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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十字架(25)

  克丽丝汀站起来,走到阳台上。他们已从储藏室后面出发,一个接一个,走上大麦田之间通往罗曼庄的小径。高顶盔和钢帽发出钝钝的光芒,阳光在纳克的阔剑和双胞胎的矛枪头上闪烁。她站在那儿目送五个儿子。她是这些壮士的母亲——

  回到室内,她拜倒在矮柜前挂圣母像的地方。啜泣和眼泪似乎扯裂了她的身心。慕南也挨着母亲痛哭。劳伦斯爬下床,跪倒在她的另一侧。她伸手搂住两个小儿子——

  自从小娃娃去世后——她曾经暗想:有什么好祈祷的?她像石头又冷、又硬、又重,自觉慢慢落向地狱的深渊。现在她不由自主念出祈祷文——灵魂不知不觉向圣母吐露赞美、恐惧和感恩的心声——玛丽亚,玛丽亚,我拥有这么多,我仍有无尽的珍宝可能被剥夺——慈悲的圣母啊,保护他们吧!

  罗曼庄的院子里有很多人。尔郎的儿子走进来,几位自耕农问他们要干什么。

  纳克笑得很气人:“我们还不找你。马格奈斯,今天我们有事要见主教。以后我们弟兄也许会跟你们谈谈。今天你们倒不必怕我们。”

  现场起了一阵惊呼和骚乱。梭尔蒙神父出来,叫小伙子滚开,可是有几位农夫说:小伙子有权探究其母的罪名。主教的仆人出来吩咐尔郎的儿子,请他们马上离开,里面的人正在吃东西,没时间听他们发言。农夫们不太高兴。

  头顶有个响亮的声音说,“好乡亲,怎么回事?”没有人发现哈瓦主教本人已站在阁楼的阳台上。他身穿紫袍,白发上罩一顶红丝帽,体型高大宽阔,有领袖风采。“这些小伙子是谁?”

  有人答道,他们是柔伦庄女主人克丽丝汀的儿子。

  主教问纳克:“你是不是老大?那我要跟你谈谈。其他几位得留在院子里。”

  纳克攀登上厅的楼梯,跟主教走进室内。哈瓦主教坐在高席上打量年轻人,后者倚着大戟站在主教前面。

  “你叫什么名字?”

  “尔郎之子尼古拉斯,大人。”

  主教微笑说:“尔郎之子尼古拉斯,你来和主教说话,自认有必要武装吗?”

  纳克满脸通红。他走到屋角,放下武器和头盔,然后走回来。他站在主教面前,垂着光秃秃的脑袋,一手握着另一只手腕,举止轻松,却恭恭敬敬的。

  哈瓦主教暗想:这位青年不缺礼仪方而的教养,言行中规中矩。他父亲失去财产和封地时,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一定记得身为胡萨贝继承人的时光。他长得真标致——主教暗暗替他惋惜。

  “跟你来的都是你弟弟?尔郎的儿子一共有几位?”

  “大人,健在的有七名。”

  ——这场口角牵涉到好多年轻的后辈。主教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

  “坐下吧,尼古拉斯——你大概想跟我谈谈令堂和总管之间的传闻吧?”

  “多谢大人,我乐于站在你面前回话。”

  主教若有所思盯着小伙子,然后慢慢说:

  “尼古拉斯,情况如下:我觉得人家批评‘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的话不太可能是真的。而且除了她丈夫,谁都无权告她通奸。不过令尊和这位武夫是亲戚,武夫又是你的教父——而且雅德翠已提出诉状了,宣读出来必会造成令堂的耻辱一雅德翠说她丈夫常常打她,将近一年不和她同房,你知道是不是实情?”

  “武夫和雅德翠不太融洽一我们养父结婚的时候,年纪不小了,脾气有点暴躁。对我们兄弟和爹娘,他倒是忠贞的朋友兼亲戚。大人,我有个请求:可能的话,请让武夫交保释放。”

  “你还没有成年吧?”主教问他。

  “还没有,大人。不过家母愿意交出你要求的任何保释金。”

  主教摇摇头。

  “我知道家父一定也如此。现在我打算直接去找他,向他报告此地发生的事情。不知道你明天肯不肯听他发言——”

  主教用手摸摸下巴。又用大拇指轻轻搓僵硬的头发,弄出沙沙的声音。

  他说:“坐下,尼古拉斯,我们好好谈谈。”纳克鞠躬致谢,然后坐下来。“——武夫不肯跟妻子同居,这是实情吧?”他仿佛刚刚才想起来。

  “是的,大人。就我所知是如此——”主教脸上浮出一抹笑意,小伙子也微笑了。“去年圣诞节以后,武夫就跟我们兄弟睡阁楼。”

  主教默默坐了好久:“伙食呢——他在哪里吃喝?”

