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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卷四(上)

  1

  这标致的绅士是亚克塞尔·斯提芬逊。

  即刻他开始脱下右手手套,走向我们,明娜也开始解手套的扣子,手套却非常紧,当她仍旧在拉的时候,他已走到我们面前。

  “噢,明娜,老朋友了,不用费事——”

  但明娜却决然地继续瞪着手套——带着奇怪的微笑,也许她感谢这手套的顽固。终于她右手解脱了——戴着我的戒指的手。我似乎觉得她的眼神在这爱情的信物爱抚着,而斯提芬逊则快快地看它。握手时她瞥了他一眼,然后以一个使戒指闪亮的姿势为我们两个做了介绍。

  “我未婚夫,海拉德·芬格。”

  我们几乎过分礼貌地互相鞠躬,互道荣幸,但我注意到在这考验中他比我自持,而这更增加了我因他的突然出现而产生的恼怒。

  “你到这里——”明娜正要像她母亲对我那样说这句无必要的话,但她有足够的聪慧赶快加上“来得突然”。在她的恢复自持中,她第一次定定地看着他。“两个星期以前你的信里全没有提到。”

  在德国不像在丹麦,年轻的男女——兄弟的朋友,远亲,甚至相识的人——用教名互相称呼并非那般少见,因此,明娜并未察觉斯提芬逊在她已与我订婚之后,仍在运用这个特权,表示他与她关系的亲密,并跟我处于平等地位。

  她转身,开始慢慢向台阶走回。我们各在她一边陪伴。显然,当着我的面提到那封信,斯提芬逊感到恼怒,而由于我带着敌意的神情,似乎在说:“真的,先生,我很清楚你优美的席勒感伤。”他的恼怒就格外强烈。

  “一点也没错。”他说。“我信写好以后才受到委托。我来临摹科雷吉奥的‘圣母像’。我想你记得两年前我临摹的一张,你很好心地表示兴趣,来看我工作。”——这时他在他唇须里假笑,那虚荣而带有侮辱意味的笑声令我血液沸腾。“至少,我并未忘记我们共同在画廊里度过的那些快乐时光。”他眼神模糊地看着远方,住口,以便明娜能够有时间表示同意。但她继续看着地面,因此他便用较轻快的声音说——

  “我想我写信告诉过你,那幅画我卖给一个商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麦欣纳斯竟没有眼光到爱上了它的程度。”

  “你说得有点过分谦虚,使人无法相信你的自谦……何况我想也没有理由如此。”后面这一句是我追加上去的,因为明娜在责备地看我,就像她怕这谈话变得针锋相对,互相攻击似的。斯提芬逊笑起来,抚着他的山羊胡。

  “嗯,我至少有理由希望这个新的委托人不要太挑剔,因为这种碰运气的事不可能成功两次。不过,反过来说,去表现已经熟悉了的东西总是容易些,这个好科雷吉奥的秘密我早就发现了,画中的那女士根本不是在读圣经,而是在读一本田园式的小说,而且,我敢说:是一本不大得当的。”

  虽然事实上我觉得这个话十分出奇,不禁微笑,却又觉得在他说此话的窃笑里,对明娜有着讽刺的,对,甚至侮辱的意味。我随之产生一阵几乎不可抑制的冲动,想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推倒在我们站着的台阶顶端。我猜想折断他脖子的可能性有多大,并幻想明娜的惊恐,群众的围聚,警察又如何逮捕我。

  而这时候那个毫未猜疑到我心意的人却站在那里赞颂起伸展在我们前方的市镇之美。他特别欣悦于前景的天主教教堂,呈现着由风雪侵蚀的巨块沙岩所建的二楼,乃高贵的巴洛克风格的杰作。无墙塔的集柱间,傍晚的黄光在辉跃,铜塔顶则如绿田,透过篱笆一样的栏杆柱,塔顶上则透天呈现着系列雕像的侧影,疏密有致。斯提芬逊提醒明娜,她会叫他注意距塔半途的群像,在那里,一只裸臂在金黄的天空衬托下幽暗的伸出,造成特殊的效果。

  “每当我想到德勒斯登,就想像自己是这个时辰站在这里,而那手臂又总像在召唤我,或许是由于与之相连的珍贵回忆。但这又是多么可爱的地方啊!教堂的无尽宝藏,后面是虽然不大但含藏无限力量的皇塔。不久,塔上的守望灯就将点起。你记不记得我们常常如何感叹在这繁忙的人类活动中,那塔中的守望者如何生活?……但我又多么喜爱人群从乔治的门廊进出,进城时要从房子中经过……另一边则是河区,旧桥在我们足下,玛利亚桥则在闪亮的河上伸展,紫色的洛斯尼泽山形状如此完美,致使我想到泰伯河边的詹尼科伦。但这个比方是不当的。有人说德勒斯登是易北河的弗罗伦斯,但弗罗伦斯本身在阿尔诺附近没有可以与此相提并论的广场,噢,差得运。”

  我这个不曾旅行的人,不可能向明娜做这样的赞美,而对她如此喜爱的这个城市所做的每一句这类的赞美必然欢悦了她的心。现在她第一次和善地看了他~眼,而他眼睛未尝稍动就已把她的意思接纳,复又沉醉在对德勒斯登的赞颂中,有一刻,他甚至伸展双臂似欲把它拥入怀中,这热情,可能并非做作,而且于他也并非不称。

  “不能住在这里天天享受这美景,是多么可怜!艺术家必须活在艺术的环境中,呼吸艺术的空气。每次我从哥本哈根脱身出来都有此感:在那里,人会堕落。你不认为哥本哈根是个可怕的城市吗?”

  “可厌!”我回答,尽管我从没有对它反感到这种程度:我想做的是尽可能的超过他。

  “可是它还是把你拉回去了。”明娜的眼睛仍旧看着我们慢慢走下的宽阔台阶,这样说。

  “有什么办法?人必须生活,明娜!”

