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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十字架(24)

  哈瓦主教是仪态威风的高个子。他戴着红丝帽,鬓角的头发雪白雪白,胖胖的椭圆脸又大又红;鼻子弯弯的,下巴厚重;嘴巴窄得像一条缝,几乎看不到嘴唇,上面的短胡碴也呈灰白色——一双黑眼睛配着浓密的眉毛,眉毛还是黑的。

  哈瓦主教说,“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上帝与你同在。”他以沉思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妇人,一只大白手抓住胸前的金十字架;另外一只手放在深紫色的长袍上,拿着一块蜡牌。

  主教问道:“克丽丝汀女士,你为什么到这边来找我?你不觉得下午再到罗曼庄找我,说出你的想法,更恰当吗?”

  克丽丝汀答道:“敬爱的神父,‘赫布兰之女雅德翠’到这边来找你了。‘哈尔德之子武夫’追随我丈夫三十五年;他是真心的朋友、助手和好亲戚一我想我大概可以帮他的忙。”

  雅德翠轻蔑或愤怒地低吼一声——别人都瞪着克丽丝汀,教区民众的眼光很刻薄,主教的随员则充满好奇心。哈瓦主教以严厉的目光看看四周,然后对克丽丝汀说:

  “你要为‘哈尔德之子武夫’辩护?”她一要答腔,他举手制止说:“你大概知道,除非你受良心的驱使而招供——惟有你丈夫有权利让你发言。你先考虑考虑——”

  “主教大人,武夫一时气愤,在教堂门口行凶——我想试试能不能保释他。”她痛心地说,“否则我相信我丈夫会尽全力帮助他的朋友兼亲戚——”

  主教不耐烦地转向旁观者,他们似乎都很激动。

  “那个女人不需要逗留此地。她的代言人可以在本堂候传——我和夫人说话,你们都下去一把民众支出去一会儿——包括‘赫布兰之女雅德翠’。”

  一位青年教士忙着摆主教的法衣;现在小心翼翼把主教冠和金十字架放在摊开的衣褶上,走过去和本堂的民众说话。其他的人也跟到那边。会众和雅德翠都出去了,守门人闩上门板。

  主教依旧望着她说:“你谈到你丈夫,今年夏天你真的想跟他和解?”

  “是的,大人。”

  “但是你们没谈拢?”

  “大人——恕我插嘴——我不是来告我丈夫。我找你,是要谈‘哈尔德之子武夫’的事情——”

  “你丈夫知不知道——你怀孕?”哈瓦主教问道。他似乎很气她提出异议。

  她低声说:“知道,大人。”

  “‘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对这个消息有什么看法?”主教问道。

  克丽丝汀垂着眼皮静立,用手指去扭亚麻布帽的面纱。

  “他听到消息,不肯跟你和好?”

  “大人。原谅我——”克丽丝汀满面通红。“无论我丈夫尔郎对我怎么样一只要尔郎出面能帮助武夫,我相信尔郎一定会赶来救他的。”

  主教皱起眉头看着她:

  “你意思是说,基于他对武夫的友谊——或者因为丑事爆发了——尔郎会认下你春天生的孩子?”

  克丽丝汀抬起头——她杏眼圆睁,樱唇半启。瞪眼看主教,现在她仿佛渐渐听懂了他话里的含义。哈瓦主教一本正经望着她说:

  “女人,除了你丈夫,别人确实没有权利控告你失节。不过,你大概知道,他若冒认别人的孩子来庇护武夫,那么你和他都犯了大罪。你若有罪,最好能忏悔和补救。”

  克丽丝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是否有人说不是我丈夫——不是我丈夫的孩子——?”

  主教缓缓问道:

  “克丽丝汀,你是要我相信,你根本不知道别人说你和总管的闲话——?”

  “我不知道。”她挺挺胸——脑袋向后仰,面孔在飞扬的布帽下白惨惨的。“我求你,可敬的大人和神父——若有人在我背后毁谤我,请你叫他们来当面对质!”

  主教说:“没有人指出姓名,这是违法的。不过雅德翠请求和丈夫仳离,跟亲人回家,说他和一个有夫之妇同居,生了一个孩子。”

  两个人沉默片刻。

  克丽丝汀又说:“大人,我求你开恩,叫这些人当我的面说——那个女人就是我。”

  哈瓦主教以锐利的眼光盯着贵妇人,然后招招手——本堂的几个男子都走上来,站在他椅子四周。

  哈瓦主教说:“你们西尔地区的乡亲在不恰当的时机来找我,提出理当先呈给代理人的诉状。我刚刚才接手,我知道你们不太懂法律。可是柔伦庄的‘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女士向我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她请我问你们敢不敢面对面说:教区盛传她春天生的婴儿不是她丈夫‘尼古拉斯之子尔郎’的孩子?”

