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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世界上的光

  我们进门时,酒保抬眼望了一眼我们,不由伸出手用玻璃罩盖住了那两盆免费的菜。

  “给我来杯啤酒。”我说。他放了一杯酒,顺手把上面那层泡沬用刮铲刮掉了,手里却握着杯子不放。我在柜台上放下五分镍币,他才把啤酒塞给了我。

  “你要什么?”他问汤姆。

  “啤酒。”

  他放了一杯酒,刮掉泡沬,看见了钱才把那杯酒推给了汤姆。

  “怎么啦?”汤姆问道。

  酒保没答理他,径自朝我们脑袋上面看过去,冲着刚进门的一个人说:“你要什么?”

  “黑麦酒。”那人说道。酒保摆出酒瓶、杯子,和一杯水。

  汤姆伸出手去把扣着免费菜的玻璃罩揭开。这是一盆腌猪腿,盆里搁着一把像剪子似的木头家伙,头上有两个木叉,叉肉用的。

  “不成,”酒保说着就又重新盖上了玻璃罩。汤姆手里还拿着木叉。“放回去,”酒保说道。

  “不必多说了。”汤姆说。

  酒保在酒柜下伸出一只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俩。我在酒柜上放了五毛钱,他才直起身。

  “你要什么?”他说。

  “啤酒。”我说,他先揭开了那两个罩子,再去放酒。

  “你们店的混账猪腿是臭的。”汤姆说着把嘴里的东西全吐在地上。酒保不吱声。喝黑麦酒的那人付了账,头也不回就走了。

  “你们自己才臭呐,你们这帮阿飞都是臭货。”酒保说道。

  “听到没有,他说咱们是阿飞。”汤姆跟我说。

  “听我说,咱们还是走吧。”我说道。

  “你们这帮阿飞快给我滚蛋。”酒保说道。

  “我说过我们要走,可不是你说完我们才要走的。”我说道。

  “我们还会再来的。”汤姆说道。

  “你们最好别再来了。”酒保对他说。

  “教训他一下,让他认识到自己的不对。”汤姆回过头来跟我说。

  “走吧。”我说道。

  外面漆黑一团。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汤姆说道。

  “我不知道,咱们还是上车站去吧。”我说道。

  我们从这一头进城,从那一头出城。城里到处都是皮革和鞣树皮的臭味,还有成堆的木屑发出的霉味。我们进城时,天刚黑,现在巳经黑透了,而且还特冷,道上的水坑都快结冰了。

  车站上有五个窑姐儿在等火车进站,还有六个白人,四个印第安人。车站很挤,烫人的火炉烧得烟雾腾腾的,一股混浊的气味。我们进去时没人在讲话,卖票的窗口关着。

  “把门关上,行吗?”有人说。

  我看看是谁在说话。原来是个白人。他穿着截短的长裤,蹬着伐木工人的胶皮靴,花格子衬衫,跟另外几个的穿着一样,只是没戴帽子,脸色发白,两手也发白,痩痩的。

  “你到底关不关啊?”

  “关,关。”我说着就把门关上。

  “谢谢啦。”他说道。另外有个人嘿嘿笑着。

  “跟厨子开过玩笑吗?”他跟我说道。

  “没有。”

  “你倒是可以跟这位开个玩笑,他可喜欢呐。”他瞧着那个叫厨子的。

  厨子的眼神有意避着他,紧紧地闭着嘴唇。

  “他手上抹香油了,”这人说道,“他死也不肯泡在洗碗水里。瞧这双手多白。”

  有个窑姐儿放声大笑。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见块头这么大的窑姐儿和娘儿们。她穿着一种会变色的绸子衣服。另外两个窑姐儿个头跟她差不多,这大个儿准有三百五十磅,即使就在眼前都难以相信这是个真人。她们三人身上都穿着会变色的绸子衣服。并肩坐在长凳上,个头都特大。另外两个窑姐儿模样就跟一般窑姐儿差不多,头发染成金黄色。

  “瞧他的手。”那人说着朝厨子那儿努努头。那窑姐儿又笑了,笑得浑身颤动。

  厨子回过头去,连忙冲着她说:“你这个一身肥肉的臭婆娘。”

  她只管自己哈哈大笑,身子直打战。

  “噢,我的天哪,”她说道,嗓子怪甜的,“噢,我的老天哪。”

  另外两个窑姐儿,一对大个儿,装得安安分分,非常文静,就像没有感觉似的,不过个头都跟那个最大的差不了哪去。两个都足足超过两百五十磅。都一本正经的。

  男人中除了厨子和说话的那个,还有两个伐木工人,一个在听着,虽然觉得有趣,却红着脸儿,另一个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还有两个瑞典人。另外两个印第安人,一个坐在长凳那一端,另一个靠墙站着。

  刚才要说话的那个,小声地对我说:“一定像躺在干草堆上一样。”

  我听了忍不住大笑,把这话说给汤姆听。

  “凭良心说,我还从来没见识过那种地方呢,”他说道,“瞧这三个。”这时厨子开腔了:“你们哥儿俩多大啦?”

