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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十字架(32)

  高特坐在高席上,脸上焕发着得意和幸福的光彩。为了庆祝儿子返家,克丽丝汀在桌上铺了台布,以镀金的铜烛台点起两根蜡烛。高特和西格尔爵士不停地互相敬酒,老爵士愈来愈兴奋,伸手搂住高特的肩膀,发誓要向阔亲戚甚至马格奈斯国王陈情——这可不太容易,但是他会调解高特跟女方家长的纷争。西格尔·艾尔达恩爵士本人没有仇敌——他所以会这样寂寞,是他父亲的泼辣性格和他自己的婚姻悲剧造成的。

  高特手拿角质杯跳起来。克丽丝汀暗想,他真是漂亮的男人——而且真像她父亲!她父亲在酒宴开席时常如此——高兴得满面红光,身子笔挺,恳切热诚一

  “情势所迫,我和‘海吉之女柔福莉’今天先喝进宅酒,上帝若降福给我们,以后我们再喝结婚酒。西格尔表舅,我们多谢你大力支持。娘,多谢你凭母爱欢迎我们——我们兄弟常常说,你是心胸最宽阔的女人,也是最慈祥的母亲。所以我求你再给我们一个面子,亲自布置我们的新娘床,让我毫不羞愧地叫柔福莉陪我睡在那边。柔福莉的母亲已不在人世,此地又没有亲人,请你亲自带她上阁楼,尽可能体体面面入洞房——”

  西格尔爵士已有几分醉意,他忍不住笑出声:

  “你们在我家阁楼同眠——我想你们俩以前也同床过——”

  高特傲然甩一甩金发:

  “是的,表舅——不过今天是柔福莉第一次在自家庄园和我同榻——如果上帝恩准的话。”

  “今天晚上我请大家饮酒作乐——你们已见到我未来的妻子,柔伦庄未来的女主人——我凭天主和基督教信仰发誓,除了她,我不娶别的女子。我希望诸位无分男女都尊重她,我希望手下的男士勇敢帮助我保护她。”

  高特说完,大家又叫又闹,克丽丝汀离开餐桌,悄悄叫英格丽陪她上阁楼。

  尔郎的儿子们在外公建造的豪华上厅住了几年,把上厅搞得乱糟糟。克丽丝汀只为儿子们准备最必要、最粗糙的寝具和简略的装潢。她难得打扫,扫了也是白费工夫。她刚把垃圾扫掉,高特和朋友们又带进一堆尘土和污物。男士们由森林或农场赶来,湿淋淋,脏兮兮,浑身流汗;一屁股倒在床上,屋里满是男人的臭味;马厩、皮衣和湿猎犬的气息。

  现在克丽丝汀和女仆匆匆打扫房间,尽量弄整齐。女主人拿出精美的寝具、被单和枕头;燃烧杜松来驱除臭味;以银质酒杯摆出家里的最后一滴水果酒,又将小麦糕饼和金属烛台所插的蜡烛放在小餐桌上,把桌子搬到床边。临时准备,这样已经不错了。

  凹室旁边的木板墙挂着许多武器——有尔郎的双柄大战剑和他常带的小剑、宽斧、伐木斧——布柔哥夫和纳克的轻便手斧也挂在那儿。此外还有两把小斧头,他们嫌太轻,很少使用——不过她父亲生前曾用来砍平和塑造各种木制品,手艺精良,只需再用凿子和小刀润饰一下就行了。克丽丝汀把斧头拿进小凹室,收进尔郎的矮柜——他血淋淋的衬衫和死前拿在手上的斧头都放在里面。

  高特笑嘻嘻叫小劳伦斯举灯照新娘上楼,劳伦斯又是害羞又是得意。克丽丝汀发现小劳伦斯明知哥哥违法结婚很冒险,却为这些奇事着迷和兴奋一以亮晶晶的双眼凝视高特和漂亮的新娘。

  蜡烛在阁楼的阶梯上熄灭了。柔福莉对克丽丝汀说:

  “高特就算喝醉酒,也不该要求你做这些事——夫人,别再送我了。别怕我忘记自己是犯错的女人,违背了亲族的教诲。”

  克丽丝汀说,“在我儿子补偿他的过失,你能正式叫我婆婆之前,我侍候你不至于有失身份。坐下吧,让我替你梳梳头——孩子,你的头发真美——”

