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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十字架(38)

  次日她跟一位在花园干活儿的俗家兄弟一起散步,他带她参观园内多种有名的珍贵植物和树木。走着走着,云雾散开,太阳出来了,芹菜、洋葱、麝香草以及花坛上沾着雨滴的一丛丛黄百合和蓝色科斗菜纷纷发出香味。这时候她儿子来了,两个人由石屋的小拱门露面。克丽丝汀看到两兄弟穿浅色衣服沿着苹果树下向她走来,宛如预先尝到了天国的喜悦。

  可是他们没说多少话。布柔哥夫始终不大开口。现在他发育成熟,体型像巨人似的。母子分离期间,她的视觉似乎敏锐多了——现在她第二次充分了解次子的挣扎,他四肢健壮,见识灵敏,视力却一天天模糊,想来他至今仍在奋斗不懈吧——

  他曾问起乳娘“史泰卡之女菲莉达”,克丽丝汀说她嫁人了。

  布柔哥夫说:“上帝保佑她。她是好女人——是我忠诚的好乳母。”

  克丽丝汀伤心地说:“是的,我想她跟你情同母子,比我更亲。你少年时代饱受磨难,一定很少发觉我的母爱。”

  布柔哥夫低声答道:“不过我感谢上苍,魔鬼从未征服我,使我懦弱得需要试探你的母爱——事实上,我感受到了——我发现你的负担很重——每次我即将落入魔鬼的掌握,都是大哥纳克救了我——”

  他们不再谈这些,也不谈他们在修道院快不快乐,更不谈他们做错事蒙羞的传闻。不过,他们听说母亲要在莱恩修道院出家,非常高兴。

  祈祷时间过后,克丽丝汀穿过宿舍,看见修女们两个两个睡在床铺的草垫上,穿着永不脱下的制服,她暗想自己跟这些人必定不一样,她们从小就全心服侍天主。人一旦向世俗屈服,要挣脱可真不容易哩。是的,她其实并未摆脱世俗——她是被世俗赶出来的,就像严厉的主人赶走一位衰老的仆佣——如今她被收容在此地,正如一位好心的大爷收容一个老女佣,慈悲为怀,给她一点工作,供应她住处和衣食——

  修女宿舍有一道加盖的走廊通往织房。克丽丝汀一个人坐在那儿纺纱。莱思修女院以出产亚麻制品而知名,夏天和秋天的某些日子,全体修女和俗家姐妹到亚麻田工作,修道院简直像欢度节日似的;采集的日子尤其隆重。修女们大抵忙着准备亚麻。纺纱线,织麻布,做成法衣。这里没有人像葛罗亚院长领导下的奥斯陆修女,擅于抄书或装饰书本,她们也很少练习银线和金线的刺绣术。

  过了不久,她听到农场院落的活动声,心里很高兴。俗家姐妹到厨房为仆人准备餐点;修女们除非生病,决不在弥撒以前吃喝。早课钟响了,若有人躺在病房,克丽丝汀就去接替爱嘉莎或别的修女。可怜杜丽修女常常卧病在那儿。

  她开始期待第三节祷告和仆人弥撒后的早餐。克丽丝汀每天都很欣赏这顿庄严的美食。餐厅是木造的,相当优美,修道院的女性全部一起进餐——修女们坐上首,院长坐高席,三位跟她一样寄宿在修道院的老妇人也坐在那边——俗家姐妹的座位则在下首。祈祷结束后,食物和饮料端来了,大家默默吃喝,安静斯文,往往有一位修女宣读书本。克丽丝汀暗想:外界的人若这样斯斯文文用餐,也许更能看出食物和饮料是上帝的恩赐,那他们对基督徒同胞就不会太吝啬,也不会为自己和儿女搜刮钱财了。她当年请一群狂野的宾客笑笑闹闹吃喝,看家犬在餐台下东闻西闻,翘起鼻子,随小伙子心情的好坏而捡到一根肉骨头或挨一巴掌,她的感受可和今天截然不同哩。

  旅客很少来这边。有时候附近大官邸的人航行峡湾,船只偶尔会靠岸,男人带着妻子、小孩和青少年到莱恩修道院问候当修女的亲人。还有修道院农场和渔场来的执达员,以及陶特拉修道院的使者。圣母弥撒曰、基督圣体节和“使徒圣安德鲁”纪念日等庆典,场面很壮观——民众由峡湾两侧的各教区涌入修女教堂,此外则只有修道院的佃农和住得最近的工人来望弥撒。他们在大教堂只占满极小的位置。

