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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十字架(30)

  她对儿子们的期望一天天缩小。他们若肯回她的教区来安歇,她就心满意足了。她可以跟人交换土地,把产业集中,让三个儿子在自己的农庄上立足。而柔伦庄加上河流这边的劳加桥农地,足够养活三个世袭业主。他们若命中注定不能当大老爷——至少也不会变成穷人。幽谷平平静静一国家领袖们的纷争在此地很少有人提起,也很少有人在乎。就算这样会降低权威,得不到亲戚的敬重——只要上帝觉得做大事对她的子孙有利,它必能引导他们走上坦途。不过,她希望儿子都聚集在她身边,可能是妄想——他们有尔郎这样的父亲,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停下来休息。

  此时,她想到坟场中埋葬的两个幼儿,心灵往往能找到安宁和慰藉。

  这些年来她天天想起他们——一看到同年龄的孩子长大和茁壮成长,就暗想他们若活着,现在不知是什么样子——

  如今她来来去去忙些日常的工作,灵巧如昔,勤奋如昔,却消沉又满怀心事,夭折的孩子老是伴着她;他们在她梦中长大,各方面的本质都符合她的理想。小慕南对亲戚像纳克一样忠心,跟母亲相处又像高特一样快活和坦白——却不像高特提出种种可疑的计划,害她吓得半死;他温和体贴如劳伦斯,若有怪念头。却肯和母亲自由讨论。他像布柔哥夫一样了解母亲,但是他的人生道路未遭厄运阻隔,所以他的智能不带刻薄的色彩;他跟双胞胎一样自信、坚强和大胆,却不如他们蛮横和任性——

  她一想到小娃娃尔郎,心头便浮起每一个孩子小时候迷人的模样。他站在母亲大腿上,让母亲替他穿衣服;母亲搂着他光裸裸、肥胖胖的身躯,他伸出小手,仰起面孔和身子迎接她的慈颜和抚摸。她教他走路——把一块折好的布料围在他的胸前和腋窝下——他套着重如布袋的装备,摆动双足,样子笨拙又滑稽,笑得像小虫扭来扭去。她抱他到农场院落去看小牛和小羊;他看到母猪和猪仔,乐得大叫大嚷,又仰头呆看马厩阁楼上的鸽子。他陪母亲跑上石堆边的高草地,每发现一粒草莓便大叫出声,急着由她手上拿来吃,她的手掌整个被他贪婪的小嘴巴沾湿了。

  她和两位么儿共度梦幻生涯,当年由孩子身上得来的乐趣都在心中复活,重温一遍,一切的悲哀则抛到脑后——

  尔郎去世后,春天已三度来临。克丽丝汀不再听人提起托蒂丝和纳克。但是她也没听儿子再谈修道院的问题。她的希望增强了——她情不自禁:她实在舍不得长子去过僧侣生活。

  约翰弥撒日(6月24日)前几天,“尔郎之子伊瓦”回到柔伦庄。双胞胎离家时,年仅十六岁,正在发育时期。如今伊瓦成了壮汉,即将满十八岁,母亲觉得他好英俊、好魁伟,看他百看不足。

  回家的第一天早晨,伊瓦躺在床上,母亲端早餐上楼给他吃——有蜂蜜面包、家制糕饼和最后一罐圣诞节酿的啤酒。她坐在床边看他吃喝,笑着听他说话,站起来看看他的衣着,翻一翻并摸一摸每件外衣,搜搜他的旅行袋,以狭长的红棕色老手掂一掂他的新银扣有多重,抽出刀鞘中的匕首,大加赞赏,并夸奖他的一切用具。然后她又坐在床上端详儿子,眼睛和嘴角含着笑意,聆听小伙子报道见闻。

  这时候伊瓦说:

  “娘,我最好向你报告我此行的任务一我特地来求纳克同意我的婚姻。”

  克丽丝汀吓慌了,用力拍击两手:

  “伊瓦!你年纪这么轻一你没玩什么愚蠢的把戏吧?”伊瓦请母亲听完。对方是一位年轻的寡妇——佛斯卡地区罗根汉庄园的“高马尔之女西格妮”。那座庄园值一百二十个银马克,大抵归她独有;她是由独生子手上继承过来的。不过她和夫家的亲戚打官司。英吉·福鲁加若帮寡妇争取权利,自己打算尽量谋求非法的利润。伊瓦生气了,支持女方,亲自陪她去见主教,因为哈瓦主教跟他相遇时曾以父兄般的情分对待伊瓦。慕南的儿子英吉·福鲁加在州长领地的作为经不起严苛的调查——不过他懂得和各教区的大人物交朋友,吓得百姓躲入老鼠洞——而且最会蒙蔽主教;哈瓦主教看在慕南爵士份上,不想过分严苛。但现在局势对英吉不利——伊瓦离开英格·福鲁加的庄园,远房堂兄弟不欢而散。伊瓦觉得,他不妨到南方去问候罗根汉庄园的人,然后才离开那片乡区。当时是复活节,此后他一直住在西格妮家——春天帮她料理庄园的事务一如今两人约定要结婚。她不嫌“尔郎之子伊瓦”年纪轻,不宜当她的夫婿,照管她的福利。他说过,他颇得主教欢心——当然啦,他年轻生嫩,哈瓦主教一时还不会派职务给他,但是伊瓦希望他在罗根汉庄园成亲,能大展鸿图。

  克丽丝汀坐着抚弄她膝上的那捆钥匙。伊瓦这番话确实精明又冷静。而她认为英吉·福鲁加活该;只是她怀疑“巴德之子慕南”老爵士会作何感想。

  谈到新娘,听说西格妮今年三十岁,出身寒微,但她的前夫发了财,所以现在她产业颇丰;她本身是高尚、和蔼、名望甚佳的女人。

  尼古拉斯和高特陪伊瓦到南方去拜见那位寡妇,克丽丝汀则留下来陪布柔哥夫。儿子们回来后,纳克向母亲报告伊瓦和。高马尔之女西格妮”订婚的消息。他们今年秋天将在罗根汉庄园举行婚礼。

  纳克回家后不久,有一天傍晚克丽丝汀正在织房内缝衣服,纳克进来找她。他由内侧闩好房门,然后对母亲说:现在高特年满二十岁,伊瓦成家,也可以自主了,他和布柔哥夫打算在秋天北行,到修道院当见习修士。克丽丝汀没有多说什么,要谈的也只是两个大儿子分地产的问题。

  几天后,有人到柔伦庄来请他们去喝喜酒——原来是史基恩庄园的亚斯蒙为孙女托蒂丝和朵夫瑞一位自耕农的儿子主持订婚仪式。

  那天晚上,纳克又到织房来找母亲,再度闩上房门。他坐在火炉边缘,用火堆的一根棍子去弄余烬——那年夏天晚上很冷,克丽丝汀生了一堆小火。

  他笑一笑说:“娘,最近老是赴宴和闹饮。罗根汉庄园的订婚酒席,史基恩庄园的订婚酒席,接着又是伊瓦的婚宴——不过托蒂丝结婚的时候,我大概不会去观礼——到时候我已经穿上修士服了——”

  克丽丝汀半晌不答腔。后来她依旧看着手上的衣服一是伊瓦的结婚外套一说:

  “我想,很多人都以为你当托钵僧,‘冈拿之女托蒂丝’会觉得难过。”

  纳克说:“我自己也曾这么想。”

  克丽丝汀把衣服放在大腿上。她看看儿子——他的表情凝重又安详。而且他真漂亮——黑发由白额头往后梳,软软贴在耳边和细细的棕色脖子上。他的轮廓比父亲优美一脸型宽阔结实,鼻子不太大,嘴巴也不像父亲那么小;清澈的蓝眼配着又直又黑的眉毛——可是他看来却不如尔郎那么标致。纳克缺的是父亲那种动物般的柔软体态和美姿,以及永不凋谢的青春气息。

  母亲又拿起针线活儿,却没有动手缝制。过了一会儿,她低头用针去弄平布边说:

  “纳克,你记住,我对你的虔诚目标未曾反对过一句。我不敢这么鲁莽。但是你年纪轻——学问又比我好多了,你一定知道——圣经有言:人一旦动手犁地,就不宜回头。”

  儿子脸上的肌肉一动也不动。

  母亲继续说:“我知道你们俩从小就有出家的念头。当年你不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现在你成年了——你不认为你该多考验自己一段时间,——看自己有没有那份天命吗?你生来就该当这座庄园的主人,家族的领袖——”

  “现在你敢劝我?”纳克重重吸了一两口气。他站起来,——突然抓住胸脯,拉开外套和衬衫,让母亲看他赤裸裸的胸部,五个血红的斑点在黑色的卷毛中发出红光:

  “我小时候,你含泪呻吟,吻我这个胎记,你大概以为我太小,听不懂你哀叹些什么——当时我不懂,但我始终忘不了你说的话——”

  “娘,娘——你忘记父亲惨死,未曾忏悔受赦,未曾接受圣餐吗?——你敢反对我们出家的意图?”

