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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卷二(下)

  4

  我立刻又拿起明娜的信,以便逐字细读。在看第一遍的时候,我受极度恐慌的袭击,生怕像她所警告的那样,会有什么使我真正对她轻视的事揭露,这种恐慌随着一行行的字向我推涌,我的眼睛老是从所看的~行扫向更后面。然而,我的恐惧慢慢减少了,为了这些纯洁的纠葛,她所做的几乎夸张的忏悔使我半带心疼地微笑了,而当我眉头紧皱的时候,则是为了这个斯提芬逊而愤怒,然则我又无法不因他未曾束缚明娜而感谢他。

  同时有一种狂喜自我心中涌出:随着这封信,她把命运交在我手上了。伴此而来的是一种饱和的情感:我们现在站在决定的关头,她下定诚恳的决心,不让过去留下任何余迹未曾清除。她要能够对自己说:“在我允许事情更进一步发展以前,我一切都告诉他了。”

  而现在,如果我说——我是何等地感动!尤其我能够并且必须这样。——“好哇,在我听过了所有这些之后,我的想法还是和以前一样;惟~的不同是我更珍惜你,因为我知你、了解你更多。”则她如何会撤退呢?这份坦诉岂不是一种任许表达爱之语言的许诺?

  她给斯提芬逊的信显示出她自己本人也想过我们之间的结合,尽管在这一点她的用语并不能十分令我满足。但我们日益亲近还只是这两个星期的事,而如她所说,这封信已经快两个星期了,这表示这些令我未尽满意的话已成过去。

  我要立刻写给她。

  我写了,不过,我仍旧自制地先把剩下的半边脸刮完,因为太阳已经晒到窗棂,干了的肥皂泡仍然可见,再不刮就刮不动了。一边刮脸,我一边集中思想,然后速写下以下的信——莱丹,8月14日,188——

  “至为热爱的朋友,——为了让你相信你甜美的信是如何感动我,你的坦告又如何加深了你在我心中美好的影像,我惟有一个办法向你表示。

  “你说你要给斯提芬逊先生另写一封。现在我建议你把原先的信抄至你担心我胸部较弱的一句——而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是没有根据的。

  “然后,照我的想法,你可以这样接下去——

  “‘他已对我显示这样深厚的关切,以致我再也不好怀疑他对我的情感。因此,今天当他求我永结连理的时候,我并不很感意外。他本人并无产业,但一两年之内他一定会有可观的收入,很可能是在英格兰,那里他有一个小康的叔叔会帮助他。我已毫不怀疑我的命运会与他的合而为一,’等等。

  “如果你能够发这样的信,则请在平常的时刻到赫兹家来。当我去的时候如果没有看到你,我就认为那是一个我将永远不能再看到你的讯号,而我们的友谊将不是永恒幸福之开始,而是一个已去但幸福的梦。

  “设若如此,永别了,祝你幸福!你真挚的

  海拉德·芬格”

  我把这信跟给斯提芬逊先生的共同装在一个信封里,请一个小男孩送到别墅。

  5

  到我要下山的时间,午后的天气仍然晴美温暖。沿着小径,我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奔跑;小径的两旁有树篱,有农舍,庭园的墙壁则有时把它夹成小巷,开向光灿明丽的易北河。但由于每跨一步我都更为接近命运的宣告,而距离又不长,我的脚步便放慢下来,当我看到从狭窄的草地通向那小屋的石阶时,我完全顿住了。只要再稍动一下,我便可以看到屋角,以及它那突出的、在邻院的果树阴遮之下的凉亭。我觉得似乎有人握住我的喉咙,而我的脚似乎不存在了。

  闪亮的瓦下是闪亮的石灰墙,墙上的爬藤,果树洒下的阴影,包围着那凉亭,凉亭灰绿色的桌布上有一条弯曲的黄色阳光——这条阳光我看了很久,以便那决定的时刻可以延缓到来;果树的叶子遮住了桌布的一角,而在叶子的缝间我可以看到咖啡壶冒出的热气。一个白胡子的男人业已在望,现在,又看到了那老妇人,但没有别人的影子。

  我继续凝望,希望终于能看到“她”。太阳虽然酷热,我却通身发抖,如站在寒雾中,但我终于毅然恢复了自制。我第一个念头是溜走,因为我毫不怀疑如果她要来必已早来。但也许她上去拿咖啡用的东西了,或有事未能亲来,而有重要的音讯等待我,我为自己提供这些解释,又拒绝它,视为我可怜的灵魂之脆弱,不敢正面面对事实。

  一颗石头的咔啦声,或某种东西的影动,使我看在相反的方向,向河谷一方。在那里,那小小的井泉边,距我不及五十英尺,有一个人影站起来。……

  是明娜。

  我要向她奔去,但赫兹已经看到了我,叫道:“芬格先生,快上来,快上来!”我也看到她在挥手,虽然我不了解这兴奋的理由,却甘愿地服从了。当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游廊的时候,几乎跟一个从门口冲出的高个子、大骨骼的女人相撞;她提着一个袋子,拿着一件方格花呢披衣。

  “终于来了!你来了是多么好啊!”赫兹先生说。

  “我们几乎要叫人去请你了,但明娜坚持说你一定会来。”

  “想想看,我们要去普拉格了!一分钟内就去!”

