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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字架(4)

  接着他又谈到他儿子。他早就发现孩子不强壮;不过小安德列斯今天夏天和秋天硬朗多了——乳娘也这么说。是的,他生病前的最后几天有点怪,动不动就受惊——游戏中小狗扑在他身上,他说,“吓吓。”他发烧那天,西蒙日出时带几只野鸭回家。换了别的日子,小家伙一定会向父亲讨那几只鸭子,跟它们玩玩;这回他父亲要把拴鸭子的皮带扔给他,他尖声怪叫。后来他虽偷偷走过去摸鸭子。却沾到一点血腥,简直吓疯了。今夜他躺着叫疼,无法入睡——大叫说有只老鹰正在追他——“记不记得兰波生儿子的消息传到奥斯陆,你曾说:‘等你去世,佛莫庄园将由达尔家的子孙继承’?”

  “西蒙,别说这种话嘛——好像自认为死后不会留下儿子似的。上帝和圣母一定会帮忙——妹夫啊,你不可能这么缺乏勇气吧。”

  “我的前妻海福莉为我生儿子的时候,也曾说过你在奥斯陆讲的那句话。克丽丝汀,你知不知道她为我生过一个儿子?”

  “知道——不过安德列斯快满三岁了——孩子头两年最难生存——”她自己也觉得,这些话没什么效果。他们一路奔驰。马儿爬上高地,不住点头和甩头,搞得马勒叮当响;除了他们的奔驰声,霜夜里听不到一丝动静;渡过小溪时,水波偶尔潺潺作响;月亮照着高山和低谷;他们在山腰下前进,陡坡和灰石岩闪着如死的白光。

  最后他们来到看得见教区的地方。月光布满整个幽谷;使南面的河流、沼泽和湖泊亮得像白银——田地和草地白惨惨的。

  西蒙说,“是的,今天晚上低地也很冷。”

  他们由边缘下山,他下了马,牵着她的马儿前进。小径有多处地方十分陡峭,克丽丝汀几乎不敢看前方。西蒙用背脊顶着她的膝盖,稳住她的身子,她一手扶着马鞍后面。马蹄下不时滑下一粒石头,往下翻滚,停一停又继续滚动,敲松了别的石头,一起滚下山——

  他们终于下来了;走过庄园北面的大麦田,在霜白的麦茎间骑行。明朗寂静的秋夜,白杨树在头顶发出怪声。

  西蒙用袖子擦脸说,“说实话,你真的没有预感?”

  克丽丝汀说是真的。

  他又说:“我听人说,人若苦思另外一个人,对方有时候会有预感——兰波和我不只说过一次,你若在家,也许知道——”

  克丽丝汀说,“这几天我根本没想起你们家的任何一个人。请你相信我,西蒙。”她觉得对方并未得到安慰。

  他们进了庭院,两个家仆立刻跳出来,接过马匹。其中一个连忙说,“西蒙,情况跟你走的时候差不多;没有恶化。”他抬头看主人的面孔。西蒙点点头;他领着克丽丝汀走向女佣房舍。

  克丽丝汀看得出来,小家伙有生命危险;他一个人躺在精美的大床上,喘气呻吟,枕上的脑袋不停地翻来翻去。他全身烫得要命,脸色通红;眼睛半闭半开,水汪汪的,正挣扎透气。克丽丝汀为孩子诊病时,西蒙牵着兰波的小手站在旁边,挤在屋内的庄园妇女都围过来看。

  她尽量用安详的口吻说话,尽量鼓舞小孩的双亲。一定是肺炎。今夜快过完了,病情没有恶化——这种病常常在第三夜、第七夜或第九夜天亮前转好或转坏。她叫兰波打发女佣人去睡觉,只留两个人,这样才随时有精神抖擞的女佣协助她。男仆从柔伦庄带来她的医疗用具,她炖了一帖出汗剂给小孩喝,又在他足部割开一条血管,略微排开他胸口的体液。

  兰波看到爱儿的鲜血,脸色发白。西蒙伸手搂着她,可是她推开丈夫,坐在床尾的一张椅子上;以乌黑的大眼睛凝视姐姐,其姐克丽丝汀忙着为小孩治病。

  白天小男孩的病况似乎好转了,克丽丝汀劝兰波在卧榻上躺一会儿。她为妹妹堆好垫子和被褥;坐在旁边轻轻摸她的额头。兰波抓住克丽丝汀的纤手。

  她苦哼道,“你对我们纯粹是好意吧?”