  家人安歇后,克丽丝汀躺在床上,又觉得不安——她不知不觉对柔福莉多说了几句她还不想说的话。这孩子真年轻一明白表示她不指望人家高估她——她是个背弃贞节和孝道的孩子。

  小两口未行婚礼先私奔和进宅,原来是这种光景。克丽丝汀叹了一口气——当年她也情愿为尔郎冒险——不过他母亲若住在胡萨贝庄园,她可不知自己有没有勇气。不,不,她决不让那孩子处境更艰难——

  西格尔爵士仍在大厅四处睃巡——他今晚要跟劳伦斯同榻——他大谈两位新人,口齿不清却满怀好意——他要用尽各种办法使他们的冒险行为得到好结果——

  第二天,柔福莉把她带到庄园的东西拿给高特的母亲看——有两皮囊的衣服;首饰装在一个海象牙的小盒子里。柔福莉似乎猜出了克丽丝汀的想法,连忙说这些东西都属于她个人——大抵是母亲送给她或者流传下来给她的;她没有拿父亲的东西。

  克丽丝汀凄然坐着,用手托住面颊。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自己也曾将私人宝物装进一个小盒子,以便离家私奔——她放进去的大抵是父亲和母亲送她的礼物,而她已暗暗玷辱了父母,还计划公然害他们伤心和丢脸——

  ——这些若是柔福莉的私人财产和从母亲手上得来的饰物,那么她家一定非常非常有钱。克丽丝汀估价眼前的物品价值超过三十个纯银马克——单单那件镶白毛、佩有银钩和丝衬里披肩的大红衣裳至少就得花十到十二马克。女方的父亲若肯跟高特和解,那当然很好一但是对方一定认为他配不上自己的女儿。万一海吉依照义理和父亲的权威来控告高特,事态可就险恶无比了。

  柔福莉说:“这枚戒指我娘常戴在手上——夫人,你若肯收下,我就可以确定你对我的判断不像一般贵妇人那么严苛——”

  克丽丝汀微笑说:“不,我也许会尽量扮演你母亲的角色,”说着把戒指套在手上。那是一枚镶白玛瑙的小银戒。克丽丝汀认为:这枚戒指使对方想起母亲,那她钟爱这枚戒指的程度一定超过它本身的价值。“我想我该回送你一样礼物。”——她去拿首饰盒,取出一枚镶宝石的金戒指。“这枚戒指是我生高特的时候,他爹放在我床上的。”

  柔福莉接过戒指,吻克丽丝汀的手说:“我倒想向你要求另一件礼物——娘——”她笑得好迷人。“别怕高特带回一个懒惰和笨手笨脚的女人。不过我没有恰当的工作服。送我一件旧衣服;别拒绝我帮你做事;到时候你也许会比现在喜欢我——”

  克丽丝汀带少女去看她矮柜的东西,柔福莉以行家的口吻赞扬克丽丝汀的每一件精美手工作品,老妇人送了她几件——包括两条饰结丝穗的亚麻床单,一条滚蓝边的毛巾,一件斜纹布被单,以及一张绣有猎鹰图的长挂毯:“我舍不得这些东西流出庄园外——借上帝和圣母的帮助,这座房屋有一天会属于你。”后来她们走到储藏屋——在那儿共度好几个钟头,相当愉快。

  克丽丝汀本来要把一件织有黑点的绿色粗羊毛服送给柔福莉——但是柔福莉认为质地太好,不宜当工作服。克丽丝汀忍着笑暗想:可怜儿,她一定拼命讨好丈夫的母亲。最后她们找到一件棕色的外袍,柔福莉觉得底下剪短、腋下和手肘加上补钉就行了。她硬要马上拿一把剪刀和缝纫用具,着手缝衣。于是克丽丝汀也找些工作来干,高特和西格尔爵士进来吃晚餐的时候,两个女人就这样坐着。

  17

  克丽丝汀真心承认,柔福莉是个手脚利落的女人。如果一切顺利,高特真是有福了——他将娶到一位漂亮、有钱又勤勉的妻子。就算她找遍挪威,也不可能找到一位更出众的儿媳妇来代她治理柔伦庄。有一天她说:等“海吉之女柔福莉”成了高特的结发妻子,她要把庄园的钥匙移交给她,自己带劳伦斯搬到旧厅堂去一事后她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顺口说出这些话。

