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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字架(19)

  他在哈马城遇到一位朋友——法加堡的“巴尔之子维格莱克”——结伴同行。走到小哈马,他们在一处设有酒吧的农场上休息。饮酒期间,屋里的几名皮毛贩子酒醉吵起来,大打出手;西蒙起身劝架,拉开他们,自己的右下臂却挨了一刀;只刮破皮肉,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屋里的女人为他扎上一块布条。

  他陪维格莱克回家,在他家过夜。两个人共卧一床,凌晨西蒙被对方的梦话吵醒了。维格菜克不只一次叫他的名字;西蒙遂叫醒对方,问他怎么回事。

  维格菜克记不清梦里的内容。“反正是噩梦,梦中有你。我记得——已故的‘瑞达之子西蒙’站在屋内,叫你跟他走——我清清楚楚见到他,连他脸上的雀斑都数得出来。”

  西蒙半开玩笑半认真说:“我真希望你能将那个梦卖给我。”“瑞达之子西蒙”是他的堂兄弟,小时候两个人很要好;对方在十三岁左右天折。

  早晨宾主坐下来吃早餐,维格莱克发现西蒙的短外衣右袖敞着没扣,臂肉和手背整个发红发肿,他谈起这件事,西蒙笑出声。维格莱克叫西蒙在那儿住几天——等妻子抵达——他忘不了昨夜的噩梦——“安德列斯之子西蒙”有点生气说:“维格莱克,你梦中的我不至于惨到要卧床喂虱子吧?”

  日落时分,西蒙主仆骑马向洛斯娜湖走去。天气晴朗;高高的蓝色和白色山冈在夕阳下化为金色和粉红色,但是河边布满白霜的丛林在阴影中灰蒙蒙的。他们的坐骑很不错,一路轻轻快快奔驰,然后踏上长长的湖面——碎冰在马蹄下哗啦哗啦弹起。迎面吹来一阵刺骨的寒风;西蒙冷得受不了——转瞬间体内却升起一股叫人恶心的热浪——接着冰浪又仿佛刺进他的骨髓。有时候他觉得舌头发胀,喉部浓浊不堪。一行人还没走完湖面,他不得不停下来,叫跟班替他系好斗篷,作为右臂的吊带。

  仆人听“巴尔之子维格莱克”谈过他的噩梦;现在他们要主人亮出伤口。西蒙说没什么——有点痛:“看样子我三几天内只能当左撇子。”

  暮色渐浓——月亮出来了,他们走上湖泊北面的山脊一西蒙觉得手臂的伤口大概很麻烦。腋窝痛得厉害;马背上颠簸害他十分痛苦——血液在受伤的臂膀中悸动。剧痛由颈背上方传进脑门。他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

  此处的冬季道路高高设在山腰上,部分穿过森林,部分横过白白的田野。西蒙都看见了——满月在浅蓝的天空中泛出银光;将星星赶出航道。惟有一两颗最大的星辰挂在远远的天边。白色大地亮闪闪的;阴影短短尖尖投在雪地上——林中的光线在枞树间模模糊糊呈斑点或长条状。西蒙全都看见了——

  ——但他也同时看见早春的阳光和灰棕色的草地。外围地区零零落落窜起发育不良的枞木;在阳光下亮得像绿色天鹅绒。他认出来了;是戴夫林庄园的家用牧场。田野那一端的赤杨树干像春天一样灰白有光泽,树梢开满棕色的小花——后面是低低长长的劳玛瑞克山脊,蓝湛点缀着白雪。他和堂兄弟“瑞达之子西蒙”走向赤杨林;他们带着钓鱼用具和短枪——要前往深灰色有碎冰的湖泊,在湖尾的水面钓鱼——已故的堂兄弟在他身边步行:帽沿下露出一大堆鬈发,在春阳中呈浅红色;他数得出对方脸上的雀斑。堂兄弟若嫌他说话愚蠢,就噘起下唇吹一吹——嘘,嘘。他们跳过小沟,在草地的雪水间沿着一块块草皮跳过去。底下有苔藓——在水中冒泡,绿得迷人。

  虽然他神智未失——虽然他看见马路上坡又下坡,穿过森林,越过月光下的白色农地——看见屋顶积雪的房舍在地面投下长影,看见谷地河面上的雾圈——也知道他们来到空地时,后面催马赶上来的是容·达克——可是他发现自己不止一次叫他“西蒙”。他知道叫错了,也看见仆人惊慌的表情,却无计可施。

