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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卷三

  1

  次日下午五点,我到达德勒斯登。我把东西安置好,并在我常去的饭店吃过饭以后,立却想去我未来的岳母家——主要并不是出于礼貌或好奇,而是由于我可以间接跟明娜接近。

  杰格曼太太住的“seilergasse”不用多久就已走到。房子和比邻与对街的完全相似。从敞开的前门走进一条穹形的、刷着白灰的走廊,走廊的另一端通在庭院,走廊中央则有螺旋形的、用磨石磨白了的石梯,通向楼上。在第一个楼梯平台,我停步从开着的窗子外望。外面的景象也像里面的一样使我感到因熟识而喜欢,我曾住过几处类似的地方,我几个朋友的家也与此相像。总之,那是德勒斯登一般市民的典型住宅。

  庭院三面都跟别家的相连,而别家的又跟其他的相连,因而形成一大片庭院广场,四周则为二层的矮房围绕。德勒斯登人用这个方式取得充分的空气与阳光,即连古老、狭窄的旧区亦然。

  正要西沉的太阳在种种不同的树梢辉耀,而人行道与片片的小块草地则在单调的阴影中静卧。邻接的一个庭院中几个小男孩在跑来跑去,另一个庭院有几个小女孩在游戏,还有一个庭院则有晒洗的衣服在晚风中轻摇。窗下的小庭院则是空的。爬藤覆盖的凉亭前的花床中,玫瑰在开放;所有的空间几乎都被一根刺槐和一棵漂亮的樱树占据了;“接骨木”也不缺——自从克雷斯特的时代以后,没有接骨木你几乎难以想象德国人的恋爱景象,而有了它,你就不得不想。不错,现在它没有开花,但因是八月末,也属当然。

  二楼的一张加了黑框的旧名片表明了中学教员杰格曼曾经住在这里。我一次又一次按门铃,终无人应。由于这是美丽的城市中我惟一可以和明娜接近的地方,我无法就此走开,因而就到庭院中的凉亭坐下。

  安静得几如旷野,只偶尔一辆货车声使我意识到是在城中。从小女孩玩游戏的院子中,不断传来游唱的歌声——

  七早又八早,

  围着桑树跑呀跑,

  围着桑树跑呀跑,

  围着桑树跑呀跑。

  这些孩子们的游戏使我想到十年前在这庭院中发生的事。

  声音之一,是明娜的,而灌木丛后面,穿粉红衣裙、转得像陀螺的小女孩,是明娜。她到小朋友家去玩了,在这里,由于她父亲,她不敢跟别的孩子一同游戏。但有一次他差点捉到她,我不晓得她是从哪一边比邻的院子逃走的。我后面是木板墙,因此此路不通;向左,是栏杆,栏杆后面是山楂篱,但看起来栽种得并不很久;我对面的栏杆则比较高,但在角落,地面向上倾斜,因而攀越较易:这也是从前面进来的人最不易看到的地方。所有这些我都小心察看,像史学家细心察看法沙利亚的地形,以便清楚凯撒之战如何部署一般,我的头脑也同样辛勤地工作着,以便确定究竟由哪一边的邻房、哪一扇窗子,她朋友的爱人以及这爱人的朋友——也就是她的第一个爱慕者——向她们挥手致意。

  最后,那棵接骨木占据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它矗立在邻近隔壁庭院的角落,浓阴下有一张由两三块木板钉成的长条椅,非常陈旧了。我从凉亭的椅子上挪过来。对一个想在午热中小睡一下的老人来说,这椅子不够舒服,但对不怎么在意舒不舒服的年轻伴侣来说,却是非常相宜的地方。何况有这浪漫的“Hcllunder”!现在并未开花,但是以前开过——为他而开!我的嫉妒像浓阴一样拥满了我的灵魂。这嫉妒,本来就存在的,只因我的幸福感和明娜在身边而未曾袭击我。我要她一切都是我的,我愿从她小时候就看到她:在我的想象中,我可以栩栩如生地看到她离开了她的玩伴,为的是把她胖胖的小胳膊抱住我的脖子。设若有前生,似乎也当是我的。但事实上连她第一度的青春都不是!把她生命中这美丽的片段撷走的是另一个人、拿去装饰他的虚荣。然而,最后获得宝藏的却是我,而他却瞎得以几许浮光掠影的东西为足。这个想法颇为令我满意,因为它同时阿谀了我的自尊心。

  我起身走在街上。天光渐暗。街的一边,一家院墙上端的黑树梢捉住了夕阳的玫瑰红,另一边,房屋与房屋之间已经全黑,楼上的窗口,灯光亮如黄金,楼下则街灯散落。由于我并无目标,因此走向光亮的一边。

  在街角,当然,无可避免的是啤酒店。

  一个矮小的老妇,蹒跚走进去,天虽然那么热,却仍围着厚重的羊毛披肩。这使我想起明娜说过,她母亲每当黄昏,常在“雄猫”喝啤酒。这家饭店的地址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它那极为幽默的名字早就引起我的注意了。

  于是我信步走向城中,不久就到达了灯火通明而人潮拥挤的城堡街。饭店里坐着几个略上年纪的人。我立即看出这不是可以吸引许多游客的地方,一定以老顾客为主。当我走近一个面前放着一卷报纸和一个文件夹的人时,他向我低嗥,犹如一只见人走近它的骨头的狗。一个衣装整洁,脸刮得干净的绅士正在屋角大声向一对腐败的市侩形容皇家戏院最近传出的丑闻。

  一扇开着的门通向一个小间。我探头进去,看到一个老妇坐在门口附近;在大间,正对着她,挂着一面老式的镜子。由于我想在不骚扰她的情况下从镜子里看她,便迅速退出,又让那读报的人大为惊恐地坐到了他旁边。为了逗他,我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报纸;但就连这个他也愤愤地咕噜。侍者在我面前放了一杯啤酒。

  然而我不能想象镜子里的老妇就是我未来的岳母。明娜曾说两人有点相像,我却看不出任何痕迹。前额一点不高,却成明显的弓形,眼眶不深,嘴唇厚而无形,她苍老的脸上其地部分亦复如是。整个看来像一个泡在水里过久的东西,浸水发胀了,困之即使曾经有过相似之处,也早已泯灭。

  我招来侍者,以便付账,并问他是否知道一个常来此处姓杰格曼的寡妇。“她坐在小间。”他说,我则立即站起走过去。她在沙发的角落上非常不安地挪动身子,当我打着招呼走向她时,她像在空火车厢中见有陌生人向她走来一样惊恐。

  我告诉她我是谁,并说她或许接到信——

  “对,不错,真的,明娜写来过——那可爱的孩子,噢,天哪!……啊,我高兴……那么,你已经到城里来了,亭格先生——”

  “芬格。”

  “啊!当然,芬格,当然,你一定要原谅我。那是信上写的,而大写字母又那么像,我的眼睛又不很好,而明娜写得相当不清楚……你想是不是?我那好丈夫却写得一手好字,还教书法,你知道,还教拉丁文。噢,天啊,对,他有学问得不得了……明娜,也受过很好的教育,和我们那时候很不一样,现在的年轻人……你坐吗?你当然要坐下。”

  我搬了一把椅子过来,由于发觉她想为我叫啤酒,我就抢先叫了两杯。

  “你真是太好了。我其实不怎么喝的,但为了陪你,我就喝一小杯吧。我猜你是要喝很多杯的。年轻人嘛!亲爱的杰格曼也是大啤酒桶……从学生时代开始,你知道。你们在丹麦啤酒喝得多吗?”

