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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永别了,武器(13)

  “问题不在这里,你说的那种人我也见过。我问你的是:你可曾听见有人因为想逃避兵役而自踢阴部?因为这种感觉与黄疸最相近,依我想,女人很少有这种经验。所以我问你生过黄疸病没有,范坎本女士,因为一一”范坎本女士走出房去了。后来,盖琪小姐走进来。“你对范坎本说了什么啊?她气坏了。”

  “我们不过是在比较各种不同的感觉,我说到她没有体验过生孩子一一”

  “你这傻瓜,”盖琪说,“她会要了你的命的。”

  “她巳经要了我的命,”我说,“她取消了我的休假,她还不如直接让我上军事法庭,她太卑鄙了。”

  “她一直不喜欢你,”盖琪说,“到底吵什么啊?”

  “她说我因为不想上前线,所以故意纵酒促成黄疸。”

  “呸,”盖琪说,“我可以发誓说你从来没喝过酒,人人都能为你证明。”

  “她巳抄到酒瓶子啦。”

  “我都跟你说了无数次了让你把瓶子清出去,现在瓶子呢?”

  “镜橱里。”

  “你有没有手提包?”

  “没有,把瓶子装在帆布背包里吧。”

  盖琪小姐把瓶子装在背包里。“我拿给看门人。”她说。她朝那儿走去。

  “等一等,”范坎本女士说,“瓶子交给我。”她早就把看门人叫来了。“请你拎着,”她对看门人说,“我打报告的时候,要给医生看看。”她沿着走廊走去,看门人提着背包跟着。他知道里边是什么。

  我除了丢掉了休假以外,倒没有什么别的事。

  我回前线的那个夜晚,先让看门人去火车站给我占了个座。列车先在都灵编好,开到米兰约在夜里十点半左右,大约会在米兰站停两个小时,等到午夜才开走。要想坐着的话,等一到米兰站就得上去抢。看门人拉了一个在休假的当机枪手(原来的职业是裁缝)的朋友作陪,两人合作,总能抢到一个位子。我给了他们买月台票的钱,行李也让他们帮我拿过去了。我的行李有一个大背包和两只野战背包。午后五点钟左右,我向医院人员告别,走了出去。我的行李放在看门人的屋子里,我告诉他说,我快到半夜时到车站去。他的妻子叫我“少爷”,这时哭了起来。她擦擦眼睛,跟我握握手,接着又哭了。我拍拍她的背,她又哭起来。她经常给我缝补一些东西,是个又矮又胖的女人,笑嘻嘻的脸,一头白发。她一哭起来,整个脸就好像碎了一样。我坐在拐弯处一家酒店里等着,望着店窗外。外面黑暗,寒冷,还有雾。我付了我那杯咖啡和格拉巴酒的钱,借着窗口的光,张望着外面走过的行人。我看见了凯瑟琳,便敲敲窗户。她张望了一下,看见是我,便笑笑,我走出去迎接她。她身披一件深蓝色的斗篷,头戴一顶软毡帽。我们沿着人行道一起走过那些酒店,穿过市场,转上大街,穿过一道拱门,到了大教堂广场。那儿有电车轨道,再过去便是大教堂。在雾里,教堂显得又白又湿。我们跨过了电车轨道。我们的左边是窗明镜亮的铺子和拱廊的入口。广场上罩着一层雾,当我们走到大教堂跟前时,教堂显得非常宏伟,石头的墙壁湿漉漉的。

  “你想进去吗?”

  “不。”凯瑟琳说。我们朝前走。前面一个石扶壁的暗影里,站着一位士兵和他的女朋友,他们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士兵用他的披肩裹住了她。

  “他们和我们一样。”我说。

  “没人和我们一样。”凯瑟琳说。她的语气并不快乐。

  “我希望他们有个地方可以去。”

  “这对他们也不见得是好事吧。”

  “这不好说,人人都希望能有个安身的地方。”

  “他们可以进大教堂去。”凯瑟琳说。这会儿我们巳经走过那教堂了,来到了广场的另一头,回头望望大教堂。它在雾中的确很美。我们正站在皮货铺前,店窗里放着马靴、一只背包和滑雪靴。每件物品单独放开陈列着,背包摆在中间,一边放着马靴,一边放着滑雪靴。黑色的皮子,被油敷得光滑极了。电灯光把这些暗色的皮件照耀得亮光光的。

  “我们什么时候滑雪去。”

  “两个月后缪伦那儿就可以滑雪了。”凯瑟琳说。

  “我们就上那儿去吧。”

  “好的。”她说。我们又走过一些店铺,拐进一条小街。

  “这条街我从来没来过。”

  “我上医院去就抄这条近路。”我说。那是一条狭窄的小径,我们靠着右边走。雾里来往的人流还很多。沿街尽是铺子,店窗里都点着灯。有一个店窗里放着一叠干酪,我们张望了一下。我在一家枪械铺子前停住脚。“进去一会儿吧,我得买支枪。”

  “哪种枪?”