  等他的神智清醒些,他说道:“伙计们,我们今天晚上必须赶到洛尔德镇的托钵僧那儿。”

  仆人哀求他——他们理当尽快找一户人家,进去休息;他们提起距离最近的神父住宅,主人却硬要照自己的意思。

  “马儿一定很辛苦,西蒙——”两名跟班面面相觑。是他非回家不可。他知道死期近了——

  冬夜里,他时而冻得半死,时而全身发烧,可是他一直感受着家乡牧场和煦的春阳,觉得已故的堂兄弟陪他继续向赤杨丛走去。

  幻影消失片刻,他的神智清醒过来——伤处却痛得可怕。他请一位仆人割开受伤那条手臂的袖子。容·达克小心割破手腕到肩膀的外套和衬衫,他自己用左手压住浮肿的右臂,面色苍白,冷汗沿着面孔向下滴。痛楚暂时减轻了。

  后来仆人开口说话——到了洛尔德镇,他们得派人传话到戴夫林庄园。西蒙不肯听,他不愿意用这种消息惊动娇妻,看来没必要嘛——酷寒大地乘雪橇出门不太好。等他回到佛莫庄园再看看吧。他向马童西格尔笑一笑,为对方打气——马童显得惊慌又可怜。

  “不过我们一到家,你们就派人去请柔伦庄的克丽丝汀——她是高明的女医师。”他说这句话,自觉舌头硬硬浊浊的。

  吻我吧,克丽丝汀,我的未婚妻!起先她一定以为是胡扯。不,克丽丝汀。然后她会感到惊讶。

  尔郎看出来了。兰波看出来了。而克丽丝汀——她整天担忧和生气——她对尔郎太气愤太不满了——即或现在她都没想过别人。克丽丝汀吾爱,你从来不重视我,不想想我成了未婚妻的妹夫,心里有多难过——

  ——当年他在奥斯陆修道院大门外跟她分手,自己都不知道他会继续想她;日后生命中的一切收获仿佛都弥补不了当时的损失——代替不了年轻时的未婚妻。

  她应该在他死前听听内情。她应该吻他一下——

  ——我曾爱你,至今仍然爱你——

  他听过这句话,一辈子忘不了——语出圣母奇迹集;是一位修女跟一位爵士逃出修道院的故事。圣母最后拯救他们,饶恕他们的罪孽。他在死前对其妻的姐姐说这句话,如果也算罪过,那么圣母一定会饶恕他——他可不常向圣母提出要求哩——

  当时我不相信——我一辈子不可能快乐或开心——

  他对后面追上来扶他的跟班说:“不,西蒙,‘索卡’若载我们两个人,未免太重了——今夜它得走远路。是的——我看出是你,西格尔,不过我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

  凌晨他们来到香客招待所,两位管理该处的托钵僧收留了病人。西蒙在他们的照料下稍稍好转,发烧说胡话的现象也缓和多了,西蒙硬要向他们借雪橇,继续北行。

  行程相当顺利,他们沿路换马,整夜赶路,次日天亮前抵达佛莫庄园。西蒙身上盖了许多被褥,躺着打瞌睡。被子好重——有时候他自觉躺在大岩板下——头疼得厉害。有时候他觉得找不到自己。接着剧痛又在体内汹涌——身体仿佛不断地沸腾,胀得好大好大,快要炸开了。手臂一直颤动。西蒙看出仆人累得脸色发白,十分憔悴——他们骑马一连赶了两夜的长路。他想跟他们说句话,舌头却不听指挥。他撞到门槛,趴倒在房间内——肿胀的手臂碰到东西,痛得他大吼一声。仆人为他更衣,扶他上床,他拼命忍着不叫苦,全身冒冷汗。

  过了不久,他看到“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站在壁炉边,用一根杵棒在木钵里捣药材。声音重重捶进他的脑袋!她把一小壶液体倒进烧杯,由手提箱拿出一个玻璃瓶,将瓶内的东西淋几滴到烧杯内——又将木钵中捣好的药材放进水壶,摆在火上烧。她的动作好安静、好利落——!

