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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十字架(34)

  母亲曾对她说:“克丽丝汀,等你自己有了小孩,你就会明白的。”现在她明白母亲心底深深刻着女儿的回忆,从女儿未出生的时候,从孩子无记忆的时候……就为她着想,牢记着一切恐惧、希望和梦想,而孩子长大,暗怀恐惧、希望和梦想以前,根本不知道父母为他们着想过——

  最后亲戚的聚会散了,有人跟颜马特住在佛莫庄园,有人跟西格尔爵士到瓦吉去。有一天,高特的两名佃农由幽谷南方骑马来庄园报信:州长正要来找高特,女方的父亲和亲友也列队同行。小劳伦斯立即到马厩去牵马——次日傍晚,柔伦庄仿佛驻扎了一整支军队。高特的亲戚都带武装的随从到场,教区的朋友们也来助阵。

  接着霍夫兰的海吉带一大堆人马来了,要找强暴他女儿的人理论。海吉-杜克和州长“索克夫之子巴尔”爵士并肩入庭院,克丽丝汀瞥了他一眼。柔福莉的父亲年纪不轻了,高大驼背,看来体弱多病——他下马的时候,两双腿长短不齐。她姐夫奥拉夫·派普体型矮矮宽宽,皮肤和头发呈红色。

  高特上前迎接他们;他头抬得很高,仪表堂皇,后面有一大群亲戚和朋友当后盾;他们在上厅的楼梯前面站成半圆形,中间是两位爵士阶级的长者——西格尔爵士和颜马特爵士。克丽丝汀和柔福莉由织房的披屋看他们会面,但是她们听不见谈话的内容。

  男士们爬上阁楼,两个女人躲进织房内。她们说不出话来。克丽丝汀坐在火炉边;柔福莉抱着婴儿在屋里踱方步。一段时间过去了——柔福莉为婴儿裹上被单,抱着他走出去。一个钟头后,“哈瓦之子颜马特”爵士走进克丽丝汀独坐的房间,告诉她谈判的结果。

  高特说要拿十六个金马克给海吉·杜克,赔偿柔福莉的名节,并弥补他抢亲的罪过——海吉的兄弟死了一个儿子,也得到这样的补偿。他准备由女方家长手中迎娶柔福莉,还给她恰当的“新婚晨礼”和“额外礼”;不过海吉必须跟高特和解,完全原谅女儿,使她跟两位姐姐得到同额的嫁妆,日后并跟她们均分遗产。西格尔爵士代表高特的亲族,保证他履行契约。海吉·杜克似乎愿意答应,但是他的女婿奥拉夫-派普和准女婿“卡尔之子尼瑞”(爱莎的未婚夫)反对说:高特趁少女住在姐夫家的时候诱奸她,事后又把她劫走,娶她竟敢谈条件,要求她和姐姐均分遗产——脸皮未免太厚了。

  颜马特说,高特拐诱了一位出身不错的姑娘,又跟她生下一个儿子,如今他斤斤计较娶她的条件,谁都看得出他不喜欢如此。但是大家也看得出来,他已经把教训牢记在心中,用不着从书本中学习了。

  他们正在谈判,双方的亲友努力为他们谋和,这时候柔福莉抱着婴儿露面了。她父亲一看,霎时泣不成声,收不回满眶的泪水。于是一切照她的愿望解决。

  高特分明付不出那么大的补偿金;不过柔福莉的嫁妆既已谈拢,两下抵消就行了。结果高特娶了柔福莉,除了她当初放在万宝囊中带来的财物,没得到多少嫁妆,生于她的“新婚晨礼”和“额外礼”,高特在兄弟们同意下,以书状献出了他大部分的财产。不过,伊瓦·吉斯林笑着说:如果这场婚事不至于无子而终,将来柔福莉可以继承到大量的财富——在场的人都笑了。颜马特坐在那儿听大家讲些粗俗的笑话,克丽丝汀满面通红。

  第二天“尔郎之子高特”和“海吉之女柔福莉”正式订婚,接着她立刻上教堂做产后还愿礼拜,其尊荣不下于正式结婚的妻子——达格神父说她现在有权如此。然后她带小孩到圣布庄园,由西格尔爵士监护,等着举行婚礼。