  一边喝啤酒,我一边想把话头引得有意思一些,却归徒然。有时她变得迟钝,愚蠢地看着我,除了“天啊,真的”之外,什么也不会回答。然后呢,她会像德国人的谚语所谓,说得“天都塌下来”;显然并不是她引以为乐,而是由于不知如何是好——由于紧张,更由于害怕谈到我跟明娜的关系。我似乎觉得她不大相信此事,她很可能用她年轻时的轻薄尺度衡量明娜。有时,当她以为我没有留意,她就评审地看我,似乎在想,“这一次明娜抓住的这个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我看她,她就把杯子举到嘴上,举得如此之快,以致泼在她那显得有染色痕迹的黑披肩上。

  走出酒店,我要送她,她却无论如何不允许我费事,而当我坚持,她则说还要去买点东西。在第一个幽暗的转角,她消失了,但在这之前仍不得不听了我一声明日要拜访的诺言——而在她,这该是威胁吧!

  我直接从工艺学院到她的公寓。

  当我第二次拉铃,注意到对着楼梯的窗子后面,一块肮脏的小窗帘掀起了一角,在那黑暗的角落中,一只眼睛向我窥望,然后帘角落下。等了一刻之后,我听到拖行的脚步声,终于门开了,而杰格曼太太的表情比看到收税员还更为惊慌。我正要问她究竟,却想到我自己是肇因。她似乎忘了我要来访,或者,她把我的话当做虚礼了。我头一天晚上看过的那块染过的黑披肩包在身上,似乎为掩盖她的无袖衬衫,她的裙子则极像孔雀。她带我到起居间,一边连连说着道歉的话,然后消失了半个钟头,“好去给你冲杯咖啡。”

  房间相当小,对比原已说过的庭院,光线明畅。但家具则不但平凡,而且有些已经破损:到处显示着紊乱的迹象。直立型钢琴的盖子上灰尘很厚,一叠乐谱上放着碟子,碟子里是半条熏鲱鱼。我想不通它怎么会到达那里的,因为不久我就发现杰格曼太太从来就不在这间屋子起居,她整天都在几乎全黑的厨房,在那里做饭,吃饭,睡觉,看DresdenerNachrichten。屋角立着一个书架,几乎装满了绿封面的书,立刻我就认出那是明娜的古典宝藏——她严厉的姑婆给她的礼物,而如果有一天她敢把它变卖,她化做厉鬼也不饶她的。一面墙壁的中央有一扇门,门上则挂了一方绿色壁毯,门前放着一张沙发。壁毯上挂了一幅油画,背景是沙丘下的一个渔村,附近有小港口。前景则是两个坐着打毛衣的少女,她们都同时在跟一个城市的纨祷子调笑,那纨祷子特别显目的地方是带着一个画具箱,而且跟斯提芬逊相当像。他指着的手指和少女们的笑容显然表示了她们打毛衣的行为有一层更深的含意。人物的笔法通俗而无艺术可言,但在写景上却相当鲜活,海滩,阳光下的沙丘,都十分明丽,跟屋中家具的不出色成明显的对比,使得小起居间生辉不少。任何人都会猜测这幅画从何而来,而对于我这个已预先知道答案的人,它却提示了许多我宁愿忘记的事。当然他珍惜她和他的友谊,因为隔了好几年他还送她这幅完成了的画。但同时,送这幅画给明娜又显示了何等的轻薄!因为他画的是他在跟两个少女调情!在一个充满了对这丹麦画家的爱、充满了席勒的诗的德国少女的心中,这样的画会引起何等的情感!从这幅画中,“Duschones Fischer—madchen”和“Das Meererglanzteweithinaus”会不断地向她咏唱,唤起她对他的祖国强烈的向往,同时又产生恒久嫉妒的不安。那纨祷子足登皮靴,皮靴如此光亮,以致不可能在尘土的道路上踩过,而皮靴踏着的那块石头上夸张的姓名缩写则使人感到他是何等愚妄的自怜自爱。除此以外,屋中还有出自同一手笔的另外两幅。它们挂在窗子与写字台之间的墙上,一上一下。其一是粉蜡笔的明娜像,其二是一个中年人的铅笔像,这中年人高额,挺鼻,小而紧闭的唇——加上粗重的眉毛和深嵌的眼睛,使人觉得有怨愤之气——薄发,大络腮胡,但并未拖住又小又坚决又刮得干净的下巴。尤其是下巴跟前额,与明娜十分相似,而当我细看,唇形也像;但她的鼻子则较宽较短。这幅像画得传神,有良好的人像训练。

  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苟同那幅粉蜡笔画的画法,那是一幅头部与肩部的画像,长一码宽四分之三码,明娜全身黑装,没有一点明亮的部分,使她本已画得过分灰白的脸显得更白,而整个人则漂在青雾中,使你以为她是个正在吞烟吐雾的女烟鬼,但那烟又不是从她失血而紧闭的唇问冒出,却是从她不明晰的、无表情的眼中流出——这真是一种特殊的艺术。在那个时期,这种画法很时兴。而这竟是他对他所爱的女人的画法!人家说,爱者为所爱者画像的时候,那爱情充遍一切细微之处,小小心心地力图保存最小的细节,因为画者从那里看到最伟大的部分;画者在他所画对象中忘却了自己,他只有爱的写实主义,而那写实却只能容下爱的理想主义,这理想主义不但不会隐藏被爱者的个性,而且会以至为清晰、至为真实的面貌呈现出来——而今,这些都在哪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切都掉以轻心,所追求的不是人性的呈现,只是“时尚”。我越看越愤怒,厌恶这个把明娜画成这般样子的人。他胆敢用刚刚流行的时尚来画他所爱的人,把她当作“试验品”,逃避一切困难,逃避一切使画中的人呈现其明确人格的东西。我觉得,如果他此时进到屋中,我就要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拖到这幅罪恶的作品前,摇撼他,对他吼:“你是多么禽兽不如造作腐败的现代蠢驴!看看,你这调色板骑士,你画的是个什么可恶的鬼魅!能让人相信你画的是神最美的造物,甚至你心中最美的造物吗?”然而,我听到他回答:“而你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你’又能怎么做呢?至少‘我’有机会为她画像,至少别人都看得出来是她,至少人人都说画的是个漂亮女孩,而艺术家则能从其中看出我的天分……Maintenantavous,monsieur,你不妨拿起油彩和画布来试试看,用你的‘自我遗忘’,用你的‘爱之写实主义’,然后看看你会得出何等吓人的结果!但是没关系,你还是照样去试吧——滋味好得很,我保证:那甜美的女孩坐在面前,你可以尽情地看;她会脸红,因此你的色彩必须用淡一点。我建议你把色调调得比平常冷一些……”在这样的想象下我的嫉恨越来越不可收拾,几要把那幅画像抓起来砸碎,而幸亏杰格曼太太及时端出咖啡。

  发现我站着,她大吃一惊,赶快让我坐在那相当破旧的桃花心木桌边,把她的萨克森咖啡放在桌上。她完全变了个样子,换了深蓝底白点精纺毛纱礼服,戴着有紫丁香色缎带的宽边帽,颇有庄严的母仪。她坐在我对面台子的边缘,低头慢慢啜她的咖啡。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感觉到一种甜腻的气味了,这时越来越重,我才明白那挂了壁毯的门后有人在抽极为普通的烟草。杰格曼太太似乎猜到我的意念,随即开始咳嗽——