  现在她端着烧杯走到床前,步履真轻。这位戴亚麻布帽、一脸端庄的苗条妇人依旧像少女时代一样挺拔,一样漂亮。她用手托着他的脑袋,扶他起来,弄得他发疼,因为他的颈背也肿了。她以左手端烧杯,凑在他嘴边,让他的脑袋贴在她胸前。

  西蒙笑眯眯的,克丽丝汀轻轻把他的脑袋放回枕头上,他抓住她的纤手。妇人长长窄窄的手已不再柔软,不再白皙了。

  西蒙说:“我想你的手指现在不适宜缝丝绸。但是很结实、很灵巧——克丽丝汀,你的手冷冰冰的!”他把那只小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克丽丝汀静静站着,手掌慢慢发热;于是她抽回来,用另一只手去摸他滚烫的额头——靠近发根的地方。

  她说:“西蒙,你的手臂真可怕。不过,有上帝帮忙,我相信一切会好转的。”

  西蒙说,“克丽丝汀,你虽然精于医术,只怕你医不了我。”但他的精神相当愉快。药汤开始生效;他觉得剧痛减轻了。可是他的眼睛好奇怪一他好像指挥不动两个眼球——人躺在那儿,双目却向两边斜。

  他用刚才的语气说,“我想这条手臂注定要跟我一起走。”

  克丽丝汀回到水壶前面——在亚麻布条上涂了一帖药膏,走过来,用热绷带包扎他的手臂,从指尖直缠到背脊和前胸——红肿由腋窝一条条延伸到这两个部位。起先很痛,后来总算舒服些了。她为他裹上羊毛布,又在手臂下放些软软的绒毛垫子。西蒙问她绷带上涂的是什么药。

  克丽丝汀说,“噢,各种草药制品——大部分是娑罗门参和燕菜。若是夏天,我可以到草本花园去采新鲜的。不过我存了很多——感谢上帝——今年冬天我无需动用,一直留到今天。”

  “你以前说过燕菜的什么话来着?——是你在修道院听院长说的——和名称有关——”

  “你是说由希腊海到北欧,各地的语言都把它叫做燕子花之类的?”

  “是啊——无论在什么地方,它都趁燕子冬眠醒来的时候开花。”西蒙合上嘴唇。到时候他大概早就长埋地下了——

  他说,“克丽丝汀,我如果现在死掉,希望葬在此地的教堂。我现在很有钱,看样子我儿安德列斯将来可以在佛莫庄园生根,当个大人物。我走了以后,兰波春天生的小孩不知道是男是女——我真希望多活一段时间,看到家里有两个儿子——”

  克丽丝汀说她已传话到戴夫林庄园,报告西蒙病重的消息。高特——他那天早上动身。

  她回答说:高特骑上“劳丹”,速度没有人跟得上。西蒙说兰波走这段路大概很吃力——但愿她别赶得太匆忙,伤了身体。“不过我真想再看看我的小孩——”

  隔了一段时间,他又谈到孩子们。他提起安姬儿——后悔没跟艾肯庄的人谈拢那件婚事。可是他嫌对方太老——又有点担心,葛龙德喝醉酒是以蛮横出名的。安姬儿——他尤其想为她找个安全的归宿。现在要靠伯父吉德和叔叔古德蒙为她找丈夫了。“克丽丝汀,告诉我的弟兄——说我问候他们,请他们这方面要慎重考虑。你若肯带她到柔伦庄住一段时间,我地下有知必会感激你。克丽丝汀,万一兰波在安姬儿有了归宿之前先改嫁,你千万要接她到你家。不,别以为兰波对她不好一但是,她若同时有继母和继父,恐怕她的地位会像女佣,而不像——你知道,我播下她这个野种,是在我娶了海福莉以后——”

  克丽丝汀轻轻把手搭在西蒙的手背上,答应尽量帮助安姬儿。她想起所见所闻的一切——父亲受人景仰,自己却属私生,这种小孩处境很艰难。欧姆和玛格丽特,“哈尔德之子武夫”——她一再摸西蒙的大手。

  她笑笑说:“不过妹夫,你这回不一定会死。”她那严厉瘦削的脸蛋儿偶尔会浮出一抹少女般甜蜜温婉的笑容。你这甜蜜、青春的克丽丝汀啊——!

  当天傍晚,西蒙的体温略微降低,他说剧痛也缓和些了。克丽丝汀替他换手臂绷带,伤处不再那么红肿,她轻轻压一下,肌肉柔软多了,指印隔了一段时间才消失。

  克丽丝汀打发佣人去睡觉。容·达克硬要守护主人,她叫他躺在板凳上。她把背部雕花的箱形椅子拉到床边,坐在那儿倚着角落休息。西蒙昏昏睡去一有一次他醒来,看见克丽丝汀手上拿着纺锤。她坐得直挺挺;把缠有羊毛的小线轴插在左腋下,以手指来绕线;小线轴顺着她长长的大腿往下沉,往下沉一接着她卷紧线团,再次缠绕,小线轴往下沉,往下沉——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凌晨他再度醒来,她还坐在那儿纺纱。她摆蜡烛的时候,特意让床幔遮住他的眼睛,免受强光干扰,现在烛火直接照到她脸上。她的面孔好苍白,好安静;丰满柔润的嘴唇已经变薄,闭得很紧;她低垂着眼睑纺纱;看不见他醒来,正由床幔中打量她。她的神色悲哀欲绝,西蒙看了,心脏仿佛在滴血。