  下个月的同一天,亦即约翰弥撒日(6月24日)过后,他们正式结婚,婚礼十分隆重。次晨克丽丝汀郑重其事把庄园的钥匙交给儿子,由高特把它系在新娘腰带上。

  后来西格尔·艾尔达恩爵士在圣布庄园大宴亲友,他和表弟们——亦即圣布庄园的旧主人——立誓和好,并郑重握手盖章来加强誓言的效力。西格尔爵士大大方方拿出他在庄园的财物,送给吉斯林弟兄,并依照血缘和交情的亲疏,送给所有的客人——礼物包括角质滔杯、餐盘、饰物,武器、软毛长袍和马匹等等。人人都觉得“尔郎之子高特”这件抢亲案得到了光荣的结果。

  18

  第二年某一个夏日的早晨,克丽丝汀在旧火炉室前面的披屋里,整理几座矮柜中的财物。她听见牵马的声音,就走到披屋的小柱子之间往外瞧。有一位长工牵出两匹马,高特从马厩门口走出来;小尔郎跨骑在父亲肩膀上。亮丽的小脸在父亲的黄发问东张西望,高特以棕色大手将娃儿的两只小手抓牢在他的下颏底部。一位女佣走过院子,他把小孩交给她,自己跨上马。小尔郎尖声大叫,伸手要找父亲,高特又抱起他,放在他前面的鞍穹上。这时候柔福莉由大厅走出来。

  “你要带小尔郎出门——你要去哪里?”

  高特说要去磨坊——河水可能会把它冲走哩。“小尔郎说要跟爹去。”

  “你疯了?”她连忙抱住小娃儿。

  高特大笑说:“我想你一定以为我要带他去!”

  他太太也笑了:“是的——你拖着小家伙到处跑——我相信你会像山猫——先吃掉小猫仔,免得被别人抢走——”

  高特骑马离开庄园,她拉起小家伙的一只手向父亲挥别。接着她把儿子放在草地上,蹲着陪他一会儿,跟他说说话,就跑到新储藏室的楼上去了。

  克丽丝汀静静站着看孙子——朝阳亮灿灿照着红衣的小孩。小尔郎滴滴跺跺绕圆圈,眼睛望着草地。他发现一堆小木片,立即着手工作,辛辛苦苦堆起来。克丽丝汀不觉笑出声。

  他现在十五个月大,父母觉得他发育超前,因为他会走会跑,还能说两三句话哩。现在他直接走向院子底部的小水沟,因为山冈下雨,水沟已涨成汩汩的溪流。克丽丝汀跑出去抱住他。

  “不行——你身体弄湿,妈妈会生气喔——”

  小家伙绷着脸——大概在想他不能玩水该不该哭闹,或者该不该让步吧——弄湿身体在他而言是一项大罪——柔福莉这方面对他很严格。他看来一本正经一克丽丝汀笑着吻一吻孙儿,放下他,自己走回披屋去。她的工作进行得很慢——大抵站着眺望庭院风光。

  朝阳柔柔照着对面的三栋储藏屋——克丽丝汀好像很久没正式端详那些房舍了——阁楼阳台有列柱和华丽的雕刻,看来真美。新储藏屋三角墙交叉处的镀金风信旗在四周的蓝雾中闪烁。今年初夏多雨,如今屋顶的草皮绿油油的。

  克丽丝汀叹了一口气,再度看看小尔郎,又回头整理矮柜。

  突然间,外面传来小孩的哭声,——她抛下手头的一切,连忙冲出去。小尔郎尖声大叫,看看手指,又看看草地上一只半死的黄蜂,然后再看手指头。祖母抱起他,连声安慰,他哭得更大声,克丽丝汀又说出同情的字眼,以冷树叶包上湿泥,为他敷伤口,他的哀号听来真可怕。

  她一面哄劝一面爱抚,把他抱进房间,他像末日来临般尖叫——喊到一半突然停下来:他认得祖母由门楣上取出的蜂蜜盒和角质汤匙。克丽丝汀把一小块一小块家制糕饼浸在蜂蜜中,拿出来喂他,继续娇宠孙儿,以面颊去揉搓他的脖子——出生时他静静躺在摇篮内,颈背的金发在枕头上磨掉了,如今头发还很短很卷。现在小尔郎忘了悲哀——将小脸转向老妇人,想用黏糊糊的双手和嘴巴去拍她吻她。

  这时候,柔福莉出现在门口。

  “你带他进来了?娘,其实没有必要——我就在阁楼上。”

  克丽丝汀道出小尔郎遭遇的不幸:“你没听见他尖叫?”