  “但是你刚才说,艺术家必须活在这样的地方,以便可以创作。”

  “对,可是也必须卖画。而一个人的艺术作品在他混得比较熟的社会中比较容易出手;这对我们可不是赞颂,却是事实。那个时候我告别这个地方内心是沉重的,而现在重新回来,这感觉更为清楚。如果我有足够的幸运生在这里就好了——”

  “那你一定会千方百计去柏林。”我绷着脸说。

  他的话已使明娜含泪,或许为了转换话题,她呼道——

  “噢,真的,如果有一天非得离开这甜蜜的城市不行,真会难以忍受。”

  “但你用不着只身离开,不论你的新家在什么地方。”斯提芬逊非常强调地说。

  “而我们也绝不会永久离开,”我立刻接话,“即使我不能把我的事业移转到德勒斯登来——当然,我也必然不能为家庭而忽略事业——但是,无论如何,当我们年纪大了,我可以问心无愧的,略有储蓄的退休时,我们一定会回到这里来,这个我已经答应明娜了!我们正在选房子式样,而我成了克里萨斯,那么,我们就采用公园旁边那庄严的别墅的式样,那时候,为了老朋友的关系,明娜或许会请你来为我们的房子做装潢。”

  虽然这话本是当笑话说说的,我却远不是那老于世故的人,因之未能掩藏话中的嘲讽与傲慢,而显得不必要的露骨。我立刻恼悔,尤其是明娜看我时的惊恐眼神。

  “我不是装潢家,”斯提芬逊干干地说。但他立刻用最讨好、最有礼的微笑对我继续说:“不过,我并不是在贬低这种艺术,否则你会对我关于事物的观点产生错误的估计。显然我们一般对于装饰性的绘画都有偏见,而这却是我不能同意的,整个说来,我对我们许多的丹麦偏见都无法赞同,相反的,我对装饰性的艺术有很高的评价,而当人装得自以为崇高,不屑一顾的时候,实际上他是没有那个想象力。我自己便是如此,不过我不装作崇高。所有的艺术岂不都是一样?我们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来装饰生命,因此只去模仿它,并伪称是出于对生命的爱与尊重。胡说而已!实则我们是悲观主义者,既不爱生命也不尊重生命。再说,即使还有爱与尊重——因为我们终是自我矛盾的——laviec’estunefemme,总是喜欢被人谄媚。对了,所有的艺术根本上都是装饰性的,而阿波罗事实上是奥林庇斯的一个maitredeplaisif然而,装饰!天啊!有谁能做到!卢宾斯可以。而现在,我们都太急切了——这是说,我们乖僻——这有理由,因为我们贫血、神经质,如果我们尽情装饰,会头痛。我们装作不要跳舞了,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实际上却是我们的腿累了,僵硬了。好啦,芬格先生,或许你并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很明白这看法并不时髦。”

  “我很同意,”我说;其实我同意的只是一部分,但我知道他想发动一场争论,而他又觉他稳操胜算,因而我高兴让他扑空。然而我很清楚他这一大套振振有词的空谈实际上并小是在严肃地讨论艺术,而是为了显示他聪明得很,很明白我话中的讽刺;最重要的则是要在明娜面前表现。他不断用他半闭的眼睛瞥她,而那自满的微笑似乎在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多么利落地就躲掉了那呆子想要把我们拖进去的浅滩?我猜你是感谢的。我谈艺术岂不是谈得十分精彩?他理当也论战一番,但他总算聪明,懂得闭嘴好吧,我,也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Assezd’esthetiquecommeGa!。”当我们在戏院外,有些绅士淑女走到门厅的阳台上。我想起昨天,那时我正跟她站在那里,夸耀着我巨大的、不断增加的财富。“Erstandaufseines Dahes Zinnen—Polycrates,Polycrates!”“对了,”斯提芬逊沉默了一刻说,“我去拜访过令堂,很为她的健康高兴。”

  “你已经去过了?你昨天来的?”

  “不,今天早车。”

  “又要走吗?”我脱口而出。

  “倒不一定明天,”他带着嘲弄地笑容说。

  “我几乎以为是呢,”我回答,“因为你那么急着拜访。”

  “那幅画!一天完不成的。”明娜说。

  “正像罗马!幸亏那幅画现在没有别人用。我已经跟管理员联络好,我想明天开始。”

  我已把那幅画的事完全忘记,而他显然也是。

  我们已慢慢穿过“外城”,现在则通过花园,走向后庭。在一群树干斜依的刺槐之间,街灯同落日余晖在做最后的斗争,发出它黄色如雾的微光,苏菲教堂优美的歌德式沙岩正门在灯光中幽现,而它透雕细工的丛塔则在黑暗的树梢上衬天矗立,如同幽灵;天空中除数片羽状片云仍辉耀着玫瑰红之外,几近无色。以往,在黄昏的漫步中,我常陶醉于这迷人的光色,而现在,斯提芬逊的指指点点则令我厌恶,何况他似乎在以艺术家的权威将这一切据为己有。

  “看看它是多么微妙地站在那里,简直是一副纯粹的樊德尼尔。”

  “噢,这个地方常有美丽的光色效果,”我说,“有一天我们在萨克森瑞士看到一幅‘真正的蒲桑’。”

  明娜咬唇。斯提芬逊不知我语中何指,以为我只是在嘲讽艺术家的语法。

  “不错,我完全相信。你处处可以看到题材。但是,nousvoila!我住在韦伯旅馆,就此告辞。也许我已经打扰了。”

  当然,我们保证没这回事,而他则用迅速的步子消失,砾石在他脚下嘎嘎作响。

  我们默然漫步回家。在邮局附近,一群黄色车辆像蜜蜂一般挤路,每一分钟都有喇叭声。

  我默然咒诅一切书信和邮局。

  2

  杰格曼太太为我们开门,神情颇为惊慌。她把明娜拉到走廊的暗处,低声耳语,当我关上起居间的门时,听到明娜这样说——

  “对,对,我们也碰见他了。”

  “噢,天啊!”明娜的母亲用她愚蠢的声音惊叹道。

  这并没有让我的心情好转,我继续在屋里走来走去,不自觉地向那张渔村油画中斯提芬逊的alterego挥着拳头。门打开的时候,我才察觉自己这个动作,把手收回,塞入口袋。

  明娜疲惫地躺进小沙发里。

  “他要把我怎样?”她担忧地惊叹道。

  “你?但他是来画画的。”

  她摇头。

  “他要娶我,这是他来的目的。”

  “真是荒唐的想法!你怎么会相信这个?”