  纳克犹疑片刻:“他到森林等处的时候,叫他太太把粮食送出去给他。这件事有点麻烦——我娘认为,他最好跟婚前一样,在我们家用餐。武夫不愿意,他说成家的时候,他由庄园上拿走部分的家用品。跟爹谈拢了条件,现在若更改,别人会说闲话。而且他认为,他不减收口粮,却要母亲供他吃喝,未免太不公平了。可是母亲硬要这么做——叫武夫跟我们用餐一其他的条件以后再结算——”

  “嗯。令堂以严守财物出名,她是出众又节俭的主妇——”

  纳克认真说:“食物方面不见得。每一位在我们庄园帮佣过的男工和女仆都可以作证——母亲供应食物很大方。这方面她和我们富裕的时候没有两样。她最高兴在餐台上推出美食一而且摆出一大堆,让每个男仆和女仆,甚至看尔郎和受赈济的灾民都能吃到好菜。”

  主教坐着沉思。“嗯。你说你打算去接令尊?”

  “是的,大人。别的做法都不合常理吧?”主教不答腔,纳克又说:“我和弟弟高特,我们冬天曾和父亲谈过话一告诉他母亲怀孕的消息。我们没看见任何征兆。也没听见他说一句话怀疑家母不贞,或者表示惊奇。不过家父在西尔地区始终不自在;他要住在自己的朵夫瑞农场,去年夏天家母曾到那边住过一段日子。他气家母不肯留在那儿替他理家——他希望母亲把柔伦庄交给高特和我来照料,自己搬去豪根屯——”

  哈瓦主教一直揉下巴,眼睛瞪着小伙子。

  ——无论“尼古拉斯之子尔郎”是哪一种人——他不可能那么卑鄙,在儿子面前指控妻子通奸。

  虽然不利于“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的证据很多——他却不相信她的罪状。她否认知道人家怀疑她和武夫,主教觉得她并未说谎。不过他想起此女受情欲诱惑时,意志并不坚定——她和自己现在反目的男人曾用诡计逼父亲同意婚事——

  涉及婴儿夭折的问题,他立即看出她良心不安。不过,就算她冷落了孩子,人家也不能强拉她上法庭。她必须照告解神父的命令向上帝赎罪。而且,就算她照顾不周,孩子仍可能是她丈夫的骨肉。她年纪大了,被丈夫遗弃,已经有七个儿子要养。财力又比他们出生时薄弱,再生一个小娃娃她不可能太高兴。若要她非常疼爱那个小孩,未免不合理。

  他不相信她失贞。他当教士四十年,听人忏悔,天知道他见过和听过什么怪事,但是他信任她——

  但他想不通“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对这件事的态度。妻子怀孕生产,甚至孩子死掉,他都没有来看她。他一定相信孩子不是他的——

  现在要考虑此人的反应。他会不会看在七个儿子份上,挺身庇护妻子?——君子会这么做。还是看事情闹开了,干脆指控她?根据主教听人对“胡萨贝尔郎”的报道,他实在不敢确定尔郎会不会采取这个步骤。

  “谁是令堂最近的血亲和姻亲?”他又问道。

  “伊林庄的‘哈瓦之子颜马特’娶了她妹妹——亦即佛莫庄园西蒙·达尔的遗孀。此外她还有一位堂弟和一位堂妹——史科葛庄园的‘亚斯蒙之子科提尔’和其妹蕾格娜一亦即西格尔·凯恩宁的太太。林汉庄的伊瓦·吉斯林和其弟‘特龙德之子哈瓦’都是她舅舅的儿子。不过他们住在远方——”

  “圣布庄园的西格尔·艾尔达恩爵士——令堂和他是姨表兄妹啊。尼吉拉斯,这方面爵士一定会挺身卫护表妹的!你必须立刻骑马到他家——今天就去一朋友,告诉他这件事!”