  “但我们并不为了这个赶你。相反的,我们倒要你陪我们一程。快车不在这里停,因此我们要到许安道上车,从这里坐船去。现在天色很美,所以你也可以跟我们走这一趟。九点钟有火车回来。明娜也答应了要去。”

  当然我也急着答应。

  我干枯的、自我折磨的脑子一瞬间对自己说,我的信仍可能并未送到明娜手上,她之出现是不具意义的,而一切仍可能以失望为终归。但赫兹先生说,明娜坚持我会来,这又让我放心下来。

  现在,她本人已走上台阶,仍穿着我们去采石场那天的小羚羊皮色上衣。在给我异常长而坚定的握手礼时——她的握手是独特而真挚的——她微笑着,但只是用眼睛在笑,而那笑着的眼睛直看入我的灵魂,眼神之不同于往日,正如“吾爱”之不同于“我的朋友”。我全身血液都冲往头上。当她把我的手放下,那手颤抖着,两膝发软。现在,当我已得确定,当我已感到十分平静和幸福时,我才得以察觉原先那可怕的紧张与恐惧对我有何等严重的影响。

  明娜感觉到了,喜不自胜地偷偷微笑,一边为赫兹先生倒冷泉的水;这水用来跟咖啡同喝,他永远赞不绝口。他先喝一口咖啡,再喝一口冷泉水,在这样的轮流间,他以他兴奋的方式说道。

  “因为你必须知道,对,这一定会让你感到兴趣,或许会打动你,让你想跟我们同去普拉格。嗯?你不去?其实这更好,因为明娜回来时就有伴了,交托给你,我们是可以放心的。在普拉格,发现了《浮士德》的一份手稿!《浮士德》耶!我的好孩子!这是说,前几章的一部分——当然,跟现行的《浮士德》只有些微不同,但这些微的地方,正是关键所在。据说措词比较强烈,很可能是最初的草稿之一。一个怪老头,领退休俸的上校,从他以前在威玛宫廷任职的姨母那儿继承下来的;天知道继承多久了。而这姨母跟歌德又有多亲近,却是我无法说的了!不过,这不重要。哼,我们现代的军事德国是什么样子,你从这个例子中就可以看出来!他继承了一箱子书信和文件,如果他不是个文盲,他本该猜到里面可能有歌德的东西;但由于他对一切文学的事物都抱着轻视的态度,他对那箱子连开都不想去开。他需要钱用——当然他是个挥霍无度的人——一定掉进高利贷的陷坑里去了——而他的阁楼上却有这个足够他买一座城堡的宝藏。并不是没有人向他提过,因为我们想到那里可能会有东西,或许不是手稿,而是信件或其他资料——我就亲自写过信给他。可是,他不肯。家人的信,也许会有不名誉的秘密,他是绝不肯交在那些该死的文人手上的——他一定这么想。因此,他就以他的酒窖自足;他是个品酒专家。而他的阁楼上却一直有一座城堡。这简直是天理难容!噢,这个家伙让我们多么恼恨啊!好啦,他终于死了,谢谢天,那手稿已经被人发现了。我却不在场!但是今天,亲爱的朋友,我接到一封信叫我去,姑且可以说,你知道,是以权威的身分……”

  如明娜的微笑和她的一切动作都一直在我的察知之中,赫兹的一言一语也同样落入我心中。我感到心量的宽阔与柔韧,就如同可以同时收纳一切印象——只要是悦人而纯净的。那老人从没有得到过如现在这样同情而用心的听众,而实则他的兴奋有时甚至直接传给了我。我的状况有点像轻微的鸦片迷醉,使音乐听起来格外奇妙。我一边恭贺这赠予他如此荣誉的有趣旅程,向他提问题,并回应他喜悦的心情之活泼表现,一边喝着明娜为我斟的咖啡。我发现,我所爱者亲手调制的“褐色琼汁”远非香不可及,而私心里认定,我的明娜,忠于她萨克森的渊源,调的是“布莱明汉咖啡”,但这样的一天将会来临,那时,她将习惯于不那么节省咖啡豆,她将调制更芬芳的咖啡。

  然而,我硬不下心来拒绝再喝一杯;但这时江中却传来汽船螺旋桨的隐约声。其他三人都说尚早,但不久我们就看到船的烟囱在绿色的田地上方悠悠移动了,如一条黑线一般映托在采石场下方的废石坡上。

  不久我们就坐在天篷下的甲板上了,看着我们的房子向后滑去,凉亭窗内的灰绿色桌布仍在阳光下闪耀。我们驶向百合岩和它的孪生兄弟国王岩——此时,后者在河的对岸出现,它的城墙边缘和守望塔上洒着阳光。黄色采石场上的光倒映在河水中,每个红点或紫罗兰色的线条在水中都变成了长长的、颤动着的条纹。沿岸的田亩、灌木丛和果树都把绿影浸入水中。穗状水波从犁一般的船首分向两侧滑去,当它们荡向两岸的时候,彩色的倒影就流入水波中,化做零乱的形象,最后,一切都变为舌形与螺旋形的彩色,明亮清澈一如玻璃。

  老赫兹非常兴奋,不倦地谈着普拉格的种种奇观:那特异的提安教堂,著名的丹麦人提可·布拉就葬在那里,肮脏的犹太区,以及它阴暗的集会所和过于拥挤的墓地,在那里,平凡的东方墓碑横躺竖卧,比排并肩,如同要将对方排挤到墓园以外。波希米亚的卫城赫拉欣,和它沿岩石而爬升的梯形花园。这些奇观,只要我允许自己前往,今天晚上就可亲见。因为他一边好性情地听我提出种种难以构成理由的借口,一边又装作我终究有被他说服的希望。

  但他总是又反过来说,“是啊,是啊,明娜有伴同去也是好的,虽然我很确定她不怕一个人回家。”当然,接下来就是她向我们保证,她是多么愿意去做这件大胆的尝试,而我“无论如何用不着为了她而放弃这次愉快的旅程,因为有这么好的伴同行”。她这样逗着我,却又用她半闭的、眨着的眼笑着,以至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再者,这好脾气的老人虽然以为他在逗我们,我们却因为他被我们蒙骗而心照不宣地快乐着,因为他还不晓得在今天这个晚上,我们绝对不可能分别的。赫兹太太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有时摇摇她灰色的卷发,一边看我们一边微笑,犹似这样的谈话使她倦了,同时又带着探询的眼光,像要在这语言的游戏背后找出秘密来。

  在许安道,我们仅有在一家河边旅社吃晚饭的时间。黄昏迅至。赫兹提醒我们回家,但明娜向我们保证,跟我们要回家的火车相配合的汽船,固定是在火车开前十五分才解缆的,我们可在时间表上看到。由于火车站在河的对岸,离镇中心和码头有半英里之遥,因此由一艘小汽船做接驳工具。这种接驳让赫兹先生担心,他开始害起旅行不安症:每一分钟都把金怀表掏出来。