  “噢,天啊,对……是这烟草味,它就是会向这边飘。我们的房客住在那里,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但他一天抽到晚。你也抽吗?请不要为了我而犹豫;人家说,一边抽,一边喝咖啡,味道很好。我们有房客,否则维持不了这个公寓的开支,你知道,当人过惯了好日子……可是,也有它不方便的地方,就像现在,这烟味。当然你可以找到烟抽得少的房客,或不时常在家的……有的甚至根本不抽,可是却可能有别的缺点。天哪,芬格先生,这个世界上真有那么多坏人!譬如,这个房客,真可以说没什么缺点,他总是付房租的,虽然有时候晚一个月,可是有些却根本不给。我们就有过许多这样的,他们突然搬走,当然,答应会回来给钱……噢,天哪,坏人,芬格先生!”我又开始瞪着那幅令人恼火的画像,突然爆发地说——“好一个矫揉造作腐败的现代蠢驴!”杰格曼太太看到我眼睛落在那幅画上,就开始赞美。

  “对,这是我明娜的画像,你可以看得出来。真是好得不得了,好得像相片一样的!奇妙的技术!现在他们多能干哪,芬格先生!在美国,他们可以照彩色相片了,报纸说。我的天,可怜的画家们不晓得怎么办?艺术不断地前进,一种比一种高,像老话说的,这个人的死是另一个人的面包。对,想起来了,这幅画是你们丹麦的一个人画的。他原先也是我们的房客……斯提芬逊先生,他在这里住了六个月。”

  她说得慢,句子断续,并尽可能用她呆钝的眼睛狡猾地看我。

  “斯提芬逊先生的事我都知道,明娜都告诉过我了。她什么事都不瞒我,”我回答。“当然,当然不瞒!对,他是你们丹麦人,甚至还是个艺术家,当然你听说过他。”她很快地说,显然因我知道她在说什么而高兴,却又想回避这个话题。

  “噢,真的是有才气,”她胡乱地说下去,“你这话完全对!”(我根本没有说过这类的话。)“而且人好,跟他相处叫人愉快!他总是准时付房租,有时候甚至提早;并不是我要的,而是日子艰苦,他十分能体谅人。他只抽香烟……和我们现在的房客很不一样。对了,他也是个画家,这是说,他来自浩尔斯坦。他在那边装潢房子,天花板,墙……可是斯提芬逊先生却只抽香烟。噢,那个时期,当你进到屋子来,就像走进天主教堂一样香。对,你去过?天哪,那么高,对不对?还有祭台上那么多的蜡烛!对,他们唱得多么动人!简直像天使!我跟明娜去过,她说他们唱的是拉丁文,我那好丈夫是个很有学问的拉丁学者。可是,平常我去的却是附近的安娜教堂。我们的牧师好得不得了,有一天他跟我握手,问我明娜的近况。是他给她施坚信礼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娜不喜欢他,她喜欢使性子……当然她也是对的,因为坏人那么多。天哪,跟坏人相处真难,所以我们才要宗教。没有宗教该怎么办,芬格先生?…‘嗯,我倒抱歉我不常去教堂,但是我认为明娜和我在这一方面也——”

  “噢,天哪,对,年轻人嘛,你明白!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那时候想到的只是怎么好玩。其实,凭良心说,为什么不呢?——只要不做什么坏事就好!”

  “可是,我也想赚点钱,希望不久就能够结婚。我有一个舅舅在英格兰开一家工厂,他要我过去。”

  “到英格兰去,噢,那真好!我也有个姐姐在英格兰好几年了。噢,天哪,她说的那些事真是吓死人了!一定是个可怕的城市,那伦敦!全都是烟、雾!他们在那里住在好几层楼上面,全家都在厨房里吃饭。”

  最后当我终于明白永远无法跟她缠清时,我就任她尽情地冒泡了,不再打扰她。一开始她发音还算清楚,但越激动,她的乡音就越来越重,“维尔”发成“摩尔”,“辛德”发成“三”,言语问还夹杂了大量低俗的感叹词与俚语,而我有趣地想到,当明娜有时闹着玩地说起德勒斯登方言时,和她母亲极像,甚至连表情也像了。结果,我成了让那老妇人满意的听众,又注意又有耐心。

  最后当我告辞,她毫未挽留,只是说着很多客气话的伴我走向门口。

  好啦,我终已认识了我未来的岳母,尽管结果不算理想,也非全然令人不满。原因是,每当我想到将来,想到娶了一个漂亮的女子为妻,我总会因想到岳母而发抖,更怕的是还有一大堆小舅小姨,外加叔伯婶婆等等。现在好了,这显然构不成一个家族;若说明娜不会带给我什么嫁妆,则她也同样不会带给我多余的亲戚。至于这个妈妈——关于她,明娜有异乎寻常的明智判断——却是个相当温和的人,她宁可在她厨房里过她平静的日子,在“雄猫”打个瞌睡;她已经那么惯于德勒斯登的生活模式,绝不会想要去英格兰。假若我得了个威仪十足的“妈妈”,以十分妈妈的方式拥抱我,批评我的习惯,不满意我的前途,凡是家事都得有她插手,促使她女儿尽可能跟我作对,坚持做例行拜会,那多么可怕啊!天,由于这个平凡的女人,我多么轻易地就一下子统统摆脱了这些烦恼!

  如果我写日记,这一天将要如下:“有一件事令人安心,岳母无害。”

  2

  两天以后下午五点,明娜乘汽船抵达。当然,我在下船处迎接。当我们走在街上的时候,我似乎觉得她有沉重的心事,但我决心在她回家以前不提任何问题。再者,我认为是赫兹的情况转坏所致。

  等明娜吃过饭,她母亲留下我们独处以后,我亲爱的人吏显沉默了。有时她那样悲伤地久久看我,使我几致落泪,不久,她就开始杲望,犹似心念已经远逸,我觉得非常郁闷。

  “你是觉得赫兹很严重?”我终于问。

  “是!我想是,你看吧,他要死了。当然的,是因为他在普拉格找歌德的稿子才病得这么严重的。是他的嗜好杀了他——这也有它美的地方了。”

  “只是可怜他太太!”

  明娜叹了一口气,走向窗口。

  她久久在那里站着,看着下面的小庭院。落日的余晖照在她脸上,沉重与郁丧使她看来老了许多。她的轻质罩袍的前褶飘起又垂下。她垂着的右手紧握着一个小手帕;左手有一两次举起,遮在眼眉上方,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但很快她又忘记,而去抹开额上的头发,或敲窗棂。

  我静静过去,用胳膊围住她的肩膀。

  “还有其他的事让你烦恼吧,亲爱的?”

  “我接到一封信——他来的,回我前几天那封。”

  “怎么?”

  “说是很痛苦。这完全出乎我意料。他并不是把我当好朋友。就像他要伤我似的。我不懂。”

  “他写什么,明娜?”

  “你自己看。”

  她回到屋中,跪在地板中央的小手提包边,从一个纸夹中拿出一封信来,递给我。信写在极精美的信纸上,几行无甚意思的前之后,随之以一首席勒的诗,这首诗我以前尚未

  读过,诗文如下:——

  再度。彼柔情之心将我驱遣,

  我爱会如是珍重,如是痴顽;

  再度,彼柔情之心将我驱遣,

  在彼一边,我本愿欣然留连。

  马车轰然,桥梁震撼,

  溪水缓流悲叹:

  再度,彼柔情之心将我驱遣,

  我爱会如是欣欢,如是痴顽。

  群星奔涌,逃我忧情——

  永别矣,甜美心灵!

