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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字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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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和“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迁居到柔伦庄的第二年,女主人决定夏天要亲自到山间畜场去住。

  她从冬天就一直想着这件事。史基恩庄园有个老风俗,女主人夏天总要住在偏僻的农场,因为那家人的女儿多年前被山民掳走,此后老母亲每年夏天一定要亲自入山。史基恩庄园凡事都有自己的一套——教区的人看惯了,觉得理当如此。

  除此之外,幽谷的大庄园主妇从不亲自住山间畜场。克丽丝汀知道,她如果这么做,教区民众会议论纷纷,感到很惊奇。

  ——皇天在上,他们反正要议论的,无论她去不去,他们都会说她一家人的闲话。

  ——“托伯之子奥敦”娶洛普斯庄的“尼古拉斯之女英歌伯柔”时,除了身上的武器和衣服,一点财产都没有。他当过哈马主教的侍从;主教到北方这儿来圣化新教堂的时候,英歌伯柔怀孕了。“西格尔之子尼古拉斯”起初很伤心,向上帝和所有的人发誓决不招马童当女婿。但是英歌伯柔生了一对双胞胎。区民笑道,尼古拉斯也许认为双胞胎的教养问题不是一个人应付得来的;总之,他把女儿嫁给了奥敦。

  此事发生在克丽丝汀婚后第二年。区民忘不了这件事;人人都记得奥敦是本教区的外来客——他是哈尔兰人,出身不错,可惜他的亲友一贫如洗。他在西尔地区不太受欢迎;为人固执又狠心,人家的好处和坏处他都长记心头;可是他很会经营农场,法律常识也丰富——所以“托伯之子奥敦”目前在教区成了有身份的人,大家不太愿意跟他起冲突。

  克丽丝汀想起奥敦那张褐色的宽脸、卷曲的红发和胡须;想起他锐利的蓝色小眼睛。他的长相她很熟悉——胡萨贝的佣人——尔郎的家仆和船员便有人长着类似的面孔。

  女主人叹了一口气。这种人即使靠妻子的田地讨生活,也一定难立身。他从来没当过主人——

  整个冬天和春天,克丽丝汀常常找“史泰卡之女菲莉达”谈话,后者陪他们由特龙汉家乡搬来这儿,担任她的女仆领班。她一再对菲莉达说:幽谷这儿夏天习惯如何如何,收割的员工习惯吃什么,秋天下田又如何做法——菲莉达必须记住克丽丝汀去年采取的措施。她希望农庄事事和其母蕾根福莉当家时一样——

  可是,要真说她自己今年夏天不在农庄上——她觉得很难启齿。她已在柔伦庄当了两个冬天和一个夏天的女主人,她知道自己今年若到山上的畜场去住,等于逃亡。

  ——她看得出来,尔郎的日子并不好过。打从他坐在奶母膝头,他就觉得自己注定要当周围万物的主宰。他若受别人支配,至少自己并不知情。

  他内心不可能和外表一模一样。他在这边一定不快乐。就说她自己吧——谷底的娘家庄园、赤杨林之间的河湾所围起的平地、山脚低地的农场建筑、上面的险阻山腰、高耸入云的灰色断崖、下面的红色碎石坡、由谷底一直伸上斜坡的松林和簇叶林——不,她再也不觉得是世间最优美、最安全的家园了。一切封得太死。尔郎一定嫌这儿丑陋、狭隘、无情。

  不过谁都会以为他心满意足哩——

  到了柔伦庄放出牲口那一天,她终于说出来了——当时大家正在吃晚餐。她说话时,尔郎正在鱼盘中东挑西捡——他讶然僵坐在那儿,手指还搁在小碟子内,瞪眼看他太太。克丽丝汀匆匆说完——主要是因为幽谷的幼儿盛行喉咙病,老七慕南身体太弱了;她要带老七和老六劳伦斯到山区。

  尔郎说:好,双胞胎伊瓦和史库尔最好也跟她去。

  双胞胎在板凳上雀跃不已,用餐时一直吱吱喳喳说话。他们说,他们要跟男仆厄林驻在北面葛拉荷山冈去放羊。三年前,西尔地区的牧羊人追猎一个偷羊贼,在野猪冈那人的自用小屋内将他打死——他是奥斯特幽谷来的歹徒。家人一离开餐桌,伊瓦和史库尔就把他们的武器都搬进来,动手整理。