  最后,明娜终于承认是该我们动身的时候了。

  小桥边没有船。由许多小漩涡聚集的灯光而照亮的黑水,从桥板下自由流过,桥板上连行李箱或手提包都没有。

  “我们一定走错了桥,这一定是大汽船的桥。”赫兹太太说。

  “一一点也不错,我们只是来得太早了。”明娜回答,似乎因为对她缺乏信心而微微受伤。

  我们上下踱步几分钟,没有看到任何人或任何东西。赫兹走入充做候船室的遮篷中,坐下。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工人睡觉,帽檐拉下,遮住眼睛,因为冒烟的油灯足以照眼。赫兹看了两三次表之后站起来,走近那陌生人,围着他转了转,咳嗽一下,终于小心地问这位先生是否也在候船去搭德勒斯登的火车。

  “Nach Brag!”那人机械式的低吼道,也没有抬头,几乎也没有醒。

  一种模糊的希望开始向我透过来。当我看到一个搬运工人懒散地走到桥上,我便过去向他打听消息。“往德勒斯登火车的小船十分钟以前开了。”他回答。我心里闪过一阵欢喜,外表则装作无名懊恼的样子,我向女士们走去,报告消息。他们紧贴着站在一盏小灯下,我可以看出明娜因失信而产生的懊恼在跟内心的欢喜相挣扎,而幸亏这种欢喜在我并非不可解。她似乎有意回避我的眼睛。

  “还有的是时间,他的消息不正确。……看啊,那边来的是什么?”

  一盏红灯笼从河对岸靠近火车站的地方移过来。不久就隐约地看到两条绳索,然后是汽船的蒸汽被风带来,而船则逆流而至,如一小片玫瑰色的云。螺旋桨的声音现在已经可闻了。

  我感到相当的挫折,不耐地看看赫兹——他衷心地说着“谢天谢地”,匆匆来到桥上,就像再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而要往德勒斯登方向的是他。

  船从夜色中朦胧突现,汽笛响,船上有人发出喊声,搬运工人则在桥上回喊,一条套索越过桥灯抛下,差点套住那好赫兹,落在他身后数码之外。小汽船停在桥边了,煤烟熏黑的船壳仍在颤动;机房继续发着卜卜声,它的灯光射在又脏又矮的客舱壁上;燃烧的油煤烟流入夜晚的新鲜空气,令人作呕。

  “是往德勒斯登的火车吗?”

  “不是,是往维也纳的快车。有的是时间,因为我们要在这里将近半个钟头。”

  “对,不过,往德勒斯登的呢?”

  “我们刚才才把人送去。”

  “可是还够时间。找不到船载我们过去吗?”

  “当然找不到,”那搬运工人说,同时向水里吐痰,“要搭船就得守时。”

  一块沉重的东西从我心里落下去,我似乎觉得明娜也呼吸舒畅了些。但赫兹却十分惊恐,显然他觉得我们被迫留在这个困境完全是他的罪过。

  “但这是你的错,明娜!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在这种状况下我们一定不能这么信任记忆,何况时间表可能每一年都有变动。我自己也该想到才对。真是恼人。”

  “噢,天啊!”赫兹太太安抚地说,“毕竟也没什么那么可怕的。你们今晚是非得留在这里不行了,但许安道有很多旅舍,其实这个城除了旅舍几乎没什么别的。”

  这几句落实的话把他安定下来。

  “幸亏明天有早车。但或许你们会赶不上。”赫兹对明娜说。

  “噢,我会在谁都没起来的时候就赶回去了。”她回答。

  我们来回走了几分钟,然后赫兹把我带到一旁。

  “告诉我,亲爱的芬格先生,你出来的时候是没有准备出远门的,再说,你们今夜又要留在这里——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凑巧没带足够的钱出来?”

  我立即要他放心,因为我真的“凑巧”带了足足有余的钱出来。

  老人吃惊地看着我,犹豫地把业已掏出的钱包放回他又深又大的口袋中,一边嚅动下唇,像要说话似的。

  “先生女士们非得在这里过夜不行了。”船上的副手这样喊道,“没有北上的火车了。”

  “可是我们要南下。我们去普拉格。”

  “但是你们刚刚在问德勒斯登的车。”

  赫拉开始解释。

  河对岸~声汽笛响起。像一条光亮的百足之虫发着嘶嘶和克隆声滑过。这是我们要回莱丹的车。我独自站在明娜旁边,由于我想无人注意,心情显得格外愉快,同时向火车做了一个鬼脸。明娜笑出声来,而一声相当粗糙的男低音笑声突然从身后不远处加入。我转头,几乎吓了一跳,因为笑的是那搬运工人——他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可是你却为什么笑呢?”赫兹太太问。

  赫兹现在开始忙着上船了,像怕这小船会把他们抛下似的。他们站在栏杆边,而有一刻钟的时间我们绞尽脑汁找话说,大家都因等待而疲倦了。赫兹推介一家又好又“不算贵”的旅舍。终于预备铃响了。赫兹想起候船室中的那个人。

  “如果他想的话,让他来好了。”副手说。

  但那老人不知所措起来。我跑过去,把那迟钝的陌生人叫醒,他则恼怒地跟着我走到桥上。他一上通道板,那板子就向里收了,汽船跟着滑开,慢慢转头,消失在黑夜中。明娜不住地挥动手帕。

  我立刻想拥抱她,但我想起船上或许仍可看见我们。再者,那搬运工人也在数码之外,跨坐在栏杆上。

  6

  我们慢慢向回走。在遮篷的一角,有一个大的蓝色邮筒。明娜微笑,从口袋拿出一封信来,举到我面前,好让我看到收信人的姓名——正如我料,是斯提芬逊。然后,她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看我,意思是说,“我投吗?”便把手伸过去,将信放在信箱口的盖子下。信啪的一声落到空邮筒里。这一声虽然给了我所渴望的回答,却同时在我心中引起了一种模糊的不安之感,犹如一种恶兆。这瞬时却过而显然不召自来的感觉我记得至为清楚,但我一分钟也没有向它投降。因为这时我已把明娜拉向我,并立刻感觉到我的拥抱得到热烈的回报,而那回报,与其说是出于热情,不如说是出于深情。她强壮的少女之臂在如此紧抱我时,似乎想把我们如此紧密地绑在一起,使任何东西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当她察觉到我在喘息的时候,突然放了我。

