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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十字架(35)

  克丽丝汀叫年轻的女仆英格丽睡在床铺的里侧。半夜“布柔恩”咆哮了一两回,此外倒静静的。午夜过后,老狗跑到门边轻吠几下——克丽丝汀听见院子里的马蹄声,知道高特回来了。她猜柔福莉曾捎信给他。

  第二天早晨,克丽丝汀在乞丐的头陀袋里装了好多东西。他们才走出庄园几步,柔福莉和高特就对着她的房子走过来。

  克丽丝汀坐着拿起纺锤。儿子媳妇进屋时,她客客气气和他们打招呼,问高特草料好不好。柔福莉用鼻子闻一闻——乞丐留下了难闻的臭味。她婆婆假装没看见。高特不安地动来动去,似乎很难说出此行的任务。柔福莉接口说:

  “娘,有一件事我们最好现在谈一谈。我知道你认为我太节省,不能配合柔伦庄女主人的身份。我知道你这么想,而且认为我损害了高特的名声。昨天晚上我带着小娃娃和几个教区老人独自留在庄园,看你留那群人过夜,吓得半死,这且不去说它,你一看客人的长相,也就明白了。不过我以前也发现,你嫌我对食物斤斤计较太小气,对人不够温和。

  “娘,我并不是那种人。但是柔伦庄和令尊令堂当家时不同,已不是王臣和富佬的巨宅了。你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你到处和有钱有势的人为伍;你嫁给大富人家,你丈夫给你的权利地位又比娘家高一等。难怪你晚年不了解高特的处境不同,他已失去父亲的遗产,要和许多兄弟分享令尊留下的一半资财。我不敢忘记自己没带什么嫁妆,只为他怀了一个孩子,害他背下赔偿的重债——因为他对不起我的亲人,我自己也有责任。时间会弥补一切——我祈求上帝让家父长寿。高特和我还年轻,我们不知道一生会有几个小孩——婆婆,请你相信,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丈夫和子女着想——”

  克丽丝汀正色望着儿媳妇的红脸。“我相信你,柔福莉。我从不过问你们的家务事,也不否认你是出众的女人,忠诚又贤良的儿媳妇。不过你必须让我照以前的习惯处理自己的事情。我老了,不容易学习新作风。”

  小两口知道母亲不想再多说,很快便告辞了。

  起初克丽丝汀和平常一样,觉得柔福莉有理。等她经过思考,又觉得——不,她说得不对;拿高特施舍的钱财和她的父亲比较,根本不合理。父亲为心灵的平安而送礼给穷人和教区垂死的外客;送嫁妆给无父的孤女;在心爱的圣徒纪念日大宴宾朋;赈济出门找圣奥拉夫的病人和罪人——就算高特比现在更有钱,也没有人指望他支出这些费用;除非必要,高特很少想到造物主。他出手大方,心地善良;不过克丽丝汀看见父亲对他救助的人恭恭敬敬,只因为耶稣化成人身的时候,特意选择当穷人。而圣母玛丽亚虽然出身于富家。是犹太国王和高僧的子孙,却宁可当女工,纺纱糊口,养活小孩;所以克丽丝汀的父亲喜欢辛劳工作,认为天下的手艺都值得推崇。

  两天后,柔福莉还衣冠不整走来走去,高特还赖床不起,克丽丝汀一大早去找他们。她身穿灰色粗纺羊毛布的长袍和斗篷,头饰外面戴了一顶宽边的黑毡帽,脚上穿着牢固的鞋子。高特看母亲这身打扮,不觉满面通红。克丽丝汀说她要步行到尼达洛斯参加圣奥拉夫庆典,请儿子暂时代她料理各种事务。

  高特拼命劝她打消原意——至少叫她借用儿子的马匹和车夫,带女佣同行——不过,他在母亲面前赤裸棵躺着,说话没什么分量。他羞愧难当,克丽丝汀于心不忍,就说她昨晚做了一个梦——

  “而且我很想再看看你哥哥——”说完这句话,她不得不把脸偏开,她还不敢对自己承认她多么渴望又多么怕见两个大儿子。

  高特执意要送母亲一程。他穿衣吃早餐的时候,克丽丝汀坐着陪小尔郎说笑和玩耍——他刚醒来,精神好极了,吱吱喳喳乱叫。临别她吻了柔福莉,以前她从未如此。全体家仆聚集在庭院——英格丽已经把女主人克丽丝汀要到尼达洛斯进香的消息传开了。