  “妹妹,我对你们岂会有别的意思——妹妹啊,我们俩在家乡孤零零的,无亲无戚——?”

  兰波泣不成声——唇部吐出半哽咽的啜泣。克丽丝汀只看过妹妹哭过一回——就是在父亲去世的卧榻边。现在几滴热泪浮上眼眶,沿着面颊往下淌。她拉起克丽丝汀的手来看:又瘦又长,可是现在呈红棕色,已粗糙不堪——

  她说,“仍旧比我的手漂亮。”兰波的双手小小白白的,手指头却很短,指甲呈正方形。

  克丽丝汀摇头微笑,兰波有点气愤说:“是的,你比我漂亮。爹和娘比较疼你——一直都是如此。你给他们带来耻辱和悲哀;我则孝顺又听话,看中了他们最希望我嫁的人——可是他们还是比较疼你——”

  “不,妹妹。请相信他们也一样疼你。兰波啊,想一想你只给他们带来快乐,应该庆幸才对——你不知道相反的念头多么难以承当。只是我年轻的时候,你年龄更小;所以他们比较爱跟我说话。”

  兰波照样叹息说,“是的,我想你年轻的时候,别人都比你小。”

  不久她便睡着了。克丽丝汀坐着凝视她。克丽丝汀对妹妹的认识太少了;她出嫁时,兰波还是小孩子。现在她觉得,某些方面妹妹永远像小孩。兰波坐在生病的儿子床边,自己像个孩子——一个苍白惊慌的孩子,努力抵挡恐惧和不幸。

  有时候牲口若太早怀孕,往往会停止生长。兰波生女儿的时候,年纪还不满十六岁,后来她似乎一直长不大;她脆弱娇小,没有绽放的青春,也未曾结实累累。日后她生下这个儿子,小家伙体弱多病——面容俊美,五官细致,肤色清新,个子却小得可怜——他很晚才会走路,直到现在说话还说不清楚,只有天天在他身边的人才懂他的儿语。他很怕陌生人,至今还不肯阿姨摸他。愿上帝和圣奥拉夫赐恩,让她救救可怜的小东西——噢!她将感激一辈子。他母亲自己还像小孩,失去他一定受不了的。她觉得,这位独子若死了,西蒙·达尔也一定受不了打击——

  如今她了解妹夫忍受的悲哀和恐惧,发现自己越来越关心他了。她深深体会父亲对“安德列斯之子西蒙”的厚爱。可是父亲匆匆安排这桩婚事,她不知道是否害了兰波。她望着身边的小妹妹,总觉得西蒙毕竟太老,个性也太稳、太沉重,不适宜当这个小娃儿的丈夫。

  3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德列斯卧病在床;既未好转也未恶化。最严重的一点是他完全睡不着;半睁着眼睛躺在那儿,好像不认识任何人,咳嗽、气喘、瘦弱的身子饱受折磨,体温时高时低。有一天傍晚,克丽丝汀给他喝一帖镇定饮料——他马上睡着了;可是过了不久,她发现小孩身子发青,皮肤冷冷黏黏的。

  她急忙弄一杯热牛奶,灌入他的喉咙,又在他脚底摆些热石块;以后她不敢再喂他喝安眠药了——她发现他年龄太小,承受不住。

  梭尔蒙神父由教堂带圣餐面包和葡萄酒给他。西蒙和兰波立誓:上帝若肯垂顾他们,保全其子的性命,他们要一年四季祈祷、斋戒、济赈穷人。

  尔郎来过一次;他不肯下马进屋,克丽丝汀和西蒙到院子里跟他说话,他以悲哀的眼神望着他们。说也奇怪,他这种眼神老是叫克丽丝汀发火。他看人生病或伤心,确实很痛苦,但是他的表情更含着困惑和羞愧——每当他同情别人,总是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

  后来纳克或双胞胎每天都到佛莫庄园来问候安德列斯。

  第七天晚上,病情没有变化,白天似乎好了一点——体温降低了,西蒙和克丽丝汀单独守着他坐到中午。

  孩子的父亲由衣服底下抽出脖子上挂的一个镀金小护符;俯身在孩子面前摇晃,并塞到孩子手中,让小家伙握紧——可是安德列斯好像没什么知觉。

  西蒙小时候就得到这个护符,一直配戴至今——是他父亲由法国带回来的;曾在一所名叫“圣麦可峰”的修道院中接受祝福,上面有大翼天使圣麦可的肖像。西蒙低声告诉她,小安德列斯喜欢看这幅肖像,但他以为是公鸡;他叫天使长“公鸡”——西蒙好不容易才教会儿子说“天使”。有一天,他们站在庭院中,安德列斯看公鸡啄一只母鸡,竟说道:“爹,天使生气了。”