  纳克迟疑半晌说:

  “大人——他和我们很少来往。而且大人,我不相信他出面维护对母亲的事情有帮助。本乡区不喜欢艾尔达恩家族。吉斯林兄弟参加家父的密谋,我们失去胡萨贝,他们失去圣布庄园,这是民众对家父不满的主因。”

  主教笑道:“是的,尔郎·艾尔达恩,他最会和人冲突——他在北方此地和所有的姐妹夫或大小舅子吵架。你外公生性虔诚,为增进亲戚的和谐,不惜弯腰低头——他的运气也不比别人好。他和尔郎·艾尔达恩成了大仇人。”

  纳克开始笑出声。“是的。争的不是什么大事——两条绣花床单和一条蓝边毛巾;加起来只值两马克。不过外婆硬要丈夫分遗产的时候得到这些东西,而她姐姐葛德伦也跟丈夫说这种话。最后尔郎·艾尔达恩把东西藏在旅行包里,外公劳伦斯又拿出来——他自认为最有权利拿,因为东西是外婆蕾根福莉少女时代在圣布庄园亲手做的。尔郎·艾尔达恩发现了,打了外公一个耳光,于是外公抓住他,把他扔出去三次,像皮裘般猛摇猛抖。此后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全是为了那些不足取的破布——如今由娘收在柜子里——”

  主教笑得好开心。他早就知道这个故事——当时大家引为笑谈——笑老伊瓦的女婿都热心讨好太太。不过他达到了目标一小伙子笑了,漂亮的蓝眼睛暂时消除警戒和畏惧的表情。于是哈瓦主教笑得更响说:

  “不过尼古拉斯,他们谈过一次话,我就站在旁边。是在尤芙蜜亚太后去世前一年的奥斯陆圣诞庆典上。已故的哈肯国王跟你外公劳伦斯说话一你外公特意到南方去问候君主,表示忠心效劳——国王说两姐妹的丈夫反目成仇,实在不符基督精神,像卑鄙小人。劳伦斯走到尔郎·艾尔达思和一群大臣面前,请他原谅自己脾气暴躁,说要把东西送给葛德伦夫人,并附上她弟弟和妹妹的问候语。尔郎·艾尔达恩答道:劳伦斯若肯当大家的面宣布,他们分岳父的财产时,他的行为有如小偷和强盗,尔郎·艾尔达恩就跟他和解。劳伦斯掉头走开——我想伊瓦·吉斯林的女婿们从此就不再会面了。”主教大笑。

  他交迭双手说,“尼古拉斯,现在听我说。我不知道你匆匆忙忙带令尊下山——或者保释‘哈尔德之子武夫’是否聪明。令堂必须为自己脱罪——你看她犯罪的说法流传得很广。依照目前的情况,你想她容不容易找到愿意陪她立誓的主妇?”

  尼古拉斯抬眼看主教一眼中渐渐现出疑虑和恐惧。

  “再等几天,尼古拉斯!令尊和武夫是外教区来的——人缘不好——克丽丝汀和雅德翠都是幽谷的人——可是你知道,雅德翠的家乡远在南边,令堂则是本地人。我发现大家还没有忘记你外公劳伦斯。他们认为她不孝,有心惩罚她——但是我已经看出来,很多人认为如此指控他女儿,等于对不起她父亲——他们气愤又后悔,不久便希望克丽丝汀能洗刷罪名。等我们调查雅德翠的万宝囊,说不定她能展示的证据并不多。如果她丈夫到处乱跑。惹火了大家,害大家生出反感,那又另当别论了——”

  纳克仰视主教说:“大人,原谅我说这句话——要我们不为养父尽力,也不接家父来支持家母——实在不合我的心意——”

  哈瓦主教说:“孩子,我求你接受我的劝告。别太急着带令尊来这儿。我会叫人写一封信给圣布庄园的西格尔爵士,请他来见我——什么声音?”他站起来,走到阳台上。

  高特和布柔哥夫背对着储藏屋的墙壁,一群主教的仆佣高举武器攻击他们,他们奋力抵挡。主教和纳克出来的时候,布柔哥夫正好挥斧打中一个人。高特用剑挡开对手的攻击。几位农夫紧紧抓住伊瓦和史库尔,另外几个人把伤者带开。梭尔蒙神父站在不远的地方,嘴巴和鼻子流血了。

  哈瓦主教大声说:“住手。尔郎的儿子们,放下武器——”他下楼来到庭院,走向那一群乖乖遵命的小伙子。“怎么回事?”

  梭尔蒙神父上前向主教鞠躬说:

  “大人,是这样,你瞧,‘尔郎之子高特’破坏圣日的安宁,打了我这个教区神父!”