  梭尔蒙神父答道:

  “我们教区的每一座庄园和每一栋小屋都传言孩子是女主人和管家通奸乱伦生下来的。我们不相信她自己不知道有这种传闻。”

  主教正要开口,克丽丝汀坚决大声说:

  “天主、圣母、圣奥拉夫和圣汤玛士主教帮助我——我从来不知道有人造我这个谣。”

  神父问道:“这可就费解了——你为什么要隐瞒怀孕的消息?你躲着不见人,整个冬天几乎不踏出房子?”

  “我在这个教区早就没有朋友了——最近几年我跟附近的民众很少来往。我倒不知道他们全是我的仇人。可是我每个弥撒日都上教堂呀!”女人说。

  “是的——你裹着厚厚的斗篷,不让人看出你大肚子——”

  “每个女人都这样——希望在别人面前不失体统。”克丽丝汀草草答道。

  神父又说话了:

  “如果真是你丈夫的孩子,我想你不会照顾得这么差,害他没命。”

  一位年轻的哈马教士走过来,迅速搀扶克丽丝汀。片刻之后,她照旧站着,苍白又挺拔——她恭恭敬敬向教士致谢。

  棱尔蒙神父继续热心说:

  “是柔伦庄的女仆说的——我姐姐去过庄园,也看见了——这女人走到那边,奶汁进出胸口,衣服都湿透了——可是每一个见过婴儿尸体的女人都可以作证,他是饿死的——”

  哈瓦主教向旁边挥挥手。

  “够了,梭尔蒙神父。我们得谈眼前的案子,‘赫布兰之女雅德翠’控告她丈夫,除了听见传闻,是不是还有别的证据——而克丽丝汀是否能证明传言不实——我想没有人说她杀婴吧——”

  克丽丝汀惨白着脸不说话。

  主教转向教区神父:

  “梭尔蒙神父,你有责任跟这个女人谈谈,让她知道别人说什么。你有没有办到?”

  神父脸红了,激动地说:

  “我曾衷心为这个女人祈祷,希望她能自动改正倔强的脾气,忏悔和苦修——她父亲不是我的朋友。可是我知道柔伦庄的劳伦斯是正直的人,信仰很坚定。他的确该有更好的孩子——他这位女儿给他带来无尽的耻辱。她未成年就言行不检,害教区的两位好青年死掉。她父亲为她选了一位豪勇的绅士,订下婚约,她却违约背信,以不光荣的方式嫁了这个被宣布为歹徒和叛徒的丈夫。不过我以为,她看清自己和家人在柔伦庄饱受憎恶和轻蔑,声名狼藉~而她父母当年在柔伦庄深受敬爱,她的心一定会软化的——”

  “如今她带儿子来行坚信礼——由全教区知道与她通奸和乱伦的男人牵小男孩到你面前——未免太过分了——”

  主教作势叫神父闭嘴。

  他问克丽丝汀:“你丈夫和‘哈尔德子之武夫’的血缘关系有多近?”

  “武夫的生父是哈斯特奈斯庄园的‘彼德之子巴德’爵士。那人跟尔郎的外祖父‘史科葛汉的高特’是同母兄弟。”

  哈瓦主教不耐烦地转向梭尔蒙神父:“这不算乱伦——她的婆婆和武夫是堂兄妹——假如真有其事,这是违犯亲戚辈分的大罪——用不着再加重其罪名。”

  梭尔蒙神父说:…哈尔德之子武夫’为这个女人的长子担任教父。”

  主教看看她,克丽丝汀说:“是的,大人。”

  哈瓦主教静坐了半晌。

  他伤心地说:“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上帝帮助你。我以前认识令尊——年轻时我曾到柔伦庄做客。我记得你小时候漂亮又纯洁。劳伦斯如果在世,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克丽丝汀,想想你的父亲——为了他,你必须抛开可耻的罪名,尽量澄清——”

  宛如一道闪电打下来——她认出主教了。某一个冬天的傍晚——庭院中有一匹小红马后足竖立,一位留一圈黑发的红脸教士抓住缰绳,嘴角冒泡,想驯服那匹悍马,爬上没套鞍具的马背。一群群圣诞宾客醉醺醺、嘻嘻哈哈徘徊在四周,她父亲也在场,因喝酒和天冷而满面通红,大嚷大叫,昏陶陶作乐——

  她转向“容之子科白恩”:

  “科白恩!从我婴儿时代你就认识我——你在父亲家跟我们姐妹很熟——我知道你深爱我父亲——科白恩——你相信我会做这种事吗?”