  “你自己也有这种想法。”她说,询问地看着我。

  “也许闪过一下子。在特殊的情况下,人有时候就会有奇怪的念头。不过,实际上并没有理由——”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怎么对我说话?——‘不论你的新家在什么地方,’这话再清楚不过,我太了解他说话的方式了。”

  “但那也太妄胆了吧!正在我们刚刚订婚的时候!哼,如果我们已经结婚两年,恐怕还会有人来,以为他还有希望呢!”

  “不羞!说这话真是肮脏,你无权这样说他。”

  “你护着他!”

  “这奇怪吗?你自己很明白都是你不公平,再说,你应当记得,你对他表示那么低俗的意见时,让我难过。因为毕竟我以前曾经在乎过他,当然,现在还是……你今天下午态度一直不好,从头到尾都在想办法刺他,我很紧张,我本来已经够难堪了,你一点也没有帮我减轻。”

  “你对,明娜!原谅我。我自己也感觉到了,但你一定能够了解——在这样的心情与处境下。”

  “这证明你怕他。你像我一样害怕,一直,不只是你说的闪过一下。”

  “没有,我没有。它只表示了我在这个人的面前觉得恼忿——这个拥有你的往日的人。为此我当然恨他。”

  “正是,他拥有我的往日,以及其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而这使他觉得对我有权,而或许他也真有。”

  “明娜,你在说什么?”

  “噢,我已经完全不知所云了。”

  “你不知道你是我的,而我是你的吗?”

  她缓缓地点头,却直看前方,双唇紧闭。

  “而你爱我,你不知道这个了吗。”

  “对,我爱,这个我知道。”

  “那就再无可疑,即使是跟他之间的关系。他对你有足够的了解,确信你不会缔结草率婚姻,而我,他也知道既非公爵又非富翁。”

  我久久同她说着抚慰的话,两人互挽,坐在小沙发上。屋内很黑,我几乎看不到她。她殊少回答,而我怀疑她是否真正在听。或者她的心思已全然远扬。突然她紧握我的手说——

  “我们走,海拉德!立刻,明天。”

  “走?去哪里?”

  “到山里,到矿山,到木山——什么地方都好!”她用那随时准备流露出来的自然欢悦笑出来。

  “好,但是,明娜,这是明智之举吗?”

  “我敢做。我全都想过了——我没有可以顾虑的亲戚。我是自己的主人,而我敢做。”

  “这当然非常好,在情况必需之下,我赞成你不顾——不顾这类观念与礼俗,但是我想在目前的情况下你应当了解你的名誉在我来说是世上最贵重的东西,而我还看不出有这个必要。”

  “必要,必要!”她决然地、几乎暴烈地说。然后她双唇凑近我耳朵,用最动人的声音说:“让我们走,说‘好’!”

  “好嘛,最亲爱的——”

  “好?”

  “这是说,假设我们真的明天动身——”

  “对,对,那又怎样?”

  “我几乎分文莫名,我也不知道,在这样急迫的通知下——我这里认识的人很少,只有赫兹可以——”

  “不行,看在老天的份上!赫兹!他们会怎么说?我还没有让他们有过心理准备呢!我会多么难堪!”

  “对了,你明白了,这是个重要的步骤,必须彻底考虑,匆忙一步可能要痛苦很久。”

  事情转向我欢迎的方向。我继续说着安抚她的话,正以为已经带她远离了那个念头,她却突然说——

  “如果我们有钱,我还是会做……钱竟有那么大力量,真是可怕!”

  这时她母亲端着灯进来,明娜脸上的惊恐令我骇异;那惊恐或许是因突来的眩目光亮而夸张了。她似乎被迫要注视那无可避免的命运,而我则有一种迫在眉梢的危险感!尽管我无法想象究竟会有什么,因为可怜的明娜无论因接待斯提芬逊,听他无理的责备与无结果的表示会多么苦痛,那终究是会克服的事,而整个事情在我觉得并无任何暧昧之处。

  我并没有把我秘密的预感说出,但更因如此,才让这些显得合理的推论表达出来。明娜似乎同意我的说法。

  由于我们说的是丹麦话,那老妇人自觉多余,正想不声不响地出去,明娜却求她留下,开始用萨克森方言与德勒斯登俚语跟她又说又笑,她用这种好玩的语言说笑得如此快活,以致我不久就忘记了我们的沮丧,而她母亲则笑得终至泪眼模糊。

  当那老妇人在茶后熟睡,明娜坐在钢琴边,先弹了一首肖邦的摇篮曲。然后,又开始弹一首华尔兹,但三番两次无法终曲。

  “我现在不顺手,”她说着,向我走来,“我念书给你听。”

  她拿起“康泉的卡卿”这本书我们已经开始共读了几日,而不久在德勒斯登亦将搬上舞台。未几明娜就念到了那美妙的插曲:涉水过溪的时候,卡卿不肯把裙子提起,老男仆喊道——

  “只到足踝,孩子,只到鞋子最低的地方就好了,卡卿。”但她还是跑开,想去找块板子。

  “对了,赫兹管你叫卡卿是对的,”我插嘴道,“你记得在采石场,我们要爬上去的时候?”