  “我把你弄痛了?我好粗暴。”

  她的表情是如此惊恐,就如我真的会在她的臂膀中碎裂似的,使我不禁笑出声来,用吻吻遍了她的脸,直至她用仍旧吃惊却捣蛋的、睁得大大的眼睛四下偷看,并用手指比在她半开的唇上,小声说话。但附近无人,遮篷的角落把我们掩在三角形的影子下。

  最后我们终于离开。我要带她沿河而行,但她怕黑,要向城去。“我们可以找个价钱公道的。”她说。但我们的语言与其说是言词,不如说是化做语言的爱抚。

  我们挽臂沿宽阔的码头慢慢走向城市的灯火,而散落闪烁的灯火则一直向上闪光,跟星辰相接。一段距离之外,河曲处的对面,则形成金色的灯环,其中静卧着旅馆的片片花园。河对岸只见两盏彩色的信号灯,而巨大的岩石则显得像是大块无星的天。

  快船从对岸划过,使我们想起时间已经不早。但正在此时,我们前面的灯光更明亮起来,带着珍珠母的光晕,在空旷处隐约照出山影。两只易北河的木筏在天幕之下出现。光亮越来越红,像着火一般;假若在莱茵河附近,你真会以为是布龙山的岩石在发光——那布龙山的岩石,高悬在冬山整齐的树林之上,犹如发光的穹顶,其下则为凹道。几分钟以后,月亮浮升,从金黄转为清澈,照白了山景与河曲,那景象犹如从夜的混沌中创造出来,趋向完美。

  这样美好的时刻使我们无法思及分离。我们在河边走来又走去,一直到接近了第一家旅舍的庭院,我们可以看到女士们的黑礼服和多色彩的帽子在树叶间移动。

  两人独自在这陌生的地点,我们似乎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我赞美这让我们能够留在一起过夜的意外。

  “我一开始也是高兴,”明娜说,“但立刻又着急起来,因为我有点良心不安,我不应该那么肯定。我自己口袋里只有几马克。如果不是你带钱来,我的冒失可能会让我落入很难堪的地步。当我看到你跟赫兹说话,了解你不需要向他借钱时,我真的松了一口气。我实在吓了一跳。……噢,钱!海拉德,或许这次给我们一个教训,以后出门一定得想到。”

  不久我们就沉醉在未来的计划中了,计算我们在节俭的生活下,最低多少钱就可以过日子;当然这是个无趣的题材,但对一对年轻人来说(又穷又互爱)却比最高的罗曼斯还更有吸引力。我猜月亮在黑暗的河面上洒下的黄金,未必比我们将要维持家计所花的更为诗意。然而我必须承认这两者都同样不真实,同样空幻。

  7

  最后,我们终于下决心找旅舍了。不是面对河边的,而是面对方场:比较高贵的兄弟们则都对这方场转背。这旅舍是个长方形建筑,一半被东侧的教堂遮住。教堂的钟刚敲十二下,而它小小的瓦则如鱼鳞般闪亮。

  门廊点着暗暗的小灯,楼梯则在黑暗中。一个招风耳、满脸面疱的服务生不高兴地看着我们,似乎一方面在等小费,一方面又在等行李——行李,当然是没有的。于是他搔着他红萝卜色的头发,眨着一双特别骄横的猪眼,说:

  “两间房?我猜一定是互通的?好,我不确定——”

  “那你就确定好了。各在一层楼的,没关系,但是要快,许安道的旅馆还很多。”我粗厉地说。按捺着想揪他招风耳的冲动。明娜因他的无礼而脸色深红,显得惊恐。

  在伦布蓝式的幽光中,一个妇人面孔从:二楼的楼梯平台探出来。我们听到她向那男人报了几个房间的号码,于是那男的做了一个外交官式的姿态,把手优雅地一摆,请我们上楼——楼梯铺的是用得很旧了的椰毛垫子。然后他把我们连蜡烛交给那女守护神,而后者则用蜡油滴到他几乎灰红色的燕尾服肩膀上;他用深沉的喉音宣布了他为我们选择的房间号码。告诉了他几点把我们叫起以便赶车以后,我们遵从了他的命令。

  房间是相连的,甚至是相通的,虽然我曾官布要两层不同楼的,却必得承认能够跟明娜相邻让我十分高兴。不知是否巧合,我们同时到走廊放鞋,而走廊则又暗又空,只远处有一盏暗暗的小灯。我们默默爬过中立地带,做了一个长长的晚安吻。

  当我重回房间,脱外套和背心的时候,注意到通向她那房间的门上插了钥匙。这个发现立刻让我大为快活骚动,同时让我想到那服务生肮脏嘲弄的猪眼而恼怒起来。然后我又想起当时明娜的羞红,以及显然尊严而又惊惧的表情,我落入狂喜的状态,背心还搭在肩上,眼睛盯着那关键所在的钥匙——锁是已经打开了还是没有?蹭到门边,我握住门把,但不敢转动,怕惊吓到她?

  于是我又走回,继续脱衣:然而,仍旧呆望钥匙,犹如两天以前的那个晚上呆望她的信。但那封信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而就在今天我得到了看它的权利。这种美德的明显回报加强了我的力量。“只要我有耐心,这个障碍有有一天也会扫除,而我们将不留任何可以互相责备之处。”

  正当我关了灯,躺在枕头上,~种温柔的拍击声让我吓了一跳。我正要从床上跳起,才突然明白那声音发自我床头的墙上,我想起她的床也靠在这墙的另一面。我迅即作答,她则又回应我的,一时较轻,一时较重,有时用指关节,有时用手掌。两人的电报用种种的拍节与韵律进行下去,犹如两个交谈的精灵,而这比任何语言更能表达我们的咫尺天涯之情。我们的渴望与希望的交谈,使我们心变得纯静而幸福。

  我知道,在墙壁的两面——在没有修道院的监督下—一所动的是相同的情感与思想,尽管,她那一面所感到的不像我这~面这样猛烈而难以抑制。我似觉得,这个时辰把我们两个拉得更近了;在此以前,我的欢悦是由于意识到允许我去爱,而这时则更因意识到我自己也是另一个人渴念与希望的对象。