  柔福莉谢谢婆婆:“——现在我们不再打扰你了——”小家伙伸手找母亲,乐意跟她走,于是她抱着小家伙走开了。

  克丽丝汀收起蜂蜜盒;然后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披屋的矮柜就等英格丽进屋再整理吧。

  她搬到旧厅堂的时候,本来打算叫“史泰卡之女菲莉达”伺候她。但是菲莉达嫁给一位和海吉·杜克同来的跟班——那人的年纪足可当她儿子。

  克丽丝汀没想到儿子媳妇会安排这门亲事,柔福莉说:“我们那一带有个习俗,主人对下人提出有利的忠告,下人往往会听从。”

  克丽丝汀说:“这一带的百姓不习惯服从无理的要求,除非真为他们好,也为我们好,他们才听我们的劝告。柔福莉,我请你记住这一点,我给你的是好建议。”

  高特说:“柔福莉,娘讲得不错——”他的语气出奇温婉。

  ——高特还没正式结婚,克丽丝汀就看出他不愿违逆柔福莉的意思。他已变成最柔顺的丈夫

  做婆婆的人不否认,很多方面高特真该听太太的话——她精明、出众,比一般人勤劳。柔福莉比克丽丝汀当年任性多了。她也将孝道踩在脚底,出卖了贞操,只因为她不能以更低的代价得到她中意的男人;可是她一旦如愿,就成为最忠贞最贤淑的妻子。克丽丝汀知道柔福莉深爱丈夫——以他的美貌和高贵出身为荣。柔福莉轻蔑地说:她的姐姐嫁了有钱的丈夫,可是她们的夫婿只能在没有月光的黑夜亮相,而且他们的祖先是愈少提愈好。她小心防护丈夫的福利和名声,在家尽量纵容他——可是高特若有任何琐事和妻子意见不同,柔福莉便以特殊的方式同意他的话,使高特动摇——然后她再着手说服他。

  不过高特事事成功,心满意足,人人都认定小两口处得很融洽。高特跟娇妻在一起快快乐乐,两个人都以儿子为荣,非常疼爱他。

  现在一切圆圆满满。“海吉之女柔福莉”如果不那么……多么——是的,她真小气;克丽丝汀只能如此形容她。若非如此,克丽丝汀就不会为儿媳妇一意孤行而生气了。

  第一年秋天,柔福莉刚刚结婚做了女主人,克丽丝汀发现收获期的工人不太满意——只是没说出口。不过老夫人仍旧看出来了。

  克丽丝汀当家期间,工人偶尔也得吃发霉的青鱼、像枞树根般腐臭发黄的咸肉,以及污染的食物。但是人人都知道女主人改天会请他们吃好菜、牛奶粥或鲜乳酪、非旺季的鲜啤酒,做为补偿。食物变了味又非吃不可的时候,大家也知道克丽丝汀是库存过多,才会如此——一旦民众缺粮,柔伦庄的大量存货可以造福全教区。现在民众不敢确定饥荒来临时柔福莉肯不肯大大方方拿出粮食来救人。

  这一点颇令婆婆生气——庄园的名誉,主人的名誉似乎都受损了。

  一年来连她自己都感受儿媳妇关照不足的滋味,这一点她反而不太在乎,巴托罗缪弥撒日(8月24日)她本该有四只宰好的全羊,结果只收到两只,事态已经很明显了。不错,那年夏天獾类大肆蹂躏山区的牲口——可是克丽丝汀总觉得这么大的庄园计较两只羊未免太可耻了;她没有说出来。庄园该给她的产物全都如此——秋季宰杀的牲口啦,谷物和面粉啦,四头母牛和两匹马的秣料啦——她收到的分量总是不足,货色也差。她发现高特很惭愧,很不开心——但是他怕太太,不敢采取行动,只好假装没看见。

  尔郎的儿子都很慷慨,高特也不例外。母亲说他的兄弟们浪费。高特是勤勉的劳动者,自己所求不多——他只要有最好的马匹、猎犬和猎鹰,其它方面的生活倒不想和幽谷的小农民相差太远。不过,若有人来庄园,他对各种客人都很大方,对乞丐也十分仁厚——这方面他是母亲心目中理想的主人;她认为住在自己家乡世袭土地的大人物应该如此,尽量增加产业的收成,不无谓浪费,但是,为了敬爱上帝和穷人,顾及家族的体面,需要拿出存粮时;就不该俭省。

