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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十字架(33)

  她以为自己躺在胡萨贝小厅堂的一张床上,刚刚才生下一个小孩。娃娃躺在她怀里,浑身裹着羊皮,羊皮缠住小小的暗红色身躯——他的小拳头盖着面孔;膝盖弓起来顶着身体,双足交叉——不时动一两下。小娃娃不包襁褓布,屋里也没有女人陪他们,她竟不觉得奇怪。婴儿贴在她身旁,她的体温仍缠绕着他;每次孩子移动,暖意就透过手臂传进她心底。倦意和疼痛感仍重重压着她,宛如渐渐消失的暗夜,而她躺着看儿子,自觉对他的喜悦和爱心不断增强,有如曙光沿着山脊扩散——

  她一方面躺在床上,一方面又站在外面的屋墙边。脚下是朝阳中闪亮的乡村景色。那是冬天和春天之间的一个早晨——她吸入新鲜凛洌的空气一晨风冷冰冰的,却带有远处海洋和融雪的气味;幽谷对面的山脊沐浴在朝阳里,农场四周有许多田地未积雪,陈年老雪在绿林中的开垦地上泛出银光。晴空万里,呈黄色和浅蓝色,飘着几朵暗云——可是天气很冷;她站立的地方夜晚下过霜,雪堆仍硬得像石头,屋舍间有冷冷的阴影,太阳刚好在庄园后面的东山脊上。前面的阴影尽头,晨风吹动去年的青草;草根四周虽有亮亮的雪团,草茎却摇摇摆摆发着亮光。

  啊——啊!她不知不觉吐出阵阵呻吟。小劳伦斯仍旧跟她日卜她听见另一张床上传来匀整的呼吸。而高特——他跟姘妇睡在阁楼里。母亲再叹一口气,心绪不宁乱动,尔郎的老狗在床单上挪动一下,挨近她弓起的小腿。

  现在她听见柔福莉在楼上走动。克丽丝汀连忙爬下床,套上长毛鞋,披上粗羊毛衣裳和软毛外套。她摸黑到火炉边蹲下,在火灰里吹呀耙呀;一点火星都吹不起来——余烬在夜里熄掉了。

  她由腰带的荷包里掏出打火用具,火种大概弄湿了——冻得很硬。最后她不再尝试,拿起火盆,上楼向柔福莉借未熄的火炭。

  楼上的小壁炉火势很猛,火光照着房间。柔福莉坐在摇曳的灯影中缝牢高特那件驯鹿皮外衣的铜质钮扣。克丽丝汀看见床上她儿子赤裸的胸脯和双肩——不管天气多冷,高特睡觉从来不穿衣服。他坐起身——在床上吃早点。

  柔福莉站起来,体态沉重而端庄——娘要不要喝啤酒?她已为高特温好了早晨的饮料。请娘把这一壶酒带过去给劳伦斯——今天他要跟高特一起去砍木头。一定很冷——

  克丽丝汀回到自己的房间,站着生火,满心不高兴地噘起嘴唇。柔福莉像主妇般忙上忙下,高特公然躺在那儿让姘妇伺候他——而姘妇为名分不正的小叔子设想——她觉得真放肆,真恶心。

  那天劳伦斯留在森林,高特回家吃晚餐,又饿又累,饭后佣人走了,婆媳多坐一会儿,趁男主人喝酒的时候陪陪她。

  克丽丝汀看出柔福莉今晚不太舒服。她突然扔下手中的针线活儿,脸上浮出一阵又一阵痛苦的表情。

  克丽丝汀低声问道:“柔福莉,你是不是哪里疼?”

  少女答道:“噢,是的,有一点——双足和小腿。”她照例工作一整天——不肯偷懒。现在她感觉刺痛,两腿都肿了。

  她的睫毛下面突然浮出小小的泪珠。克丽丝汀没见过女人哭得这么奇怪一无声无息坐着,牙关紧闭;圆圆亮亮的泪珠滚下有棕斑的面孔——克丽丝汀觉得那些眼泪硬得像珍珠。少女似乎气自己不得不让步,勉强让克丽丝汀扶她上床。高特追过来。他垂头丧气说:“柔福莉,你是不是很疼?”他的面孔冷得火红火红,母亲安顿柔福莉躺下,为她脱去鞋子和长筒袜,开始诊治她肿胀的双足和小腿,他惨兮兮观望,一再问道:“柔福莉,你是不是很疼?”