  克丽丝汀拿起沉重的铁箍拐杖,她不肯骑马,高特只得将她的双层头陀袋放在马背上,赶着马儿向前走。

  到了教堂绿地,克丽丝汀回头俯视她的庄园——在带露有阳光的清晨显得好美好美。河水泛白。家人还站在那里——她认出柔福莉的浅色衣裳和布帽。小孩在她怀里红艳艳的。高特看见母亲的面孔随着心情转白。

  路面上坡穿过铁锤山下的树林,克丽丝汀的步伐像少女般轻快。他们母子没有多交谈。走了两个钟头后,他们来到路面拐上罗斯特山的地方,整个朵夫瑞乡区呈现在北面。克丽丝汀叫高特别再送她;她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

  幽谷横陈在脚下,河流像青白色的锦带穿过谷底,农田在森林斜坡上有如小小的绿斑。不过高原上苔藓呈弓形,长着棕色或黄色的地衣,往里伸向灰石坡和雪堆处处的秃冈。云影飘过幽谷和高地,但是北面的山峦间晴朗无云;层峰没有迷雾遮掩,一座一座蓝澄澄的。克丽丝汀的渴望随着云层向北移,走上眼前的长路,飘过幽谷,飘进挡路的大山,沿着陡径横越高原。再过几天,她将穿过特龙汉地区的富丽翠谷,沿着河流的弯道走向大峡湾。想起她年轻时到过的海滨胜地,她浑身颤抖。尔郎那优美的形影在她眼前晃动,外貌和举止变化万千,快速又模糊,活像流水中的倒影。最后她将走到“欢乐山冈”的大理石十字架旁边——河口的城市摊在眼前,夹在蓝色峡湾和绿色的史特林德山脊之间。闪亮的巨大的教堂立在河岸上,有炫人的尖塔和金色风信旗,夕阳照着教堂侧面的圆花窗。而陶特拉修道院就在峡湾上游,位在佛洛斯塔蓝丘下,像鲸鱼的背脊又黑又矮,教堂尖塔则像舵轮的传热片。噢,我儿布柔哥夫;噢,我儿纳克——

  她回头张望,仍看得见霍夫林根山下的家乡丘陵。丘陵躲在阴影中,不过她的眼睛训练有素,可以看见森林内的畜场小径;认得出森林上空耸立的灰山顶——围绕着西尔居民的旧畜场田地。

  上面的小山丘传来一只牛角的笛韵一音符清朗高亢,慢慢消失又出现了——大概是小孩子学吹吧。远处有铃儿叮当响,河水闷声流,森林在暖阳下飒飒作声。寂静中,克丽丝汀的芳心乱糟糟的。她一方面受怀乡症牵引,想继续前进;一方面又因思乡而想退回教区和庄园。幻影在眼前浮现——都是日常生活的画面。她看见自己赶着山羊跑上畜场南面疏林间的小径——一头母牛困在沼泽中——阳光灿烂。她静立聆听,觉得汗水噬咬着皮肤。她看见雪花中的家庭院落——暴风雨的日子慢慢化为可怕的冬夜——她一开门,就被刮回外室,暴风雨害她喘不过气来;但是有两个穿皮衣的臃肿男子朦胧出现:原来是伊瓦和史库尔回家了。他们的雪橇陷在西北方、堆在庭院的大雪堆里。这种天气院子里有两处地方老是积雪——她突然想念庄园上每年冬天人人诅咒的两个大雪堆——她似乎注定永远看不见它们了。

  种种思念仿佛要扯裂她的芳心一像血脉乱流,流向大地她住过的每一个地方,流向她游荡各处的儿子,流向所有已故的亲人——她暗暗怀疑~她是不是垂死心乱呢?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此时她发现高特坐着凝视她。她道歉般笑一笑——母子该道别,她也该上路了。

  高特呼叫绿径边吃草的马儿,追上去牵它回来,母子道声再见。克丽丝汀已扛起头陀袋,高特则一脚踩进马镫——这时候他回头跨前一步。

  “娘!”她望着儿子羞惭无助的眼光。“我想这一年来你——你有点不满。娘,柔福莉是好意,她十分敬重你——不过我也许该跟她谈谈,说明你现在和以前是什么样的女人——”

