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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十字架(27)

  “亲爱,你记不记得我们睡这张床的头一夜?——我不知道你当时已对我的行为暗自伤心。克丽丝汀,那还不是你为我承担的第一个哀愁呢——”

  她以双手抓住丈夫的大手——皮肤龟裂,狭长的指甲又脏又黑,长手指的每一处关节皱纹也是如此。克丽丝汀把那只手拉到胸前和唇边;眼泪滴落在上面。

  尔郎低声说:“你的嘴唇好烫喔!我一直等你,一直等你——整日苦思——最后我想让步——下山来找你——可是我听说——我听到小娃娃去世的消息,觉得我回来大概太迟了——”

  克丽丝汀呜咽道:

  “尔郎,我仍盼着你。我以为你迟早会到婴儿坟前。”

  尔郎说:“如果那样,你可能不会和和气气问候我。上帝知道,你没有理由这么做——尽管你以前那么甜美,那么迷人,克丽丝汀。”他说着闭上眼睛。

  她惨兮兮啜泣。

  尔郎照旧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求你我能像基督徒夫妇互相谅解——如果可能的话——”

  她低头吻丈夫苍白的面孔。“尔郎,尔郎——你千万别说这么多话,尔郎——”

  对方答道:“正相反,我必须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忧心忡忡问道,“纳克呢?”

  他们回答说:昨天纳克听到弟弟赶往圣布庄园,立刻骑马追上去。他没找到小劳伦斯,一定会急疯的。尔郎叹了一口气,心绪不宁地用手摸被单。

  六个儿子走到床前。

  父亲说:“儿子啊,我愧对你们。”他咳嗽的声音怪怪的,似乎很小心——嘴角渗出血滴。克丽丝汀用头巾去擦。尔郎静静躺了一会儿。

  “如果办得到,你们千万要原谅我。好孩子,别忘记你娘和我共同生活的岁月中,她天天为你们奋斗——我们之间的恶感全是我不关心你们的福利造成的——她爱你们胜过自己的生命——”

  高特哭道:“我们不会忘记,在我们心目中,爹始终是最有男子气概的人,最出色的领袖。无论你得势或落魄期间,我们都以能当你的儿子为荣。”

  尔郎说:“你不懂,才这么说。”他一面咳嗽一面嘎声笑。“不要步上我的后尘,害你娘伤心——自从她嫁我以后,遭遇过许多苦恼——”

  克丽丝汀哭道,“尔郎,尔郎。”

  儿子们吻父亲的大手和面颊;流泪走开,坐在墙边。高特搂住小慕南,拉他到身畔。双胞胎手牵手坐着。尔郎又把手伸进克丽丝汀的手掌中。他怕冷;她拉起被单,直盖到他的下颏底部,纤手却伸入被单下,紧握他的大手。

  她流泪说:“尔郎,上帝对我们发慈悲——我们必须请一位神父来看你——”

  尔郎软弱无力说:“好。派个人骑马到朵夫瑞去请我的教区神父固托姆斯神父——”

  “尔郎——他一定赶不及,”她惶然说。

  尔郎热切答辩:“赶得及,只要上帝肯开恩——我不愿意让毁谤你的神父替我行最后的圣礼——”

  “尔郎——看在耶稣份上——千万别说这种话——”

  “哈尔德之子武夫”上前一步,探身对垂死的人说:

  “尔郎,我骑马去朵夫瑞——”

  尔郎说:“武夫,你记不记得——”如今他的嗓音渐渐虚弱和模糊——“你我离开哈斯特奈斯庄园的时候,我答应做个可靠的亲戚,终身支持你——武夫啊,愿上帝纠正我们的错误——表现亲戚情分的往往是你——亲人,多谢一”

  武夫低头吻对方血淋淋的嘴唇:

  “尼古拉斯之子尔郎,谢谢你——”

  他点了一根蜡烛,摆在垂死者的卧榻边,动身上路。

  尔郎的眼睛又闭上了。克丽丝汀坐着凝视他惨白的面孔——不时用手摸摸他,仿佛看着他渐渐步入死亡。

  她柔声哀求道:“尔郎,看在耶稣份上——我们去请梭尔蒙神父来看你。无论哪一位神父带圣体给我们,上帝总归是上帝——”

  “不!”尔郎在床上坐起身,被单由他赤裸裸发黄的身躯滑下来。胸前和腹部的绷带又沾了一块块新流的血迹。“我是罪人——愿上帝慈悲,尽量饶恕我,不过我觉得——”他躺回枕上——用几乎听不见的嗓音悄悄说:“我活不了多久,无法变成乖老头——甘心和毁谤你的人同处一室——”

  “尔郎,尔郎——为你的灵魂着想!”