  8

  我发现明娜在旅舍的小起居间等我。她从一个旧暗的壶中倒咖啡,我们坐下来,像新婚的夫妻,而那一钵蜜也似乎真像蜜月的象征。屋子相当暗,因为雾气像窗帘一样挡住了窗子的光线。这异乎寻常的早起使我头胀,也让我相当紧张。

  走出旅舍,我们可以看到教室,而方场另一边的房子则只如模糊的方块。人行道滑腻,明娜走不稳,抓住我的胳膊。两个清道夫在乳白的朝气中朦朦胧胧。理发店的招牌如浮升的月亮,其下玻璃门发着咔啦声打开。在拐角处,食品店的附近,发散着混合香料的气味;我们突然走了进去,又突然走了出来。

  当我们到达船上,时间还绰绰有余。

  船刚刚从桥边启航,河岸就消失于雾中,我们很可想象是航行在海上。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有鱼鳞般闪烁的水波和波上如蒸汽似漫行的雾。烟囱里冒出的煤灰落在甲板上。汽笛不停地响,有时是长长的嘶音,有时则为短促的尖叫叹息。其他的船时时用汽笛或人吼来回答我们的警告,当它们从我们附近滑过,则像巨大的幽灵。

  明娜向我靠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胳膊。

  “我怕会撞船上。”

  “当然不会!”我安慰她道。

  但我白问,我又如何保证这只小汽船不会被辗过呢?而在易北河亦像在大西洋中一样易于溺毙。

  这危险感比所有关于来日的梦都把我们结合得更紧。但那制造了危险感的雾不久就以它透骨的寒气驱散了危险感。怕着凉、怕咳嗽的恐惧现在淹没了那浪漫的惊恐,随之也淹没了那携手共赴黄泉的希望。

  这段旅程是如此紊乱,以至当一阵颠动宣布我们已靠岸时,我们还处在如此困惑的状态,以为又回到许安道来。当我们站到月台,而在德勒斯登的火车吸着烟雾进站时,我们以为它是开往勃登巴哈的。

  不过,我们迅即明白那果真是我们要搭的车,而由于运用得当的小费,我们不久就坐进了一节二等车厢。白雾蒙蒙的车窗飞过灰色的树叶、树枝、灌木,而滴滴的水则缓缓沿着玻璃下滑。

  火车猛烈摇动,我们的肩膀时而相碰,我紧握明娜的手,但她几乎未做任何回应,而且极少说话。我要把她向我身上拉近,但她却挪开,用羞涩的眼神看着窗外,而列车员正堵在那里。

  当我们的车票查过,我关上窗子,转过身,正因想到再也无人骚扰而高兴,明娜却站了起来。车厢的突然跳动把我甩倒在靠垫上,而同时明娜却已经跪到我脚前。我笑着要把她扶起,却因她惊吓而恳求的表情而顿住。

  “海拉德!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你,但你一定要答应不生气。……不,不,你不用先答应什么,或许你是非生气不行的。”

  “但是,明娜,这是怎么回事?请站起来,我亲爱的!”

  “不,不,你一定要先听完。我昨天那么丑恶……我欺骗了你们每一个,我也对你说了谎。”

  “但你究竟是指什么?什么时候?”

  “你没有一点猜疑?”

  “一点也没有。”

  “想想看!”她像心碎似地说,“你无法想象我可以这么虚伪……等你听完,也许你会以为我~向就是这样了。”

  “但究竟是什么呢?你到现在始终还没告诉我。”

  “好吧,昨天晚上,搭不上渡船是我的错。我很清楚船的时间,因为火车比我说的时间早,而我却假装——”

  “只是这个而已?”我笑出来。

  “你在拿我当玩笑!你打我倒还好些!娶一个像这样骗你、对你说谎话的太太岂是好事?……你不认为这是错?”

  我要做解释,她却迅速地说下去——

  “那好赫兹却为了这件事那么烦恼,显然他觉得把我们拖来全是他的责任。我也忘记,我没有得到你的允许,就让你花钱,而且,你很可能带的钱不够,那就让你落入最尴尬的处境了。这些全是大错。但最错的是当你谈到这次错误很幸运时,我却仍旧没有勇气坦白,继续对我亲爱的朋友说谎。我真是厌恨自己。”

  “但你又为什么不敢像你说的那样‘坦白’呢?”

  “那个时候我不可能敢这样做,但是现在我却非这样做不可了。尽管我真正下了决心永远不说,或至少要很久很久以后……噢,或许你根本无法了解!但是我们单独在一起不是很快乐吗?——因为,到昨天为止我们其实都从没有机会单独相处过——这总比乘挤满了人的渡船,坐又脏又窒闷的火车好。那一班车永远都是挤满了人的,可怕,你知道!而且,”——她声音变成了耳语,脸枕在我膝上——“夜里那么近,不是也甜一点——只一点——吗?”

  我俯向她。

  “还有你敲墙的时候。”

  “嘘!”她惊道,把食指比到唇上,带着又奇怪又有些惊吓的表情。她的脸色几乎变得阴郁起来。

  “但是你不动声色地说,房间是不是在同一层楼无所谓。”

  “那是在那服务生面前,最亲爱的。”

  她跳起来,突然给了我一个渴切的吻,我好像被一个柔软的球打在脸上一样。

  “那你不再生气了?”

  我把她扶到我旁边坐下。

  “不再?可是我保证,明娜,我根本就没生气啊。”

  “但是你本来可能生的;对,你应该生才对。”

  “噢,乱讲!知道是你的愿望而不是巧合,我只有觉得更甜。”

  “真拿你没办法,你绝对会惯坏我,我想象不出结果会是什么样子!”明娜叫着,把我亲爱地紧抱着,“但是你看天在晴了。我们终究有个好天了。”

  窗外,在漫行着的白雾上端,透出了果树尖,枞树尖,闪着片片天光的屋檐,而接近地面之处则一切模糊不明,正如魔术灯上的图书开始显形。

  在这一切上端,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块:是百合岩台地,像空中浮岛,而白雾之溪则在它粗犷的石侧蜿蜒,右侧的绝壁呈暗紫色,有无以数计的小枞树尖指向天空,而天空则透着乳色玻璃的色度。

  “我们今天怎么过?”我问。“明天下午我们要去跟赫兹夫妇见面,但这之前我非来见你不行。”

  “当然,对,我们必须抓住时间——‘我们愉快的阿兰朱斯之旅即将结束。’后天你真要走了?”