  “手枪。”我们走进去,我把身上的皮带连同空的手枪套解了下来搁在柜台上。柜台后边有两个女人,她们拿出几支手枪来。

  “得配上这手枪套。”我说,把灰色的枪套打开,这是我从旧货摊买的,经常在城里佩带。

  “她们有好的手枪吗?”凯瑟琳问。

  “差不多都一样,我能试试这支吗?”我问店里的女人。

  “现在这里可没有试枪的地方,”她说,“枪倒是很好的,包你没错儿。”

  我把扳机扳了一下,再把弹机往回拉。虽然弹簧紧了一点儿,倒还顺手。我瞄瞄准,啪地扳了一下扳机。

  “这枪是用过的,”那女人说,“它的主人是一位枪法很准的军官。”

  “是你卖给他的吗?”

  “是的。”

  “你怎么收回来的?”

  “从他的勤务兵手里。”

  “说不定我的你也会收回去的,”我说,“多少钱?”

  “五十里拉,很便宜。”

  “好的,我还要两只额外弹夹和一盒子弹。”

  她从柜台底下取出这些东西来。

  “你要不要佩刀?”她问,“我有几把人家用过的佩刀,很便宜。”“我是要上前线的。”我说。

  “哦,那就用不着佩刀了。”她说。

  我付了子弹和手枪的钱,把子弹装进弹仓,插好,接着把手枪装在手枪套里,额外弹夹里也装上了子弹,然后插在手枪套上的皮槽里,最后才把皮带围在身上扎紧。我觉得手枪在皮带上沉甸甸的,其实最好还是佩戴这种军用手枪,因为随时都能弄到子弹。

  “我现在巳经全副武装好了,”我说,“这是我一直都想办的一件事,我原来那支枪,在我上医院来时被人拿走了。”

  “我希望这是支好枪。”凯瑟琳说。

  “还有别的需要吗?”那女人问。

  “应该没有了吧。”

  “手枪上有根扣带。”她说。

  “我看到了。”

  那女人想兜卖别的东西,“你不需要个哨子吗?”

  “大概用不着吧。”

  女人说了再会,我们走到外边人行道上。凯瑟琳望望店窗。女人往外望,向我们欠欠身子。

  “那些镶在木头里的小镜子是做什么用的?”

  “是用来吸引飞鸟的。他们在田野里晃动着这种小镜子,云雀看见便飞出来,意大利人就开枪打。”

  “真是个别出心裁的民族,”凯瑟琳说,“亲爱的,你们在美国不打云雀吧?”

  “倒没有专门打的。”

  我们跨过街,开始在街的那一边走。

  “我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凯瑟琳说,“刚才出发时还怪不好受的。”“我们在一起总觉得很快乐。”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是的,不过我半夜就得走了。”

  “别去想,亲爱的。”

  我们沿着街走去。雾使得街灯发黄。

  “你不疲倦吗?”凯瑟琳问。

  “你呢?”

  “我没事,散步很有趣。”

  “可咱们也别走太长时间。”

  “好的。”

  我们拐进一条没有灯光的小街,走了一会儿。我站住了吻凯瑟琳。我吻她时感觉到她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她把我的披肩罩在她身上,于是我们两人被裹在了一起。我们站在街上,身子靠着一道高墙。

  “找个地方去吧。”我说。

  “好。”凯瑟琳说。我们沿着街走,走到运河边一条比较宽阔的街道。街的另一边有道砖墙和一些建筑物。我看见前面有一部电车正在过桥。

  “我们可以在桥上雇部马车。”我说。我们站在雾中的桥上等待马车。几部电车开过去了,载满了回家的人们。随后有部马车赶来了,可是里边有个人。雾现巳转成雨。

  “我们不如步行或者赶电车吧。”凯瑟琳说。

  “总会过来一部的,”我说,“马车一向打这儿经过的。”

  “有一部来了。”她说。

  车夫停下马,调整好计程器。车篷早巳罩上了,赶车的外衣上淌着雨水。他那顶有光泽的礼帽都打湿了,闪闪发亮。我们一起靠在了车的后座里,因为罩着车篷,里边很暗。

  “你叫他上哪儿去?”