  克丽丝汀以哀求的目光看看西蒙——西蒙说得很平静,她听了却心如刀割。她守护这么多夜,非常疲劳;如果现在哭出来,精神一定会崩溃的——

  西蒙又把护符塞进衬衫的胸口。

  “噢,是的。如果圣麦可肯慢一点来接这个小灵魂,我有生之年,每年秋天圣麦可纪念日一定捐一头三岁的公牛给教堂。我想安德列斯在磅秤上大概不比一只拔了毛的光鸡重多少——他好小好小——”他想笑,声音却哽噎了。

  “西蒙,西蒙!”克丽丝汀哀求道。

  “克丽丝汀,一切都要看上帝的意旨;他一定最了解——”做父亲的人不再说话,站着俯视他儿子。

  第八天晚上,西蒙和一位女佣守着病人,克丽丝汀在较远的长凳上睡了一会儿。她醒来的时候,女佣睡着了。西蒙跟大多数夜晚一样,坐在床头的板凳上;低头面对床铺和小孩。

  克丽丝汀走上来低声说,“他有没有睡觉?”

  西蒙抬起头。他用手去擦脸;她发现他脸颊湿湿的,可是他低声静静地说:

  “克丽丝汀,我想安德列斯除非埋在圣土的草皮下,大概不可能入睡了——”

  克丽丝汀静立着——全身发僵。晒红的皮肤渐渐转白,连嘴唇都白白的。

  她走到屋角去拿外出的斗篷。

  “你必须安排一下——”她说话时,喉咙和嘴巴似乎干得要命——“我回来,这边只能有你一个人在场。你陪他——看我进来,别说话,事后也别跟我或任何人提起。甚至不能告诉你的神父——”

  西蒙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他的脸也发白了。

  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不——克丽丝汀!我——我不敢——叫你走那条路——”

  她披上斗篷,由屋角的矮柜中拿出一块亚麻布,折好放在胸衣里。

  “我敢。你知道,待会儿我没叫人,谁都不许靠近我——在他清醒说话之前,谁都不许靠近—”

  他照旧小声说,“你看令尊会作何感想?克丽丝汀——别这样——”

  “我以前就做过父亲认为不应该的事情——当时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欲念——安德列斯也是他的骨肉——我的骨肉——我妹妹的儿子——”

  西蒙用力喘气,浑身发抖;他低头看地面。

  “不过,你若不希望我试最后的一招——”他照旧低头站着,没有答腔。于是她又开口了——不知道自己惨白的嘴唇已浮出一抹古怪、几近轻蔑的笑容。

  “你希望我不去?”

  他偏开脑袋,她走过他身边,无声无息跨出门外,轻轻关上门。

  外面一片漆黑,南风阵阵吹来,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她才走到围墙间的路面,却仿佛踏入了永恒。前面和后面都是无止尽的漫长道路。她跨入夜色中,似乎永远离不开她所走进的深渊。

  黑暗本身就像一股她得推开的巨力。她在深泥中行走——这条路被粪肥车挖过,在南风中融解了。每走一步,她就必须挣脱黑夜和脚部四周爬上来、黏住裙摆的寒意。不时有落叶揉过她身旁——活像暗夜中的一个生灵轻轻碰她,对自己的威力充满信心:回去,回去!——

  等她来到公路上,举步便轻松多了。路上长满青草,双足不再陷入烂泥滩。她自觉面孔僵得像石头,身体绷得很紧——每一步都无情地通向她要走过的森林。内在的麻木感浮上全身——她不可能有勇气穿过那条暗道——可是她不想回头。恐惧害她身体发麻,然而她像梦游般往前走,不知不觉跨过石头、树根和水洼——留心不跌倒,不失去平稳的步调,努力克服恐惧感。

  枞树林的飒飒声越来越近了;她宛如梦游,依旧平平静静走过去。她听见各种声音,不敢动一下眼皮。河流的吼声、树木的叹息、小溪漫过石头的声音……她一一靠近,超越,撇在后头。有一次陡坡上滚出一块石子,像生灵在上面活动——她全身出冷汗,可是她不敢放慢也不敢加快步伐——