  “对,我甜美的明娜,这可能是最好了。暑假已过,我的房东已经把我那间租给别人了。”

  “嗯,一个星期之内我也像鸟一样自由了……让我看看,我可以带孩子们出来散步。如果你抽得出时间,你可以在森林小径见到我,向右转的那条,你知道,在学校过去不远的。我会一直等到你来。”

  火车拉笛,停了。我们已到莱丹。

  当我们走向津渡,雾已如飘絮,散在阳光下的湿草之上。

  9

  无需说,我早早就到达了指定的地点。

  这是我的第一次约会。几乎不到四个星期之前,我必须在这里和其他小径徘徊,抱着邂逅明娜的希望而每归徒然,当我想到这个,不知欢喜和惊异两者孰重。而现在已何等不同!那些日子的太阳也会透过空气欢笑,岩石与树木的阴影也会使我清凉,树林充满了芬香,鸟类的歌唱使一切欣欢,清新的微风拂响树梢。然而现在,这同样的自然,这光辉灿烂的夏日,又以何等额外的强度让我这过度兴奋的感官迷醉!我把帽子抛入空中;我的意思是想叫它高飞天空,作为敬礼,但它却只勉强够到一根巨松的低枝。我大胆地向一只栖在枯枝上鸣啭的红胸小知更鸟叫喊:“啊,啊!你这小东西,你可是也在等谁?我在等我所爱的人,等我的宝贝,我的小明娜。”

  说完我四下巡看,怕有人看到了我幼稚的举动,就在这时,明娜带着她的学生在小径拐角出现了。我用尽可能装出的平静匆匆迎上去。

  “我跟我的伴护人一起来了。”明娜说,然后很快地小声说:“记得叫我杰格曼小姐,如果你忍不住要说她们不该听的话,用丹麦语,我会想办法听懂。”

  “小孩子耳朵快。”我说。

  明娜开心大笑,指着大的小女孩,因为她正巧有一双又大又招风的耳朵,这时在阳光中显得半透明。

  明娜何等快活而精神饱满啊!虽然一般而言她看起来比她实际的年龄略大,现在却似乎那么像小猿,以至我不禁自言自语道:“这就是那以妇人之爱爱我,甚至不幸曾经被人爱过的女孩吗?”她戴的是我在“苏菲安休息处”见过的那顶兜形黑草帽,这是一顶很实用的帽子,因为把她的脸一直遮到面颊的中部。从帽影下沾着一抹叶绿的沉静脸上,她沉嵌的、清澈的眼睛向外看着我,看着自然界,而不带一丝云翳。她的衣裙质料轻盈,蓝白条纹相间,从腰以下叠成长褶,腰缠浅蓝丝带,而非一般的腰带。

  一开始几分钟我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但用的是丹麦语,可是明娜预料的灾难却突然出现了。因为我如此为情所动,以致呼道:“可是,明娜,你跟这件衣服配得多么好啊,你看起来多么甜美呀!”由于我已惯于用德语表达情爱,这小小的邱比特此时便也穿着那合适的语言之衣离开我的唇际。明娜猛抓我的胳膊,我才突然发觉说溜了口,而前面小女孩的招风耳有一只不见了,另一只则对准了我们的方向。

  明娜咬唇。正在这时,那最小的女孩转身过来,要把她的洋娃娃给明娜。

  “杰格曼小姐,我们快到阴凉儿里啦吗?不然卡洛琳会长雀斑。”

  我们太高兴能借着这个机会把我们忍住的笑发泄出来了,但那小女孩为了我们的大笑觉得非常受辱。

  “那我就要说是你的错,妈妈就非得给卡洛琳花露水不行了。”

  “日安,明娜表妹,”突然有这样一个声音从后面发出,“嗨,好快活呀!日安,芬——芬格先生!”是那小学老师,穿白衬衫,短外套则挂在扛在肩膀的手杖上;他从我们后面走过来,明娜略微僵硬地回答他的招呼。

  “啊,是你,斯陶赫先生。”我呼道,觉得像落到陷阱被他捉到一样。

  “正是,”他回答,而眼睛一眨,那意思明显地说,“好哇,那么你总算发现她了,这小女家教,我美丽的明娜表妹!怎么,我不是说过吗?”

  “好天气,但是有点热——噗!我最后的一天假期。”他又叹了一口气说。

  “你准备去那里?”

  “我准备去浩瀚斯坦,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多谢,这一次不行。”

  “不要为了我——芬格先生——”明娜说。

  “皇天啊!热就是热,好就是好。我处在你的立场,我也不去——‘何须望远,只看近前——美善在身边。’。瞳得一点古典作品真是不错。有歌德可以背诵,有蒙肯啤酒可喝,有阿尔斯塔德一泽吉尔烟草可抽,有山可爬,还有——这是我在明娜表妹面前不敢提的——只要波兰不失守,那么,尽管每天花六个小时给那些蠢小脑袋瓜子灌知识,或者,说得漂亮一点,参加神圣的教育工作,又有什么关系!好啦,再见!”

  他迅即消失了身影,一边哼着一首快活的小调——

  匆忙度日

  匆忙度夜

  匆忙度一生…

  “多有趣的人哪!”最小的女孩呼道,“他还管你叫表妹!”

  “面包店的亭卡说他常常打他们耳光,”大的说,“好一个表兄!他那衬衫多脏啊!”

  “妈妈叫我管那个叫‘无袖女衫’。”

  “不是这种,苏菲!”

  明娜对那在树干之间犹然闪现的衬衫投了并不十分和善的一眼,略恼地问——

  “你跟我这位可敬的亲戚怎么会这么熟?”

  我告诉她我们怎么认识的,为什么我跟他散步,我的期望又如何得到了报偿。

  “那么在那个时候你就在打听我了,”她边说边摇着一根手指,同时十分快活地微笑,“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就怎样?”