  柔福莉强压着怒火,低声说:“是的,你想想,我若不痛会这样苦哼吗?”

  “柔福莉,你是不是很疼?”他又来了。

  “你一定看得出来嘛一小伙子,别像白痴呆站在那儿!”克丽丝汀转向儿子,目光炯炯。她心头乱纷纷——为此事的结果忧惧,受不了小两口非法在庄园上同居,又怀疑儿子的男性气概——如今一切纷扰都化为愤怒的言辞:“你是傻瓜,以为她能安然无恙?她看你不像男子汉,只因为天上刮风下雨就不敢越过山头——你明知她快要分娩了,痛苦不堪——而你不敢面对她父亲,所以她的小孩只好当私生子——你坐在大厅烤火,不敢抬一根手指头来庇护你娶的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小孩——你爹可不像你这么怕准岳父,弄得不敢找他谈;也不像你这么怕冷,冬天不敢乘雪橇翻山。你真丢脸,高特——我得活着叫尔郎和我的儿子懦夫,真可悲!”

  高特双手抓起木敦椅,甩在地板上,又跑到餐台边,把上面的东西全部扫下地。接着他冲出门外,临走还踢了木敦椅一脚——婆媳听见他一面诅咒一面跑上阁楼的楼梯。

  柔福莉以手肘支起身体:“不,娘——你对高特太严厉了。你没有理由要他冬天到山上冒生命的危险——去找我爹,让我爹告诉他该娶没有嫁妆的失贞少女,还是丧失公权逃到国外——”

  克丽丝汀心底的怒潮仍未减退。她傲然回答说:

  “我不相信我儿子会这么想!”

  柔福莉说:“不,是我替他着想——”她看见克丽丝汀的脸色,以笑嘻嘻的嗓门说:

  “娘一一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阻止高特——我不要他为我再做傻事,使我们的孩子失去高特与我家光荣和解所能继承到的财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克丽丝汀问道。

  “我意思是说,如果我的亲戚来找高特,西格尔爵士会接见他们,让他们看出高特不乏亲友撑腰。他必须作个补偿,可是事后我爹会把我正式嫁给高特,让我有权和姐姐们均分父亲留下的遗产——”

  克丽丝汀问道:“那你的孩子出世,你还没结婚,你得分担罪责哕?”

  “既然我跟高特私奔,咦——我想没有人会以为他夜里在床上拔剑动粗吧——”

  克丽丝汀问道:“他从来没向你家人正式提亲吗?”

  柔福莉又笑出来:“没有。我们知道,就算高特比现在有钱。提亲也不会成功的。娘,你要明白,我爹自认是马匹交易上最精明的人。可是买卖马匹的时候,得比我爹精明十倍才占得了高特的便宜——”

  克丽丝汀忍不住微笑——其实她心底很难过。

  她正色说:“我不清楚这方面的法规。不过,柔福莉,我怀疑高特能不能轻易照你想的条件求得和解。万一高特被判丧失公权——你爹又把你带回家泄愤——或者要求你进修道院赎罪——”

  “他若送我去修道院,得献出丰厚的礼物,比起来和高特和解反而更便宜更有面子;你知道,他可以把我嫁出门,无需交出任何财物。他深爱我姐夫奥拉夫(反话),我想他一定不愿意看遗产不由我和姐姐们均分。何况到时候我的亲人必须接下我的小孩。我爹带我和私生子回霍夫兰——拿我当出气筒之前一定会再三考虑——他知道我的性格——”

  “我不太懂法律;但是我了解我爹也了解高特。现在已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在我分娩和康复以前,事情不会有进展的;娘,我决不流泪!噢,不,我相信高特会求得我们希望的和解——

  “不,娘——高特是贵族和王室子孙——你也出身于世家——你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儿子们失去天生该享的地位,可是有一天你会看见高特和我的孩子再度崛起于世间——”

  克丽丝汀闷声不响。事态也许会照柔福莉的心愿发展哩——她发现自己用不着为准儿媳妇伤心。现在她的脸型变瘦了——双颊不再圆润饱满,下额更显得又大又结实。

  柔福莉打了个呵欠,坐起身,四顾找鞋袜。克丽丝汀帮她穿上。柔福莉谢谢她。

  “娘,别再为难高特。我们不能先结婚,他心情并不轻松一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未出生就失去财产,变成穷光蛋一”

