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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十字架(20)

  “是尔郎抛弃我们的儿子——不是我。首先,我的儿子在他们生来该享受爵位和土地的故乡失去了立足点,现在他们不得不让幽谷的家园成为教区的话柄——可不是我造成的。”

  西蒙默默躺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未曾忘记,克丽丝汀——你有理由发牢骚——尔郎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得一塌糊涂。不过你该记得——如果他的计划得逞,现在他儿子的前程已十分稳固,他自己也成为本国的大权贵之一。这种事情失败了就被称做叛徒——如果成功,大家的口气就不同了。当时半个挪威都跟尔郎抱同样的看法一我们和瑞典人分享一个国君,十分不幸,奴特·波斯的儿子可能跟那家伙不一样——只要我们趁哈肯王子小时候,带他到我国就行了。当时很多人支持尔郎,陪他拉绳子——

  “事情一爆发,他们就扔下绳子躲起来——我的兄弟和许多现在得志的仕绅都是如此。只有尔郎一个人落难——克丽丝汀,无论事前和事后他表现如何,危难中他可不失男子汉的气魄——”

  克丽丝汀坐着发抖。

  “克丽丝汀,你若因此而对丈夫说了刻薄话,我觉得你必须收回。克丽丝汀,你一定能办到的——以前你对尔郎忠贞不移一他对你做了正直的人不该做,高尚的爵士和执剑的仕绅更不会做的卑鄙事,你还不肯别人批评他——你记不记得我是在奥斯陆的什么地方遇见你们两个人?那件事你倒肯原谅尔郎——”

  克丽丝汀低声说:“当时我已将自己的命运投注在他身上——我若和尔郎分开,日后会落得什么下场呢?”

  西蒙·达尔说:“看着我,克丽丝汀,对我说实话。我若遵守你父亲对我的誓言——硬要娶你——保证决不提起你的丑事,但是我不解除婚约——那你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

  西蒙笑得很艰苦。

  “我如果硬逼你嫁给我——克丽丝汀,美人儿,我想你不会心甘情愿拥抱我——”

  她脸色发白,俯视地面不答腔。西蒙又笑道:

  “我想我爬上新娘床的时候,你不会和和气气欢迎我——”

  她半哽咽地说:“我大概会带一把小刀上床。”

  西蒙苦笑。“我听说你读过‘波格地区的奴侍’那则歌谣。我可没听过活人之间发生那种事。可是天知道你会不会下手!”

  稍顷,他又说:

  “基督徒之间也没有结发的夫妇像你们一样自行分居的——既无合法的理由,也未得主教批准。你们俩不惭愧吗?你们不顾一切结成眷属;尔郎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你一心只想救他,他也一心顾念你,很少想到七个儿子、他的财产和名声。如今你们可以平平安安团聚了,你们立刻将礼法和安宁抛到脑后——你们在胡萨贝也经常反目和吵嘴;我亲眼看见了,克丽丝汀——”

  他的语气转柔说:“——我告诉你,为了你的儿子们,你必须跟丈夫和解。如果错不在你,你更容易向尔郎伸手求和。”

  西蒙又说:“尔郎一贫如洗困坐在豪根屯,你比他轻松。”

  她耳语道,“我并不轻松。我已证明,我能为孩子们尽力——我为他们拚命吃苦——”

  西蒙说:“的确如此。”然后问道:“记不记得有一天我们在尼达洛斯的大路边碰面?你坐在草地上喂纳克吃奶一”

  克丽丝汀点点头。“你能像我妹妹一样为襁褓中的婴儿牺牲吗——放弃他,把他交给更能照顾他的人?”

  克丽丝汀摇摇头。

  “那么,求他父亲原谅你说的气话——你觉得为了他和下面的七个儿子,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吗——对你丈夫说,为了儿子们他必须回家——”

  克丽丝汀低声说:“西蒙,我会照你的话去做。”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对我说的话好严苛。以前你也用俗家人物不常用的严厉措辞骂过我——”

  “是的,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他说话含有当年那种取笑的意味。“不,别哭,克丽丝汀——记住,你向垂死的人许诺过。”他双眼又浮出往日淘气的幽光。

  “克丽丝汀,你清楚得很——以前我就看出你不是一个能全心信赖的人!”