  “噢,我当然记得。你那么顽固,那么差劲!你不晓得自己多么好笑呢,像戴了一个完全不合适的面具一样——”

  接着她读到那最动人、最天真、又最戏剧化的深沉爱情景象:卡卿坐在一丛接骨木下半睡半醒,回答着伯爵的问话。“Vetliebtja,’wieein Kaferbisdumir”“你就是这样!”明娜叫道,“在那个时候我正要这样说你。”

  我们大笑互吻。

  流畅地念了半个钟头之后,她突然停下来,脸泛深红,但我刚刚发现这一点,那本书已迎面打到我脸上,她只是把它丢开,但我正坐在对面,因此击中了我,也许由于我在等待她念下去而让她有点恼羞成怒了。

  “我做的这是什么事啊!”她惊呼道,跳起来,跪到我一侧,“我是个多么不可理喻的人!我弄痛了你?”

  我笑着告诉她,我只是吃了一惊。

  “我无法念给你听——为什么他要写这种事?我也心慌意乱得不知怎么把它跳过去才好。”

  我想把书拿起,但她抢先抓到,把皱页抚平,放回书架。

  “可怜的人!你只好被束诸高阁了!谁让你写这个!”

  “对,去闭门思过!”

  我们无法自制地大笑起来。老妇人在书打到我脸上时本有要醒的迹象,这时完全醒来。

  “太吵了,孩子们,会把守更人叫上来,”她说,“已经很晚了。天啊,我巴不得在床上。”

  她从五斗柜上拿起一小截蜡烛,点燃,拖着步子走了。

  这是我通常告别的时刻,我很少留得更晚,因为我知道明娜要早起。

  但是她要我再陪她一段时间,因为她说她会好几个钟头都不能入睡。

  “我已经念给你听了,现在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她说,坐在小沙发上我的旁边,“我小时候的事跟你讲了那么多,却听你的听得不够。说给我听吧。”

  我跟她讲我在西兰南方农场的家中平静寂寞的生活。我对母亲几乎全无记忆,我不久前过世的父亲我则满怀忧伤地向她形容,想到他本可能多么喜欢她,而她又可以得到他的父爱,更是悲从中来。从某些方面讲,他相当特殊,他是叔本华的门徒,自然的哲学家,因而他跟当地的牧师总有争论,因为后者总是想改变他的信仰。我分享他的隐士生活,并在他自由的思想中长大,因而颇受邻居评议。

  明娜唱起“瓦尔克莉艾”中的一段,是西格蒙德叙述他童年的情况:

  无亲无友,

  与父逃亡,

  童年游伴,

  惟荒原野狼。

  “对了,丹麦有狼吗?”

  “当然有,还有北极熊跑来跑去呢。”

  明娜轻拍我的指尖。

  “毕竟那也不是不可能的!波兰就有狼。我有一个表姐嫁到那里,我去住过,听过狼叫。对,你看看我就知道了,我自己是一个多么野性的人!——对了,为什么你不念森林系呢?我倒喜欢做森林管理人的太太!”

  “你该早点让我知道。不过,别忘了,那我们就遇不到了。”

  “为什么?那你可能念特兰特的学院。有缘的就一定相遇。”

  “宿命论者!”

  “噢,你旱就该知道的!不过,说真的,我认为那真的适合你。”

  “我自己也喜欢。决定要当建筑师是后来的事,我母亲的一个兄弟在伦敦当一个大磁器厂的厂长。他要帮助我,但要我念工艺学院,我的选择是这样决定的。这是一个有利的机会,我父亲认为不可失去。再者,他认为我去从事实际的事业比较好,不要像他那样做他所谓的孤独梦想家和厌世者。”

  “我保证你照样还是会做那种人。你是个热情的人。然而你却从没有提起你爱过的那些人。你不知道有个习俗,订婚的人都会马上互相吹嘘他们以前有多少甜心吗?订婚以前就坦白,算是特例,但也符合了这规矩,可是你好像可以全然破除了它似的。”

  “一点也不。我可以凭天起誓向你坦白,在我年少的时候曾为一个森林管理人的女儿叹息过。”

  “嗯,田园诗得很!”

  “一半。因为她一点也不美,因此为了保持我的幻想,常常要很努力。但我总觉得该有个人可以让我用燃烧的心把她的名字刻在树干上。”

  “不错,过后你们男人就可以冷嘲热讽地谈论你们的爱人,而由可怜的我们去承担苦果了。下一个是谁?”

  “没有下一个。”

  “你说什么?看我这里,海拉德,海拉德!”

  “真的,我向你担保,没有值得提的。也许我曾对街上见过的一两个好看的面庞怀过幻想,也许我曾经构筑过一两个空中楼阁……”

  “嗯,对她们来说你是个杰出的建筑师了。但我觉得你一定在骗我。”

  “为什么这样说呢?请记得我没有什么社交活动,遇到的女士太少。”

  “对,这可能是原因。很可能这是为什么你喜欢我。当你发现我不过和别人一样——”

  “但你不一样。”

  “嗯。这却是你不知道的。”

  “我可以确定,那永不可能……何况,我管别人干什么呢?”

  明娜笑出来,抱紧我。

  “说得好,而且是从心里说出来的,所以该有一个吻……如果你永远这么想就好了!不,不要许诺什么,那有什么用?吻我!”