  “——我们兄弟知道自己摒弃了什么——我若失去这座庄园,断绝婚姻的机会,放弃我记忆中你和爹多年共有的安宁和乐趣——并不算太大的损失——”

  克丽丝汀放下针线活儿。她和尔郎的婚姻生活——好好坏坏的一切——丰富的回忆像洪水般涌上心坎。看来纳克不知道他放弃了什么。尽管他战斗、冒险,玩些爱清和风流把戏——他毕竟是天真的孩子。

  纳克看母亲流下眼泪;他嚷道:“妇人,我与你有什么相干——?”(原为耶稣对圣母说的话。)

  克丽丝汀惶然跳起来,儿子激动莫名,继续说:“我想天主说这句话,并不是瞧不起圣母——是她想教主耶稣如何行使天主赐给他而非肉身亲娘给她的权力,他出言纠正她——娘,这种事你千万别劝我——别这么大胆——”

  克丽丝汀把头垂在胸口。

  稍顷,纳克低声说:

  “娘,你忘了你曾赶我走——?”他停下来,仿佛不信任自己的嗓门,后来才往下说:“我要陪你跪在亡父床前——你却叫我走——你不知道我一想起来就心痛如绞吗——?”

  克丽丝汀用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

  “所以我成了寡妇以后,这几年你一直对我——冷冰冰的?”

  儿子不做声。

  “纳克,我这才明白——你始终不原谅我——”

  纳克斜视地面。

  他细声细气说,“娘,有时候——我原谅你了。”

  她悲叹说:“我想大部分时间并非如此——纳克,纳克——你以为我不如你疼爱布柔哥夫吗——难道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你们俩的母亲?你闩上他和我之间的门路,真残忍——!”

  纳克的白脸变得更苍白。

  “是的,娘,我闭门不接纳你——你说我残忍?耶稣安慰你,你却不知道——”他的声音化为耳语,体力似乎慢慢衰退:“我认为——我们至少不能让你操心——”

  他猛转身走到门口,打开门闩;背对着克丽丝汀,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最后她柔声叫他的名字。他走回来,低头站在她面前:

  “娘——我知道你——不容易承受——”

  她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他不让母亲看见他的面孔,低头吻她的手腕。克丽丝汀记得尔郎曾经这么做——至于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摸摸儿子的衣袖,他则举手拍拍母亲的面颊。后来他们坐下,沉默了一段时间。

  不久纳克用平稳的语气说:“娘,你是不是还戴着我哥哥欧姆的十字架?”

  克丽丝汀说:“是的,他托人叫我别送掉。”

  “欧姆有知,我想他会同意我继承他的十字架。现在我也将成为没有亲族和遗产的人——”

  克丽丝汀由汗衣底下抽出小银十字架。纳克由她手中接过来;上面仍有母亲胸口的余温。他恭恭敬敬吻十字架中间的圣骨匣,将细链套在脖子上,整个塞进衣服里。

  “你记不记得你哥哥欧姆?”母亲问道。

  “我不知道。有时候好像记得——也许是我小时候你们常常谈起他吧,——”

  纳克在母亲面前坐了一会儿。后来他站起身:

  “晚安,娘!”

  “上帝保佑你,纳克;晚安!”

  他走了。克丽丝汀折起伊瓦的新郎装,和缝纫用具摆在一起,把炉火弄熄。

  “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我儿纳克——”接着她吹灭烛火,踏出旧织房

  事隔不久,克丽丝汀恰好在教区外围的一座庄园碰见托蒂丝。庄园的人生病,草料尚未收进仓;奥拉夫农民公会的兄弟和姐妹去帮他们干活儿。傍晚回家,克丽丝汀陪少女走一段路。她像一般上了年纪的人,走得很慢,和女孩子聊天;不久她便将话题扯入某一方向,让托蒂丝自动道出她和纳克之间的交情。

  是的,以前她常在家庭牧场跟他见面,去年夏天她住在山间畜场,晚上他不只一次去陪她。但他从不过分鲁莽。她知道一般人对纳克的传闻——对于她,纳克无论言语或行为都不曾失去分寸。不过他曾跟她躺在棉被上一两回,静静谈话——有一次她问纳克是否打算到她家提亲;他说不行,他已许愿服侍圣母了。今年春天他们交谈过,他又说同样的话。于是她不再反抗祖父和父亲的意旨。

