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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字架(16)

  他太太嘴唇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尔郎站起来,一动也不动:

  “你若是这个意思——那我凭上帝发誓——我不再坐主人的高席。”

  她不答腔,他又说,“回答呀!”女人全身打了个长长的哆嗦。

  “以前坐在那边的家父——他——他是比你够格的主人。”她几乎无力说出口。

  “留心口舌,克丽丝汀!”尔郎跨近一两步。

  她猛然站直说:“好,你打吧——我以前忍受过,不妨再挨一次。”

  “打你——我没这意思。”他把手放在餐台上;两个人又四目交投,他脸上再度浮起她难得一见的疏远及平静表情。她简直要发狂了。她知道她自己没有错——尔郎说话太鲁莽,不用脑筋;可是他那副表情使她觉得错在自己。

  她望着他,对自己的话不觉害怕起来。

  她说,“你的家系在特龙汉乡重振声威,恐怕不是靠我的儿子——”

  尔郎满面通红:

  “我知道,你忍不住要提‘奥拉夫之女山妮娃’夫人——”

  “我没提她,是你提起的。”

  尔郎脸红得更厉害。

  “克丽丝汀,你可曾想过——那件不幸——你也并非全无过失——

  “你记不记得尼达洛斯那一夜——我来到你床前。我万分谦卑,遗憾自己冒犯了你——我求你原谅我的错误。你叫我回到头一天晚上睡觉的地方去睡——”

  “我哪知道你和令亲戚的太太同眠——?”

  尔郎静立了一会儿,脸色发白又转红,闷声不响走出房间。

  其妻一动也不动,——静立好久,双手握拳贴着下巴,眼睛望着烛火。

  接着她猛抬头——长长吸了一口气。有时候他必须听听——

  这时候她听见庭子里有马蹄声——听那步调,是家仆牵马出来。她悄悄走到门口,转入披屋,站在门柱后面偷看。

  天色已灰蒙蒙带着曙光。尔郎和“哈尔德之子武夫”站在院子里。尔郎牵着马儿,她看见马儿上了鞍具,他也穿着骑马装。两个男人交谈片刻,她一句都听不见。接着尔郎爬上鞍座,慢慢骑到庄园大门口;他没有回头,似乎和旁边步行的武夫说了几句话。

  等他们消失在路上,她悄悄出来,无声无息走到大门口,站在那儿聆听——她听见尔郎催“煤烟”跑上公路。

  不久武夫回来了。他看见大门口的女人,猛停下脚步。他们在曙光中对望了一会儿。武夫穿了鞋子,没穿长筒袜,斗篷下只穿一件亚麻衬衣。

  女主人疯狂问道,“怎么回事?”

  “你一定知道——我可不知道。”

  “他骑马上哪儿?”他又问。

  “豪根屯。”武夫伫立片刻。“尔郎进来叫醒我——说他今夜要骑马到那边——他似乎很急。他叫我看几样东西,以后替他送上去。”

  克丽丝汀沉默半晌。

  “那他很生气哕?”

  武夫低声说,“他很静。克丽丝汀,我担心——我怀疑你是否说了不宜说的话。”

  做妻子的人热烈答辩说:“尔郎该忍受人家把他当成年人来对谈一次。”

  他们慢慢向下走。武夫转向自己家,她追上去。

  她忧心忡忡恳求道:“武夫,亲人,以前你曾告诉我,为了我的儿子,我迟早得硬下心肠和尔郎谈谈。”

  “是的——克丽丝汀,我随着年龄增长长了智能,你却没有——”他照旧答道。

  她凄然说:“说真的,你可真会安慰人。”

  他把手重重搭在克丽丝汀肩上,起先什么话都不说。两个人站在那儿——万籁俱寂,他们都听见别的时候听不到的河流声。四周农场公鸡喔喔啼,克丽丝汀的公鸡也由马厩大声应和。

  “是的——克丽丝汀,我必须学着谨慎安慰人——我们靠安慰生活了许多年——现在我们要省着用,我们不知道还需要撑多久——”

  她抖开他的手;用牙齿咬着下唇,把面孔偏开——然后往下跑,回到火炉室。

  清晨冷得刺骨;她拢紧斗篷,拉起头巾来遮住脑袋;蹲坐在冷冰冰的火炉边缘,将露水打湿的鞋子缩在裙摆下,双臂交叉放在膝头,静静思考。她的面孔不时发颤,但是她没有哭。

  她一定睡着了——醒来背脊发痛,四肢僵冷,连骨髓都冻僵了。门户半开——她看见院子里有阳光。

  克丽丝汀出来转往披屋——太阳已高挂在天上,下面的牧场传来跛脚马的铃声。她看着对面的新储藏屋,这才发现小慕南站在阳台上隔着栏杆的拱弧往外瞧。

  儿子们——她突然想起来。他们睡醒发现父母的大床没有人睡过,心里怎么想呢?