  另外还有些穷人——他们照富人的遗嘱按时领啤酒和食物,每年为捐献者的亡魂作几场弥撒——他们几乎每天到莱恩修道院,坐在厨房的墙边吃东西,等修女们跨入院落,就走过去倾诉悲哀和烦恼。病人、跛子和麻疯患者进进出出——此地有很多人患麻风病,不过蕾根希尔德院长说,临海的教区素来如此。佃户们来要求减收租金或延缓期限,他们总有许多叫苦叫穷的话可说。这些人愈是可怜和不幸,愈敢向修女们道出实情,只是他们往往怪别人害他们倒霉,口中老挂着虔诚的字眼。难怪修女们消遣及织布时老爱谈这些人的生平——杜丽修女甚至向克丽丝汀承认:修女们开会商讨买卖问题时,话题往往扯得很远,大聊跟问题有关的人物。克丽丝汀由修女们的话看出,她们对自己谈的话题一无所知,只从当事人或到过教区的仆人口中听过一些原委。无论下人赞美自己或者说邻居的坏话,她们都很容易相信——她想到自己多次听到不信神的人或者亚安格林这种乞丐托钵僧骂修女院是丑闻窝,责备修女们爱听流言和闲话,不觉怒火中烧。那批来向蕾根希尔德院长或修女们说闲话的人,正是责备修女大谈世俗消息的毁谤者。她认为,修女生活奢侈的流言也是这样来的——出自经常受修女济助早餐的人物之口。其实,修女们守夜、祈祷、斋戒老半天,才到餐厅去吃第一顿神圣的餐食。

  克丽丝汀还没有正式受戒的时候,恭恭敬敬服侍修女们。她认为自己不可能成为好修女;她的沉思和信仰天赋散掉太多了——不过她会照上帝的意思,尽量驯服些,坚定些。现在是1349年夏天;她已在莱恩修道院住了两年,圣诞节以前她将要正式当修女。这时候传来一个好消息:她的两个儿子要跟约翰纳斯院长一起来参加她的献身仪式。布柔哥夫修士听到母亲出家的意图,曾说:

  “现在我的梦可能要实现了——今年我两度梦见圣诞节以前我们可以看到她——细节当然不会和梦中一模一样,我在梦中已经见到她了。”

  尼古拉斯(纳克)修士也欣喜若狂。不过母亲同时还听见有关他的坏消息。他欺负了几名史坦卡附近的峡湾渔夫——他们为了某几项捕鱼权跟修道院不和,有一天晚上,托钵僧撞见他们在破坏修道院的鲑鱼堰,尼古拉斯修士重重打伤一个人,又把另一个人丢进河里,同时还犯了诅咒罪。

  21

  几天后,克丽丝汀跟几位修女和俗家姐妹到松林去采苔藓做绿色染料。苔藓大部分生在被风吹倒的树木和干枝上,不容易得手;于是她们迅速在松林里散开,林中有雾,谁也看不见谁。

  这种罕见的气候已延续了好几天——无风,有浓雾,雾气在海面和山腰呈古怪的铅蓝色,偶尔变薄,人眼可瞥见附近的乡区。有时候则密集成小雨;不一会儿又淡化了,太阳在雾空里有如一团白斑。可是空气暖得出奇沉重,像洗澡房似的,峡湾边不常如此,何况是这个季节——再过两天就是玛丽亚诞辰日(9月8日)了——人人都在谈天气,不晓得它代表什么征兆。

  克丽丝汀在潮湿的热气中汗流浃背,一想到她听来的纳克近况,她便胸口发紧。她来到树林外,站在向海那条路的木篱边,刮取木篱上的苔藓,艾利夫神父骑马穿过浓雾回来。他勒马谈天气,于是他们开始交谈。她问神父知不知道纳克的消息——她明知问了也是白问,艾利夫神父老是假装不知道陶特拉修道院的家务事。

  神父说:“克丽丝汀,我想你不必担心这件灾祸害他冬天来不成。你大概是为此而担心吧?”