  晚上克丽丝汀带着西蒙的两个女儿和她儿子高特及劳伦斯往南方走。“西蒙之女安姬儿”冬天大抵住在柔伦庄。闺女现年十五岁。圣诞节的某一天,西蒙在佛莫庄园说:安姬儿除了家居学到的一切,理当再学点别的,她做家务已经跟女仆差不多了。克丽丝汀听了,自愿带小姑娘回家,尽量教导她,她知道西蒙很重视这个女儿,常常考虑她的前途。孩子除了佛莫庄园所闻所见,实在也需要学习别的本事。岳父母去世后,“安德列斯之子西蒙”成了乡区的首富之一。他小心管理产业,在自己的佛莫庄农地上算是活跃又熟巧的农夫。可是家里一切都顺其自然——由女佣主宰。西蒙一看家里乱糟糟不像话,就再雇一两个女佣人;他从来不跟太太谈这种事,似乎不指望她多负起女主人的职责。他好像认为她还没长大——对兰波和蔼又大方,不管时机合不合,都送她和孩子们一大堆礼物。

  克丽丝汀认识安姬儿以后,越来越喜欢她。小闺女不漂亮,却挺有脑筋,为人温婉善良,手脚伶俐,生性很勤劳。小姑娘跟她在屋里走动,晚上陪她坐在织房,克丽丝汀常常希望她的孩子中有一个是女儿。女儿会多陪陪母亲。

  这天傍晚她牵着小劳伦斯的手,望着走在前面的高特和安姬儿,心里也这么想。西蒙的小女儿妩芙希尔德东跑西跑,踩踏水洼里的脆冰——她假装自己是野兽,把红斗篷翻过来穿,白兔毛整个露在外面。

  幽谷里,影子在棕色的空地上化为浓荫;春天晚上的空气似乎被光线浸透了。第一批星星在空中闪着淡淡的白光,高空的水青色渐渐转成蓝黑色的夜景。但是幽谷对面的黑色小山峰残留着一股黄光。余晖照亮了山腰上面的陡坡。最高的山巅耸起一个个雪堆,雪光闪闪,下面的冰层也亮晶晶的,造成石堆问到处奔流的泡沫小溪涧。山谷上空水声潺潺,下面则传来大河的怒吼。所有的树丛、密林和四周的大森林都响起鸟叫声。

  有一次妩芙希尔德停下来,捡起一块石头,向小鸟唱歌的地方扔去。她姐姐抓住她的手膀子。后来她静静走了一会儿,不久又跑开了,一直奔下斜坡——最后高特叫她回来。

  他们走向枞树林中的路面,前面的树丛里传来石弓的声音。林中仍有积雪;气味冷冽清新。尔郎带着双胞胎伊瓦和史库尔站在不远的小空地上。

  伊瓦刚才射松鼠;箭杆插进高高的松枝里,现在他要把箭弄下来。他拿起一块一块石头猛丢;当他打中树干,直直粗粗的树身便咔咔作响。

  他父亲说,“等一下;我替你射下来。”他将斗篷甩在肩上,装上一支箭,树影间光线眩人,他随随便便瞄准。弓弦砰然响了;箭杆飞过长空,插在松枝里,和小男孩的箭紧紧相邻。尔郎又拔一支箭射出去——原先插在树上的两只箭,有一根咻咻穿过树枝掉下来;另外一只箭的箭杆裂开了,可是箭头仍旧牢牢插在树上。

  史库尔跑进雪地,拾起两根箭。伊瓦抬头看树梢。

  “爹,插在上面的那一支是我射的。——插得很牢——射得很有力!”——他开始向高特说明他为什么没射中松鼠——

  尔郎低笑几声,又披上斗篷:

  “克丽丝汀,你要不要掉回头?我得回家了——黎明我们要去追雷鸟。纳克和我——”

  克丽丝汀连忙说:“不,我要送闺女们去佛莫庄园——今天晚上我有话要跟我妹妹说。”

  高特说,“那伊瓦和史库尔可以陪娘去,再陪她回家——爹,我能跟你去吗?”