  后来她觉得,自己若慎重斟酌再说出口,也许更好些。她跟柔福莉说话,往往过分性急——

  柔福莉正在害喜。她一到庄园,克丽丝汀就看出来了。克丽丝汀想起自己住在胡萨贝庄园的第一年冬天——她已正式结婚,无论丑事传开后她丈夫和她父亲感情如何,他们翁婿在法律上是一体的。可是她深觉悔恨和惭愧,内心对尔郎十分不满——而且她已超过十九岁。柔福莉年方十七,硬被高特拐来,没有法律地位,远离家乡,和陌生人为伍,肚子又怀着高特的小孩。克丽丝汀暗暗承认,柔福莉似乎比她当年健壮多了,坚强多了。

  不过,柔福莉并未亵渎修道院的清规,也没有和人解除婚约,更未说谎,在父母背后盗取他们的名声。即使两个年轻人一时鲁莽,违反了国家的法律,违背了孝道和礼法——他们的良心也不必过度自责。克丽丝汀祈求高特的疯狂行为能有好结果——她自我安慰说,上帝对高特和柔福莉的惩罚不可能比她和尔郎更严苛——而她和尔郎正式结了婚;他们犯罪生的孩子成为亲族遗产的合法继承人。

  高特和柔福莉都不谈这件事,克丽丝汀也不好提起,其实她很想告诉没有经验的准儿媳妇:柔福莉现在该节省力气,早上多躺一会儿,休息休息,不该一大早起床在庄园走动——克丽丝汀发现小姑娘一心要比准婆婆早起,比她干更多的活儿。可惜克丽丝汀不能主动帮助或怜惜柔福莉。她只能静静分担最沉重的工作,在人前人后把她当做庄园的合法少奶奶。

  菲莉达不得不将女主人以下最高的地位让给高特的姘头,她非常气愤——有一天她和克丽丝汀待在厨房里,特意用丑恶的字眼称呼柔福莉。克丽丝汀出手打她:

  “你吐不出好字眼。你这烂污女人,简直想男人想疯了!”

  菲莉达擦掉鼻子和嘴巴上的血迹。

  “你和柔福莉之类的大人物千金,难道不该比粗人的子女好一点吗——?你们明知有新娘床和丝绸被单等着你们——你们竟等不及,硬要跟小伙子溜进森林,生下路边的私生子,你们一定是想男人想疯了,无耻极至——呸,这种行为真不要脸!”

  女主人静静地说:“闭嘴!出去洗洗脸——你的血滴到面团里去了。”

  菲莉达和柔福莉在门口碰面。克丽丝汀一看少女的脸色,就知道她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老贱货像傻瓜乱嚼舌根。我不能赶她走——她没有地方可去。”柔福莉露出嘲讽的笑容。克丽丝汀继续说:“她养过我的两个儿子。”

  柔福莉说:“她没养过高特。她一再提醒我们这一点,你不能要她嫁人吗?”

  克丽丝汀忍不住笑出声。

  “你以为我没试过?一旦男方和准新娘交谈,婚事就告吹了——”

  克丽丝汀暗想:她该不该趁机跟柔福莉谈谈呢——让对方知道准婆婆满怀母性的善意?可是柔福莉显得好冷淡,好气愤——

  现在一望而知柔福莉肚子里怀着小生命。有一天她正要清洗羽毛来做长枕垫,克丽丝汀劝她在头上绑个东西,免得绒毛飞进去。柔福莉在头上绑了一块亚麻布。

  她笑笑说:“我想这样比光着头更适合我的身份。”

  “可能,”克丽丝汀毫不客气地说。

  柔福莉处于这种状况,还拿来当笑话讲,她实在想不通。

  几天后,克丽丝汀来到厨房,看见柔福莉站在那儿清理几只黑色的野味——乌血喷到她的手臂上。克丽丝汀吓坏了,把她拉到一边:

  “孩子,你现在不能碰到血——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柔福莉半信半疑说:“噢,你以为女人说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于是克丽丝汀描述纳克胸口的火印。她特意说得很明白,让柔福莉知道她看教堂失火的时候还没有结婚。

  她低声问道:“你没想到我会这样吧?”