  克丽丝汀的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走出树林后,她稍微看得见东西——河面和沼泽的水面都有微弱的闪光。农田在黑夜中显现;一群群房舍像更暗的影子。天空也在头顶发出光明——她感觉到了,却不敢抬头看高耸入云的黑色山腰。可是她知道月亮一定快要升空了——

  她尽量提醒自己——再过四个钟头就是白天:各农庄的人将开始一天的工作——大地灰蒙蒙出现曙光;山顶会渐渐明亮。路途并不远——若有光线照明,佛莫庄园到教堂并不远。天亮前她早就回家,待在室内了。可是她觉得,那时候她再也不是出门时的她了——

  她知道——若为了救她自己的某一个孩子,她决不敢试这最后的一招。上帝伸手接一个灵魂,她居然推开它的圣手!她年轻的时候,坐着守护生病的幼儿,芳心淌血,眼看要害怕和伤心得晕倒在地,嘴里却说:主啊,你比我更爱他们——一切还照你的旨意——

  而她现在却深夜来此,向恐惧挑战——这个小孩不是她的——无论为了什么理由,她都要救他——

  ——西蒙·达尔啊,你至爱的人遭到危险,你也在我手头接下了一份男人不降低自尊就无法接受的恩情——

  “你希望我不去?”他竟没有魄力回答。她从心坎里知道——万一小孩死了,西蒙总会想办法承担的。可是他濒临崩溃,正巧被她撞见了——她抓住那一刻的良机,启程办事。现在她要跟他分享这个秘密——他知道克丽丝汀也见过他站不稳脚跟的一刻——

  他对她太熟悉了。每次遇到困难,她就由自己抛弃的男人手中接受帮助,拯救她倾心的男人。每当她需要为情人寻找荫蔽,总是向她遗弃的未婚夫求助。她求西蒙从未落空——他一次又一次挺身庇护她,献出善心和力量。

  ——她深夜走这条路,是想减轻多年来压得她受不了的人情债负担。

  西蒙逼她了解,他是最强的人——强过她,也强过她许身的男人。他们三个人在奥斯陆旅馆中面对面的一刻,她就该感觉到——只是她那时候不愿意看清罢了——这位肥胖、圆脸、健谈的青年胜过——

  所以她来这边,不敢呼叫圣名,毅然犯下此罪,以便赢得——赢得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是想报仇雪耻吗?为自己不得不承认西蒙胜过他们夫妻而雪耻?

  西蒙,现在你也知道了吧——为了救我们心目中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可怜的人类不惜抓住任何生机,任何生机——

  她走上教堂前的斜坡,月亮已升上山丘边缘。她似乎又得克服新的恐惧——月光像一层薄薄的蜘蛛网,罩着黑色的泥地;教堂立在薄网下,黑得吓人。她第一次看到外面绿地的大十字架,不敢走过去鞠躬。她爬过墓场草墙和石墙最低最好爬的地段。

  墓碑在带露的长形草地上像水洼泛着寒光。克丽丝汀直接穿越坟场,来到南墙边的贫民墓地。

  她走到一个贫苦异乡客下葬的地方。有一年冬天,那人在山上冻死;他的两个孤女挨家挨户接受赈济,最后“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好心收留她们,给予良好的教养。她们长大了,品貌甚佳,克丽丝汀的爸爸亲自为她们找到正直勤劳的丈夫,还送了母牛、小牛和羊群等嫁妆,体体面面出嫁;蕾根福莉则送她们床铺、寝具和铁锅——现在她们是成功的主妇,生活相当宽裕。有一位成了兰波的使女,兰波曾替她带小孩去受洗——

  布雅恩啊,为了兰波的儿子,现在你得给我一束墓地的草皮。她跪下来,抽出匕首。

  她将手指伸进露珠点点的草皮下,眉毛和上唇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底下盘得很紧——只是草根罢了——她用匕首切断草根。

  为了酬谢死者,必须献上三代传家的金饰或银饰。她脱下祖母订婚用的红宝石小戒指——小家伙是我父亲家的后裔呀。她尽量把指环塞进深土里,以亚麻布包好草皮,再将她挖过的地点用苔藓和树叶盖起来。

  她起立,两腿发抖——站了一会儿才能转身。现在她若看手肘下面,就可以看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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