  天涯海角,吾心犹忡忡。

  “还是在胡说八道!”我呼道,不白禁地把那信揉成一团。但这时看着窗外的明娜却很快转过身来,从我手中把信抢过,开始抚平。

  “我看那是宝藏吧!”我带着无可掩藏的酸涩说。

  她责备地看我。

  “如果你有一天会离开我,即使比这个更难堪的信,我也会这样对待,海拉德。”说着把信放回纸夹中。

  对一切往事的忠心,那样自然地从她的语言与态度中表露出来,使我因感动而息怒,但仍有一种敌意存留。

  “我错了,原谅我——但那是一封会让天使都咒骂的信,是莫名其妙的。”

  “不,我不了解他。毕竟,要我们只保持友谊关系的是他,劝我将来嫁个诚实人的也是他,现在他却责备起我来。”

  “而且是用这么愚蠢的方式!为什么他不亲自表达他的情感?席勒的诗!即使得当,也是愚蠢的,何况根本不当!”

  “正是,正是这个让我觉得走了调。否则,它可能伤得我更重,也或许让我回心转意,但现在它却只让我恼愤。”

  “你为了另一个人把他忘记,让他的虚荣心受伤,如此而已。所以,他自己没有话可说。大部分人会找‘书信大全’,他嘛,由于是个艺术家,所以找席勒做挡箭牌。”

  “可是,如果他仍在爱我,仍在痛苦怎么办?”她呼道,两手紧握。

  “爱?爱的种类太多了。为什么他离开你?”

  “为了他的艺术。那不比我更有价值吗?”

  “不,一千个不!为了他的艺术?蠢话。这么可怜的家伙!既然他是这样一个心灵怯懦的呆子,既然他不敢面对生活,他如何能创作出有价值的东西来?既然他不能认真地对待你和自己,他如何能把他真正的情感放入画中?”

  “但姑且假定他会只是这样‘说’过。如果有一段时间他必须独身去工作,囚此不愿意约束住我,却又相信我的爱是坚定的,有恒的,足以等待,而他自己也在忠心等待,一边努力工作,而现在却失望了呢?”

  我恼愤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把亚克塞尔·斯提芬逊先生想成忠实的恋人,在丹麦埋首用功,以便将来与她的生命结合为一,这在听过有关此人种种的我看来是全与事实不符的,因此我差点嘲讽地笑出来;但看着这可爱的女子,她的误信使她的灵魂更显高贵,以至我只有一种苦涩感,深深地叹息出来。

  明娜仍背窗而立,俯身向一张旧式有抽屉的桌子,桌面上放了一些廉价的小摆设和褪色向脏旧了的相片;她双手撑桌沿,头低向地面。

  “我将不幸,且将使别人不幸。”她幽幽地说。

  “明娜,明娜!”我绝望地呼道,站在她面前,双臂向她展开,“你一定不能跟我说这样的话,那是不对的!”

  她没有抬头,只是温和地摇摇。

  “但他认为是我这方面的轻浮,而我不能允许他有这种想法。他必须能够了解!”

  “难道在他这样的回答后你还要给他写信?”我打断她的话。

  “是,海拉德,我必须写。”

  “可是为什么,最亲爱的朋友?除了让我们每个人都痛苦外,不会有任何结果。把这段书信的往来结束吧,它已经延续得太久了。”

  “那再多一封也不致有多少害处,最后一封了。”

  “我连这个也求你不要,明娜!为了我,不要再管它了。我无法向你解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叫我担心。”

  “我一定得写,”她回答,以一种致命的肯定……“他和我不能像这样的分别。”

  “我希望你们根本没有遇见过。”我叫道。她以奇异困惑的表情看了我良久,就像她无法探知这意念的深广内涵似的。然后,她贴我,双臂围住我的脖子。

  “对,凭天发誓我希望我和他没有遇见过。为什么你那个时候不来?为什么我们不是最早相识的?那样一切就都好了。”

  “一切都还是会好的,我爱你。”我说着,吻她前额。

  我们在关着的窗前坐下,谈起那亲爱的莱丹。明娜逗我说,在我两三天前给她的信上我把那边的两个风景弄混了。我否认,要求查信证明。

  “噢,不值得这么费事,谁写信都会有错。”她说,而我似乎觉得她有点心慌。

  “但是我确定我不会有错。让我看看信。”

  “那我们就说是我看错了他,我不在乎。”她说,脸涨红起来。我断定她不把信给我看必有原因。

  因她对斯提芬逊的信这般珍惜而在谈话中一直潜伏着的恼愤,现在再也压制不住了,因为我嫉妒地怀疑她对“我的”信那么不当心,以致不知置于何处;尽管我十分明白即使最珍贵的信也可能遗失,尤其在旅途中。

  “你不可能懒到如此程度。你的纸夹就在桌上。”

  “不对,不是在那里。”她回答,站起来,“顽固!我还得到走廊去把我的旅行袋拿来。”

  “不用,我已经拿进来了;挂在那里,门边。”

  她翻旅行袋。

  “那,我猜是在行李箱中。”她说,耸耸肩。

  “Tautdebmitpoumneomelette多谢!”我说,口吻中带着嘲讽、但她却未曾留意,因为当她跪下开始翻箱子笑得很快活。我却觉得这笑有点不自然,因为情况显然是苦痛的。

  “你一定不能看,海拉德,你懂吗?我的行李箱乱七八糟。”

  “好得很。”我说,开始陋愤地瞪着窗外。终于我听到她站起,走向我。

  她把信给我。那本来相当硬的信纸被折成很奇怪的样子。

  “我想你是用它来包东西了。”我涩涩地说,向她学着。

  她不回答,却奇异地微笑着,那笑容跟她十分相配,使我又气又爱得发疯。

  “似乎这信你保存得并不怎么当心,不像保存斯提芬逊先生的一样。”

  明娜咬唇,用一种逗弄而又爱抚的眼神看我。我不懂她如何能够用这样的态度来面对此事,而若不是我自觉尚未十分确定,又怕自己在做傻事,我真会像火鸡一样大发脾气了。

  “但是你完全忘记看信了,海拉德。”她说,因为我还把信向她举着。

  “噢,你完全对。”我断然地说,已经不屑去证明我有没有把两个景致搞混,就把信往地上一抛。

  明娜静静地弯腰,把信捡起。她责备地看我一眼,让我羞愧,眼望他处,可是心里却还认定自己有理。然后,她眼睛仍未离开我,只是带着越来越柔情的微笑,解开了洋装的领口,松开胸衣的上缘,让那封信溜入她的胸部,在那里,带着充满室内的夏日余晖,它消失了。我猛然把她抱入怀中,吻遍她的脸和颈,同时,为我鲁莽的行为,我的嫉妒,我愚蠢的猜疑结结巴巴地找很多借口,而又因她感人的方式自觉愧对。这忏悔,加上如此真诚而甜蜜的被爱,使我眼泪夺眶而出,以至明娜开玩笑地说怕会把那宝贵的信淹模糊了。当我又啼又笑的时候,她的眼睛也已盈湿,两人互相把脸上的泪水吻去。

  但在我们尚未能回头时,她母亲已经进来。于是我们尴尬地分开,而明娜则企图以迅速转身的方式掩藏她胸衣的不整。那老妇表示歉意地咳嗽几声转身出去,甚至她几乎破烂了的拖鞋在小心地走出时似乎在说:“没关系,我的孩子们,我自己也并不是修女。我也年轻过。继续亲吻爱抚讲甜蜜的话吧,只要不做什么就好!”