  明娜笑出声来,把阳伞收下,用它借着那几乎像对炎阳呼出凉气的林阴路。

  “我们到那下边去,那卡洛琳就不会长雀斑了,我们呢,观光客们,也可以不长。”

  路为草掩,不见辙迹。一种如绿色小星星一样的藓苔吐着仍在闪耀的露水,铺满了辙迹,盖满了水沟,俯临在橄榄色的厚苔上端的则是种种不同的蕨类。

  “多好看啊!”明娜呼道,指着只有一枝茎的一种,其叶则如针尖。它们的高度不及纺锤,但有些则有一英尺。“我希望能挖几棵,连根。我已经有几种蕨类了。哎,这棵也漂亮。”

  她把丝手套拉脱,跪下。这时我已跳到水沟的另一边。

  “如果能挖深一点就好了。你有小刀吗?”

  “没有,但我们丹麦有句话说:‘五根指头赛过船钩。’”

  她笑出来,把垂在脸上的散发甩上去。于足我们开始挖。终于,它出土了。当我过沟的时候,弄湿了一只脚。明娜小心地用手帕包住蕨根,免得它根土脱落。我们像小孩一样,把布满了泥土的手伸给对方看,然后便赶快去追那几乎已在视界之外的两个小女孩,因为她们在叫我们了。

  暗色的枞树梢上空的穹苍是蓝中泛红的。锐利的阳光如金色标枪刺入灰色树干间深棕色的阴影里,巨大的蕨类上闪着的幽光则如泻银,使整株蕨类如巨鸟展翼;树干间的一块岩石则有如一座小屋,屋顶的边缘,虎耳草发着如硫磺般的亮黄火焰,其四周的缓坡则如蕨类与小桦树的庭院。空中散布着枞树的芬香与真菌的清新。

  我不记得我在讲什么了,但即使主题有趣,我也白费力气,因为我注意到明娜一直用一种特别的、根本没有在听话的、几乎含有一点逗弄的微笑在看着我;那微笑像光一样扩散。

  “你为什么笑?”我有点恼地问,“你认为我说的不对?”

  “什么?”

  “噢——当然——”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我一点也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在乎你在说什么。”

  ——(她的话匆匆出口)——“可是,你说下去,请你。我在听你的声音,只听你的声音。我分不出心去听懂,我看着你的嘴,你的侧影。你知道吗?海拉德,你侧影很好;而你说话时候,你的嘴唇多么好玩啊。每顿一下,你的下唇都向外噘!——这样,但噘得正好,酒涡更深了一点,鼻子正在尖端下弯,而这是最好的地方。那是席勒的鼻子,而你也像他一样是个理想主义者——你真的是,亲爱的。”

  向前一瞥,看孩子们不在视界之内,她急急地给了我一个吻。

  “但是,明娜,你说的不可能是真的吧!”

  我为这甜蜜的赞美完全陶醉了。有生以来,这是我外在的虚荣第一次被搔到。以前,我听到的总是“尖鼻子”,而且有点下垂——其实,在我看来是不严重——可是现在!这美丽可爱的女子竟然发现我有迷人之处,而且偏偏就在这些特点上——真是童话一般。我觉得自己在七重天上了,天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而就在这时,孩子们跑回来,拿着她们找到的成熟的漂亮山莓——在这七重天上!

  树林渐疏,藓苔覆盖的巨石间有丛丛矮灌。我们走的那条路现在已变为窄径,由于小女孩们爬在灌丛之间,我们就停了下来。明娜脱帽,仰卧,看着穹苍。突然她大笑出来。

  “怎么?”

  她半坐起来,一只胳膊撑地,说——

  “你记不记得,海拉德,外城山有些——我想,叫做‘芬’吧——山羊腿,胖嘟嘟,你知道,还有小尾巴的?”

  “嗯,怎么?”

  “我突然想到,如果这样一个小东西现在跳着蹦着过来,那多么逗人啊。我会把他放在膝盖上,拍拍他。”

  “嗯,我倒很想看看。你真妙!”

  “‘我’妙?”她特别把这个“我”加了一点喜剧性的强调。

  正在这时,一个活的东西在灌木丛中蹦跳,最小的女孩吓得尖叫,而一只好性情的短毛大猎犬探出头来,长舌头挂在干渴的嘴侧。下一刻便出现了一个满脸胡子的森林看守人,肩上扛着枪。他在小径上我们前方数步站住,打量我们,眼色极为阴沉。他宽阔的胸膛中一定没有人性的情感,因为他竟然能够对明娜如此吼叫,以致她本来举起要理头发与戴帽子的半裸的手臂突然把自己的短上衣抓得紧紧的。不折不扣的森林妖怪!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厉声地问,“这不是给游客走的路。”

  “你一定得原谅我们,路口并没有贴着‘越界者处死’的告示牌。”

  “你自己就看不出来这只是一条林业道路?……莫名其妙!公用的小径到处都是。”

  “那就连公用的小径一步都不能越是不是?也太过分了!”我吼着,也开始恼火起来。

  “不行,不能越!”他尖叫,涨红的脸呈现极端的愤怒。

  “我们真的是不知道,不然不会到这里来。”明娜有礼但坚决地说,“但我不认为我们破坏了你任何东西。”

  “那么,就不算你们的错了,”他咕哝道,火气略减,“再过去几步有很多像钉子一样大的枞树苗,小孩们踩上去都不会知道。我想,你们也是一样,总有些事情是担心的。”由于他恼怒自己竟被安抚得做起解释来,便又补上一句,“好啦,现在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吹口哨叫狗,不屑地唾口水,从侧路走入林中,一边回头看我们是否已经转身。

  我们转了。而也像任何人碰到这种事情一样,不管必不必要,就觉得大为扫兴。

  “来的不是你梦想的小牧羊神,却是个老牧羊神,来赶我们走。”

  “狗熊一个!”她气愤地说,模仿着他粗哑的声音。

  孩子们哈哈大笑。

  “嗯,其实他也自有道理,尽管也确实应该挂个告示牌,”她说,“如果我是森林看守人,一定也会被这些到处乱跑的人惹火。但你一定比我更能领会,因为你父亲是园林管理人。你父亲也像这样子吗,海拉德?”