  十字架教堂钟敲十二响,一定得告辞了。

  外门当然早就关上。明娜必须下楼为我打开。在冷如地窖的走廊中我们拥抱良久。在她开门之后我未做留连,迅速出去,以免路人或晚睡的邻居看见她。但在她要关门时,阵风把她的裙角吹到门缝间,因之我必须帮她脱身。尽管我看到对面人行道上有个人影,此时仍不禁偷吻她一下。

  从她放在走廊上的灯中发出的光将她衬托为黑影,边缘闪光。

  “再见,再见!”她小声道,然后关门。

  3

  我快步前进;如一位德国抒情诗人所唱,“心中藏梦,口中含吻”。我愉快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我的手杖轻扣在人行道上,而坚定的脚步声则在空街中回响。一个男人的皮靴声从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清晰可闻地与我同速前进,整条街只有两盏街灯,而且都在我这一边,那陌生人很可能看见了刚才那柔情的一幕;我想看看他,却模糊不清。突然他越过马路,清喉咙,摘一摘帽子。我吃惊地发现是斯提芬逊。

  “原谅我,芬格先生,”他开始说,“在这个时辰,或许有点叫你吃惊,好像有点……好吧,何不有话直说?我在等你。”

  “没想到!那么你一定在人行道上站了很久了。”

  “和你延迟告别你未婚妻的时间一样久……这可以表示我见你是多么必要。”

  “你太抬举我了。你想——”

  “我想跟你面谈,谈与我们两个都极为重要的事。”

  “好。”

  “我们可以在我熟悉的一家酒店喝杯啤酒?——那个地方我们可以不受干扰。”,

  “啤酒,当然好。”我尽可能带着愉快而无所谓的口吻回答,尽管我的感觉是有人建议共饮鸩毒。

  “我想你也赞成喝一杯好庇森或蒙肯啤酒?就我来说嘛,我再也受不了我们丹麦的啤酒了。”

  “对,喝起来就像开水加了杜松子一样。”

  “正是!可是我们却还引以自傲!好吧,alabonheur,像德国人说的,它还给我们带来一些雕像。我们去‘三鸦’如何——很可能你也熟悉这个地方?”

  “不熟,只偶尔去过一两次。”

  “真的?以前我几乎天天晚上从你刚刚出来的那扇门到那里去。也许你知道我以前住在那里。当然,我自己有钥匙,因此没有机会像你那样得到美好的送别。说到这个,想起一句话来:‘天才永远没有自己门锁的钥匙。’听过吗?我发现用在丹麦的天才身上颇为得当。有一天我就见过一个我们这样的新作家。我猜你对我们的新文学很熟悉吧,是吗?噢,无可否认其中有不少‘时髦’的东西,但我大部分只看法兰西小说。好啦,我们到‘三鸦’了。他们装了饰灯,这倒是新鲜的。你先请。”

  他站到一旁,让我先走入那装了灯的走廊,然后带我向左,经过一间弹子房,有五六个人穿着衬衫在打弹子——到一个无人的小间。在我们还未脱掉外套的时候,一个苍白而非常肥胖、留着如羊腿状鬓须的侍者出现,匆匆帮斯提芬逊脱衣。

  “欢迎,教授!”他说,而为了让人知道他对顾客的熟悉,又急急加上一句,“从丹麦来,为了画画,我想?”

  “完全对。现在‘三鸦’情况怎么样啦,亨利克?”

  “老样子,教授,像以前一样好,托福,不过从去年我们不进口波希米亚啤酒了,就是教授有时候喝的那种。嗯,另外,有一个侍者——但教授可能记得他吧?就是弗朗兹,那红胡子的高个子——”

  “很记得,他不在这里了?”

  “上个复活节在弗德列市开了一家酒店。听说弄得不锚,但是,我说,‘一只手上的鸟赛过——’”

  “说的不错。你一定不能离开‘三鸦’,我们没有你不行。嗯,亨利克,我跟我的朋友谈谈好吗?”

  “噢,天啦,当然,教授。是要庇森的吧?”

  “对,两杯——而且——”

  “加盖子的,当然,教授。”那侍者抢先说。鞠了躬,摇一摇他腋下的餐巾,迅即走出去了。

  我在一张天鹅绒的小沙发上坐下,心中因自卑感而戚然:酒店中,在一个被侍者一半当做王子一半当做同志殷勤招待的常客边,人总是会有这种自卑;对局外人,侍者不论如何客气,总像多余的施舍。何况这又是一个何等的常客!两年没来,招待得却像昨晚还在!“教授”斯提芬逊显然十分得意,伸腿,瞟一眼沙发上端的镜子,搔一搔僵硬的小衣领上缘的颈子。

  “这些侍者的记性何等惊人!”他呼道,“他竟然记得我常用加盖子的杯子喝庇森啤酒——近乎荒唐!对,我在柏林跟一个搬运工人也有奇遇的经验……”

  为打发侍者送酒来之前的时间,他开始讲一些插曲。我感到他似乎在玩弄我,如猫玩老鼠,几乎想愤然一去了之。邻间不断传来单调的计算点数的声音。一个粗哑的声音叫道——

  我胡闹,

  你胡闹,

  都胡闹。

  侍者端酒来,立即出去。

  斯提芬逊向我举起他的大酒杯,长饮一口。

  “嗯,”他开始说,“是为了——对,你抽烟吗?”

  “这么晚了不抽。”我说,但实际我非常渴望用烟草镇定一下我的神经:但我的烟草袋是空的,也不想从他接受任何东西,都使我感到厌恶。

  “你有原则,”他一边点烟斗一边说,“不过,原则是和旅行袋一样,不能拖得太多……譬如说,艺术也有原则……然而我们来这里要谈的不是这个。”

  “正对。我想该是开门见山的时候了,”我快快地说,“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吗?”