  这时候一位年长的农夫上前一步,向主教行礼说:

  “大人,这位少年受了刺激。神父用不堪的言辞批评他母亲,谁也不能指望高特乖乖忍受。”

  哈瓦主教不耐烦地说:“闭嘴,神父——我一次只能听一个人发言。说下去,‘特龙德之子奥拉夫’。”

  “特龙德之子奥拉夫”说:

  “神父存心刺激尔郎的儿子,但是布柔哥夫和高特冷冷静静回答。高特说去年夏天克丽丝汀曾到朵夫瑞山区陪丈夫住一阵子,怀下了引起争论的小胎儿。我们都知道这是真话。可是神父说,既然柔伦庄的人一向博学——她大概知道大卫王和丝巴女士的故事——尔郎说不定像尤瑞亚斯爵士一样昏头昏脑。”

  主教的脸色红得发紫,像他身上的紫袍;黑眼睛露出凶光。他看了梭尔蒙神父一眼,话却不是冲着他说的。

  他说:“尔郎之子高特,我想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已触犯教门驱逐令?”然后他吩咐大伙儿带尔郎的儿子回柔伦庄;又派两名亲信和四名高尚睿智的农夫去监视他们。

  他对纳克说:“尼古拉斯,你也得跟他们走,不要多说话。你弟弟没帮上母亲的忙,不过我看得出来,他们是被惹火的。”

  哈瓦主教内心并不觉得克丽丝汀的儿子们对她有害。他已经看出,柔伦庄的女主人那天早上带武夫上教堂,担任他儿子的教父,引起许多人的反感,如今不少人对她的看法已经变了。“容之子科白恩”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哈瓦主教派他去监视。

  纳克率先走进上厅,克丽丝汀坐在劳伦斯的床沿上,膝头抱着小慕南。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母亲,还特别强调主教认为她无罪,也认为弟弟们是受了侮辱才闹起来的。他劝母亲不要去找主教谈话。

  现在四兄弟被人带进屋。母亲望着他们;她脸色苍白,眼神怪怪的。她满怀绝望和恐惧,心脏仿佛要进开了。可是她用平静的口吻对高特说:

  “儿子啊,这件事你表现太差——你拔出外公‘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的宝剑来对付一群搬弄是非的乡巴佬,这把宝剑并不光荣——”

  高特气冲冲说:“事实上我先拔剑对付主教的仆人。不过你说得对,我们需要为这种事情拿起于戈,对外公来说可不体面——”

  克丽丝汀看看她儿子,不得不把脑袋偏开。这句话虽然刺得她发疼,她却忍不住微笑——她暗想:跟幼儿用乳牙咬母亲的奶头差不多。

  纳克说:“娘,我想你最好离开,把小慕南也带走——他的情况未好转之前,你千万别撇下他一个人。留他在屋内——免得他看见哥哥们受到软禁。”

  克丽丝汀站起来:

  “儿子啊——你们若不嫌我没资格,请你们先吻我,我才出去。”

  纳克、布柔哥夫、伊瓦和史库尔一一过去吻她。犯法的高特凄然望着母亲——她向他伸手,他抓起她的衣袖褶痕吻了一下。克丽丝汀发现老大到老五除了高特,个个都比她高。她逗留片刻,整好劳伦斯的床铺,然后带小慕南离开。

  柔伦庄有四栋楼房:一栋是大厅,一栋是克丽丝汀小时候其父未建大宅前的夏日居所——亦即新储藏屋;一栋是旧储藏屋;一栋是监房——上面有个阁楼,供女仆夏天睡觉。

  克丽丝汀带小慕南爬上新储藏室的阁楼;打从小娃娃死后,他们母子就睡在这边。菲莉达和冈西儿端晚粥进来,她正在屋里踱来踱去。克丽丝汀吩咐菲莉达为哨兵准备啤酒和食物。女佣说她已照纳克的吩咐端出去了,那些人说他们到柔伦庄来执行这种任务,不愿接受女主人的招待。他们已从别的地方取得酒肉。

  克丽丝汀说,“不过,还是得送一坛啤酒给他们。”

  年轻的女佣冈西儿哭得两眼发红:

  “克丽丝汀,我们这些仆人没有一个相信你会做这种事,真的——我们常说,我们确定是谎言。”

  女主人说:“那么你们听过传闻啰。你们若告诉我就好了——”

  菲莉达说:“我们不敢,怕武夫生气。”

  冈西儿继续哭着说:“他不准我们说——每次你跟武夫谈到入夜,我就想告诉你,求你当心。”

  “武夫——那他也知道种种传闻哕?”克丽丝汀低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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