  “我父亲是皇家园林管理人,这一个却只是个无礼的管家。”

  “贵族!”

  “嗯,你自己说起那在林中乱跑的人来也不怎么像民主人士。”

  “那完全不同。”

  “当然。”

  这样,我们在归途上温和地辩论着,开着玩笑。真的,我们甚至跟两个孩子玩起捉迷藏,喘着气,通身发热,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地回了家。

  10

  第二天,当赫兹太太在凉亭中铺好桌布,她丈夫刚刚拿起报纸坐下,我们就臂挽臂出现了,以此从远处就透露了我们的秘密。

  即使明娜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我又是百万富翁,他们也不可能更衷心地喜悦了。他们立刻叫人从旅舍送来一瓶兰尼希酒,在这小凉亭中为我们祝饮,向晚的阳光则潜入树叶之间,并在黄绿色的草中闪烁如金。赫兹谈着那有趣的《浮士德》手稿,他认为那确实是歌德的原稿,但它与定稿的不同却比他料想的要少,重要性也不大。因而,要不要把这较早的,而据歌德本人的看法,系未完成的稿本出版,就成为讨论的重点。有些人对完成的作品极其尊重,因此不赞成出版它由之而出的早期草稿,赫兹则提出许多言之有理的理由驳斥他们,因为早期草稿具有深刻的人性意义。在艺术心理学上有极大价值。

  但老赫兹说话的时候却比以前慢得多,吃力得多,常常被干咳打断,他太太显然对此非常忧虑。易北河异乎寻常的浓雾,使人觉得类似于莱茵河,这雾也未绕过莫尔道山谷,在街道狭窄的普拉格城,它一直逗留到午前不散,把一切都用它的阴湿浸透。更糟的是赫兹一连几个小时所呆的阁楼上,不但雾气潮湿,还有可怕的穿堂风。

  谁也没有预先顾念到这个,否则应该把抽屉里的东西搬到平常有人住的房间,再者,那阁楼上还有许多书架和箱子盒子,让赫兹无法安心,他翻翻找找又找到了一两件东西,卡尔·奥格斯特和艾丝莉亚女公爵的便条;魏兰和赫德的几本最早版本的书,上面还有献词、戏目等等。有几样他设法买下来了。日落之前不久,当我们回到屋中,他极为欢喜地给我们看。但是,他的言谈虽然这般欢悦,却不时被咳嗽打断,每当如此,我们就不能不觉得他买这几样东西花的代价太大了。

  当我们比通常略早告辞以后,明娜的担忧便形于颜色。

  “赫兹身体弱,他受不了寒。”

  “可能,可是也没有理由做最坏的设想。”

  “嗯,我就是这样,海拉德!你天生乐观的性情会被我折腾坏。我总是预先东猜西想,可是这一点也不能帮我减少麻烦。你看我,我现在就像那亲爱的老人已经过世了似的。”

  “那确定会是难当的打击,不仅对他的好太太,而且对我的好友伊曼纽尔也是。我从没有看过父子之间像他们这么亲密的。这使我想到古代的族长。”

  “太好了!我一定也会为此感动,因为跟我家里的情形太不相同了。”

  “你不喜欢伊曼纽尔吗?他真是个很不错的人。”

  “对,真的——很不错——”

  我突然察觉,她从没有提过赫兹的儿子,而让我吃惊的是,“他”也从来没有提过明娜,而我到他家去的时候也从没有见过她。很可能在那个时期她到他们家次数较少,或在固定的时间才去。其实,我跟伊曼纽尔也是在去年年底,他去莱比锡之前不久交往才趋于密切。

  我倒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但明娜却已把它置于一旁。

  “对了,回到城里,你可以去看看我母亲——我已经写信给她。记住——不要用太严格的尺度去衡量她。”

  “可是,最亲爱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好吧好吧,我是怕你抱着过分的期望。不过她也总有一两个不错的地方,她伤人都不是有意的,再者,她也那么喜欢我——真的喜欢。”

  “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海拉德,你知道吗?有一件事让我高兴。”

  “哪一样?”

  “但你一定不会高兴,那不是我的好处,而是我的极端自私。你可知道,你父母不在,我多么高兴?”

  “噢,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喜欢你的。”

  “不会不会,”她叫道,几乎是惊恐的,“不可能的,他们盼望的可能是和我完全不同的媳妇,而他们可能是对的,但除了你,没有一个人有权要我——如果你还满意我的话。”

  “我心爱的妻子!你哭了!”我叫起来,因为我的唇吻到她脸上的泪。

  “不要紧!听起来好甜,再说一遍!”

  “我的妻子!”

  在这小村里我们已经来回踱步了不止一次,夜已漆黑。

  山谷两边散落的窗子发出的灯光,给人的安适感甚于明亮感。在高地与岩石的幽影之上,是闪烁的群星,时而流星划过。除了我们的脚步声之外,只能听到石间的小溪淙淙,溪边的垂柳偶尔摇曳,犹如巨大的兽类。

  当我们第三度走近齐德利兹别墅的灯光时,我们脚步渐渐慢下来。

  “你在叹气?”最后当我们不甘愿而又不得不停步的时候,明娜说。

  “我觉得有点像预感似的东西,自己也无法控制。离开莱丹,我感到悲伤——我想,我是在惧怕某种东西。”

  “我们在这里是那么快乐。但我们要回去的是我亲爱的本城,我也在期望着我们在那里的散步。”

  “正是这个。我们的爱情正像一棵植物,在此地生长,而现在不得不被移植了。”

  明娜笑出来:自制的,得体的笑。

  “不对,只是搬过去。因为这是根在心里的植物,不是在任何特定地点的。”

  在长长的拥抱之后,她从我怀里溜出去,消失在黑暗中,我听着砾石小径上散铺的小树枝在她足下的碎裂声。突然那声音停止了。

  “晚安,爱人!”她清越的声音这样发出,近得惊人。

  “晚安,小灵魂!”

  那足音又响,但这次却已远去,而远处犹然再次发出那清音——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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