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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十字架(23)

  晚上克丽丝汀对慕南叙述雪王、他女儿“雪粉”以及被朵夫瑞巨人收养的“哈尔德·雪帽”国王的故事。她想起自己多年没说故事给孩子们听,不禁感到心疼一她很少让劳伦斯和慕南享受这种乐趣,他们真可怜。现在他们眼看要成大男孩了。另外几个孩子小时候,她晚上在胡萨贝庄园常常说神话故事给他们听——常常讲,常常讲。

  她看到成年的儿子也坐着听——不觉脸红打住了。慕南求她再讲。纳克起身走近来说:

  “娘,你记不记得托斯坦·牛脚和豪伊兰森林妖怪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嘛!”

  她讲这个故事,记忆浮上心头。她父亲和男男女女的收割工人在河边的桦树林里休息,吃一点东西。父亲俯卧着;她跨骑父亲的腰部,用脚跟赐他的肋边——天气热,她奉准像成年妇人一样打赤脚。父亲滔滔不绝讲述豪伊兰妖怪家族的故事:“铁盾娶了史周德福;他们有两个女儿,一个名叫史周德蒂丝,一个名叫史周德姬儿,被托斯垣·牛脚杀掉了。史周德姬儿曾嫁给史周德科提尔;生下史周德布柔恩、史周德海丁和瓦斯克尔德,后者占有了史周德斯杰莎,他们生下史周杜夫和史周德姆。史周杜夫娶到史周德卡特拉,生下史周德和史周德科提尔——”

  科尔布柔恩笑道:不,那个名称用过了。劳伦斯决斗说他可以讲出二十四个妖怪的名字,可是他连十二个名字都还没用全呢。劳伦斯也笑道:“是的,你们知道山妖也用已故祖先的名字来称呼儿子呀!”工人不肯罢休;硬要他罚请一巡蜂蜜酒。主人说:好,一定请,晚上回家请。工人要马上喝——他只得打发托蒂丝去拿蜂蜜酒。

  他们站成一圈,传饮大角质杯的美酒。接着他们又拿起镰刀和耙子到草地去。克丽丝汀奉命端空杯回家?她双手捧着角质杯,赤足在阳光下奔跑,走上通往庄园的绿阴小径。若有蜂蜜酒凝在兽角尖端,她便停下来——斜斜举起,舐一舐镀金的杯缘里侧和外侧,再舐手指头的甜分。

  克丽丝汀静静坐着,凝视前方。爹!她记得父亲脸上微微颤抖和发白,像暴风翻起树叶时,森林山腰转成白色——他的嗓门带着冷冷的轻蔑劲儿,灰色的大眼睛像抽起一半的利剑,微微发光。那种神色转眼就消失了——年轻时化为和和气气的戏谑;年事渐长,则常常露出安静又带点悲哀的表情。她父亲的心灵除了深深的亲切感,还有别的成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慢慢想通了——父亲能够温温和和,不是因为他看不出人类的错误和邪恶,而是他经常在上帝面前寻找他自己的心灵,诚心悔罪。

  不,爹,我不会失去耐心。许多方面我也对不起丈夫——

  十字弥撒节(5月3日)前夕,克丽丝汀和家人一起用餐,与平时没有两样。等她的儿子到上厅休息后,她轻声叫“哈尔德之子武夫”过来,要他去找农场的伊丝丽,请她到旧织房来陪女主人。

  武夫说:“克丽丝汀,你必须传话给武夫斯佛登庄的兰维,还有神父的姐姐哈尔蒂丝——而且该去请洛普斯庄的爱丝翠和英歌伯柔来主持产房的事务一”

  克丽丝汀说,“没有时间了。晌午之前我就开始阵痛。照我的话去做吧,武夫——我只要女佣人和伊丝丽陪我。”

  武夫正色说:“克丽丝汀,你不明白吗,你若今天晚上偷偷摸摸生产,会招来不少邪门的议论一”

  克丽丝汀两手重重落在餐柜上。她闭上眼睛。

  “喜欢议论的人尽管议论吧!今天晚上我受不了那些陌生的女人围在我身边——”