  “不止是这样,艾利夫神父。我怕纳克不适宜当托钵僧。”

  神父挑眉说:“你敢判断这种事?”他下马,将马儿系在篱巴的栅条上,倚墙凝视克丽丝汀。

  克丽丝汀说:“我怕纳克很难服从教团的规矩——他退出尘世时,年纪太轻,不知道他放弃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的心向。少年时代的变故——父亲失去祖产,父母不和,最后尔郎又暴毙——使他深受打击,没有勇气活在尘世间。可是我看不出他因此而有神职倾向——”

  “你看不出来?——尼古拉斯大概和许多好僧侣一样,不容易服从教团的规矩;他性情激烈,年纪轻——也许太年轻了,所以出家前尚未了解世俗是严厉的主子,到头来便会变成狠心的暴君。修女啊,这方面我想你自己能够判断——”

  “就算纳克进修道院是为了弟弟,而不是热爱天主——我仍不相信上帝会让他白白为弟弟扛起十字架。我知道纳克从小就敬爱圣母,有一天圣母一定会点醒纳克:她儿子耶稣曾来世间当他的弟兄,替他扛十字架。”

  马儿长嘶几声,鼻子贴在神父胸口;他一面抚摸它,一面自言自语说:“不,尼古拉斯(纳克)从小就有爱人和受苦的天赋——我认为他很适宜当托钵僧。”

  他转向妇人说:“克丽丝汀,你见识过不少人间哀乐,我想你该更信赖全能的上帝。你难道不明白,只要一个灵魂抓紧它不放,他就会支持它?女人啊,你晚年仍像个孩子。你曾顺应人意和虚荣心,走上天主不许子民踏上的小径,因此饱受悲哀和屈辱,你以为这是上帝在惩罚罪愆吗?你的小孩若拿了你不许他们碰的滚水罐,因而烫伤了手,或者去玩你叫他们不要碰的滑冰,脚下冰层碎裂,你会说你已惩罚了他们吗?你难道不明白,碎冰在你脚下断裂时——每次你放开上帝的手,人就往下掉;每次你呼唤它,就由深渊获救?当你违抗令尊,任性胡为,不是爱心把你们父女连结在一起吗?当你尝到不孝顺的苦果,亲情不仍是一大安慰吗?

  “修女啊,你难道不明白,每次你祈祷,就算心不在焉说假话,上帝也照样帮助你,甚至付出超过你要求的协助?你爱上帝和你爱令尊差不多,不如爱自己的意志来得热情,可是你舍弃它,仍觉得遗憾一所以,你的倔强虽然必带来苦果;它的慈悲却容许好果实滋生——

  “你的儿子——其中两位在年幼无邪的时候被它收留;你用不着为他们担心。另外几位结局也不错,——只是和你期望中不同罢了。令尊劳伦斯对你一定也抱着同样的看法——

  “而你的丈夫,克丽丝汀啊——愿上帝垂顾他的灵魂——我知道你心底日夜责备他鲁莽愚昧。可是你自尊心很强,只要有一次看出他能冷静计划任何事情,你就很难记住尔郎曾带你犯下可耻、欺骗和杀人的罪孽。我相信,正因为你爱情坚贞,生气和吃苦也不易动摇,才能抓住尔郎这么久——除了你,他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抛到脑后。上帝帮助尔郎;他大概一辈子不懂得真正悔过——可是他真心为自己侵犯你而忏悔和伤心。现在尔郎死了,我们相信这个教训对他有益。”

  克丽丝汀闷声站着;艾利夫神父也不再说话。他解开缰绳,说声“愿你常享平安”,就上马走了。

  不久她回到修道院,英格丽修女在门口迎接她,说她的一个儿子来拜望母亲——自称名叫史库尔;正在会客室大门口。

  他坐着跟船员说话,——母亲来到门边,他一跃而起。啊,她一看他敏捷的动作,就知道是她儿子——小小的脑袋高高架在宽阔的肩膀上,四肢修长,体型高瘦。她满面春风向他走去——,看了他的脸,突然停下来,倒抽一口气——噢,是谁伤害了她的美娇儿——?