  十四天后,柔福莉生下一个又大又美的儿子。高特当天就传话去圣布庄园;西格尔爵士立刻来柔伦庄,抱着小娃娃“高特之子尔郎”去受洗。克丽丝汀虽然为孙子高兴,但是她看尔郎的名衔头一次用在私生儿身上,仍觉得气恼。

  有一天傍晚,高特坐在织房里看她为小娃娃准备过夜的事宜,她对高特说:“你爹比较有勇气为儿子争取权利。”柔福莉已经在墙边的床上睡着了。“他不太敬爱老尼古拉斯爵士,但是他不敢污蔑父亲,让非婚生子僭用他的名字。”

  高特说:“不一欧姆——名字是照他外公取的,对不对?——是,是——娘,也许儿子不该对母亲说这种话。不过,你知道我们弟兄都有个感觉,爹在世期间,你认为他各方面都不足以做我们的榜样——现在你日夜提他,几乎把他当圣人。我们知道他不是。有一天我们若能长成父亲那种气魄——或者只到他肩膀那么高,我们就会引以为荣——我们始终记得他是领袖,男子汉的天赋超越凡人——但是你不能叫我们相信他是妇女闺房中最温驯最规矩的情郎,或者最刚猛的农夫——”

  他抱起包裹好的小娃娃,以下巴去触摸毛织襁褓布中的小红脸:“——小尔郎啊,我们不敢对你期望过高,你长大只要像他就行了——柔伦庄的有为小子‘高特之子尔郎’——你得告诉祖母,你不怕你爹叫你失望——”他在儿子身上画个十字,把他放回克丽丝汀的大腿上,走到床边凝视鼾睡的小母亲。

  “你看柔福莉没有问题吧?她脸色苍白——不过这方面你懂得最多——愿屋里的人都享受宁静和安眠的滋味!”

  娃儿出生后一个月,高特办了一场施洗宴,远近的亲戚都来了。克丽丝汀猜高特请他们来商讨对策——现在是春天,他大概很快就会听见柔福莉家的消息。

  克丽丝汀有幸看到伊瓦和史库尔一起回家。她的表亲也来了:包括史科葛庄园来的堂妹夫西格尔·凯恩宁、林汉庄的表弟伊瓦·吉斯林和“特龙德之子哈瓦”。自从尔郎拖累了圣布庄园的表亲以后,她一直没有见过舅舅特龙德的儿子。现在他们已届中年,行事素来粗鲁又轻浮,心思却高尚又豪勇;如今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他们大大方方会见尔郎的儿子们,也会见了取代他们住在圣布庄的表兄西格尔爵士。为了庆祝小尔郎满月,啤酒和蜂蜜酒像河水般流失;高特和柔福莉一点都不害羞,公然招待客人,以合法的夫妻自居,活像国王亲自为他们主持过婚礼似的——气氛热闹极了,似乎没有人想起小两口的名誉和幸福仍岌岌可危。克丽丝汀发现柔福莉倒没有忘记这一点。

  她说:“他们对我爹的态度愈大方,愈大胆,他愈容易屈服。姐夫奥拉夫·派普从来不讳言他喜欢和老世家的人同席。”

  赴宴的亲戚中只有“哈瓦之子颜马特”爵士不太乐观。去年圣诞节马格奈斯国王封他为爵士;兰波现在拥有“爵士夫人”的头衔。

  这次颜马特带西蒙的长子安德列斯同行。上次颜马特来北方,克丽丝汀听到流言说小男孩怪怪的,特意要求颜马特带他来。她害怕极了——安德列斯小时候生病,她以邪门的方法救他,他的身体和心灵会不会因此而受害呢?可是继父说小男孩健康强壮——也许智能还超过常人呢——只是偶尔会看到幻影,好像发狂一般,然后做出怪异的举动——譬如去年吧:有一天他拿起出生时克丽丝汀送他的银汤匙,和父亲留给他的一根衬衫夹,离开庄园,走到伊林庄附近公路的一座桥边。他在那儿坐了好几个钟头,最后桥上来了三名乞丐,一个是老头子,一个是少妇带着乳儿。安德列斯走到乞丐面前,把饰物交给他们,要求替少妇抱孩子。家里的人看安德列斯没来吃午餐,也没来吃晚餐,简直吓疯了——他们到乡间各处寻找,最后颜马特听到报告,说安德列斯和两个名叫克瑞普和克拉卡的人在邻近教区露面;他替他们抱着小娃娃。次日颜马特找到安德列斯,逼问半天,小男孩才说星期日做弥撒的时候,他站着看圣坛前的一幅镶板画,曾听见某一种呼声。圣母和圣约瑟带圣婴前往埃及,他但愿自己生在那个时代,那么他要跟他们走,替圣母抱婴儿。这时候他听见世上最温柔最甜美的嗓音说:他只要在某一天到布耶克汉桥,就可以看见一场神迹——