  农夫科白恩望着地,表情严酷又悲哀:

  “你说我们深爱令尊——是的,我们全体长工、佣人和平民都敬爱柔伦庄的劳伦斯,认为他是上帝手下最理想的头子——

  “克丽丝汀,别问我们。我们眼见令尊多么爱你,你又如何报答他——别问我们相不相信你会做什么坏事!”

  克丽丝汀把头垂在胸口。主教再也问不出什么——她一句话都不回答。

  于是哈瓦主教站起来。高坛边有一道小门通入半圆室后面的密闭走廊。这儿一半充做圣器室,一半打了些小孔,让麻风病人站在外面听弥撒,与会众的人隔离,伸手接受圣餐。不过教区已多年没有人害麻疯病了。

  “克丽丝汀,你也许该到外面去,等民众进屋做礼拜。事后我再找你谈——不过你得站回自己的位置。”

  克丽丝汀对主教行礼。

  “大人,你若恩准,我宁愿直接回家。”

  “随你吧,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上帝保佑你——你如果无罪,上帝和主宰此教堂的圣奥拉夫及圣汤玛士一定会赦免你的——他们曾为正义而死。”

  克丽丝汀又对主教行礼,然后由教士专用门出来,走进教堂坟场。

  一位穿红色新衣的小男孩孤零零站在那儿,身子又直又僵。慕南仰起苍白的娃娃脸,注视母亲片刻;眼睛大大的,充满惊惶。

  她的儿子——原先她没有想到他们。现在她霎时看到这群男孩——一年来他们站在她的生命圈外围,像雷雨中的一群骏马,挤在一块儿呆呆瞪眼,惊慌失措——远远躲着她,她则在爱情的垂死病中挣扎。她疯狂般辗转,他们看到了什么,想些什么,又忍受着什么——?现在他们会落得什么结果呢?

  她抓住慕南的小拳头。小男孩笔直瞪着前方——嘴巴微微颤抖,身子却直挺挺的。

  克丽丝汀和儿子手牵手穿过坟场,来到教堂绿地。她想起儿子们,简直要崩溃和晕倒了。钟塔里钟声齐鸣,民众涌向教堂门口。

  她听过一个北欧传奇:有人被杀,身上插了好多矛枪,无法倒地。她走过那儿,尽管所有的目光刺穿了她的灵魂,她仍不能倒下。

  母子走进上厅。布柔哥夫坐在餐台边,兄弟们站在他周围。纳克一手搭在半瞎的弟弟肩上,脑袋高耸着。克丽丝汀看见长子那窄窄、黑黑、长着一双蓝眼睛的面孔,以及红唇上的黑色软毛。

  “你们知道了?”她走向一群小伙子,平平静静问道。

  纳克代表兄弟们回答:“是的。冈西儿到过教堂。”

  克丽丝汀静立了一会儿。小伙子又转向大哥。

  母亲说:“你们有没有谁知道教区流传——武夫和我的闲话?”

  伊瓦突然转向她说:

  “娘,你想我们若知道了,你会听不见我们行动的消息吗?我决不会静坐着;听人叫我娘淫妇——哪怕我知道她真是如此!”

  克丽丝汀凄然说:

  “儿啊,我不知道你们对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作何感想?”

  小伙子闷声站着。布柔哥夫仰起面孔,用病弱的双眼仰视母亲:

  “耶稣基督啊,娘——这一年——以及过去的许多年——我们该作何感想呢?你以为我们知道该怎么想吗?”

  纳克说,“噢,是的,娘——也许我早该跟你谈谈——不过你的态度害我们不能启齿。你为么弟弟取那个名字,似乎要把爹当做死人——”他做了一个激烈的手势,突然住口。

  布柔哥夫又说:“爹和你只知道斗气,什么都不管——你们不考虑我们正要长成大人。你们从来不在意谁会夹在你们中间,弄得受伤流血——”

  他跳起来。纳克用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克丽丝汀觉得不错——这两个儿子已经是大人了。她仿佛赤裸裸站在他们面前,仿佛当着孩子的面剥光衣服——

  他们在成长过程中看到一个现象——父母成了老人家——不适宜再有青春的热情——而他们的尊严和威望却未能随年龄升高——

  幼儿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慕南拚命哀号:

  “娘——他们是不是要抓你下狱,娘?他们现在要来夺走亲娘了吗——?”