  在我们并不需要这种道德的放纵下而给予我们这种放纵的许可,使我恼怒,尤其是由于她这种行为对我们做了低卑而冤枉的解释。明娜必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她一边扣领扣一边耸肩,又好气又好笑地低声道——

  “这老太太总是在不得当的时候溜进来。”

  “弹一弹钢琴吧,明娜,”我说,“我还从没有听你弹过,我已经盼望了很久。”

  明娜求我不要坚持,但我把她拉向钢琴。天仍亮得够她看到乐谱。她打开一本舒伯特歌曲选,弹了一首“音乐时光”,情感是有,但显得紧张,犹似她怕触到琴键。

  “好可怕,”当她敲出最后和弦时这样呼道,“我可以停了吗?你不可能装出喜欢听的样子?”

  “可能;你也应该因我而紧张,觉得羞愧才是。”

  “紧张?我全身在发抖。”

  “你已经看不清楚了,我去拿灯。”

  “不用,看在老天的份上,至少让我可以有这个借口。”

  现在她开始弹的那极为活泼、同时又幻想式的、深为动人的即兴曲,则自在得多、勇敢得多了,尽管有一两个地方弹错。她的弹奏是音乐性的,这让我产生真诚的欢喜。弹完此曲后,我料想她会要求停止,因之我准备说词,要她继续。但她的手刚把最后的音弹完,就已经去拿琴盖上的贝多芬的“奏鸣曲”了。

  “逃不了的,就做吧,”她欢快地叫道,“人最好是厚颜一点。我希望你拿灯来,海拉德,好让我看看我弹错了多少音符。”

  我意料她会弹“葬礼进行曲”,“月光奏鸣曲”的第一乐章或类似比较容易弹奏的,也就是一般客厅里常见的曲目,但使我吃惊的竟然是华丽的“华德斯坦奏鸣曲”,而且弹奏得并不缺少“有什么值得谢的!”她说,吃惊地看我,就像害怕我在开玩笑。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是绝对吃惊的。我很知道你有音乐禀赋,但我没有想象到你会这样的弹奏。”

  一阵衷心的喜悦从她眼中透出,但她又迅即低头,双唇扭成高兴而又嘲讽的微笑。

  “对,没你说的那么好!我是错弹大师!”

  “为什么要嘲弄呢?我很知道那不完美,但你仍旧弹得很好。”

  “噢!我几乎每次弹的时候都为了这个要发疯,明明听到它这么美,就是不能弹出来。尤其是,有时候我认为如果我有机会不断练习,我确实能够做到。”

  “好啊,现在终究还不太晚,我似觉得你的前程在等待你。”

  “也许,但同样的障碍老是挡在路上。我不断地感到紧张——你不会了解它如何折磨我;现在我至少已经用尽了我整夜的力量,我一夜都别想休息了。为什么我这么弱?啊,如果你能够想象我这些年来为弹钢琴而产生的忧郁就好了!每当我摸到钢琴时,就像什么东西蒙住了我,音乐越美,我周围就越黑。有时候我出不去,但往往却是那么可怕,以至我不敢再弹下去。”

  “这一切都会消失,我亲爱的!我会想办法让你身体壮起来,而当你的弹奏让我快乐的时候,你也就会高兴了。我是个知思的听众,即使你永远不会弹得比现在更好,我都会高兴,而将来你也能够献身于音乐。”

  我的话似乎并未让她宽怀。她把灯放到桌上,坐在我原先坐的椅子里,一手托腮。

  “我可以感觉到它在脑子里,在那里拉,在那里锤。”她笑出声,就像突然得自灵感似的。“你知道吗,有一天如果我想把我这点小理智赶走,我想我就可以用钢琴把它弹掉。”

  “什么想法!”

  “真的,这也是一种自杀的方式。这是弗郎兹·摩尔式的,‘借心杀身’,他说的。”

  “明娜,你一定不要说这样的话,这是很不好玩的玩笑。”

  “至少是‘实际的玩笑’——如果付诸实行的话。但其实我们不知道生活里需要什么把戏。‘要把把戏耍,你得是个发明家。’”她背诵一个当时著名的演员的话,表情则带着滑稽的模仿。“你在皇家戏院看过他吗?他多么矫揉造作啊!恶!……”她摆出弗郎兹.摩尔在第二幕开头地姿态,把一个混混儿的脸戏模仿得如此之好笑,以至我不自禁地哈哈起来。受到这喝彩的鼓励,她开始模仿那演员为沉思的独自所发明的戏:提问题,然后用两个不同的声音回答,一是假高音,一是深沉的、口技的低音。她先学前者,再学后者。“我要制造的是什么情绪?愤怒?——这匹饿狼太易于饱足。忧虑?——这条虫子咬得太慢。悲伤?——这毒蛇爬得太懒。恐惧?——‘希望’会摧毁它的力量。什么!人的刽子手只有这些?死亡的军旅就此告罄?不可能!对!哈!‘音乐’!有什么是音乐所不能?它可以令顽石点头,难道它杀不了一个明娜?”

  她快活地大笑,拥抱我。

  “我一向很调皮,海拉德,你为了我的音乐,这么好听的谢我真是太好了,你这亲爱甜蜜的朋友!但是,尽管我刚才胡说八道,我真是珍惜你的赞赏。我胡说八道是因为音乐往往太使我痛苦。能够做个艺术家,能够让人因自己那么感动的东西而爱而赞叹,我总觉得太美了。但是我答应做你的好妻子!不要在意我前面说的话;只要你跟我在一起、照顾我,我就不会用那甜蜜的毒药来毁灭自己。但是,海拉德,如果有一天你对别人比对我——”

  我用吻封起她的唇——确实不算合逻辑的论证,但在目前的情况,或许比任何论证都更有力。

  她母亲端着茶与白面包,还有涂面包的蜂蜜与新鲜奶油进来。吃完以后,她坐到屋角一张古怪的直背三角形扶手椅中。这原是一张沙发的一端,现在这沙发的几部分散置屋中各处。几分钟之内,老妇人已经熟睡。

  明娜在旅行之后也已疲倦,当五斗柜上那有雪花石膏柱怪模怪样的座钟咝咝了老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敲了四下,并引起钢琴共鸣的时候,我们才注意到已是晚上十点了,我坚持她该上床。

  明娜没有叫醒她母亲,自己拿灯送我出门。她俯身在楼梯,强烈的灯光照着她微笑的脸,我则沿陡峭的螺旋梯而下,眼不离她,用她的话说,“下巴贴在背上”,让她十分惊讶。

  下了楼,我站了良久,送吻给她,直至她开始骂我,而由于这也无用,她就开始做许多鬼脸,做出许多像威廉·布希可怕的讽刺画的样子来,致使我终于大笑而逃。

  3

  第二天,明娜把她要寄给斯提芬逊的信抄了一份给我看。

  我们一同在凉亭看信,因为她一个“根本不该那个样子的”姨妈来了,明娜尽可能不让我们两个跟她为伴。

  那封信平服了我的情感,因为它似乎以很适当的方式使一切误解结束。信中既无怨言亦无任何感伤,同时也出乎我意料的尊严与平静。

  在莱丹,我有时盼望着跟明娜在她自己美丽的本城散步,于是我现在求她不要耽误了。

  我们穿过几条相当平凡的街巷,每条都大致相似,全面用石板铺起的人行道,既无水沟,又无地窖梯,使我这个丹麦人所得的印象比意料中的这类区城要干净。二层的房屋只有在灰或黄的色度中略有变化;但时而会有一座屋顶宽广下沉的低矮建筑,屋顶下方有许多真正萨克森式的花格窗向下窥望;窗子呈半闭的眼形,而连成一线看来,则使瓦片屋顶形如长条波浪。这些低矮建筑是旧农场里的住房,证明不很久以前这一带还是城郊。