  尔郎抱起“西蒙之女妩芙希尔德”,跟她说再见。她长得很健美、活泼、脸蛋儿嫣红,棕色的鬈发贴在白皮毛头巾内,他吻吻她,才放她下来,转身跟高特回家。

  如今尔郎没事做,老是带着儿子四处走——妩芙希尔德牵着阿姨的手走了几步——接着又跑开了,闯进伊瓦和史库尔之间。是的,她是漂亮的孩子——可惜很野、很任性。他们若有个女儿,尔郎一定会随时带在身边,当做玩偶。

  他们走进佛莫庄园,西蒙单独陪小儿子留在大厅。他坐在长餐桌中间的高席上,望着小安德列斯;小家伙跪在外凳上玩几根旧木钉,设法让钉子倒立在桌面上。妩芙希尔德看到了,忘记和父亲打招呼,直接冲上她弟弟身边的板凳,抓住他的颈背,推他的小脸去撞桌板,尖叫说木钉是她的;父亲说要送给她的。

  西蒙站起来拉开孩子,起身时不巧撞到肘边的一个小瓷碟;碟子掉在地上打碎了。

  安姬儿爬到桌下去捡碎片。西蒙接过来,闷闷不乐望着碎片说:

  “我相信你继母一定会生气!”那是一个晶莹的白色小瓷碟,上面有美丽的图案,西蒙说是安德列斯·达尔爵士当年由法国带回来的;留给长媳海嘉,海嘉又转送给兰波。女性都认为它身价非凡。这时候他听见妻子来到外室,就抓着碎瓷,把手藏在背后。

  兰波进来,问候姐姐和外甥们。她脱下妩芙希尔德的斗篷,小闺女跑去找她父亲,黏在他身边不走。

  “妩芙希尔德,我们今天这么漂亮?——工作日围银腰带,我相信——”可是他两手抓着东西,不能抱孩子。

  妩芙希尔德嚷道,今天她去柔伦庄的克丽丝汀阿姨家,所以早晨母亲为她打扮——

  西蒙笑着说,“是啊,你娘给你装扮得好漂亮好花俏——简直可以供在教堂北面的圣龛里了。”兰波成天为女儿缝衣服;妩芙希尔德随时穿得漂漂亮亮。

  兰波问丈夫,“你为什么那样站着?”

  西蒙出示手上的碎瓷。“我不知道你会说什么——”

  兰波接过他手上的碎片:“用不着站在那边,像傻瓜似的——”

  克丽丝汀坐在现场,觉得很不自在。西蒙把碎瓷藏在背后,像小孩似的,确实显得傻乎乎,不过兰波实在用不着说出口。

  西蒙说:“你的瓷碟打破了,我以为你会生气。”

  兰波答道:“是啊,你随时怕我生气——在这种小事方面。”——她丈夫和姐姐发现她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西蒙说,“兰波,你知道这不只是表面做作样子,而且也不只是小事方面——”

  兰波照旧说,“我不知道。西蒙,你从来不跟我谈大事情——”

  她猛转身,走回外室,西蒙站着目送她一会。他再度坐下,幼子安德列斯想爬上父亲膝头。西蒙抱起他,下巴贴着小家伙的脑袋;却没听见他喋喋的儿语。

  稍顷克丽丝汀犹豫不决说:

  “西蒙,兰波年纪不小了——你们的女儿已经满七岁——”

  西蒙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克丽丝汀觉得他的语气过分严苛。

  “我意思是说——也许我妹妹觉得你给她的职权太少了——你不能让她跟你一起管庄上的事情吗?”

  西蒙热切答辩说,“我太太爱管什么就可以管什么。我不要求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可是我从不拒绝兰波支配佛莫庄园的一切。你如果不以为然,那是你不清楚——”

  克丽丝汀说,“不,不!妹夫,有时候我觉得你忘了兰波比新婚时成熟多了。西蒙,你应记住——”

  他放下孩子,跳起来说:“你要记住,兰波和我合得来——你跟我却不行——”这时候女主人跨进屋,端一盆啤酒来待客;西蒙连忙走到太太面前,把手搭在她肩上,笑道:“兰波,你有没有听过这种事——你姐姐说,她觉得你对现状不满——”

  兰波抬头望;她那深色的大眼睛射出奇异的光芒:“怎么会?克丽丝汀,我跟你一样,要什么有什么——如果我们两姊妹还不满足,我不知道——”她也笑了。

  克丽丝汀站在那边,面红耳赤生闷气;她不接啤酒盆。

  “不,天色已经晚了——我们该回家了——”她四顾找她儿子。

  “不,不,克丽丝汀。”西蒙接过太太手上的酒盆,敬她姐姐。“现在别生气。近亲斤斤计较每一句话,实在不太好——坐一会儿,歇歇双足;我说话若有失礼的地方,请你别放在心上——”