  他搂住母亲,把脸贴在她胸前。克丽丝汀坐在板凳上,抱紧哭泣的小男孩,竭力劝慰:

  “小儿子,小儿子,别哭——”

  “谁也不能抢走我们的亲娘。”高特过来抓住小弟弟。“别哭——他们不会伤害她的。你得静一静,慕南——你一定知道,我们会保卫母亲!”

  克丽丝汀紧抱幼儿坐着——小家伙流泪,仿佛救了她。

  这时候老六劳伦斯说话了——他坐起身,脸蛋儿因高烧而发红。

  “哥哥们,你们要怎么办呢?”

  纳克说:“等弥撒结束,我们去神父住宅保出养父。这是第一个步骤一老弟,你们不以为然吗?”

  布柔哥夫、高特、伊瓦和史库尔齐声赞同。

  克丽丝汀说:“武夫在教堂坟场行凶,而我必须为他和我自己洗清恶名。儿子啊,这是大事,你们小伙子必须找人商量办法。”

  纳克轻蔑说:“你想我们该向谁讨教呢?”

  母亲迟疑片刻说:“圣布庄园的西格尔爵士是我阿姨的儿子。”

  克丽丝汀说:“孩子们,这件事动干戈是解决不了的。”

  纳克粗声粗气说:“娘,你得让我们来判断。不过娘,现在弄些东西给我们吃吧。为了仆人,请你坐原位。”他发号施令。

  她吃不下东西,坐在那儿想心事——现在她不敢问儿子要不要派人去找父亲。她思忖到——案情将如何进展?她不太懂这方面的法规——也许她得跟五名或十一名保证人一起发誓,澄清这件丑闻。若是如此,很可能要到瓦吉地区的幽林兴大教堂去一那边的每一个大庄园几乎都有她的母系亲戚。万一她发誓不成——挣不脱可耻的罪名,又得站在他们前面,怎么办呢!害她父亲蒙羞——他曾是幽谷的陌生客,却能生根立足;人人都敬重他。每次“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在大会或讨论会上提出一个主张,总有许多人附议。她知道自己的耻辱一定会伤害他的名声。她突然看出父亲生前多么寂寞——在此他孤零零的,而她一次又一次给他带来耻辱、悲哀和恶名。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再体会这些——一再觉得芳心会裂成血淋淋的碎片——现在它仿佛又要进开了。

  高特到阳台上往北瞧。

  他说:“现在民众正走出教堂。我们要不要等他们走远一点再说?”

  纳克说:“不,他们不妨看看尔郎的儿子们出动。伙伴们,我们得束上腰带。你们最好戴高顶盔。”

  惟独纳克拥有正规的甲胄。他留下铠甲外衣,只戴盔甲,拿起盾牌、佩剑和一根长戟。布柔哥夫和高特戴上练剑用的旧盔,伊瓦和史库尔只得戴上自耕农应召时使用的小钢帽。母亲在一旁观望,觉得胸口发紧。

  她心绪不宁说:“儿子啊,我觉得你们不该武装去神父的庄园,别忘记圣日的治安和主教的威仪。”

  纳克答道:“娘,现在柔伦庄缺乏面子——我们必须不计代价讨回来。”

  母亲看弱视的次子拿起一把大战斧,吓得哀求道:“你不行,布柔哥夫。记住,你视线不清!”

  “斧头能及的范围,我还看得见。”布柔哥夫说着,在手上试试斧头的重量。

  高特走到小劳伦斯床边,取出外公遗留的大战剑——小劳伦斯经常把它挂在床头的墙面上。——特抽出利剑来瞧瞧。

  “弟弟,你得把这把剑借给我——我认为外公一定喜欢我们带这把剑出征。”

  克丽丝汀坐在原地拧绞双手。她仿佛要大叫几声——又是痛苦又是恐惧,也被一股超乎痛苦和恐惧的力量所驱使一正如产子时的哭号。她一生受过数不清的创伤,现在她知道全都愈合了——疤痕敏感得像裂开的新肉——她自知不会失血而死——她一辈子未曾这样生气勃勃——

  她的花朵和绿叶都掉光了,枝桠却没有砍掉,她也未被伐倒。自从她生下“尼古拉斯之子尔郎”的小孩,这是她第一次忘了孩子的父亲,只注意他的儿子——

  几个儿子没看见母亲惨白着脸、瞪着大眼睛坐在那儿。慕南仍趴在她腿上——始终未曾放开她。五个儿子踏出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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