  不久他哀求道:“静一静,心肝。”他躺着聆听她嘶哑悲痛的哭声。“我会记住你是我们忠诚的好姐妹。克丽丝汀,最后我们不计前嫌成了朋友——”

  傍晚他叫家人去请神父。艾瑞克神父来了,让他忏悔受赦,为他行涂油礼并赐予圣粮。他告别了仆人和尔郎那五个在家的儿子——克丽丝汀派长子纳克到克鲁克庄园去了——西蒙曾要求见见克丽丝汀的小孩,以便和他们道别。

  今夜克丽丝汀守护垂死的人。凌晨她睡着片刻,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了——西蒙躺在那儿轻轻呻吟。她听了吓得发抖一如今他大概以为没人会听见,才像被遗弃的孩子,静静苦哼。她弯身在他脸上吻了许多次。他的呼吸和身体已发出难闻的死亡气味。不过,天亮以后,她看见他的眼神还活生生的,清晰又稳定。

  容·达克和西格尔以被单将他抬起来,让克丽丝汀整理床铺,尽量弄得柔软又舒服,她看出西蒙疼得厉害。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但他口渴想喝水。

  她为他安置妥当,他要求克丽丝汀在他身上画十字:“现在我的左臂也不能动弹。”

  ——我们在身上画十字,或对着我们要保卫的东西画十字时,该记得十字架神圣的理由以及它的含义,要记住十字架是因天主受难死亡而得到尊荣和权威的——

  西蒙记得以前听人念过这段话。他在胸前画十字,或者为屋舍和财物加上十字记号时,很少动脑筋——他自觉未有准备,不宜离开人间——只得安慰自己说:他已忏悔受赦,也行了临终的圣礼。兰波——她这么年轻,嫁给别人也许会更快乐。他的儿女,上帝必须监护他们一吉德也会以忠贞和贤明的态度留心他们的福祉。其他的事情他必须托付给上帝,他判断一个人,不凭贤与不贤,而是凭借天恩——

  白天克鲁克庄园的西格丽和吉尔蒙来了。西蒙说克丽丝汀守护他、照顾他这么久,应该出去休息。他微笑说,“待会儿靠近我一定很可怕。”她听了忍不住哭出声——俯身吻那具已渐渐衰亡的躯体。

  后来西蒙静静躺着。高烧和疼痛都略微减轻。他躺着暗想,他的灵魂再过不久就自由了。他对克丽丝汀说那些话,自己都大吃一惊。他要说的不是那些。可是他说不出别的话。有时候他几乎觉得气恼哩。

  现在毒素大概已侵入他的心脏。心脏是一个人在母胎内最先有生命,却最后死亡的器官,现在他的心脏快要静止了。

  傍晚他躺着说胡话,不止一次大声苦哼,听起来真吓人。有时候他轻声笑,克丽丝汀以为他是念自己的名字——坐在床边的西格丽悄悄告诉她:西蒙大概是提起一位小时候要好的堂兄弟。午夜时分,他静下来,好像睡着了。于是西格丽劝克丽丝汀在屋里的另一张床上躺一会儿。

  黎明前,她被屋里的一阵骚乱吵醒了——她知道死亡的剧痛已经开始。西蒙失去了语言能力,但是还认识她;由他的眼睛可以看出来。后来眼睛里的弹簧仿佛折断了——眼珠子翘到眼皮底下。他的喉咙嘎嘎响,还活了一段时间。神父来为垂死者祷告;两个女人坐在床边,全体家仆走进室内。他在中午以前断了气。

  第二天,吉德·达尔骑马来到佛莫庄园的庭院。他在路上累垮了一匹马。走到布莱丁,他已听到——弟弟的死讯,所以起先平平静静的。等小妹哭着扑进他怀里,他搂住妹妹,也像小孩般大哭。

  他告诉大家:兰波在戴夫林庄园生下一个儿子。“尔郎之子高特”去报信,她立刻尖叫说她知道西蒙死了,然后晕倒在地上。婴儿比预产期早六星期出生,大家希望他能活下去。

  亲友为“安德列斯之子西蒙”举行隆重的丧礼,遗体葬在奥拉夫教堂唱诗席附近。他选择那边当安息的场所,教区民众都很高兴。古老的佛莫家是强大的世族,因“萨梦之子西蒙”没有儿子,断绝了男系的烟火;“西蒙之女爱丝翠”嫁了富有的丈夫;她的儿子受封为爵位,当上国王的臣子,很少回母亲的世袭庄园。她的孙子西蒙到庄园来定居,大家仿佛觉得老世族又在原地生根了;他们很快就忘记“安德列斯之子西蒙”是外地人,大家为他早死而伤心;他去世那年才四十二岁