  斯提芬逊表情特别地笑一笑。

  “我敢说有,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嗯!在台地上我说我是来画画的。”

  “这不会让我觉得惊奇,因为你是画家。”

  “不错……我也要画,但这次来,不是为了这个……明娜向我提到你跟他订婚的两封信,使我来的。”

  “我不懂它们怎么会让你到德勒斯登来。”

  “或许在你知道了我跟明娜的联系是什么性质的时候,你就能懂了。”

  “你们密切的关系的所有细节我都清楚,但这使你的出现更不可解。”

  “并不!我倒觉得你理当明白她突然跟另一个人订婚的消息必然会令我极为吃惊,而我——”

  “吃惊?为什么?我认为你该早有准备,你当欢迎这个消息。你以前跟她调情,不幸也并非不成功;你尽管未能让她做你的情妇,却自信赢得了她的爱情——”

  “芬格先生,这是何等的责备!我必须断然反对你话中的含意——”

  “对不起,但你定然相信,在你与明娜的话之间,我相信明娜的。由于你未能有足够的道德勇气承当订婚所蕴含的责任——”

  “订婚?这是最坏的一着。我的好芬格先生,你还太年轻,也很可能还太丹麦化,以至于还会把玩着我们那种订婚四五六年的把戏。我可是不喜欢。为了明娜,我可以做超乎这个的事,但这种荒唐的事我却是不做的——做一个标准的丹麦未婚夫,不,我不做——”

  “好得很,这么说,你毕竟还是有你的原则了。不过,很可惜的是,德国人对订婚的看法也和丹麦人一样,因而她那德国的心与德国的领会力或许就无法充分领会这些动机。最遗憾的还是你并没有把你对此事的看法告诉她,因而她一直以为你跟她之间不会有任何约束。”

  “这完全对……当然我希望她有完全的自由——”

  “而你有你的自由,尤其是你的。”

  “你这是指什么?”

  “无疑你善用你的自由,事实上,我就听说某位相当‘富有’的女士曾激起你结婚的愿望。”

  斯提芬逊讪讪地笑出来。

  “哥本哈根的长舌妇美誉果然名不虚传,竟然远至萨克森。我可以想象你必没有剥夺明娜听这段花边新闻的乐趣。”

  “你爱怎么想都可以,那不是我的事!不过,请允许我提醒你,明娜运用了她的自由固然让你吃惊恼怒,你自己却并不怎么前后一致。”

  话题的这种转变显然让斯提芬逊极为恼忿,但他把即将冲口而出的话压制下去。有几分钟的时间他眉头紧皱地看着天花板,深深地呼吸并叹气。“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弹子房的人声益为嚣闹,那粗哑的歌手用感伤的颤音拖得长长地唱道:“Gute Nacht,Elumeinhe—rz—igesKind,”有几个人连声加入,用又长又不协合的声音同声号叫“herz”这个音节。斯提芬逊微笑,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你不了解我。”他的大舌头音带上了一丝温和甚至甜柔的音色。“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我明白,她只是运用她的自由,而这个不当让我恼怒。但问题不在这里!我一点也不是觉得被亏待——一点也不!如果我听说她订婚的是一个她已认识了许久的年轻人,她又跟他的家人有过了联系,而男方又处在能够不久就跟她结婚的环境,譬如说,是那位她常去造访的犹太人的儿子——他的姓氏我一时想不起来——”

  “我想你说的是赫兹?”

  弹子房传来嘲弄的合唱声——“赫兹克坎德。”

  “对,是赫兹,当然她可以嫁他,为什么不行?不是很精彩的人物,但很踏实。好,如果是这样,我就退让,一言不发地弃权。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须征求我的同意。”他又带着相当的嘲讽说。

  “你最后这段话我认为很正确,是不是它也可以适用目前的情况?”

  “不很适用。你只需把自己处在我的立场想想。明娜与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分开,但我们都明白我们不止是朋友,尽管实际上没有任何约束,却互相同意不失联络。因此我们相当有规律地维持了一年半的通信,这事你或许知道了。不错,我没有很‘情感化’,而若说我们的朋友有点这样的倾向,则我们两方也总没有用情感的倾泻或甜蜜的保证来淹没对方。不过,幸运的是还有所谓‘读字里行间之意’的艺术,而凭这个艺术我可以不吹嘘地向你保证,两三个月以前我接到的一些信是由一位爱着我的人写的。”

  那小小的、明娜心爱的丹麦字典,在我心里出现,我不敢反驳他的话。

  “可是我突然接到一封她要跟一个年轻人订婚的信,而这个人她才认识三个星期,又——原谅我这样说——不能于最近跟她结婚,提供她家的安全与舒适。原谅我,我必须再说一遍——触及你的经济情况,在我是极其痛苦的事——我知道,不能在最近的将来维持一个家,或供给它宽裕的生活,这想法的本身已足够让人屈辱,何况由别人说出,但是我认为这一点极关重要,因为这表示她想到的不是草率婚姻。”

  “正是我跟明娜说过的,就是……这一点你可以看得出来,因而可以了解此事的严肃性……”我说着,开始舌结,因为我恼恨承认明娜和我已经讨论过他插足的可能性,而他,则长饮一口啤酒,通过玻璃杯的盖子偷偷地察看我,然后从他的唇须间非常自得地啜吸,犹似在说:“哟,我的朋友,你现在露出马脚来了!那么,你们已经讨论过那可能性了!”

  “严肃!噢,毫无疑问。”

  “这等于说——我们两个——总之,这跟你无干!”我蛮横的以此冲出困境,火爆地看着他。

  “有关,有关,先生!你的道理不大通……无论如何,我十分清楚什么原因把你们带入歧途。当然你把‘草率婚姻’视为低俗的东西,但你忘了我并不苟同这种丹麦的偏见,即使它是世界性的偏见我也一样。相反,整个说来,我认为所谓的‘草率婚姻’是最有幸福之可能性的婚姻,因为所谓婚姻,实则是个畸形产物一一我不想说是人类的天谴……在你们的情况中,草率婚姻当然是绝没有的事;其中该有的是——原谅我这样说——热情,爱情,或随你喜欢称它为什么。请不要误会我!就你这方面而言,我不怀疑有这些情感,我甚至还可以进一步承认:明娜对你也有情感,甚至——我不在乎这样说——她爱你;不过问题是,这爱究竟怎么解释?”