  克丽丝汀说:“如果他违背誓言,你违抗家长,你们俩一定会招来厄运。”她倚着草耙站立,打量小姑娘——这孩子的脸蛋温柔、浑圆又漂亮,美丽的金发梳成大发辫。“托蒂丝,上帝一定会赐给你幸福——你的未婚夫看来是英勇的好青年。”

  少女说:“是的,我相当喜欢哈瓦——”说着突然哭起来。

  克丽丝汀以沉着老妇该说的话来安慰她,自己内心则向往得发疼——她多么想娶这位健美的女孩子当儿媳妇啊。

  伊瓦婚后,她在罗根汉庄园住了一段日子。“高马尔之女西格妮不漂亮,显得苍老,但是她性情温厚迷人。她似乎很爱年轻的丈夫,热烈欢迎男方的母亲和兄弟,把他们当做身份比她高的贵宾,不遗余力推崇和款待他们。居然有人费心猜她的愿望,小心照料她——克丽丝汀觉得很新鲜。即或她在胡萨贝当阔主妇期间,仆从如云,好像也没有人考虑女主人的安乐和福祉。为全家谋福利的担子落在她肩上,她从不偷懒,别人也没想过要为她解忧。克丽丝汀住在罗根汉庄园期间,西格妮随时为婆婆着想,克丽丝汀觉得很欣慰;她立即爱上了西格妮,除了求上帝保佑伊瓦的婚姻,她更祷告说:西格妮将自己和一切财产交给年轻的丈夫,但愿她永远不必遗感。

  麦可弥撒日(9月29日)过后,纳克和布柔哥夫北行前往特龙汉乡区。后来她只听说他们顺顺利利安抵尼达洛斯,奉准在陶特拉修道院当见习修士。

  克丽丝汀跟两个儿子孤零零住在柔伦庄,眼看要满一年了。她自己很诧异——居然只过了一年。去年秋天她曾送长子和次子到朵夫瑞,骑马经过教堂,俯视低处的斜坡,那儿冷雾弥漫,连她自己庄园的房舍都看不清楚——她暗想道:骑马回家,知道房舍已化为灰烬和焦木的人一定也有那种心情——

  ——如今她由旧路经过锻冶场遗址走回家——今年植物长得太茂密,一簇簇黄砧草、野风信子和野豌豆由草地边缘蔓过来——她几乎觉得眼前是她一生的缩影;旧炉床饱经风霜,沾满煤垢,再也生不起火来了。四周的地面铺满炭粉,可是以前烧火的地方却冒起又柔又短又粗的青草。旧炉壁的裂缝中到处开着长长的粉红色珍珠菜穗花。

  16

  有时候克丽丝汀已经安歇了,突然被院子里的马蹄声吵醒。有人敲阁楼的房门——她听见高特大声和客人打招呼。仆人起床出去。楼上的房间传来器械声和脚步声——克丽丝汀听见英格丽开口骂人。是的,这位年轻的女佣是好孩子,不容许男人太轻浮。小伙子对她尖锐的回答报以哄堂大笑。菲莉达哇哇乱嚷——可怜的老东西,她永远学不精;年纪比克丽丝汀小不了几岁——女主人还得防着她——

  后来克丽丝汀又转身睡着了。

  第二天高特照样鸡鸣即起——他晚上喝酒熬夜,早晨从不多睡一分钟。客人则到早餐时间才露面。他们在庄园逗留一整天——有时候谈生意,有时候只是友谊性的拜访。高特随时开门纳客。

  克丽丝汀叫人拿最好的东西来招待高特的朋友。她听见父亲的庄园再度充满青春和快活的人声,不知不觉泛出笑容。但是她很少和年轻人讲话,也很少见他们。她只要看高特快乐,有很多朋友,就心满意足了。

  “尔朗之子高特”在阔地主之间颇得人缘,小人物也喜欢他。虽然尔郎被杀,害某些人遭到严厉的审判,部分农庄和家族仍讨厌见到尔郎的儿子,高特本身却没有仇人。

  圣布庄园的西格尔爵士对这位年轻的表外甥颇有好感。在表兄来为尔郎送葬之前,克丽丝汀从未见过表兄,而他当时却表现了最忠诚的亲戚情分。他在柔伦庄逗留到圣诞节左右,尽量帮助寡妇和孤儿。尔郎的孩子都表示感激,但只有高特和他结成密友,此后高特常常到圣布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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