  “我九十六,他六十九。”汤姆说。

  “呵呵呵”那大个儿窑姐儿笑得直打战。她的声音的确很甜。另外几个窑姐儿还是没有笑。

  “噢,你就没句正经话吗?我问你算是对你的友好呢。”厨子说道。“我们一个十七,一个十九。”我说道。

  “你这是怎么啦?”汤姆冲我说。

  “好了,好了。”

  “你叫我艾丽斯好了。”大个儿窑姐儿说着身子又打起颤来。

  “这是你名字?”汤姆问道。

  “可不,”她说,“艾丽斯。对吧?”她回过头来看着坐在厨子身边的人。

  “一点不错,叫艾丽斯。”

  “这是你们另外取的那种名字。”厨子说道。

  “这是我的真名字。”艾丽斯说道。

  “另外几位姑娘叫什么啊?”汤姆问道。

  “黑兹儿和埃塞尔。”艾丽斯说道。黑兹儿和埃塞尔微微一笑。她们似乎不太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一个金发娘儿们。

  “弗朗西丝。”她说。

  “弗朗西丝什么?”

  “弗朗西丝?威尔逊。你问这干吗?”

  “你叫什么?”我问另一个道。

  “噢,别放肆了”她说。

  “他不过是想跟咱们大伙交个朋友罢了。难道你不想交个朋友吗?”前面说话的那人说道。

  “不想,不跟你交朋友。”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儿们说道。

  “她真是个泼辣货,一个真正的小泼妇。”那人说道。

  一个金发娘们瞧着另一个,摇摇头。

  “讨厌的乡巴佬。”她说道。

  艾丽斯又浑身打战地哈哈大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厨子说,“都笑什么,有什么值得笑的吗?你们两个小伙子,上哪儿去啊?”

  “那你这是要去哪啊?”汤姆问他道。

  “我要去凯迪拉克,我妹子住在那儿,你们去过那儿吗?”厨子说道。

  “他自己也是个妹子。”穿截短的长裤的那人说道。

  “能不能别说这些?就不能说点正经的吗?”厨子说道。

  “凯迪拉克是史蒂夫?凯切尔的故乡,艾达?沃盖斯特也是那儿的人。”害羞的那人说道。

  “史蒂夫?凯切尔。”一个金发娘儿们尖声说道,仿佛这名字像枪子儿似的打中了她。“他的亲老子开枪杀了他。咳,天哪,亲老子。再也找不到史蒂夫?凯切尔这号人了。”

  “他不是叫史坦利?凯切尔吗?”厨子问道。

  “噢,少废话!你对史蒂夫有多少了解?史坦利,他才不叫这名字呢。史蒂夫?凯切尔是前所未有的大好人、美男子。我从没见过像史蒂夫?凯切尔这么干净、这么纯洁、这么漂亮的男人。天下独一无二的。他行动像老虎,真是空前绝后的大好人,花钱最豪爽。”金发娘儿们说道。

  “你认识他吗?”一个男人问道。

  “我认识他吗?我爱他吗?干嘛要问这些问题?我跟他可熟着呢,就像你跟无名小鬼一样,我爱他,深得就如同你爱上帝那般。史蒂夫?凯切尔哪,他是前所未有的大伟人、大好人、正人君子、美男子,可他的亲老子竟把他当条狗似的一枪干掉了。”

  “你陪着他到沿岸各地去了吗?”