  他躺在枕上摇摇头,眼皮又合上了。

  她双手合十;急得大叫。“尔郎——你难道不明白,凭你对我的态度,人家难免会说那种闲话!”

  尔郎张开大眼睛。他的嘴唇呈铅灰色——凹陷的面孔却浮出一抹年轻的笑容。

  他悄悄说:“吻我吧,克丽丝汀。”嗓音里似乎含着笑意。“你我之间除了基督教精神和婚姻关系——还有太多太多别的成分——所以我们不容易像基督徒夫妻——互相谅解——”

  她一再叫他的名字;而他闭目躺着,面孔在白发下有如新劈的木柴。一道鲜血渗出嘴角;她为他擦干,悄悄说几句哀求的话——她移动的时候,感觉衣服湿湿冷冷黏在身上,沾有刚才扶他进屋和上床时喷到的血迹。尔郎的胸口不时汨汨做声,吸气似乎很困难——但是他渐渐落入死亡的鼾睡,什么都听不见,可能也毫无知觉。

  厅门突然开了;纳克冲进屋,拜倒在床前,抓住父亲的手,声声呼唤。

  后面跟来一位穿旅行装的高壮男士。他对克丽丝汀鞠躬:

  “表妹,我若知道你需要亲戚帮忙——”他看床上的男人快要死了,连忙住口,在胸前画个十字,退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这位圣布庄园的爵士开始低声为垂死者祷告——而克丽丝汀好像根本没发现西格尔爵士光临。

  纳克跪地对着大床说:

  “爹!爹!你不认识我了,爹?”他把脸趴在克丽丝汀握着的那只大手上;少年一再对双亲的两只手洒下热泪和亲吻。

  克丽丝汀略微推开长子的脑袋——仿佛半醒半睡。

  她不耐烦地说:“你打扰了我们。让开——”

  纳克跪起身子:

  “走——?娘?”

  “是的——到那边跟你弟弟坐在一起一”

  纳克抬起青春的面孔——泪迹斑斑,伤心欲绝——母亲却没有看见。于是他走到六位弟弟静坐的板凳边。克丽丝汀没有注意——她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尔郎的面孔,如今那张脸在烛光下雪白雪白。

  不久门又开了。教堂执事和一位神父拿着蜡烛,摇着银铃,陪哈瓦主教进入大厅。“哈尔德之子武夫”最后进来。尔郎的儿子和西格尔爵士站起身,跪在圣体前面。克丽丝汀只略微抬头——一双泪汪汪、视线模糊的眼睛暂时朝向新客。接着她又趴下去,伏在尔郎的尸体上。

  15

  各种火焰终于熄灭了。

  有时候西蒙·达尔的这句话又在克丽丝汀心中回响。

  现在是“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去世后的第四年夏天,一大群儿子只剩高特和劳伦斯陪母亲留在柔伦庄。

  两年前旧锻冶场烧毁,高特在庄园北面的道路旁另筑一栋。旧锻冶场在房屋南面,靠近河流,位于柔伦古冢和古代从田地清出的大石堆之间。几乎每年洪荒季河水都要淹到锻冶场。

  如今旧址只剩被火烧裂的重石板,点明了原先房门和石炉的位置。布满木炭的黑地长出漂亮、柔软的浅绿青草。

  今年克丽丝汀在旧锻冶场基地附近开了一块亚麻田;自古柔伦庄的女主人就在靠庄园的田地里种植亚麻和洋葱;高特却要在上面种谷子。除了照顾亚麻,克丽丝汀常有事到那边去。星期四傍晚,她端酒肉去祭拜古冢里的老人;明亮的夏夜,草地上的孤炉活像古老的异教神龛,在灰白夹着煤垢的草地上朦朦胧胧浮现。炙人的夏日,她大中午提篮到石堆边,摘摘蔗梅,或者采些适宜炖退烧清凉药的珍珠菜叶。

  教堂向圣母致敬的午钟渐渐消失在山间的明亮空气里。乡区仿佛在白花花的阳光下休息。打从露珠点点的清晨,远远近近的农场便传来草地的镰刀声,磨石刀和铁器接触的声音,以及呼唤的人声。如今操劳的音响都静下来了;中午人人都在休息。克丽丝汀坐在石堆上聆听。现在只听见河水匆匆流过之声,林间的树叶沙沙响;蚊蝇在草地上空细声细气嗡嗡叫;寂寞的牛铃在远处叮当做声。一只小鸟沿着赤杨林边缘默默飞去;一只鸟儿由草地的乱丛棵子飞出来,吱吱喳喳停在蓟刺茎上。