  次日几个大儿子闷声不响——垂着眼皮;慕南则吱吱喳喳大谈他在织房母亲怀中所看见的小弟弟。最后布柔哥夫劝他不要再讲了。

  克丽丝汀整天躺着听——她似乎从来不入睡,总是聆听着,等待着。

  她第八天下床,身边的女佣人知道她有毛病。她身体发抖和发热;某一天奶水由乳房流出来,衣裳都湿透了;第二天却又奶水不足,喂不饱孩子。但她不肯再躺下。她不让小娃娃离开怀抱——从不放他进摇篮;晚上让他睡床上;白天抱着他走来走去,坐在火炉边,坐在床上,聆听等待,并凝视娃娃的面孔;可是她往往几个小时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哭。然后她好像突然醒过来——抱起娃娃,在室内踱方步;以面颊贴着他的小脸蛋,低声哄他;接着坐下来,喂他吃奶,照旧盯着他,表情像石头——

  孩子快满六星期的时候——母亲还没踏出过织房的门槛——有一天“哈尔德之子武夫”和史库尔走进来。他们穿着外出服。

  武夫说,“克丽丝汀,现在我们要骑马去豪根屯,事情该有个了结——”

  克丽丝汀怀抱娃儿僵坐着。起先她好像没听懂;不久突然跳起来,脸色红得像火烧:

  “随你便。你若想回去投奔原主人,我不拦你。你最好把薪水也领去一以后也用不着下山找我们。”

  武夫恶狠狠赌咒一声。他望着怀抱小娃娃的妇人,闭上嘴巴不说话。

  史库尔上前一步说:

  “是的,娘——我现在要上山找我爹——你若忘了武夫是我们兄弟的养父,你至少记得,你不能把我当佣人或吃奶的孩子,随意命令或禁止我——”

  母亲打了他一个耳光,害他踉踉跄跄。“不行吗?只要我供你吃供你穿,我就要命令你,你得照我的吩咐行事——滚出去!”她尖叫顿足说。

  史库尔气疯了。武夫压低了嗓门说:

  “孩子,这样还好些——看她狂暴又倔强,总比疯子般坐着瞪人强多了——”

  女佣冈西儿出来追他们,请他们立刻到织房去见女主人——她要和武夫及每一个儿子说话。克丽丝汀厉声叫武夫骑马去布莱丁,找一位向她雇两头母牛的人谈谈;双胞胎由他带去,可以明天再回来。她派纳克和高特到山间畜场一吩咐他们上溯伊尔曼幽谷,看看马桶的情况如1可-一路上还得顺便去找伊丝丽那位烧柏油的儿子布柔恩,请他晚上到庄园来。他们推辞说明天是弥撒日,她根本不听——

  第二天早晨钟声一响,女主人就从柔伦庄出发,由伊丝丽和布柔恩母子护驾,伊丝丽抱着小孩。克丽丝汀送他们一身体面的服装,她自己打扮得金光闪闪去做还愿弥撒,人人都知道她是女主人,另外两个只是仆佣。

  她傲然面对教堂草坪上那些人惊讶和恶毒的眼光。噢,是的,以前她做过另一种还愿礼拜——由身份最高的贵妇人列队相伴。她手持蜡烛站在教堂门口,梭尔蒙神父以严厉的目光注视她——但他照例放她进门。

  伊丝丽年近古稀,什么都不懂;布柔恩是文静的怪人,从来不费心管别人的闲事。这两位就是小孩的教父和教母。

  伊丝丽对神父道出小娃娃的名字。他吓一跳一踌躇了好一段时间——然后念出来,沿着教堂中部传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尔郎——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

  全体会众惊讶到极点。克丽丝汀感到一种疯狂、报复性的满足。(译注:她为幼儿取名叫“尔郎”,等于将丈夫当做死者来悼念,所以引起震惊。)

  孩子生下来似乎很强壮。但是克丽丝汀从第一个礼拜就知道他绝对长不好。分娩那一刻她便感觉到了——她的芳心宛如烧尽的煤渣,已碎成一片片。伊丝丽抱新生儿给她看,她担心生命的火花在孩子身上保不了多久。可是她挥开此种念头——以前她也曾无数次感到心碎呀。孩子壮壮大大,看来身体并不差——

  可是她为孩子担忧一天比一天加剧。他脾气坏,没什么胃口——有时候她坐着试了老半天,他还不肯吃奶。等她哄动他吸吮奶汁,他却马上睡着了——她看不出他长大——

  她怀着难言的恐惧和痛苦,发现小尔郎受洗,取了父亲的名讳后,一天天萎缩。

  不,没有一个孩子像这悲哀的小结晶,如此受她宠爱。没有一个孩子是在这么疯狂甜蜜的喜悦中怀胎的;没有一个孩子曾给她带来这么幸福的希望。她回溯那九个月的时光;最后一段日子,她只能全力奋斗,抓牢希望和信心。她不能失去这个孩子——却又不能保住他——