  “没,在那之前我就巳经认识他了,他是我唯一的心上人。”

  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儿们把这些事说得跟真的似的,人人听了都对她肃然起敬,但艾丽斯又打着战了。我坐在她身边感觉得到。

  “可惜你没嫁给他。”厨子说道。

  “我不想毁了他的前途,不想给他拖后腿,他根本就不需要老婆。

  唉,我的上帝呀,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呐!”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儿们说道。

  “这样看倒也不错,可杰克?约翰逊不是把他打倒了吗?”厨子说道。

  “那是个阴谋,那大个儿黑人偷偷给了他一记冷拳。本来他巳经把杰克?约翰逊,这个大个儿黑王八打倒在地了。那黑鬼碰巧才得胜的。”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儿们说道。

  票房窗口开了,三个印第安人走了过去。

  “史蒂夫把他打倒了,他还冲着我笑呢。”染金头发的娘儿们说道。

  “你刚才好像还说没陪着他到沿岸各地去。”有人说道。

  “我就是为了这场拳赛才去的。史蒂夫冲着我笑,那个该死的黑狗崽子跳起身来,给了他一记冷拳。按说有一百个这样的黑杂种都敌不过他。”

  “他是个拳王。”伐木工人说道。

  “他真的是个拳王,如今确实找不到他这样好的拳手了。他就像位神明,真的。那么纯洁,那么英俊,出手时就像是猛虎或者闪电,干净利落。”染金头发的娘儿们说道。

  “我在拳赛电影中看到过他。”汤姆说道。我们听得都感动了。艾丽斯浑身直打战,我一瞧,只见她在哭。几个印第安人巳经走到月台上去了。

  “全天下任何一个丈夫都不如他,”染金头发的娘儿们说,“上帝为我们证婚,我巳经是他的人了,往后一辈子都是,我整个儿都是他的。我不在乎我的身子,身子可以被糟蹋,但我的灵魂是史蒂夫?凯切尔的。天呐,他真是英雄。”

  人人都感到,这话叫人听了又伤心又不安。这时那个还在打战的艾丽斯开口说话了,声音低低的,“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很清楚,这辈子,你压根就没跟史蒂夫?凯切尔睡过。”

  “你也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染金头发的娘儿们神气活现地说。

  “我说的都是事实,”艾丽斯说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认识史蒂夫?凯切尔,我是从曼斯洛纳来的,在当地认识了他,这是事实,而且你也是明明知道的,要有半句假话,就叫我天打雷劈。”

  “叫我天打雷劈也行。”染金头发的娘儿们说道。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的,你明明知道我不是瞎编的,他跟我说的话我句句都清楚。”

  “他都说些什么了?”染金头发的娘儿们得意洋洋地说。

  艾丽斯哭得泪人儿似的,身子颤动得连话也说不清。“他说:‘你真是可爱的小宝贝,艾丽斯。’这就是他亲口说的。”

  “简直就是鬼话。”染金头发的娘儿们说道。

  “这是真话,他的确是这么说的。”艾丽斯说道。

  “这是鬼话。”染金头发的娘儿们神气活现地说道。

  “不,这是真的,百分之百真,一点不假的。”

  “史蒂夫决不会说出这话来,这不是他朴素的语言。”染金头发的娘儿们很高兴地说道。

  “这是真的,”艾丽斯声音甜甜地说道,“随便你信不信。”她不再哭了,终于平静下来了。

  “史蒂夫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染金头发的娘儿们扬言说。

  “他说了,”艾丽斯说着,露出了笑容,“记得当初我也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是个可爱的小宝贝,即使是现在我也比你强得多,你这个旧热水袋,巳经干得没有一滴水啦。”

  “你休想侮辱我,你这个大脓包,我记性可好着呢!”染金头发的娘儿们说道。

  “哼,你记得的事有哪一点是真的?要么记得你光着屁股,要么就是什么时候吸上可卡因和吗啡。关于他的事,你都是从报上看到的。我做人诚实,这点你知道,即使我块头大,男人还是喜欢我,这点你也知道,我决不说假话,这点你更是知道。”艾丽斯嗓门甜得可爱地说道。

  “你管我记得哪些事?反正都是真事儿,美事儿。”染金头发的娘儿们说道。

  艾丽斯看看她,再看看我们,那抹忧郁神情消失了,她笑了笑,真是一张少见的漂亮脸蛋。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一身细嫩的皮肤,一个动人的嗓子,她真是好得没话说,而且的确很友好。可是天呐,她块头真大。她几乎能装下三个娘儿们儿。汤姆看见我正瞧着她就说:“快来,咱们走吧。”

  “再见。”艾丽斯说。她确实有副好声音。

  “再见。”我说道。

  “你们哥儿俩往哪条道走啊?”厨子问道。

  “反正跟你走的不是一条道。”汤姆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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