  山腰的蓝色浮影,堆在山边、融入蓝天的白云,树干间的拉根河闪光,簇叶树上的阳光——她觉得这些都像内耳听见的寂静音籁,不像眼睛看到的画面。克丽丝汀把布帽拉到眉毛上抵挡骄阳,坐着听幽谷的光影演奏。

  ——各种火焰终于熄灭了。

  湿河岸的赤杨林中,一洼洼的积水在赤杨树中间的暗处闪闪发光。那边长着菅茅和棉菅草,沼地洋莓厚得像地毯,为地面铺满灰青色的五指叶和红棕色的鲜花。克丽丝汀摘下一大把。她常怀疑这种药草有没有效用;她曾把它晒干煮过,加在啤酒和蜂蜜酒里,似乎没什么效果。可是克丽丝汀忍不住走进沼泽去摘,把鞋子都弄湿了。

  她剥下叶子,以深色花穗编了一个花环——色泽像红色的水果酒和棕色的蜂蜜酒;束底部湿湿的,仿佛沾着蜂蜜。克丽丝汀偶尔会为上厅的圣母像编织花环——她听几位到过南力各国的神父说,南国有此风俗。

  此外倒没有人要她编花环。幽谷的年轻人到草坪上跳舞,不习惯戴花环。当年在特龙汉乡区,参加侍卫团返家的男子把戴花的风尚传到某些地方。母亲认为这种深红色的浓密花圈跟高特的浅色面孔和亚麻色头发一定很相配——也很配劳伦斯的栗色头发。

  ——当年遇到晴朗的夏日,她习惯带所有的小孩和乳娘到胡萨贝上方的牧场去散步,如今已事隔好久好久了。当时她和菲莉达为焦急的小家伙做花圈,简直来不及供应他们的需要。记得劳伦斯还在吃奶的时候,伊瓦和史库尔认为小娃娃也该有花环——四岁的双胞胎说:不过要用小花喔——

  如今她的儿子都长大了。

  小劳伦斯今年十五岁;也许他还不算大人。母亲愈来愈觉得他比几位哥哥跟她更疏远。他倒不像布柔哥夫故意躲着母亲;他不自我封闭,也不像半盲的二哥那么闷声不响——但是他天性比二哥更文静一只是众兄弟在家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罢了。他活泼有精神,似乎老是高高兴兴、和和气气的,人人都喜欢他,没有人想到劳伦斯经常独来独往,很少说话。

  “柔伦庄”克丽丝汀的儿郎个个俊美,他是大家公认最美的一位。母亲无论想起哪一个儿子,总认为他大概最英俊,不过她也觉得小劳伦斯好像光芒四射。他那浅棕色的头发和苹果般的面颊宛如镀了金子,充满阳光;深灰色的大眼睛似乎布满黄色的火星——他很像她年轻的时候,棕色的皮肤宛如罩着日晒的薄纱。以年龄而论,他个子相当大,相当强壮,无论从事什么工作,体力都很充足,手脚也十分伶俐;对母亲和哥哥们肯服从,态度愉快、和蔼、友善。可是他有一种奇特的淡漠神采。

  冬天的傍晚,家人聚在织房。一边谈笑一边干自己的活儿,劳伦斯常常像做梦般呆坐着。夏日的黄昏,庄园上一天的工作完成了,克丽丝汀常出去坐在他身边,他则躺在绿地上,口嚼葡萄干,或者嘴角叼一枝酸模,她跟儿子说话,留意他的眼神——他仿佛由很远的地方收回思绪,然后才对母亲笑一笑,清晰答复她的问题,答得颇有见解。他们母子常在岸边畅谈几个钟头。可是她一起身进屋,劳伦斯的思绪好像又飘得老远了。

  她实在想不通这孩子沉思些什么。他擅长运动,也善用武器——可是他对这些事情远不如哥哥们热中,高特若带他去打猎,他乐意奉陪,此外,自己从不单独出猎。到目前为止,他好像没发现女人欣赏他的美姿。他根本不愿意读书,对两位大哥要去当修士的话题也很少注意。克丽丝汀认为他只想终身留在家里,帮高特务农——