  处处都有既舒适又自在的气氛。楼下一个打开的窗子里,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哺乳;街对面,阳光中的二楼窗口,一个着衬衫的男人在抽烟斗,看着邻居的屋顶,因为那屋脊上有一只小心翼翼走路的白猫。一个衣装考究的、看起来像学生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杯子里端着冒泡的啤酒,这是他从街角的酒店买来的。

  房前游戏的孩子们跟明娜打招呼,一个三四岁、卷发、满脸笑涡的顽皮小女孩飞跑过来,她的裸腿弯得像刀似的;她一直在旁边逗闹着,直至明娜把她赶入一条小巷,把她捉住。

  大一点的孩子们的注视则不那般悦人。一个个子高、没带帽子、袜子脏、拖鞋破的女孩一直不停在明娜后面喊:“他是谁?”一个鞋匠的儿子走在路中央,让我吃惊的吹着“仲夏夜之梦”中的演员进行曲的口哨;他必然觉得我有点什么地方像犹太人,因为他突然不吹口哨,在我后面喊“Itzig”。有时候,所有的声音都被巨大的篷车掩过,琵琶桶状的帆布篷顶左右摆动,几乎高达二楼窗口;两匹粗颈厚臀笨重的马,用缓慢的、半睡眠的步子拖着前进。同时摇着缰绳上和马鬃上闪亮的铜饰;链子克朗响,轮子发支嘎声,在沉重的压力下,路上的石子也发出呻吟,致令人想塞起耳朵。于我,这都并非新鲜,但有明娜为伴,它们都含蕴了不同的、亲切的意义,因为连最小的细节我都用爱来聆听着,因为这些跟明娜那么接近,自她见时即是她生长的环境,即构成了她的印象的一部分。这旧城的安适突然被铸币街切断了;这条街是住宅区的现代动脉,脉动着车辆,衣装悦目的群众和漂亮的店铺。我们从此走入宽阔的新街道,其中除了一些孤独的行人和缓行的出租马车外,几乎是空寂的。阳台上成行的花在灰色的墙壁衬托下亮丽地开放。几乎没有店铺;每隔一两家门口上就写着“膳宿公寓”或“Hotel gami”。这不合我们口味;我们要去的是别墅区,以便去“猎房子”;我们很想采取最短的捷径,只是长方形的街区怎么走长度都一样。

  不久我们就走到细石子路的枫林小巷,这里有黑色的刺槐,银色的白杨,透明的桦树梢,以及法国梧桐、酸橙和铜叶山毛棒的叶子织成的巨大圆顶,还有种种稀有的乔木和灌木高耸在栏杆、树篱与矮墙之上。雕像不时在花丛与树影间露出白色的肢体。泉水在沃绿的枝叶间拨溅。别墅一栋过去又是一栋,将宫殿的堂皇与乡野的纯朴糅合为一,而灰黄色沙岩的精美正面犹然闪耀着晶亮的沙粒。巨大的玻璃窗开着的地方,乳色的网状外帘温柔拂动,而幽暗的窗内则隐约可见玻璃的枝形灯架在透着晶光,或金色框架的边缘在幽然发亮。

  在一处由多利克式的柱子、庞贝式的彩绘墙和卡塞特式的天花板构成的凉廊中,有人在喝咖啡。一座双之字形、围绕着观花植物的楼梯下,一个苗条女士臂挽骑装,由一位着青铜色天鹅绒的卫士在护送。有篷的车道在靠房子的一边形成优美的走廊,系仿戴斯蒂别墅之作;车道上一辆四轮马车在等待,两匹栗色马急躁地跳跃,用前蹄刨红色砾石。

  这种有篷的车道特别让我们喜欢,而铁和玻璃的建筑则无论如何不会让我们满足。我们决定,当这些奢侈的计划得以实现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有一辆马车。成对的栗色马非常讨我们喜欢;但同时我们也十分喜欢一对黑的。自然,别墅的格式让我们做了许多考虑,而我们的喜好相投,共同偏好不过分富丽的文艺复兴时代建筑。在公园的转角处我们终于见到了一栋理想的。那是一栋相当大而厚重的建筑,表现着真正的贵族式的单纯,毫无轻薄矫作之气,各方面的比例都庄严高贵;几乎系是出自桑波或他最得意的门生之手。

  “就是这栋,我们的别墅!”明娜立刻叫道。为这空中楼阁,她欢快地大笑,但我却已十分认真考虑。毕竟,为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所献身的艺术并非不能赚钱的一行;再者,我有富裕的亲戚,可能会有所继承。而且,在努力工作一生之后,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过富裕的退休生活呢?我年轻的勇气似乎含藏着无限的力量。由于我知道自己拥有年轻人所拥有的一切,我的意念与梦想使转向成年人的目标:积极工作的辉煌成就。明娜的怀疑几乎使我感到受伤,因为那是对我的能力的不信任。

  “不是,说真的,海拉德,我不相信我适合那么奢侈的生活,想想看,这样一栋房子有多少事情要做——你必须管那么多仆人。那么多钱也会让我老是担心,怕用得不得当,而且,一定还要常常宴客。的确这些跟我都不相宜,而掌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家我会更快乐得多。所以,我一点也不羡慕有钱人,倒是觉得让那些适合过有钱生活的人享受这些奢侈好得多。但是在我自私的时候我会想象这一切都是为我而存在的,为的是我跟你散步时可以观赏那么多好东西,好让我们有理由胡言乱语。”

  我们沿着动物园漫步,走入“大花园”,选择行人最少的林径,在高耸的松树与巨大的橡树之间蜿蜒。最后我们坐在一座小丘上,向北,面对着赫丘利斯街的优美景致,漂亮的酸橙连绵成行,阴影洒在我们前方尚有残埂的农田上。向左,易北河的彼岸矗立的高冈、树木丛生的河岸和山谷,加上错落的别墅与村舍,几乎形成了花园与房屋的连线。陡峭的山坡被台地与葡萄园的围墙切成梯状,高处的农舍,由意大利白杨围绕,则星星点点;高地上有葡萄园工人的小屋,看起来像渺小的守望塔。这些景观连连绵绵不断反复,越远越密,越模糊,终于在山坡与平地逐渐接近之处,融成一片。平地则在蓝色的氤氲中越伸越远,在模糊遥远之处,烟气迷蒙的山岳则如天空中向下悬垂的沉积物,而不像从地面上升的东西。但当地上的阴影渐长,山的轮廓就更觉清楚,在其中,我们辨认出百合岩熟悉的侧影。右方洛希维兹岸边的玻璃窗如舞台灯刚刚开始点起,在其下方一线更为明亮的部分,我们则分辨出那采石场。在这如此之小、小得可以画在小拇指的指甲上的山景里,我们竟能用针尖指出何处是存在着我们如此之欢乐的地点,想来真是奇妙。我俩默然双手相握,一边凝视,一边满眼含泪。我们两个都觉得那田园诗像脆弱的小花长在那里,禁不起移植;我们把它放在那里了,只有在那里才能重新找到它。这时,无可抑制的乡愁充塞了我们两个,也把我们结合为一。

  虽然我们离开那里只有数日,虽然我们现在共坐~处,和那时一样快乐,又虽然我们在展望着快乐的结合——我们都觉得那远远的百合岩似乎是我们的失乐园,在落日余晖中向我们昭示小片的玫瑰云如丘比特的羽毛在明亮无色的天空漂浮,一点点在夜的温柔翅膀下消失,而我们则仍挽臂而坐。