  全能的上帝、圣母、圣奥拉夫——她觉得这次她跪倒在地,为小孩的性命祈祷,没什么效果——

  原谅我们的罪过,正如我们原谅那些对不起我们的人——

  每个弥撒日她照旧上教堂。她吻门柱,在身上洒圣水,跪在唱歌席拱弧的古十字架前面。救主怀着死亡的剧痛,以悲哀又温婉的表情俯视她。基督以死来拯救凶手。圣奥拉夫站在他面前,永远为迫害他、杀害他的民众求情——

  正如我们原谅那些对不起我们的人。

  圣母一我的孩子死定了!克丽丝汀,你不知道吗?我宁愿替他背十字架,替他死,不愿站在十字架下面看他死亡——可是我知道,为拯救罪人非如此不可,我便在内心里完了——我儿祈祷说:天父,原谅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些什么——我应允了——

  ——正如我们原谅那些对不起我们的人——

  你的心声不算祈祷,除非你诚心诚意念主祷文——

  原谅我们的罪过——记住你的罪过常常得到赦免——看看男宾席中的令郎们。看看站在最前面的长子。罪恶的果实——将近二十年来,你眼见上帝让他长得标致、聪明,有男子气概。看看它的慈悲心——你对家中么儿的慈悲心又在哪里呢?

  想想令尊;想想西蒙·达尔——

  ——她内心深处并未原谅尔郎。她不愿意,所以她办不到。她抓住爱情的酒杯,直到杯中只剩酒渣了,还不肯放手。等到她能原谅尔郎,想起他能够不生反感——那么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将了结。

  她就这样站着做完弥撒,自知没什么益处。她设法祈祷:圣奥拉夫,帮助我吧,在我心底造成奇迹,使我能真心念祈祷文——想起尔郎的时候,内心能平静无波。但是她知道自己不希望圣徒听见这篇祈祷文。所以她祈求保住孩子的时候,也自觉不会有效果。小尔郎是上帝借给她的——只有一种条件下她可以保住他,而她不肯履行那个条件。说谎可骗不了圣奥拉夫——

  她坐着俯视病童,眼泪流个不停,无声无息哭,脸上的肌肉一动也不动;整张脸像石头灰灰硬硬的;只有眼睛和眼皮渐渐变成血红色。有人走近她,她便匆匆擦脸,愣愣僵坐着。

  不过她的心很容易解冻。只要某一位大儿子进来,看小娃娃一眼,说句同情的好话,母亲就忍不住哭出声。她若能跟成年的孩子谈谈她为幺儿恐惧的心情,芳心一定会融解的。可是他们怕见她。自从儿子们回家,听见她为小弟取了什么名字以后,他们之间更团结了,仿佛跟她很疏远。有一天纳克望着小娃娃说:

  “娘,答应我——让我去找爹,告诉他小娃娃的状况——”

  “现在什么都没有用了。”母亲绝望地说。

  慕南不懂。他拿玩具给小弟弟玩,奉准抱抱他,自以为把小娃娃逗笑了,就欣喜若狂。慕南大谈父亲回家的时刻,不知道父亲喜不喜欢这个新娃儿。克丽丝汀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任由小男孩的瞎话扯裂了她的芳心。

  现在小娃娃很瘦,身体皱得像老头子;眼睛却过大、过亮。他开始对母亲微笑——她看了,轻轻呻吟。克丽丝汀抚摸他细小的四肢,把一双脚抓在她手上——婴儿不知道空中摇摆的粉红色小东西是他的双足,往往会伸手去抓,而他永远不可能如愿。这双小脚永远踩不到地面。

  每当她守护垂死的婴儿,熬过了烦人的六天,更衣准备上教堂,她就暗想道——不,现在她够谦卑了。她已原谅尔郎——她不再计较他的一切;只要她能保住最甜蜜、最可贵的珍宝,她乐于原谅此人。

  可是,她在十字架面前低声念主祷文,念到“正如我们对原谅对不起我们的人”这一句,总觉得心肠硬得像拳头,准备出手打人。不!她绝望又伤心,一直流眼泪,她无法真心原谅他。