  母亲以温和又惊讶的口吻说:“高特,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自知年纪不轻了。据说老人家很难取悦,但是我还没老到看不出你们夫妻优点的程度。柔福莉尽量让我少操劳、少烦恼,如果她认为一切都是白费工夫,那就太不幸了。儿子啊,请你别以为我不重视你太太的优点和你的孝心——假如我没有表现出来,你得原谅我,记住老人家都是如此——”

  高特张口望着母亲。“娘!”他突然流下眼泪,倚着马儿啜泣。

  克丽丝汀努力自制;语调中只透着惊讶和母爱。

  “高特,你年纪轻,你爹常说你是我的小绵羊。不过现在你成年了,又是一家之主,你必须忍受母子分离的滋味。我若去罗马或耶路撒冷,那真的——但是此行我不会碰到大危险——我最迟到托夫塔就能找到同伴。这个季节每天早上都有进香团由那边出发——”

  “娘,娘——原谅我们!我们从你手中夺下一切管理权,把你推到一边——”

  克丽丝汀笑着摇摇头:“你们这些孩子大概以为我是好掌权的女人——”

  高特转向她;她握住儿子的手,将另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请儿子相信她感激他们夫妻,愿上帝与他们同在。然后要他面向马儿,又笑着拍拍他肩膀之间的部位,助他好运。

  她站着目送儿子消失在山眉底下。他骑着深灰色的大马,看来漂亮极了。

  她自觉心情怪怪的——外在的事物:浸着阳光的空气、松林的温暖气息、草地上小鸟的吱喳声……全部清清楚楚传入意识中。同时她回溯内心,又看见一幕幕发烧梦呓般的幻影——她心底有一间空屋,无声无息,黑漆漆,气氛很荒凉。幻影变了——一处退潮的海滨,潮水退尽;只有苍白的旧石头、一堆堆黑暗无生命的海带、各种漂流物体——

  她把头陀袋好好扛在肩上,抓住拐杖,启程进入幽谷——如果她命中注定不再回来,必是上帝的旨意——用不着害怕。大概是年华渐老的关系吧——她在胸前画个十字,以坚定的步伐前进——一心想走下路面和田野交错的山坡。

  公路上只有一小段距离看得见高山顶的豪根屯屋舍。想到这儿,她的心狂跳不已。

  不出所料,那天她走到托夫塔,果然碰到别的香客。次日他们结伴爬上丘陵,结成一小队人马。

  一位神父带着男仆、母亲和妹妹骑马,很快就跟步行者相隔一大段距离。克丽丝汀目送老妇人骑马夹在儿女中间,心头感到一阵刺痛。

  和克丽丝汀同行的有两位朵夫瑞小农场下来的半老自耕农;还有两位奥斯陆来的青年工匠以及一位农夫和他的女儿女婿。小两口很年轻;带着一岁半左右的小女儿,全家人轮流骑一匹马。他们三位来自南方一个名叫安达布的教区——克丽丝汀不知道那个教区在哪里。头一天晚上,小娃娃哭个不停,克丽丝汀要求看看她——她长得可怜兮兮,脑袋奇大,没有头发,身体小小的,骨节疏松;既不会讲话也坐不直。母亲似乎感到羞耻——次日早晨,克丽丝汀自愿替她抱小娃娃一段时间,母亲就把小孩留下来,自己赶到前面去;看来她是个傻母亲。他们夫妻年纪实在太小了,大概不满十八岁,她带着整天啼哭的孩子,大概带腻了吧。祖父是一个丑陋,阴沉、别扭的男人;是他执意要带外孙女到尼达洛斯,可见他相当疼她。克丽丝汀跟他和两名芳济会的托钵僧走在行列末尾——安达布来的农夫居然没想到要把马儿借给托钵增,她心里很难受——人人都看得出来,年轻的那位托钵僧病得很严重。