  他伸懒腰,打呵欠说:“我累了。”他问起柔伦庄的春耕进展如何——这边庄园道路以北的田地都犁好了。

  克丽丝汀在恰当的时刻及早告辞。西蒙拿起头巾斗篷和利斧,她说:不用了,西蒙用不着送她——她有大孩子做伴。可是他硬要去——他叫兰波也陪他们走,至少送到家田外,平时她大抵没兴趣,可是今天晚上她一直跟他们走到大路边。

  外面黑漆漆的,天上有闪烁的星星。冻结的夜风飘来新下肥的田野春耕味儿。暗夜中到处听见水声。

  西蒙和克丽丝汀往北走,三个男孩在前面跑步。她觉得身边的人好像有话要说,但是她还生他的气,不想协助他说出口。她确实喜欢妹夫——可是他说话和岔开话题都该有个限度——不该用一句“亲戚间”如何如何来转话锋。他应该知道——危困中他曾坚定支持他们,所以他激动起来或者失礼的时候,她更难忍受——她不好责备他。她想起一家人新搬到教区的那年冬天:西蒙患了颈肿疡躺在床上,很不舒服,兰波派人来请她。他正受病痛折磨。可是她到了佛莫庄园,进去探病,他却不肯她摸患处,甚至不肯她看一眼;他好任性,兰波低声下气求姐姐原谅。她说西蒙婚后第一次生病,她要照顾他,他也是这副样子。这同他患了喉咙肿疡,特意躲进名叫“萨梦厅”的旧房子里,除了一位脏兮兮的老仆冈斯坦,他不许任何人近身,冈斯坦在西蒙出生前就在戴夫林庄园帮佣——事后西蒙来找大姨子。想要弥补前愆。他说他不喜欢任何人看他生这种病;成人患这种病未免太可怜了。克丽丝汀毫不客气地说:她不了解他,喉咙肿算不上罪过,也没什么丢脸嘛。

  现在他送她到桥边,两个人一路谈天气和农事——不再谈他们在大厅说过的话题。西蒙向她道晚安——然后突然问道:

  “克丽丝汀,你知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儿子高特,害他生我的气?”

  “高特?”她讶然问道。

  “是啊,你没发现?他躲着我——如果非碰面不可,我跟他说话,他也难得张开嘴巴——”

  克丽丝汀摇摇头。不,她没注意——“也许你说了什么玩笑话,他心里不舒服,毕竟是孩子嘛——”

  听她的声音,他看到她笑眯眯的。他笑道:“我想不起有这种事情——”

  说完他又道声晚安,就离开了。

  柔伦庄万籁俱寂;大厅里黑漆漆的,火上盖了余灰。次子布柔哥夫躺着没睡着;他说爸爸和哥哥弟弟们已经出发好久了。

  七子慕南孤单单躺在大床上睡觉——母亲躺下,把他搂进怀里。

  ——尔郎自己若没想通,她很难对他启齿——农庄上有好多活儿要干,他实在不该带大儿子们去森林里游荡——

  说真的,她从来不指望尔郎亲自犁田。这方面他根本不能胜任。而且,尔郎若插手管田事,武夫心里一定不舒服。但是她的儿子不可能像父亲一般长大——只学操作武器、猎野兽、玩马——或者跟一位专教爵士子弟学拉丁文、书法、唱歌、弹乐器、下棋。所以她在庄园故意少雇人手——她认为她的儿子应该从小学起,长大才习惯种庄稼的活儿。如今尔郎的儿子已不太有希望干武士这一行了。

  可惜她家的小伙子只有高特对农事有一点才能。高特肯苦干——但他还不满十三岁;尔郎一叫他,他当然乐得跟父亲溜走——

  要跟尔郎谈这些,实在很困难。她坚持一点——绝不亲口说一句重话,让丈夫以为她是责备他的行为,哀叹他为自己和儿子带来厄运。这么一来,她更难叫丈夫体认儿子们必须做惯农事。她暗想,武夫若肯说明多好——

  民众由较低的畜场赶牛羊到高处的霍夫陵根,克丽丝汀跟他们上山。她不愿意带双胞胎去。他们快满十一岁了,她的小孩就数他们最蛮横、最任性;因为他们两位一体,凡事都很团结,她更难管住他们。她若偶尔带着伊瓦一个人,他会乖乖听话;不过史库尔脾气火爆又倔强——两兄弟在一起的时候,伊瓦一言一行都照史库尔的意思。

  2

  初秋的某一天,克丽丝汀在晌午时分出门。牧人曾经说过:她若沿着河流走,到了山腰不远的地方,可以发现一片长满麒麟草的森林开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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