  “我想这最好留给她。”

  “你做什么梦!她根本没有能力这样做。我确信,由于她对我跟她的关系感到不确定,不满足,因而想打破它,而这种打破的愿望对这新的而突然的爱情做了不止一点点的贡献。再者,我也怀疑由于你碰巧和至为微不足道的我同一国籍,因此使她在情感与印象的转移上容易一些——”

  明娜给斯提芬逊的第一封信上提到的话出现在我脑际,证明了他的话是对的。我眼睛下垂,因他询问的眼神而惶惑。

  “有利的环境与孤寂无疑也发挥了作用,当然,我也毫不怀疑你的许多优异与可爱的本质——”

  “我们现在可以把这些无聊的话丢开吗?”我爆发出来,顿足而起。“我很明白你的念头,但干我何事!我不认为你有任何权利自封为明娜的监护人。”

  “而你认不认为又干我何事?这根本不是问题的所在。我‘就是’有权尽我的可能阻止明娜去做那些将来悔之恨晚的事,至于我以前对明娜的行为,那正是我匆忙来此的原因,那甚至是我的义务——我不晓得你那嘲讽的笑是为的什么。”

  “我以为所谓‘义务’云云,只是你不屑一顾的四海一同的偏见之一而已。”

  “正好相反,这偏偏就是我看在眼里的。但还有一个动机是对我影响更大的。那就是——我爱她——爱她!”

  他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小几对站,怒目而视。我蓦然觉得最自然、最得当不过的事是我们互相扑打,像老虎一样,而不是继续争论,或继续喝酒,而走的时候又互道晚安。这想法使我如此恼然于目前的状况,以致我恢复了自制。“由于我们已经开始,就把这出闹剧演到底吧。”我想。我把桌子向后一推,摆脱了使我感到桎梏与被围的位置,开始在屋中踱步。我们的邻居,正在用条顿族的热情高歌。“Die Wachtam Rhein”。“那么,你究竟耍什么鬼?”我终于叫道,“也许你以为你可以使我放弃她?”

  “噢,没有,我不要求不可能的。”

  “说得好!那么,你终究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正像纽伦堡人不能吊人一样——要吊人,他们先得把他捉住。”

  “我知道的是,我捉住了明娜,明娜也捉住了我。”

  “这只是口头上的,而且也是过了时的老套。人是无法捉住另一个人,并拥有另一个人。你难道真的认为你的订婚吓得住我?好像我不能老早以前就跟她订婚了似的。”

  “你没有,是因为你不智!”

  “或许你对。但我仍有机会,而她也仍得在我们两人之间做选择。”

  “她已经选了。”

  “没有,这个她没有。在她以为我不会跟她结婚的假定下,她答应了你。你能确定在你向她求婚之前,她确知我爱她,并渴望跟她结婚,她还会接受你吗?……好得很,她那假定是错的,而如果你是个讲求荣誉的人,你就不会因她在这种情况下所做的允诺而约束她。”

  “如果她自己不把它视为约束,我是绝不会在任何状态之下把她的允诺视为约束的。”

  “噢,先生,这正是关键所在。我绝不怀疑明娜正好具有这些可敬的偏见——这些弱者女人的主要饰物。我说这个话是严肃的:我自己,对女人可能也有这些偏见,尽管如果没有它们,生活会更轻易些。这些东西是过分的奢侈品,但我们又拿它有什么办法?现代人的性格里就是包含着这些矛盾……所以,明娜极其可能把她这次的订婚视为永久的约束。她不能完全算是有个性的人,但却有忠诚的天性,因此,你不须强调你的权利,也不必诉诸她的恒心,就能够使她那虽有些狭小但又可爱的义务感站在你一边,不须拉紧缰绳,却仍可握得牢靠,因为她自己不会把它解除。我要求你的,是你自己放手,请正确地了解我,我不是要你像你所说的‘放弃她’,而只是不要利用这半合法的地位给你的特权。我以你为绅士而向你做此要求,并请了解,这不是为了我自己!当然,你巴不得我吊死才好!但为了明娜着想,你不可能希望她是在被迫之下属于你的——而明娜给与婚诺的人也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即使只是‘内在的’压迫也不行,因为这样她必将因为不能属于我而悔恨终生。如果你发觉到或只是怀疑到她站在做这种傻事的边缘,那你当然知道你的义务乃是不接受这种牺牲,而是,如有必要,去打开她的眼睛,还她她自己所不敢求取的自由。可能你已把我从她心中赶出,若此,则一切已定。但也可能她爱我们两个,各有其不同的情感。若此,则她必须经过巨大的挣扎才能获得结论;但她必须独自奋斗,而我们必不可去逼她,把她向相反的方向拖,而使她的战斗更为艰困……明娜必须在我们两者之间做一选择,因为她还‘没有’做选择,而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免除她这个重担。但她必须自由选择——我所要求的只是如此。”

  “在她自由的道路上我将不置任何障碍,不论直接的,或者间接的,而我将遵从她的决定,不去动摇它……由于我想你跟我谈话的目的就是要取得我这个声明,我认为我们现在已可分道扬镳了——以敌人的身份。”

  “但至少是诚实的敌人,公开作战,武器相同。”

  我拿起帽子,僵硬地鞠了个躬,走出屋子。弹子房的游戏已经终止,两个穿衬衫的人勾肩搭背互相保证他们“绝对的友情,无限的尊重”。那歌手坐在弹子房的一角,唱道:“Einfeste Burgistunser Gott.ZW”我猜,从这些表现中,可以看出他们已经酒醉至极点,而夜已深沉。

  我幸运地找到那肥侍者,付了我自己的酒钱。

  4

  彻夜无眠。

  我听着十字架教堂每一刻钟的钟鸣,在床上辗转反侧。有时似乎有点迷蒙,进入昏睡的边缘,但一阵热浪袭来,又使我立刻全醒。沉闷的绝望宰制了我,使一切似乎都无所攀缘,而我的眼泪开始肆意进流。