  她跑过庭院,上楼找小儿子——慕南身上只穿一件衬衣。母亲一来,他立即把手伸进母亲手里,似乎很害怕。

  阁楼里没有一位少年穿好衣裳——她看得出来,他们不是旁人叫醒的。人人都匆匆看母亲一眼,又垂下眼皮。她抓起慕南的长筒袜,要帮他穿。

  老六劳伦斯讶然问道:“爹上哪儿去了?”

  她回答说:“你爹大清早骑马上豪根屯去了。”她发现大孩子们注意听,又说:“你们知道,他早就说要找个时间上去,看看他的农场近况如何。”

  最小的两个睁大了眼睛望着母亲的面孔,五位大哥哥走出阁楼,避开眼睛不看她。

  9

  日子一天天过去。起先克丽丝汀并不担忧:她不愿思索尔郎半夜一怒离家是什么意思——也不管他要在北面的山丘农场干熬多少时日,故意折磨她。她生丈夫的气,因为她不否认自己也有错,自己说了不宜说的话,愤怒反而加强了。

  她确实犯过许多次错误,生气时往往对丈夫说了含恨和失礼的话。可是她不先道歉,尔郎就不肯遗忘或谅解,这一点最叫她难过。她暗想,她犯错的次数并不多——难道他不明白,她往往被忧虑和恐惧折磨得半死,默默忍着不说?——后来她很容易失去自制力。她认为尔郎理当记住,她除了长期为儿子的前途担忧,今年夏天更为纳克强烈恐惧过两回。如今她渐渐看清楚了,年轻妈妈的辛苦和操劳一过去,中年妈妈的新恐惧和新哀愁就接踵而来——尔郎随随便便说他不担心儿子的前途,她激动得像发疯的母熊——也像带着幼仔的母狗;尔郎说她一触及儿女问题,就像母狗似的,她可不在乎。只要有一口气在,她会像母狗守护娇儿,不眠不休。

  而且,他若为了这个原因而忘记每次遇到困局,妻子就全力支持他;忘记他打她的时候,他跟可恶的兰斯维克庄女人(山妮娃夫人)通奸,背叛妻子的时候,她虽然生气,仍旧宽大为怀;那他一定很健忘。现在她想起尔郎最大的过失,对他的怨恨仍旧不太强——她为此责备他,是知道他自己也后悔了,深觉做了坏事。而她尽管气尔郎,仍不免为他出手打人和失贞的后果而担心,为他本人而担心——她觉得丈夫野性发作,与其说是对不起她,不如说是对不起自己,损害了灵魂的福利。

  他对妻子冷酷粗心,像小孩般缺乏耐性。给她带来不少小伤痛,经常刺痛她的心灵——有时候他不顾一切,证明自己爱她,连那种狂暴不体贴的爱情都叫她痛苦。前几年她年轻软弱,总觉得丈夫若不证明他有力量和爱心保卫她和膝下的幼儿,她被一大堆无依的小孩子拖累,健康和勇气一定会耗光的。她自觉身体弱,心智单纯,又不敢信赖丈夫的能力和智能,实在很苦恼——当时她好像得了永远医不好的心创症。即或她抱着乳儿,贴在胸前喂乳,接触怀中软绵绵热烘烘的身躯,那份喜悦也被恐惧和烦恼破坏了——你这么小,毫无自卫能力,你爹却常常忘记他该先考虑你一生的安全。

  如今儿子们的骨头结实了,脑袋长硬了,还缺乏成人的智能——尔郎竟诱他们离开她。丈夫和儿子由她身边成群消逝,沉迷在古怪幼稚的不负责行径中,她发现自己认识的男人都有那种气质,悲观又谨慎的妇人永远跟不上去。