  “有。高特全都告诉我了——令尊将你许配给‘安德列斯之子西蒙’,可是你跟‘尼古拉斯之子尔郎”私奔到他阿姨家,劳伦斯只好同意婚事——”

  “不完全对——我们没有私奔。西蒙知道我更爱尔郎,就答应解约,父亲也同意了——心里不太情愿,却亲手把我交给尔郎——我们订婚一年才结婚一”她看柔福莉面红耳赤,愣愣望着她,不觉问道:“你认为这样更糟糕吗?”

  少女以小刀刮掉手臂上的鸟血和羽毛。

  她以坚定的口吻低声说:“是的。我从未在不必要的情况下抛弃名节——是的,我不会告诉高特,他以为他父亲求婚不成,娶不到你,才硬把你拐走的——”

  克丽丝汀暗想,她的话大概很对。

  时间一天天过去,克丽丝汀反复斟酌这件事,总觉得高特该传话到霍夫兰给海吉;向他申诉,请海吉提出条件把柔福莉嫁给他。她跟高特谈起,高特却面带愠色,想把话题岔开。最后他激动地问母亲冬天有没有办法送信翻山越岭?母亲说没办法,但是达格神父必能派人送信到奈斯,再由那边沿海岸运送;即使在冬天,神父们也能传递信函。高特说费用太高了。

  母亲气冲冲说:“那今年春天为你生孩子的可就不是你合法的妻室哕。”

  高特说:“这件事无论如何不可能仓促解决。”克丽丝汀发现他气得要命。

  母亲心头的恐惧随着时间加深。她看出高特对柔福莉的第一阵喜悦已经消逝了;他整天绷着脸,闷闷不乐。高特抢亲的行为一开始就显得很糟糕——但是母亲认为,他现在若为自己的行为惊慌,那就更不幸了。两个年轻人能悔罪固然很好一可惜其中含有丑恶的成分,他好像畏惧自己对不起的男人,而不是虔诚忏悔。高特是她素来最信任的儿子——别人说他不可靠,对女人轻浮,说柔福莉现在憔悴了,他又即将为犯法的行动对女方亲友负责。便开始厌弃她,克丽丝汀认为不可能如此。

  她为儿子辩护——她少女时代只见过正直人物的贞德作风,没看过坏榜样,竟能轻易走上歧途——而她的儿子从小就知道母亲做过错事,知道父亲少年时代曾和有夫之妇生孩子,儿子们长大后他还和另一位已婚妇人通奸。他们有“哈尔德之子武夫”这样的养父,又成天听菲莉达胡说八道——噢,难怪他们在这方面意志不坚——高特只要能获得女方家长首肯,一定会娶柔福莉,而且心怀感激——不过少女若看出高特只因为必要才娶她,心不甘情不愿,那她未免太可怜了。

  斋戒期的某一天,克丽丝汀和柔福莉忙着为伐木工人准备粮袋。她们把干鱼敲得又薄又扁,将奶油塞入食盒,又在木瓶中灌满啤酒和牛奶。克丽丝汀发现柔福莉一直站着,很不舒服,就劝她坐下来休息,没想到柔福莉竟生气了。为了讨她欢心,克丽丝汀向她打听高特用少女发带驯服骏马的故事:“大概是你的发带吧?”

  柔福莉脸色发红,生气说:“不是。”后来情绪又变了。

  她笑着说:“是我姐姐爱莎的。高特起先追她;我回家以后,他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一个。去年夏天他到索根,在我大姐达歌伦家找的是爱莎。我以此取笑他,他生气了——对上帝和家人发誓,他不会对好人家的女儿太大胆——他说他和爱莎之间没有什么;就算那天晚上他睡在我怀里也不算罪过。我信了他的话——”她又笑了。她看见克丽丝汀的脸色,目中无人地点点头。

  “是的,我执意要嫁高特这个丈夫,娘,请你信任我,我会得到他的。我的愿望往往会实现——”

  克丽丝汀在暗夜中醒来。寒意刺痛了她的脸颊和鼻子——她拉起兽皮盖紧身躯,觉得兽皮被她的呼吸弄得霜蒙蒙的。大概快天亮了吧——她想要起床看星星,又冷得发抖;遂缩在软毛下多保暖一会儿,突然忆起刚才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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