  11

  一星期一星期过去,克丽丝汀打算要将死者的遗言告诉尔郎。她一定会做——但她觉得很难着手,而且庄园上要处理的事情也太多了。她编些拖延的借口,一天天往后拖——

  圣灵降世周兰波回到佛莫庄园。孩子们都留在戴夫林。克丽丝汀问起他们,她说他们一切安好。两位小姑娘为父亲的死讯而痛哭。安德列斯还太小,不懂得伤心。么儿“西蒙之子西蒙”胖胖的,到时候有希望长得又大、又强壮。

  兰波上过一两次教堂,也探访过丈夫的坟墓;此外她很少出门。克丽丝汀有时间就南行去看她。现在她真希望能对妹妹多几分了解。小寡妇戴孝看来像孩子似的——她穿上沉重的深蓝色丧服,身子显得脆弱,发育不良;小小的三角脸围着亚麻布带,黄黄瘦瘦的,黑羊毛面纱呈僵硬的褶痕由头顶直垂到裙边。她的大眼睛四周有眼圈,瞳孔又宽又黑,老是凝眸张望。

  到了草料收割季,克丽丝汀整整一星期不能去看她妹妹。她听割草工人说佛莫庄园有访客来找兰波——是“哈瓦之子颜马特”。克丽丝汀记得西蒙谈过此人;他在戴夫林附近有一个大庄园,从小和西蒙十分要好。

  收获进行了一个礼拜,下雨了。克丽丝汀骑马到幽谷下方去看她妹妹。她谈起恶劣的天气和草料问题,问佛莫庄园的情况如何——兰波突然说:

  “现在一切将由容·达克照料——我要到南方去几天,克丽丝汀。”

  克丽丝汀说,“是的,可怜儿,我相信你想念孩子。”

  兰波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隔了一会她说:“你会听到叫你吃惊的消息,你们母子很快就要应邀到戴夫林庄园去喝订婚酒了。颜马特临去前,我答应了他的求婚,吉德会替我主持订婚宴。”

  克丽丝汀闷声不响。她妹妹惨白着脸凝视她。

  最后姐姐说:“那我看你为西蒙守寡守不了多久了——我以为你为他极度伤心一不过,你现在可以自己做主——”

  兰波不答腔;克丽丝汀问道:“吉德·达尔知不知道你这么快就打算改嫁?”

  兰波走来走去。“知道。是海嘉提出来的——颜马特很有钱。”她笑一笑。“吉德的眼光一向锐利,我想他早就看出我和西蒙的生活是多么悲惨。”

  克丽丝汀大叫说:“你说什么?没有人知道你们在一起不幸福。我相信人人都觉得你们之间很和睦,充满善意。西蒙样样随你,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老是惦记着你年轻,该享受青春,不该操劳和烦恼。他疼爱小孩,天天感激你为他生下两个儿女——”

  兰波轻蔑地笑一笑。

  克丽丝汀激动地说:“你若有理由说婚姻不幸,错一定不在西蒙。”

  兰波说:“不,你若不敢负责,就算我错好了。”

  克丽丝汀吓一大跳。

  最后她说:“妹妹,我想你不知道自己胡说些什么。”

  兰波答道,“是的,不错。你大概不知道。你很少顾念西蒙,我相信你是头一次听到这些话。每当你需要一个欣然为你背烙铁的人,你便向他求援一可是你从不为西蒙着想,问问他付出了多少代价——是的,他任我自由享受青春——西蒙轻轻扶我上马,打发我去探亲和旅行;我回家他也轻轻快快欢迎我——他拍我几下,就像抚摸爱犬和马儿——无论我去什么地方,他从来不想我——”

  克丽丝汀站起来——一动也不动站在餐台边。兰波用力扭双手,弄得骨节咔咔作响,她在屋里来来去去,来来去去。

  她略微平静下来说:“颜马特——我早就知道他对我的想法。他太太在世期间,我就看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言行泄露了秘密——请相信他不知道!他也为西蒙伤心——一再来看我,安慰我——这是真的!是海嘉对我们说,我们现在不妨——”

  “——我不知道该等什么。我不可能比现在开心,也不可能比现在难过——我打算跟一个多年来默默想我的人一起生活,看看是什么滋味。至于跟一个默默想念别人的丈夫的人相处,那滋味我是太清楚了——”

  克丽丝汀照旧站着。兰波停在她面前,目光炯炯:

  “你知道我说的句句实言!”