  年长的亚安格林修士体型圆圆小小的,有一张布满雀斑的红色圆脸和活泼的棕色眼睛,头顶留一圈狐红色的头发。他不停地讲话,大抵谈史吉丹的赤足托钵僧生活多么困苦——那个教区最近才在城里得到一栋房屋,但是他们缺钱用,几乎没办法进行仪式;他们打算建的教堂恐怕永远建不成。他责怪吉姆索伊的阔修女,说她们猜忌乞丐托钵僧,穷追不舍,现在更出面告他们。他讲修女们的各种坏话,讲得津津有味。克丽丝汀不喜欢听托钵僧说这种话。他说修女院院长不是照教规选出来的,修女们常常睡懒觉,错过宗教仪式,用餐时喜欢嚼舌,谈些不守清规的话题。克丽丝汀认为他的话不太可靠——是的,他还说民众认为某一位修女未遵循守贞的誓言。除此以外,克丽丝汀倒觉得亚安格林修士是善心的好人。他看见克丽丝汀手臂酸了,就抱着病童走了一大段路,后来孩子哭得太厉害,他拔腿跑上高原,长袍卷得好高,杜松刮着他那黑黑的长毛腿,烂泥更由沼泽坑溅起来,他大叫孩子的母亲等一等,说小孩肚子饿了,然后也走回来照顾病人托吉尔修士;有如最温柔最慈爱的父亲。

  队伍中有那位生病的托钵僧,晚上绝对不可能赶到赫德金;两个朵夫瑞的人知道荒野偏南的一个山池边有一栋石屋,香客们便往那儿走去。傍晚天气转凉。水边的地面很潮湿,白雾自沼泽升起,所以桦树都淌着湿气。一弯银月挂在西边的山顶,月光在黄色的晚空几乎显不出来。托吉尔修士停下来的次数愈来愈多;他咳得好厉害,听起来真可怜。亚安格林修士扶着他,替他擦脸擦嘴,又摇摇头把手伸给克丽丝汀看——,上面沾着病人吐出的血迹。

  他们找到石屋,可惜石屋早就倒塌了。于是他们找了一个遮风蔽雨的地点,生起一堆营火。南方来的穷人没想到那夜山上会这么冷。克丽丝汀由袋子里拿出高特硬逼她带的斗篷——又轻又暖,是上等布料做的,镶有海狸皮。她为托吉尔修士裹上斗篷,他喃喃低语——声音哑了,几乎说不出话来——说他愿意让小娃娃跟他一起裹这件斗篷。于是他们把娃儿放在他身边;娃儿又哭又叫,托钵僧则咳嗽不已;不过他们断断续续睡了几觉。

  克丽丝汀跟一位朵夫瑞农民及亚安格林修士一起守上半夜。照顾营火。昏黄的月光聚集在北面的天空——身边的山池又白又静;鱼类浮出水面,造成一圈圈涟漪——但是对岸山下的水面一片漆黑。那边一度传来恐怖的怪声——托钵僧跳起来,用力拉住另外两个人的手臂。克丽丝汀和农夫认为是野兽——后来他们又听见石头滚下山,似乎有人在山腰的碎石坡上行走,接着听见男人般粗鲁的嗓音,托钵僧开始祷告。她听见“救主耶稣基督”和“犹太族的狮子获胜了”等字眼——后来他们又听见远远的山下传来关门声。

  微弱的曙光开始浮现,小湖对岸的碎石坡和桦树丛依稀可见——这时候另一位朵夫瑞农民和奥斯陆来的男子接班守夜。克丽丝汀挨着营火入睡,临睡前暗想:万一他们只走短程,而分手时她必须送乞丐托钵僧一些救济品——那么他们进入高尔谷的时候,她大概得到农场去乞讨食物。

  亚安格林修士作晨祷时,太阳早就出来了,晨风一阵阵吹动湖水,冻僵的香客们围在他身边。托吉尔修士蹲坐着,牙齿咔嗒咔嗒响,跟着念祈祷文,拚命忍住不咳嗽。克丽丝汀望着托钵僧浸满阳光的灰袍,想起她曾梦见爱德温修士——她记不清梦里的内容,但是她跪在地上吻托钵僧的大手,求他们降福给这一行人。

  别的香客一看那件海狸皮斗篷,就知道克丽丝汀不是小户人家的女子。她随口说她以前曾两度走官道翻越朵夫瑞,她遂成为队伍的向导和领袖。那两个朵夫瑞农民没到过赫德金以北的地方。维肯地区来的人对这一带当然也相当陌生。

  他们在晚祷前抵达赫德金,到小教堂做过礼拜后,克丽丝汀单独走进丘陵间。她想寻访当年和父亲走过的小径,以及父女坐谈的溪边地点。结果没找到,但是她依稀找到父亲骑马离开时她爬上去目送他的小山丘。她自以为如此——其实路边的小石脊看来都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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