  他的上唇似乎被人捏薄了——一定是挨了揍,后来就长得又扁、又长、又难看,布满白疤;嘴形看来歪歪的,仿佛含着冷笑——他的鼻梁骨断了,形状歪歪扭扭;说话有点大舌头——缺了一颗门牙,另一颗则坏死成蓝黑色。

  史库尔被母亲瞪得面红耳赤:“娘,我想你不认识我了吧?”他笑一笑,甩手指画画嘴唇——不知是指明自己的缺陷,还是偶尔的动作。

  “儿子啊,我们分开的时间不算太久,你娘不至于认不出你。”克丽丝汀静静微笑说。

  “尔郎之子史库尔”两天前乘一艘轻型单桅船由布柔哥文来此,带着“厄林之子布雅恩”给大主教和尼达洛斯财务大臣的信。那天母子在花园的梣木下散步,身边没有人,他向母亲报道哥哥、弟弟的近况。

  劳伦斯仍在冰岛——母亲甚至不知道他去那边哩!史库尔说:是的,去年冬天他在奥斯陆的贵族聚会中碰见弟弟…他跟姨丈“哈瓦之子颜马特”同行。就克丽丝汀所知,劳伦斯一直想出国去见见世面,于是他投效史卡荷特主教,扬帆出海——

  史库尔本人曾跟布雅恩爵士的队伍去瑞典,后来又到俄国去打仗,母亲轻轻摇头——这件事她也不知道!史库尔笑着说,他喜欢那种生活——有机会见见他父亲常谈起的老朋友——瑞卡里亚人,英格里亚人和俄国人。不,伤疤不是打仗留下的——他笑一笑——是打架;打伤他的家伙永远不必讨面包吃了。史库尔似乎不愿多谈这件事或者战争的详情。现在他是布雅恩爵士的布柔哥文骑兵队长,爵士答应要替他讨回父亲在欧克幽谷的部分庄园,如今地产在国王手中——不过克丽丝汀发现史库尔说这些话的时候,钢灰色的大眼睛有一股奇怪又阴森的表情。

  母亲问他:“你觉得这种诺言不大可靠?”

  史库尔摇摇头。“不,不。书状正在草拟中。我投效布雅恩爵士时,他许下的诺言全部实现了——还叫我亲人和好友。我在他家的地位跟武夫在我们家差不多。”他笑了;伤残的面孔显得很难看。

  现在他发育成熟,身材美极了——身穿新式剪裁的衣裳,紧身裤、只到大腿中段的合身“科萨地”装,前面整个钉有小铜扣——柔软的体态表露无遗。母亲觉得他活像穿内衣出门似的。他的额头和漂亮的眼睛则没有改变。

  母亲试探说:“史库尔,你好像有心事。”

  “不,不,不。”他颤抖说,只是天气罢了。隐形的太阳下山后,雾里有一股奇异的红棕色光芒。教堂立在花园的树梢顶,怪怪的,黑黑的,与红雾融成一片。史库尔说,风平浪静,他们不得不由峡湾口一路划船进来。后来他扭动几下,再度谈起兄弟们。

  今年春天他到南方为布雅恩爵士办事,曾骑马走陆路,横越瓦吉到西乡的丘陵,所以能向母亲报道伊瓦和高特的最新消息。伊瓦事事如意;他们罗根汉庄园已经有两个小儿子,一个名叫尔郎,一个名叫高玛尔,都长得很漂亮。“我到柔伦庄,刚好赶上婴儿施洗宴——柔福莉和高特认为,你已经出家,告别尘俗,他们不妨为小闺女取你的名字。柔福莉以你这位婆婆为荣——是的,你笑了,现在你们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柔福莉谈起‘我婆婆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声音可响亮得很。我把最好的戒指送给小克丽丝汀,她的眼睛真迷人;我想她以后会像你——”

  克丽丝汀凄然笑一笑。

  “史库尔,你让我觉得:儿子们认为我和长埋地下的祖先一样伟大,一样好。”

  史库尔激动地说:“别这么说嘛,娘。”接着笑一笑:“你明知我们兄弟打从开始穿短裤,就认为你是最勇敢、最高洁的妇人——只是你常常钳制我们,我们用力反击,才逃出老窝——”

  他大声笑道:“——不过,你认为众兄弟以高特最适宜当首领,现在证明你猜对了。”

  克丽丝汀说,“史库尔,现在用不着讥笑我——”史库尔看母亲脸上泛出年轻温柔的红霞,笑得更厉害。

  “娘,是真的——柔伦庄的‘尔郎之子高特’已变成北幽谷的大人物。抢亲案为他带来好大的名气。”——史库尔大声笑,笑起来嘴巴难看极了。“有人编成歌谣;说他以兵器掳走少女,在山上和女方的亲族大战三天——西格尔爵士在圣布庄园请客,以金质和银质礼物为亲戚谋和,荣耀也归于高特——是谎言也无所谓。反正高特统治全教区和教区外的某些地段——柔福莉则统治高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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