  她发现柔福莉很崇拜高特的阔朋友和阔亲戚。然而这方面高特似乎不愿意受妻子摆布——他设法和少年时代的老同伴交往——柔福莉称他们为“酒肉兄弟”。克丽丝汀现在才知道高特当年比她想象中更野。他结婚以后,这些朋友不再擅自来庄园。高特从来不打发穷人空手离去。但是柔福莉在一旁监督的时候,他送的礼物寒酸多了;背着她则偷偷多给一点;可是很少事情瞒得过柔福莉。

  克丽丝汀看得出来,柔福莉忌妒她。高特小时候体弱多病,半死不活,多年来全心接近母亲,信赖母亲。现在她发现高特一坐在母亲身边,像当年一样向她讨教,叫她说故事,柔福莉就不高兴。高特若忘了时间,在旧厅堂多陪母亲逗留一会儿,柔福莉马上就找个理由跟过来了——

  婆婆如果太重视小尔郎,柔福莉也会吃醋。

  ——庭院的短草丛长有一种粗粗、黑黑、像皮革般的药草。仲夏的大白天,那儿冒起一株小茎,每一个扁扁的轮生体都开着浅蓝的小花。克丽丝汀觉得,老老的外叶饱经人兽践踏,一定深爱甜美艳丽的嫩芽,就像她疼孙子一样。

  她觉得孙子是她生命中的生命,血肉中的血肉,和她自己的小孩差不多,却更加甜美。每当她有机会抱抱他,看小孩的母亲以忌妒的眼神望着他们俩,然后把他带开,安安稳稳放在胸前,贪婪地搂紧他——克丽丝汀就突然发现,传播上帝福音的人说得很对。肉体的生命沾有无可救药的烦恼;人类在世间交游,衍生下一代,因肉体之爱而相聚,爱他们自己的骨肉,注定要伤心和幻灭,正如秋天必有霜雪;最后生离死别,正如冬天的树木一定光秃秃失去叶子。

  奥拉夫弥撒节(7月29日)前十四天,傍晚有一群乞丐来到柔伦庄,请求借住一夜。克丽丝汀站在旧储藏屋的阳台上——如今这栋房子由她处理——她听见柔辐莉出来对乞丐说:请他们吃东西可以,但是她不能留大家过夜。“我们自己人数很多,而且我婆婆住在庄园上——她占用了一半的房子——”

  退休的女主人怒火中烧一柔伦庄从来不拒绝路人留宿——而太阳已经碰到西山脊了。她跑下楼,走过去对柔福莉和乞丐说:

  “柔福莉,他们可以住我的房子,食物最好也由我供应。基督徒以上帝的名义要求借宿,这座庄园的人从未推辞过。”

  柔福莉满面通红说:“娘,你看着办吧。”

  克丽丝汀近看这群乞丐,几乎后悔留他们——少奶奶不让他们在庄园过夜,不是没有理由的。高特和仆人远在西尔边的草地,今晚回不来。家里只有柔福莉和教区的灾民——一对老夫妇和两个小孩——在家,加上旧厅堂的克丽丝汀主仆。克丽丝汀虽然见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流浪乞丐,但是她不喜欢眼前这些人。其中四名是大块头的年轻壮汉——有三名长着红头发和狂暴的小眼睛。他们好像是兄弟;第四名裂唇缺耳,说话断断续续,活像外国佬。此外还有两位老人家——一个矮小驼背,面孔、头发和胡子脏得发黄发青,大概害了某一种病,肚子肿肿的,拄着拐杖——另一个是老太婆,脖子和双手布满脓疮,头巾发出血和脓的臭味。克丽丝汀一想到老太婆可能接近小尔郎,吓得发抖。不过一群人今夜不必徘徊在铁锤山四周,对两个可怜的老者毕竟是一大幸事。

  乞丐们的举止倒十分祥和。英格丽在餐台上摆出食品,缺耳的壮汉一度想去抓她;老狗“布柔恩”立即发火咆哮。此外他们似乎没精打采,非常疲劳——他们答复女主人说:他们吃了不少苦,没什么收获——到尼达洛斯也许好一点。克丽丝汀用一只羊角装满纯羊脂肪和幼儿尿做成的上好油膏,送给老妇人,对方很高兴一不过克丽丝汀说要以温水浸泡她的头巾,为她换上一条干净的亚麻布,老太婆不肯——亚麻布她倒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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