  除此之外,安德列斯不愿多谈他所见的幻影——教区神父说一半大概是捏造的,一半是神经错乱的狂想;他的怪异行为吓得母亲差一点发疯。他常常跟一位虔诚的老女佣说话,也常和四旬斋及耶稣降临节在教区游荡的一位布道托钵僧交谈。他很可能会选择灵性生涯——所以将来继承佛莫庄园的也许是西蒙的次子小西蒙哩。他健康活泼,长得像父亲,是其母兰波的心肝宝贝。

  兰波和颜马特婚后没生小孩。克丽丝汀听几位到过劳玛瑞克的人说,兰波变得很胖很懒。她常常造访南方有钱有势的人物,却从来不问自己的家乡。自从姐妹在佛莫庄园分手后,克丽丝汀未曾再看到惟一的妹妹。她认为兰波对她也许还怀着旧怨。兰波跟颜马特过得很幸福,他以爱心和深思熟虑的态度来照顾西蒙儿女的福利。他事先做了安排,万一他没生小孩就去世,主继承人的长子该娶“西蒙之女妩芙希尔德”;那么西蒙·达尔的女儿至少可以享受到他的地产。安姬儿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嫁给艾肯庄的葛龙德;吉德·达尔和颜马特照西蒙生前的愿望送了她一笔丰厚的嫁妆,颜马特说她婚后很幸福——葛龙德事事听太太指挥,他们已经生下三个漂亮的孩子。

  克露丝汀再度看见西蒙和兰波的长子,感动得出奇。他长得真像外公劳伦斯——甚至比高特更像。最近几年,克丽丝汀渐渐不相信高特的心智结构完全像她父亲。

  安德列斯·达尔今年十二岁,高高瘦瘦的,金发,面容漂亮,举止文静;看来健康快活,体力很好,胃口也甚佳,只是不吃肉而已。他有一种和其他男孩子不同的气质,克丽丝汀仔细观察他,却说不出特别的地方在哪里。安德列斯很快就和阿姨热络起来,但是他在西尔地区期间,从不泄露他所见的幻象;也没有发狂的举动。

  尔郎的四个儿子似乎很高兴在母亲的庄园团聚,但是克丽丝汀没机会和儿子们深谈。兄弟们谈话,她总觉得他们的生活和心思已超出她的视界范围——两个外面回来的儿子早就脱离了家园了,住在庄园的两个儿子也一定很快就会执掌一切。他们在春天饥馑期中会面,她发现高特冬天节省了特别多的秣料,又向西格尔爵士借了一些,早就准备好了——一切都自行安排,没有和母亲商量。她跟男士们坐在屋里,他们在她头顶大谈高特的问题。

  有一天伊瓦说他回罗根汉庄的时候,劳伦斯要跟他走,克丽丝汀并不十分惊讶。

  另外一天伊瓦又对母亲说,他觉得高特婚后母亲不妨到罗根汉庄去跟他共同生活。

  “我想西格妮是比较柔顺好相处的儿媳妇——而你在这边当家惯了,一定很难放弃管理权。”此外他似乎很喜欢柔福莉,其他的男人也是如此。只有颜马特爵士对她有点冷淡。

  克丽丝汀怀抱孙儿坐着,心中暗想:无论她在什么地方都不容易自处。衰老真难受。不久以前她还是少妇——男人为她的命运争斗和研商;如今她已退入死水地带。不久以前的儿子还跟现在的小孙子差不多。她想起自己梦中的新生儿——此时往往会忆起母亲——记忆中母亲向来是衰老、个性沉闷的妇人。其实她也年轻过,也曾以体温来滋润新生的女儿;年轻时代母亲的身体和灵魂也曾留下生儿育女的痕迹;当她喂小生命吃奶的时候,说不定也跟克丽丝汀一样认为;只要母女活着,孩子便一天一天远离她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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