  有时候克丽丝汀觉得:小劳伦斯这种心不在焉的怪作风使她想起尔郎——但尔郎那昏昏欲睡的样子常被放荡所取代;劳伦斯却缺少其父热烈而草率的性情。尔郎对周遭的一切从未如此淡泊——

  现在劳伦斯成了老么。小慕南埋在父亲和么弟旁边的坟场,已经好久了。他是在尔郎去世的第二年春天夭折的。

  丈夫死后,克丽丝汀来来去去,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除了痛苦和悲哀,她更感觉到一种麻木的寒意。身心迟钝,似乎因丈夫的致命创伤而流血,慢慢走向死亡。

  自从多年前那个打雷的中午,她在史科葛庄园的偏僻谷仓第一次献身给“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她的一生就整个摆在他怀里。当时她好年轻,对自己的作为了解太少,拚命隐藏痛苦欲哭的心情,为自己向爱人献出最宝贵的礼物而微笑。无论那是不是好礼物——至少她完整而永恒地献出了自己。上帝让她生来就享受安稳和高尚的命运,以美貌和健康来点缀她的童贞,多年来父母更慈爱又严格地保护她的童贞——她却将贞操拱手交给尔郎,此后她只活在他的臂弯里。

  后来的许多年间,她常常忍受他的爱抚,气得全身又冷又硬,乖乖顺从丈夫,内心却自觉累得半死。她望着尔郎的俊脸和健康漂亮的身材,曾经带着愤怒的喜悦暗想道:她再也不会因此而忽略他的缺点了。是的,他依旧年轻俊美;依旧可以用爱抚来征服她,把她当做青春少女。不过她自觉老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得意骄傲的激情。凡是学不到教训、不肯适应天命。不以意志掌握命运的人很容易保住青春。

  即或她冷冷闭着嘴巴迎接他的热吻,全力疏远他,为儿子的未来而奋斗时,她也依稀知道:她是靠此人一度在她血液中点燃的热力来从事这项工作的。她以为岁月冷却了她的芳心,因为尔郎眼里露出当年害她晕倒、快乐得全身乏力的旧光芒,嗓子也发出当年那种深沉的音调,她却不再激动了。当年她渴望和尔郎约会,借以湮没别离的沉重感和心痛感,日后则追求一个目标,指望有一天她成了白发老妇,能眼见儿子的命运有保障,宿愿得偿。她忍受以往人生无常的恐惧,是为了尔郎的儿子。

  她被一种腹饥和口渴般的热望所折磨:——她要看儿子们成功得意。最初地将自己完全交给尔郎,后来则全力献身于他们婚姻生活四周冒起的世界一独自应付每一个必须面对的担子,接下每一个保卫尔郎父子福利非做不可的工作。当她坐在胡萨贝庄园,与家庭神父研究丈夫矮柜里的文件时;当她跟佃户和工人谈话时;与女佣在储藏屋和厨房忙碌时;晴朗的夏日陪乳娘坐在牧场中看守娇儿时;她了解自己是和尔郎共同生活。她总觉得,家里若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孩子们若拂逆了母亲的意思,她就生尔郎的气;夏天草料若干干收进仓,秋天谷物的收成好,小牛长得胖,或者她听见娇儿在院子里大笑大喊,她兴奋的芳心便飞向尔郎。每当她收起七个儿子的圣日华服,喜滋滋望着冬天她亲手缝的杰作,便想着自己是尔郎的人,内心暗暗欢喜。春天傍晚,她跟女仆由河边回家——她们洗了最近剪的羊毛,到河边用大锅煮水,把羊毛放在溪泉中漂清——女主人自觉背脊快要断了,双臂黑漆漆沾着羊毛灰,羊骚味和油污渗进她的衣服,洗三次澡都净化不了她的身躯,这时候地讨厌和心烦的对象正是尔郎。

  如今他去世了,寡妇总觉得一生的劳碌再也找不到意义。“他”被伐倒了,所以她便像断了根的大树,非死不可。在她四周冒起的寄生小枝必须靠自己的根部成长。他们的年龄不算小,可以各自安排前程。克丽丝汀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尔郎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若能想通多好!她心头掠过自己和尔郎在山间小农场生活的阴影状画面——他们俩又成了年轻人,身旁多个小娃娃。她倒不为本来该有的幸福而伤心或遗憾。是她自己无法脱离儿子的生活——如今死亡马上就要拆散他们母子了;失去尔郎,她没有力量活下去。已经发生和未来要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们命中注定的——事事早由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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