  她起身去照顾炉火。无声无息!回来后,瞄一瞄床幔后方——发现他张着眼睛在暗处看人。

  “西蒙,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她柔声问道。

  “好一我现在很好。”

  不过,他觉得左臂下方也很敏感——转头的时候下巴亦然。噢,不,大概只是幻想吧——

  ——啊,她当年抛弃他的情意,一定不认为有什么损失——就这一点看来,他不妨向她倾诉。这件事不可能加重她的心理负担。死前他要告诉她——只告诉她一次:多年来我始终爱你——

  体温又升高了。左臂开始发疼——

  “今天晚上我睡了不少——”他又提起他的小孩——包括疼爱多年的三个人——以及未出生的么儿。后来他闷声不响——剧痛又来了。“克丽丝汀,去躺一躺吧,你若认为需要人守夜,容·达克可以守护一段时间。”

  早上她解开绷带,西蒙平平静静盯着她绝望的面孔:“啊,克丽丝汀,你接手治疗以前,手臂中的污物和毒素已经太多了——而且我曾遭到酷寒的侵害。我说过——你医不了我。别伤心,克丽丝汀。”

  她用软弱无力的口吻说:“你不该走那么一大段路。”

  西蒙照旧说:“没有人能活过命中注定的期限。你知道,我一心想回家——有一两件事要讨论一我死后诸事的安排问题。”

  他笑一笑:“各种火终于烧尽了。”

  克丽丝汀以水汪汪的眼睛注视他。他一向爱引用成语。她俯视对方红斑处处的面容;厚重的双颊、下巴的褶痕似乎往下陷——一层一层的。他的眼神呆滞,闪闪烁烁——后来神色转清,又恢复了思考的表情;他以那双钢灰色小眼睛常常出现的搜索神情望着她。

  白昼的光线射进屋里,克丽丝汀发现西蒙鼻梁附近的面皮转薄了——一道白斑由两侧延伸到嘴角。

  她走到小玻璃窗边,站在那儿强压住泪水。窗上一层厚厚的白霜闪闪烁烁,发出金绿色的光芒。户外依旧是本周以来的晴朗冬景吧——

  ——她知道那是死亡的标识——

  她走回来,把手伸到被单下——他的足踝和双腿都肿起来了。

  “你希不希望——希不希望我们现在去请艾瑞克神父?”她柔声问道。

  “好,今天晚上。”西蒙说。

  他必须在忏悔和接受圣餐之前吐露情衷;事后再把思绪转往另一个方向。

  西蒙说,“说也奇怪,看来你要替我入殓了——我的尸体恐怕不美观。”

  克丽丝汀忍着不哭。她掉头走开,又弄了一帖清凉剂。

  西蒙说:“克丽丝汀,我不喜欢你弄的药汤——喝了以后,思绪模模糊糊。”

  可是后来他又叫克丽丝汀喂他喝一点。“别加太多安眠素。我要跟你谈一件事情。”

  他喝下去,等剧痛缓和,以便清清楚楚、冷冷静静跟她说话。

  “你不希望我们去请艾瑞克神父——让他跟你说些抚慰心灵的话吗?”

  “好,马上去。不过我有句话要先跟你说。”

  他静卧一会儿,然后说:

  “告诉尔郎,上次分手时我说过那些话,天天后悔。那天晚上我对他的态度不像男子汉,太小心眼了——代我问候他——请他原谅我。”

  他问道:“你肯传这个口讯给你丈夫吧?”

  她点点头。

  他又说:“尔郎如果不来参加我的葬礼,克丽丝汀,你得去找他,传达这句话。”

  克丽丝汀静静坐着,满面通红。

  西蒙问道:“我眼看要断气了,你不会拒绝我这个要求吧?”

  女人低声说:“不,我会——照办——”

  西蒙又说:“父母不和,对你儿子不太好,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他们很为难。小伙子知道父母成为教区的话柄,心里可不好受。”

  克丽丝汀用低沉、冷酷的嗓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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