹麦人。”

  “我相信,”她回答,“你在船上第一句话我就听出来。”

  这对我确实不算恭维,因为我尝偷偷地希望我的发音已经好到连德国人都会以为我是同胞,只是省份不同而已。

  “我猜你认识不少丹麦人?”我问。

  “认识几个。”她说,而突然她的快活神情不见了。

  “这几个认识的人让你学起这么少用的一种语言来?”

  “嗯,”她犹豫地回答,就像在考虑如何才好让这谈话结束似的。

  “也许我可以帮得上点忙……”

  “不用了,谢谢你——不巧。我是说,原先有人提过我可能会到丹麦去当家庭教师,但现在已经过去了。”

  这跟我并不相干的话题竟使我颇为惊异,而当我正想把谈话继续下去,她却用一种有所保留的声音说:

  “如果把你从这个舒服的椅子上赶走,我会非常内疚。我知道这个宅院的习惯,每天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到附近或花园来。就是这样,我看到有人坐在这里才吓了一大跳;我很神经质。”

  我正要想说服她留下来——因为我现在已知道不会有人来干扰——却发现她眼睛回避,且已含泪,而由于她嘴唇的微微颤动,我知道她会立刻哭出声来;我因之彻底错乱了。我口吃地说,我感谢她的好心,这好心我本不该利用,只是,如果她有空的话……

  但她已经消失了。

  被这出乎意料的相遇所困惑的我,却没有挪动,只想守住她给我留下的影子,这影子,在第二次相遇中,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现在我已再清楚不过,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她戴着一顶庭园帽,有点老式地把帽檐从耳边压下,因而使我有机会看到她高而造型异常完美的前额。但惊动我的还是额下那深嵌的眼睛,开张时,眉与睫毛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但吸引住我的尚不是眉与睫,而是那清澈的眼睛。这双眼睛的醒目之处不在大,而在明亮;它们可以从~件事物上迅速地,带着特有的好奇神情转向另一件事物。那虹彩,黄色、绿色掺和着棕色,使人感到如在阴凉多树的峭壁,俯视溪流,而溪底有阳光在戏波;表情的迅速转变则如树叶云影游动于其间的淙淙流水。

  我觉得它们已经永远印在我的忆念之中了。

  这个丹麦字典的巧合非常惊人。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征兆,是命运的手指,总之,是一种具有某种意义的东西,而不可能是孤立事件。我不大相信她说要去到舟麦当家教的事;然则,她又何必这样说呢?并且,为什么没有显然的理由竟会到垂泪的程度?

  心中一直缠绕着这些,我漫步于山谷间,穿过高大的枞树林,直越波伦兹河谷,在威尔泽道夫尔一米尔吃晚饭。强烈的午热到了下午化做了最为怡人的清爽。

  我仍享受着自然界的美好,然而已不是以我惯有的平静,而是以一种精神上的欣奋,类似于大量饮酒后身体上的骚动。而这骚动却绝非不愉快的,因为它虽然使感官打开接受外在影响,却同时使得事物呈现在感官中时变得不那么彼此分明。因而,比较容易使这种“甜蜜萦绕的思念”跟其他的印象合而为一。

  如果我向那时而急奔时而缓流的波伦兹河俯视,则午后阳光下粼粼闪耀的绿色与棕色河水就使我想到她的眼睛。当我发现美丽的花,我马上会想,“如果我跟她已经那么好,可以接受我送给她的花束多好。”于是我躺在陡坡上,听着风吹枞树,对自己说,“如果我是诗人,则此情此景必足以唤起我的灵感,使我写出一首赢得她赞美的诗,并可以让我的情感得以暗中表达。”真的,我甚至找到了一个主题。她成了一个不断困惑着我的难题,“就似乎”——这几个字我觉得很诗意——如果我能找到这难题的答案,我就能发现那“生命的宝藏”。然而,我却无法把我的语言韵律化,也无法把文字做任何韵律化的连接。

  在我回到莱丹之前,夜幕已落。只有月芽幽幽地在那别墅坐落的山顶上空隐现。灌木与花园之间,小溪附近的丛林中,萤火虫在飞舞。小小的光点平静来去,上升,下降,就像由看不见的小精灵持着的灯盏。时而灌木的叶子被藏在后面的萤火虫照出清楚的边缘;时而有几只又飞得如此之高,犹似闪烁的星星。然而,除萤火虫之外,并没有别的星辰出现;天又阴沉而谧静了。

  前一天晚上,我也享受着这大自然之欲爱的奇妙飘忽现象。而今晚,这现象则以十分不同的意义触及我,又将我置于不可描述的情态中。但我并不想对我的情态做观察与描绘。诚实地说,这类观察与描绘有什么意义?现代的作家们又何须觉得非这样做不可?水就是水,说它是氢二氧一——即使听者对氢与氧有些概念——并不能使人更为了解,也无任何可夸之处;了解水的是神,然而,那因为水是神造的。我所能够确言的则只是:当我爬山的时候,我的心跳加速。我常常站住,俯视山谷,其中有小光点在移动,有些地方则窗灯照亮了树叶;但在我近处,对那些陡峭的岩石,我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觉到,而每一块似乎都与我等距离。

  在通向房门的石阶上,我看到一个孤独的小光点,在黑暗中发散着磷火。我划一根火柴,看到它是一只小小的、灰色的、多毛的昆虫;火柴熄灭时,它重又变为光点。我怕打扰它,因为我对这发光的虫子有着一种神秘感,它已一连三晚都在这同一个地点出现,即地窖窗口附近的石阶内角;我已确定它白天不在。这小小的造物之内,究竟是什么在激扰,使它一夜复一夜地寻路到这同一地点?是否,它次次都失望,而仍耐心地带着它戴奥尼苏斯欲爱的灯,寻求一个配偶?在这显目的地方燃烧着爱,以便吸引它渴望的对象?……在我们心中是否也有着这同样秘密而恒常的热情?——尽管,在我们心中它是隐藏的,而那发光的虫子,则让人“透过背心,看到燃烧的心”。

  对这种异乎寻常的力量我必有特别的需要吧!因为,当我在床上(总是有点感到潮湿的)辗转反侧的时候,我不断地想看那小小的发光体,而就我记忆所及,在我颇为纷扰的梦中它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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