  这种回顾往事时不断的哀伤,可是记忆中所本具的力量?因欲把往事理想化而呈现的反映?或者是从人心无止息的恐惧发出?——因为对未知的命运我们永不确定,环境稍变,即可夺去人的一切,所留下的只是经验过的往事;这种不确定性不但从外在威胁我们,而且,或许只有我们内在的自我隐藏的核心在极为稀有的时刻的偶尔扩张,始可与之相。

  4

  第二天下午我们刚一出门,明娜就抱住我的胳膊,把我很快地拉转身。

  “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去哪里吗?要去外城,我要去看看你告诉我的一切关于建筑的艺术,尤其是洛可可风格的。现在我们要在伟大的‘真实图画书’中去亲自看一看。”

  那一天以及此后许多个美丽的午后我们都去外城,这楼阁与画廊的皇宫,它是一部石材的史诗;传白喜爱生活及其乐趣的时代,那时候,人只要一种诗,就足实质的诗,在这诗中,人可以活动、享受、饮酒、舞蹈、击剑、爱、骑马,在露天的泉池沐浴。后来恹无生气的帝国,教育它没有创造性的子孙去轻视这伟大的成就;但现在它的荣光已被重新认取。外城,那似乎由萨克森精灵所建,由爱着艺术之牧羊神所引导……

  其他的日子我们拜访从莱丹过来的神圣的女主人:“易北妈妈”,我们到她的城中居所,在那里,她住在庄丽的、被三座桥梁的柱子分为两边的欢宴厅堂之间。在著名的“水沼台地”我们尽情地沉醉于落日的灿烂中,种种金属性的光芒在河水的粼波中互相交织,直至在蓝色的葡萄藤山前弯成一杆金弓而逝。有时我们则在码头散步,那长列卷曲的小白杨像从儿童玩具盒中取出。

  我记得有一个阴天,太阳在最后一分钟突出了云封,突然照亮了窗子,而窗子的倒影也一时落入河中,就似易北妈妈把她所有欢宴的厅堂都揭幕一一犹如纯金浮雕的弯曲柱廊。

  有一次我们乘小汽船前在多藤而田园诗般的洛希维兹,“唐·卡罗斯”的本镇。还有一次前往它邻近的布莱斯维兹的席勒花园,彼处,“华伦斯坦营”的葛斯提尔曾经住过。

  回家从城区走过时,明娜通常都要买些我们晚饭吃的东西。当她在干净的香肠店大理石的柜台上配置食物的时候,我通常都站在外面等待。

  一天晚上,当我们散步良久回家,她母亲已经外出,而明娜没带钥匙。我们两个都极饿,由于我们有温热的香肠在手,便毫不犹豫地采取步骤:明娜向一边街角的面包店去,我则向另一边街角的啤酒店。我们欢呼地各自带回一条“Zeilen—Semmel”和一大杯“Kulmbacher”,就在黑暗的凉亭中边闹边笑边吃边喝起来,这是我一生最好的一次晚餐。

  我们没有去过画廊。明娜从没有提过,而我也不敢建议,以免引起痛苦的回忆。但我们经常去看优美的石膏模型展,古代各阶段的艺术得到十分良好的复制。

  明娜的本能美感和她原创的批评力令我吃惊。Aginets不论被杀或杀人时都呈现着微笑,让她觉得有趣,但在身体与动作方面,这组雕像的手法却又让她觉得十分进步了。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发觉到,某些艺术在某些方面可能已达完美阶段,但在另一些方面可能还在幼稚的摸索,她问,在我们所认为的完美艺术中是否也有这种情况,只不过程度较不明显。

  在巴台农神庙中,让她印象最深的是山墙上的人体躯干,但令她吃惊的还是后期古典艺术中的杰作:《高卢人》,《磨坊工人》,《米罗的维纳斯》——大部分其他的爱神雕像她则无动于衷地走过。她指给我看许多我自己原先并未注意到的细节,那像实物的手与脚,并说现代艺术家的雕像则往往太“美”了。

  有时会唤起她个人的关怀:“有这样又直又美的希腊鼻多好啊,”她不止一次地叹道,“那你就一定会更爱我。噢,真的,你非更爱不行。”

  在细看许多女神雕像以后,她又提出:“可是她们也没有那么很细的胳膊呀!”

  “为什么她们要有细胳膊呢?”

  “我觉得粗胳膊难看。”她回答,一边转头,而脸已潮红。

  但城中我们能够享受到的艺术中,让我们欣喜若狂的还是华格纳的“瓦尔克莉艾”。那两个渥尔松人高贵且忧伤的爱情由优美的音乐而升华,其中的热情具有永恒的清澈深沉。它如何透彻地穿入我们的画魂,在无尽的同情中,将我们结合为一!我们的爱情在这天国之韵律的溪流中像水仙一样映见其自身!且爱着其自身。

  开始时,我们偶尔互相小声赞叹,但终致全然沉默了。

  在冬日霜寒的旷野,

  我首度寻见我的友人。

  这句话唱出时,明娜紧握我手。

  其后,席格琳德以只有华格纳才能赋予的悲情,清晰地,每个字都历历在耳地唱出如下的乐句:

  你开朗之额,

  如何明净宽阔;

  你鬓角之脉,

  如何明彻;

  我情激沸动。

  安息于迷惑——

  她看我一眼,而我知道,当我在临终的床上将为这一眼深动于心。最后,当幕不是“落下”而且拉合的时候……噢,我到现在仍可看她站在包厢里,用尽一切力量鼓掌,眼闪泪珠,潮红的脸上则泪痕斑斑,比我见过她的任何时候都更动人,比此前此后任何时候所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更具精神之美!

  我们走入门厅,在近晚的光线中,大理石的列柱与墙壁闪着幽光。到处是衣冠楚楚的人士。明娜的衣装相当平凡,但并不平凡到显目的程度,可是也让许多人投以眼光了。她则过于感动,不会为此忧烦,甚至连注意亦未曾。

  我们走出来,到阳台上。温和的夏日空气令人清新。美丽的广场,由巨大的建筑围绕,静静卧于足下,空寂无人,而易北河桥则人潮蜂拥。长满树木的高地沐浴在阳光中,看似很近。一阵无尽的幸福与丰富之感溢满我心。

  “你在叹息!”依在我身上的明娜说。

  “只因我太快乐了,超乎我应得的部分。”我回答,“你可知道,我向你求婚可能是由于我的冒昧?”

  她带着疑问的微笑看我。

  “由于我那时还不完全了解你,我理当等待,等到像我现在这样对你了解。我天天都发现新的宝藏。我越来越富有了。”

  明娜未发一言,只把我的胳膊紧紧抱在怀中。

  6

  现在,赫兹夫妇回来了。我们轮流去拜访过他们,接着,他们要我们依照莱丹的惯例一同去喝午后咖啡。那老人晚上必须静息。咳嗽与胸痛不停地折磨他,他只能日中起床,而即使这个,也不是由于他比较好受,而是由于他不肯投降。医生则希望他整天躺在床上。

  赫兹太太极为担忧,认为一两个星期之后再见我们较好,但那老人不听:“可是为什么呢?是不是为了我?就像我什么人也不能见似的!当然他们明天要来,如果我累了,我会叫他们回去。因为我最近晚上累得比较早。”他这样对我解释。