  “玛丽·玛格达伦庆典”(7月22日)前一天,“尔郎之子尔郎”夭折了,享寿不满三个月。

  13

  今年秋天哈瓦主教到北幽谷各地来访问,他在马修弥撒日(9月21日)前一天抵达西尔地区。主教已两年多未曾北行了,这次有很多小孩要行坚信礼。“尔郎之子慕南”也是其中之一;他今年八岁。

  克丽丝汀请“哈尔德之子武夫”带小男孩上前行安手仪式一如今她在家乡的教区没有一位够此交情的朋友。她跟武夫说起来,他好像很高兴。弥撒钟响了,克丽丝汀、武夫和小男孩三个人往教堂走去。另外几个儿子曾参加晨间弥撒,只有劳伦斯发烧卧床,没有参加;他们不想去望这场弥撒,怕教堂的人潮太挤。

  三个人经过总管住宅,克丽丝汀发现围墙外系着许多陌生的马儿。他们走上大路之后,雅德翠追上来,跟一大堆人骑马超到前面去。武夫假装没看见妻子和她娘家的亲戚。

  克丽丝汀确定新年以后武夫便不曾踏进家门。据说他们夫妻的关系比以前更糟糕;后来他把衣橱和武器搬到上厅,跟小伙子们同住。早春的某一天,克丽丝汀说他们夫妻失和不应该——他听了,望着她怪笑,她就不再多说了。

  阳光艳丽,天气晴朗,幽谷的空气在群山间泛着蓝光。桦树山坡的黄叶渐渐稀薄,教区大部分的谷物都割下来了,只有零星的大麦田麦子仍随风摇曳,余秧在草地上绿油油沾着露水。教堂有很多人,马儿嘶声震天,因为教堂的马厩客满了,许多人把坐骑拴在户外。

  无论克丽丝汀一行人走到哪里,人群中都有一股隐含的敌意。有个小伙子拍腿狂笑,被长辈制止了。克丽丝汀以恰当的步伐昂首走过绿地,跨入教堂坟场。她先在么儿坟前流连片刻,然后去凭吊“安德列斯之子西蒙”的坟墓。上面铺着一块扁平的灰石板——刻了一个戴面盔、穿鳞甲、双手按着三个大盾牌的人像。石板边缘刻着下列字眼:

  “‘古德蒙之子安德列斯’家族的子嗣西蒙先生安息于此,为我们的天父服务。”

  武夫站在南门外;他已将佩剑卸在走廊。

  这时候雅德翠跟四个男人走进教堂坟场——包括她的两个兄弟和两名老农夫;其中之一是担任劳伦斯侍卫多年的“容之子科白恩”。他们向唱诗席南面的教士门走去。

  “哈尔德之子武夫”跳下去拦阻他们。克丽丝汀听见他们激烈争吵。武夫想阻止他太太和随行的人员前进。教堂坟场的民众围上来;克丽丝汀也走到那边。武夫跳到走廊拱柱的石基上,弓身通过拱弧,顺手抓了一把斧头;雅德翠的一名弟兄想拉他下来,武夫一跃上前,扔出利斧,打中大舅子的肩膀,民众跑上来抓武夫。他想挣脱,——克丽丝汀发现他满面通红扭曲,一副不顾死活的样子。

  梭尔蒙神父和一位主教带来的书记走到教士专用门。他们跟农夫说了几句话。三个衣服上戴有主教白盾牌的佣人立刻抓住武夫,带他离开教堂坟场;他太太和同行的人员则跟两名神父走进教堂。

  克丽丝汀走向那群农夫。

  她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抓武夫?”

  其中一位也厉声说:“我想你看见了,他在教堂坟场打人。”人人都回避她,她孤零零带着小男孩站在教堂门口。

  克丽丝汀自以为明白了——武夫的太太要到主教面前告他。他一时失态,扰乱了教堂坟场的治安,陷入不利的局面。一位陌生的读经执事走到门口往外瞧,她上前说出自己的名字,求见主教。

  教堂内各种宝器都陈列出来了,只有圣龛上的蜡烛尚未点燃。一道阳光从上面的小圆窗渗进屋,流到深棕色的列柱间。部分民众已进入本堂,坐在墙边的板凳上。主教宝座前的唱诗席站了一小群人,包括雅德翠和她的两位弟兄——吉尔鲁夫的手臂上了绷带——“容之子科白思”、“西格尔·吉东和“波格希尔德之子托尔”。雕花椅后面和四周站着两位哈马来的青年教士、主教的随员和梭尔蒙神父。

  柔伦庄的女主人上前向主教鞠躬,这些人都目不转睛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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