  克丽丝汀低着头默默走出房间。她冒雨站在庭院中等佣人牵马过来,兰波走到大厅门口——以一双充满敌意的黑眼睛注视姐姐。

  直到第二天,克丽丝汀才想起她答应过西蒙:万一兰波改嫁,她要接安姬儿到柔伦庄。于是她再度骑马到佛莫庄园。这件事不好办,她自知无法用口舌劝慰或帮助妹妹,这一点最糟糕。她觉得兰波的心境不平衡,和“伊林庄”颜马特的婚事决定得很仓促。但是克丽丝汀知道反对也没有用。

  兰波绷着脸生气,懒得答复姐姐。她不同意安姬儿去柔伦庄。“我觉得你们庄园一团糟,把年轻的闺女送到那儿不太好。”克丽丝汀和和气气说兰波的话可能有道理。不过她已答应西蒙了——

  兰波说:“西蒙发烧说胡话,也许不知道他提出这个要求对我是一种侮辱。你至少该知道,你告诉我等于侮辱我。”克丽丝汀白跑一趟,只好回家。

  第二天早晨天气不错。儿子们进来吃早餐,克丽丝汀说他们得自行将草料运进屋;她要出门一趟,也许好几天不回来。

  她说:“我想到朵夫瑞山区去找你爹,求他忘记我们之间的纠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儿子们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看她,但她发现他们很高兴。她把小慕南拉到身边,低头对着他说:“小家伙,我想你不记得你爹了吧?”

  小家伙点点头,双眼亮晶晶的。其他的儿子一个接一个抬头看母亲:他们已多年没看到她的脸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了。

  过了一会儿,她来到庭院,身穿作礼拜的华服,准备出发:里面是一件领口和袖口绣有蓝色和银色花样的黑羊毛衣裳,外罩黑色无袖的头巾斗篷——当时是夏天。纳克和高特为她的马儿和自己的坐骑套上马鞍;他们要陪母亲去。她不反对。一行人向北越过峡谷,进入朵夫瑞山区,她很少跟儿子们说话。她大抵默默沉思,偶尔和小伙子交谈,也不谈此行的任务。

  三个人来到能看见山腰和豪根屯屋顶的地方,她叫儿子们回去。

  “你们知道,我和你爹有很多话最好能单独谈。”孩子们点点头;他们向母亲道声再见,掉转马头回家。

  她爬上最后一道冈丘,山风凉凉爽爽吹着她滚烫的面颊。阳光照上灰色小屋,在院子里投下长长的影子。这里的谷物快要结穗了——立在小田地上随风款摆。石堆和小山的珍珠菜开满红花,中间有圆锥形的小草堆。农庄上没看到动物——甚至没有狗出来警告生人。

  克丽丝汀解下马鞍,牵马到水槽边喝水。她不想放开它——遂带它到马厩去。阳光由屋顶的一个大洞射进来——屋顶的草皮破破烂烂挂在横梁上。那儿已多日没有马儿出入了。克丽丝汀照顾牲口,自己又来到庭院中。

  她探视牛房。黑漆漆空荡荡——一闻就知道废弃了很久。

  屋墙上晾有几张兽皮——她走上前去,一群蓝蝇嗡嗡飞起。屋舍北端耸起一堆泥土,上面铺了草皮,把木墙遮住一大半。看样子他是为了保暖——

  她以为门户一定深锁着,没想到一碰门闩,房门就开了。尔郎甚至不闩房门。

  她踏进室内,空气污浊不堪——是兽皮和马厩的恶臭。她站在尔郎的房子里,第一种感觉是心碎欲绝的悔恨和同情。她觉得此地像冬天的熊窝——

  噢,是的,是的,西蒙——你说得对!

  房间很小,当年却造得精美宜人。壁炉甚至有一个石烟囱,免得烟雾流进室内,像她家大厅的壁炉。她想打开气闸来消除臭味,发现烟囱被石板堵住了。披屋的玻璃窗破裂,以布条塞着。满屋子都是木头,地面却沾满厚厚的灰尘,几乎看不见木板。凳子上连一块坐垫都没有,零零落落摆着武器、皮毛和旧衣服;脏兮兮的餐台黏着食物残渣。苍蝇满天嗡嗡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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