  所以,她个人想起尔郎,只觉得伤心和愤怒。可是她念及儿子们的看法,不免有些担心。

  武夫曾经带两匹驮马到朵夫瑞山区,把尔郎吩咐的东西运上去——包括大量的衣服、武器、四套弓弩、满满几袋的箭头和石弓闸、三条家犬。武夫带走长耳朵的软毛小母狗,慕南和劳伦斯哭得好厉害——那是荷姆修道院院长送给尔郎的外国美犬。在两个小儿子心目中,父亲拥有这一条珍犬,比其他方面更能傲视群伦。父亲答应过他们,等母狗再生小狗,他们可以各挑一只。

  武夫回来后,克丽丝汀问他尔郎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返家。

  武夫说,“没有,看来他打算住在那边。”

  武夫不主动谈蒙根屯之行,克丽丝汀也不愿多问。

  秋天一家人由新储藏屋搬到里面,几个大儿子说今年冬天他们想睡楼上的厅堂,克丽丝汀答应了,于是她和两位么儿睡楼下的大厅。头一天晚上她就说好老六劳伦斯可以陪她睡在床上。

  小家伙高兴得打滚,钻入寝具中。他们习惯在板凳上搭卧铺,下面垫草料填充的皮囊,外面盖兽皮被褥。如今大床上有蓝色的长枕垫可躺,除了软毛更有精红的被单——而且双亲的枕头都加了白色细亚麻的枕套。

  劳伦斯问道,“我只能在这儿睡到爹回来。到时候我大概又得睡板凳了吧,娘?”

  母亲答道,“等天气转冷,哥哥们若不改变主意搬下楼,你可以睡纳克和布柔哥夫的床铺。”楼上也有个小小的石炉,不太保暖,烟雾却很浓,而且楼上的冷风和寒气比较重。

  秋天快要过去了,克丽丝汀兴起一股模糊的恐惧;一天天加重,日子变得非常难熬。好像没有人听见尔郎的消息嘛。

  漫长漆黑的秋夜,她眼睁睁躺着,听见两位么儿匀整的呼吸,聆听屋角的风声,内心思念尔郎。他只要不在那个农庄上多好——

  堂兄弟谈起豪根屯的时候,她不太高兴——一家人离开奥斯陆之前的某一天傍晚,“巴德之子慕南”到他们的住处来看他们,当时慕南是小农庄的惟一业主——农庄由母亲遗留给他。他和尔郎笑笑闹闹,两个人都醉了,克丽丝汀气他们提起那个不吉利的地方,结果慕南竟把那个农庄送给尔郎——免得尔郎在挪威连一块地产都没有。事情是半开玩笑决定的——连那边闹鬼不能住人的传闻他们都当笑话讲。母亲和继父凶死时,慕南曾万分恐惧,此时已多多少少冲淡了。

  她真的凭法律契约将豪根屯过户给尔郎。克丽丝汀讨厌丈夫拥有那个不吉利的地方,掩不住内心的恶感。尔郎却一笑置之:

  “就算那边的房子没倒塌,你我也不太可能踏进去。我想爱丝希尔德阿姨和布柔恩爵士的亡魂不会送房租来。他们阴魂不散的传言是真是假与我们无关——”

  到了岁末,克丽丝汀整天想着尔郎在北面豪根屯的近况,变得沉默寡言,除非答复问题,她很少和孩子或佣人说话——除非必要,他们也懒得跟女主人交谈,因为他们若打扰了她沉重的思绪,她的答复往往简慢又不耐烦。她自己没发现这一点,后来她看两个小儿子不再问起父亲,也不再跟她谈父亲,她叹了一口气暗想:孩子们真健忘——她不知道自己不耐烦回答,叫儿子闭嘴别烦她,已经把他们吓跑了。

  她跟几个大儿子几乎没说过一句话。

  降霜期间,有人到庄园来找男主人,她还可以说他到山上打猎去了。到了耶稣降临节的头一个礼拜,教区和山区下起一场大雪。

  圣露西亚节前夕(12月13日)早晨,外面还黑漆漆的,满天星斗,克丽丝汀由牛房出来,借着插在雪地上的一根松木火把,她看见三个儿子站在屋门外,双手抓着雪橇,正要系在脚上——高特的骟马站在不远的地方,脚上套着柳条防雪靴,背上驮着载货的鞍袋。她猜出儿子们要去哪里,发现其中一位是布柔哥夫——另外两个是纳克和高特,她不敢说什么,只问道:

  “布柔哥夫,你今天要乘雪橇出门?——儿子啊,天色可能很亮喔!”