  一件不幸的事越似不可能,当它竟然以可能的面目出现时,它的实现就似乎越近,因为它既已越过那最宽的深渊,就必有力量跨越那最窄的沟渠。既然它已从无中变为有,则又为什么不能变为一切呢?确定的东西之存在是无可争议的,但一旦置于争议之下,它却似乎可因争议而不存在了;因为由于它们的不可争议性,它们最内在的存在论据似乎已经消失。

  有什么事物比一个忠诚的女人的爱更为确定,更远离危险的?我感觉到明娜爱我,我知道她的天性,如斯提芬逊所说,是忠诚的天性。

  但可怕的、如复仇女神似的事实是,这忠诚咬尾自噬:正是由于她对旧情的忠诚才使得这旧情跟她对我的新情发生争战。

  我曾何等安全地休歇在我的幸福中!而现在,一个陌生人告诉我,他要撕去这幸福。而我这方面又怎么样呢?我朝着他大笑,或转背而去,就像他是个可怜的呆子?没有,我反而跟他争论起来,犹似我的幸福需要防卫更糟的是我跟他做了协定,因之我认可了他获胜的可能性,并承认我并未已经拥有这幸福,只不过赢得初步胜利而已。危险不仅只是可能,而且是实际的,它威迫着我,我在它沉重的压力下呻吟,如被梦魇所欺。我曾何等安全地休歇在我的幸福里!然则现在我却发现事实上我一直在担忧着危险的来临,在清晰的阳光之上一直就有阴云悬垂。我记起在我初吻之后那可疑的信件如何惊醒了我沉醉的幸福。我突然又感到在许安道当我听到明娜的信落入邮筒时那无以说明的恐慌。当我独自造访她儿时的家庭,嫉妒之情油然升起,现在反观,犹如鬼魅。还有,当我刚刚欢喜于跟她重见,就因她的沉重而忧伤,而他责备的信则让我产生愚蠢的嫉妒和不甚愚蠢的恐惧;我曾如何坚持求她不要回信,而她则回答“我必须”,语气中所带有的是那种现在业已感染到我的宿命论态度。而次日傍晚,当她把写好的信给我看,我们坐在“大花园”的小丘上,远望百合岩时,不是忧郁的阴影爬上我们的心,就如我们在回顾已失的乐园吗?

  如此,敌意的命运自我们结识之始就已诞生,逐渐接近,直至现在——如贝多芬所说——“敲在我们存在的门上”。而它定然会得到进入的许可,因为强者并非只徒然做做威胁而已。

  我忘掉当命运敲门的时刻即是显示我们有能力接待它的时刻,而如果必要,把它抛下楼梯,否则,其他的环境条件看准我们的脆弱,便易于戴起命运的面具。

  一边受着这种种意念的侵袭,一边感到全身无力,然后一阵纯属于肉体的恐慌使我在苦痛中猛然坐起。我幻觉到某种巨大而无形的灰色东西,从黑暗中慢慢地、坚持地向我逼来。但这种说法并不能确切表示我的感觉,因为这种神经性的印象是无以说明的,对,甚至深得无法探测,它似乎从我本性的意识下层冒出,无法受概念与想象所约束,就如史前时代某种巨大的造物站到了现今生存的物种之中一般。

  片刻后,我挣脱这不适之感,穿衣外出。这是一个落着雨雾的寒晨。所有的咖啡屋都尚未开张。我头又晕又重,带着早起一夜无眠的下沉之感,我空腹踱步一个小时有余。

  终于我发现一家开了门的咖啡屋。我在一角坐下,侍者过来,没有待我开口,就建议我来一杯苏打水。

  “咖啡!”我断然命令道。

  但火还未生,因此我只得等待。我有一种身在旅途的感觉,但不具一点乐趣,只有住旅舍和匆匆赶晨间火车的急迫与疲困。旅行,对,离开这里!正是明娜昨夜所提议的。而我则说服她放弃——现在,如果我们已经启程,如果她已坐在我身边,要马车夫急急赶在火车站,则我岂不是可为之抛弃整个世界?去哪里?噢,哪里都好,只要离开!

  然而现在,即使我有钱,却已不再可能。斯提芬逊以他的坦白确实已经将我瘫痪,尽管他可能并未猜疑到我们有远走他乡之议,却可能正有要我瘫痪的意思。如我逃走,斯提芬逊会有所抱怨,而我厌恶如此。但实际阻止我逃走的却不是我的自尊,而是我害怕以欺骗的方式取得我至珍贵的宝藏。比这更严重的是,我怕这样会对明娜犯下不公之罪。在我这方面来说,逃走意谓明娜在经过严肃的考虑后,喜欢斯提芬逊。真是如此,我们逃走——即使在她的同意下——又有什么用呢?

  假设日后证明逃走有欠考虑,如果日后她发现她错估了她的情感,则那悔之已晚的悔恨又何堪忍受!不,我们必须留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然则内在仍蓄有一个声音不断地耳语:“去吧!她必然仍是愿意去的。”

  然后来到脑际的是这一天如何安排。最大的问题是我当尽早去跟她见面吗?

  我的渴望与恐惧在催促我,但我的理性却说:“为什么这么早就去打扰她呢?我会惊吓到她,让她心乱,而她需要尽可能清静。再者,那会表示我自己脚步错乱了,会让我显得神经质,甚至显得不可信赖!如果我不去,很可能他会单独跟她见面,然而,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能阻止的,因此,现在发生与以后发生都无不同……对,他们必须谈谈,可恶,我竟像要向他建议似的。好吧,我既不跟她逃走,就不必扮演百眼巨人的角色。”

  我决定如常前往工艺学院,饭后再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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