  这样,在我们听过“瓦尔克莉艾”之后的第二天四点钟,我们就前往旧城的中心,在那里,你仍有福气看到古老的洛可可房屋和巴洛克风格的小宫殿。洛可可建筑屋顶不规则,而装饰物则呈螺贝形。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半露柱的正面钸以圆雕饰,圆雕饰中则可以看到马尔斯或雅典娜的雕像,戴着头盔和长假发。这些优美的建筑之间,则是较为平凡的房屋,风格不确定,但彻底属于德国性格,它们安适的凸窗沿街形成成列的橱子,在街角的地方则构成六角体,以优美的倒立圆锥自下收束,像凤梨的皮,顶端则结为大球。有些这类的房子装饰以灰泥粉刷的花环,或用石头雕成的幕帏,从窗上挂下,有时你还会见到装饰着如此粗壮的天使的中楣,上面又涂了如此厚重的漆,以致你初看之下以为是白菜,苹果和大树枝。

  那对老夫妇就住在四街相遇的这样一栋街角的房子里。乡村的货车,火车站的货车以及种种车辆都在这里整日穿梭,而显然就是这繁忙的交通使这位哥尼斯堡的老商人选中了此地,他宁住这里,而不要虽清新但沉闷的地方。

  咖啡桌摆在赫兹的书房,他喜欢此处,而少去起居间,他常叫他太太拿着毛线到这间编织。房间大小中等,家具系桃花心木,没有舒适的椅子,一张扶手椅系从起居间搬来。

  一张普通的、有八只细腿的写字台依墙而立,并排的尚有一张烟草桌,一个书架;正对面,是一张与康德的画像里同样的书桌(那张古老的彩色印刷已经又挂回写字台上方的老地方了)。书桌的两边各有一张名贵的油画,系年轻时代的贝多芬和弗德列大帝,大小如真人一般。书桌的上方则挂着几幅金属版的影印绘画,然而,除了金属的亮点以外,却分辨不出任何形象。

  在书橱的玻璃门后,并没有任何特别夺目的封皮,只有皮面的,或又破又脏的硬纸面的,但其中所藏的却都是原始版本,中央的一层则是许多歌德的著作以及席勒的全部作品,从“祖特改革版”的“强盗”——章首用直立的狮子做花饰,并有铭文“Intirannos”——到威廉泰尔”——其中有席勒亲自写的献词。我们把几本拿出来看,不是为了好奇,因为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打开这个书橱,而是因为我们知道这样做总是让那老人高兴。

  明娜也获准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显出了最珍贵的宝藏——是席勒送给康德的鼻烟盒,相当大,圆柱形,盒盖上仿画着葛拉夫为席勒所作的画像。镶制优美。赫兹发现这幅画跟至为微不足道的我有相似之处——尤其是长颈和长鼻,这个发现使明娜如此高兴,以致吻起他来。

  雨开始落下,屋内突然暗如黄昏。燃烧在铜锅周围的酒精蓝焰照在老人的白须上,当他说话的时候,则照着他濡湿的下唇,他说得慢,微带大舌音,因咳嗽而时时间断。他说起在里加的故事,他曾在那里学过两三年买卖。在证券交易所中有一个老规矩,破产者须坐在一把忏悔凳上,同时敲丧钟,以作为精神上的刑罚。

  “这种老规矩可能好笑,又听起来野蛮,”他说,“但也许其中有它的好处。摩西斯·梅叶不得不止付他的款项那灭,我记得多么清楚啊。他是两个最有钱的犹太商业机构的首脑,由于跟吴尔夫对立而毁了自己——他们两个一向是对头。交易所闹声喧天,有些是恶意的,但犹太人则心情都极为沉重。‘吴尔夫会来吗?’到处有人问,但大部分认为他毕竟不会来亲见他的敌人受这种屈辱。钟敲十二点,是仪式举行的时候了,主席正要敲钟,吴尔夫的四轮马车则隆然赶到,他冲进大厅,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钟不敲,梅叶不坐破产椅。’终于在最后一刻,必定在经过猛烈挣扎后,他决心支持他的敌人,给他必要的款项,以阻止犹太会众受到屈辱。两个老人相拥而泣。”

  我们吃惊地注视着这老人,此刻,由于他对那么遥远而族长式的往事的记忆而显得更为可敬。

  里加的一个老犹太人徒步朝圣耶路撒冷,用手帕包回圣地的泥土,而今,赫兹老人的玻璃瓶中就存着一些那圣地的尘土和细砾,这引起我们心中何等的虔敬。

  从这类犹太人的故事中,谈话渐渐转向自由主义的文学,以及犹太人对此所做的贡献,而席勒则为话题的中心。

  咖啡桌清理过之后,赫兹立刻把席勒的卷宗拿出。其中包含许多席勒收发的信,还有一些校稿和少数原稿。我拿起一张校稿,由于桌边甚暗,便拿到窗口,以便看清涂掉的~部分。

  我偶然看街角一眼,吃了一惊。那从下面走过的、高瘦的、穿得非常时髦的、留着金色卷曲的山羊胡的男人似乎是亚克塞尔·斯提芬逊。但是,不,这个人比那丹麦画家要高,要老,在他向认识的人脱帽时,我看到秃顶。

  我惊恐之心安定下来。

  正在这时,赫兹用他病弱的、沙哑的声音大声念起一张原稿上的诗句——

  再度,彼柔情之心将我驱遣,

  我爱曾如是珍重,如是疑顽;

  明娜与我交换一个眼神,她脸色突白,而在透过又脏又黄的雨穿过来的闪电中那苍白格外明显。

  “是一首美丽的诗,”赫兹说,“你们念过吗?”

  “念过。”

  “噢,他们一同念席勒了,这年轻的心啊,”赫兹太太呼道,“好美的时刻!”

  不久,我们告辞。

  我们去“大花园”。

  雨已停。散步一刻后,明娜呼道——

  “那首诗的稿子正在他那里,多么奇怪!”

  “对,奇怪的巧合!”

  “没有巧合的事。”

  但当我们在城区与“大花园”之间的农田中,走在可爱的法国梧桐小道上时,我突然想起我们订制的订婚戒,金匠答应今天下午一定交货。

  我们立刻同意走回,尽管为此我们又要重回已经走出的城区;订制的地方不是大首饰店,而是明娜认识的一家,在三楼或四楼。戒指打好了,交给我们的老妇人给了我们许多祝贺与祝福,并叫我们转达许多祝贺给明娜的“妈妈”。

  自从听到那首诗后的抑郁,现在因订婚戒指而消散了。天气已焕发为至美的明媚,我们决定在附近的台地享受这段时光。

  台地上人潮蜂拥,如所有美好的夏日傍晚一样。我们听到河彼岸温纳花园传来的音乐,是《瓦尔克莉艾》的终曲,我们站着静听。距离使演奏上的缺瑕不彰。我们听到“拾叶”的乐段,此时,吴坦吻去布琳喜德的神力,使长眠降临到她身上。音乐忧郁地在我们心中回绕。

  “我决心到莱丹度假的那天傍晚也听到这段音乐。”我说。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至福的傍晚,”明娜回答,“尽管那时我毫不知情。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的决定会造成另一个人整个命运的改变,这种事想起来多么奇妙啊。所以,我不相信这类事情是巧合。”

  “那是我们两个的至福,”我叹道,“也祝福那个地方。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当时坐在何处,在那里,陶尼阿芒小咖啡屋外,柱子之间。看到了吗?就是那绅士,不,不是那老的,而是那刚刚站起来,给侍者——”

  我感到胳膊上猛力向后一拽。

  明娜站住,目瞪口呆!可是,天啊,她是何等的表情啊!她并不是苍白,但她的眼睛张得怪异!当朝臣请马克白就坐,而他看到班克的鬼魂时,或许是这个看法。

  我顺着那目光到我所指的地方。那付账的绅士,向我们这边看,很快地举起他的高顶丝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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