  “你看到了嘛,娘。”

  她有点不知所措说,“那你们中午以前大概会回来吧?”布柔哥夫不善于乘雪橇;雪光害他的眼睛发疼,冬天他大抵留在室内。不过纳克说他们也许要去好几天。

  克丽丝汀留在家,心情烦乱又恐惧。双胞胎一直闹别扭——母亲知道他们也想去,可是大哥哥们不肯。

  第五天早餐时刻,三兄弟回来了。纳克说:为了布柔哥夫,他们鸡啼就启程——以便在太阳升空前到家。两个人直接去上厅——布柔哥夫累得几乎倒在地上——老三高特把袋子和驮鞍搬进室内。他带了两只幼犬给劳伦斯和慕南——小家伙看到了,顿时忘记一切问题和忧虑。高特似乎有烦恼,但他努力掩饰。

  他由袋子里拿出一些东西:“爹要我交给你。”

  十四张貂皮,美极了。母亲接过来,有点不高兴一一句话都答不出口。她有好多话要问;怕自己一吐露心声,就失去自制力——高特年纪太轻了。她只说:

  “我看毛色发白——我们早就进入冬半年了——”

  纳克下楼,和高特一起坐下来吃粥,克丽丝汀急忙对菲莉达说她要亲自端东西到楼上给布柔哥夫吃。她突然觉得,沉默的次子心智比兄弟们成熟,她也许能跟他讨论这件事。

  他躺在床上,用亚麻布盖住眼睛。母亲在火炉的锅钩上挂一壶水去烧,布柔哥夫支起上半身吃东西的时候,她泡了一帖小米草和白屈菜的洗眼剂。

  克丽丝汀接过他手上的空粥碗,以洗涤剂为他清洗红肿的眼睛,盖上湿布;最后她鼓起勇气问道:

  “你爹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

  稍顷,母亲又说:“布柔哥夫,你向来不多话。”

  “娘,大概是天生的吧。”——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在峡谷北面遇见西蒙主仆——雪橇载满东西往北走。”

  “你们有没有跟他们说话?”母亲问道。

  他照旧笑着说:“没有——我们的亲戚之间好像有流行病——友谊发育不良——”

  母亲大怒说:“这件事你怪我?有一段时间你抱怨我们不吭气——后来你又说我们留不住友谊——”

  布柔哥夫只是笑一笑。他用手肘支起身体,仿佛要聆听其母的呼吸声:

  “娘,拜托,千万别哭——我心情不好,又很累——我实在不习惯乘雪橇——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不是爱吵架的女人。”

  克丽丝汀很快就下楼了。她实在不敢向次子打听年轻一辈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每天晚上孩子们上楼以后,她就躺着注意听:不知道他们在那边有没有交谈?楼上传来皮靴坠地声、刀带掉下的吭啷声——她听见他们开口,却搞不清他们说什么——大家同时发言;腔调拉高——好像半吵架、半开玩笑。双胞胎之一大嚷——然后有人被拖过地面,灰尘由头上的木板掉进楼下的房间——阳台门轰的一声开了——有东西重重落在阳台地上,接着伊瓦和史库尔猛撞门,吵吵闹闹——她听见高特大声笑;得知他在屋里——显然高特和双胞胎又吵架了,高待把他们推出门外。最后她听见纳克的成人嗓音——他正在调解纠纷;双胞胎进门。谈笑声和上床的声音传到楼下,终于静下来了。不久她听到匀整的嗡嗡声时起时落——像山间遥远的雷鸣。

  母亲在暗夜中微笑。高特太累的时候会打鼾。她父亲生前也是如此。形貌的问题真奇怪——外表像尔郎的几个儿子睡觉也像他无声无息。她躺着思索血统中一代一代相传的小特征,忍不住泛出笑容。母亲心中的压力暂时减轻,睡意袭来。缠着她所有的思绪,她身子慢慢往下沉——先是轻轻松松,后来就什么都忘光了。

  ——她安慰自己说,他们还年轻一大概不太难受吧——

  新年度的某一天,梭尔蒙神父到柔伦庄来找克丽丝汀。这是他第一次不请自来,克丽丝汀预感不妙,却客客气气欢迎他。她猜得没错——他自认为有责任来调查她和丈夫是不是故意分居,若是如此,则违犯了上帝的法则,他要查查是谁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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