  “车站,车站对面有一家旅馆,我们就上那儿去。”

  “我们这样子去行吗?没有行李?”

  “行。”我说。

  马车冒雨穿梭在小街上,上车站去的路程相当远。

  “我们不吃晚饭吗?”凯瑟琳问。“等一会恐怕肚子要饿了。”

  “我们就在旅馆房间里吃饭。”

  “我没衣服穿,连件睡衣都没有。”

  “买一件吧,”我说罢就喊赶车的,“绕到曼佐尼大街上去一下。”他点点头,车子到了拐弯处就向左走。到了大街上,凯瑟琳留心找店铺。

  “这儿有一家。”她说。我叫赶车的停下马,凯瑟琳下了车,跨过人行道,进了店铺。我靠在马车里等她。外面下着雨,我能闻到被打湿的街道和马儿在雨中冒出的热气的味道。她挟着一小包东西回来,上了车,马车又走了。

  “我太奢侈了,亲爱的,”她说,“不过这件睡衣倒是挺好的。”到了旅馆,我叫凯瑟琳等在车子里,我先进去找经理。还有许多空房间,我走回马车前,付了车钱,带着凯瑟琳一起走进去。穿着有许多纽扣制服的小招待抱着那包睡衣。经理点头哈腰,领我们朝电梯走。旅馆里有许多红色长毛绒的帷幕和黄铜装饰品。经理陪我们乘电梯一起上楼。

  “先生和夫人就在房间里用饭吧?”

  “是的,请你把菜单送上来好吗?”我说。

  “两位喜欢吃一点特别的吧,吃点野味还是来点儿蛋奶酥?”

  电梯每过一层都嘀嗒响一声,到了第四层,嘀嗒一声停了。

  “你们有什么野味?”

  “有野鸡和山鹬。”

  “还是来只山鹬吧。”我说。我们走在巳经被踩得破烂的地毯上。走廊上有许多门。经理停下来,拿钥匙开了一道门,把它推开。

  “就在这儿,一间可爱的房间。”

  有许多纽扣的小招待把包裹放在房中央的桌子上。经理拉开窗幔。“外面有雾。”他说。房间里有红色长毛绒帷幕。有许多镜子,两把椅子和一张大床,床上有条缎子床罩。有一道门通向浴室。

  “我把菜单送上来。”经理说。他鞠了一躬,走出去了。

  我走到窗前望望外面,随后拉拉绳子,那些长毛绒的厚窗幔合拢起来。凯瑟琳坐在床上,望着车花玻璃的枝形吊灯。她巳经脱下了帽子,头发在灯光下熠熠发亮。她在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便用手弄弄头发。我在其他三面镜子里看到她,她的样子闷闷不乐,任凭她的斗篷掉在床上。

  “怎么啦,亲爱的?”

  “我过去从没有过当妓女的感觉。”她说。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幔向外望。我没想到情况会像这样。

  “你本来就不是妓女。”

  “我知道,亲爱的。但是有这样的感觉并不是愉快的事。”她的声音又冷淡又单调。

  “我们能进的旅馆,这家算是最好的了。”我说。我望着窗外。隔着广场,能看见车站的灯光和公园的树木,街上有马车走过。旅馆的灯光映照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哼,真见鬼,我想,难道一定要在这个时候争吵拌嘴吗?

  “请上这儿来,”凯瑟琳说。声音不再那么冷淡了。“请你过来吧,我又是个好姑娘了。”我回头望望床上。她在笑着。

  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吻她。

  “你是我的好姑娘。”

  “我当然是你的。”她说。

  我们吃了晚饭,感到精神愉快,后来,我们尽情地享受,仿佛这房间一下子变成了我们的家。医院里我那间病房曾是我们的家,现在这间房同样是我们的家了。

  我们吃饭时,凯瑟琳披着我的军装上衣。我们肚子都很饿,菜又烧得好,我们喝了一瓶卡普里酒和一瓶圣伊斯特菲酒,其实大多是我喝的,但是凯瑟琳也喝了一点儿,她喝了后人很愉快。我们的晚餐是一只山鹬,配上蛋奶酥、马铃薯和栗子泥,一盆色拉,点心则是意式酒蒸蛋糕。

  “这是个好房间,”凯瑟琳说,“是个可爱的房间。我们在米兰,本就该一直住在这儿。”

  “房间装饰得很怪,不过还是个好房间。”

  “不道德行为是件奇怪的事,”凯瑟琳说,“经营这种行业的人好像趣味并不低。红色长毛绒真好,要的就是这样的装饰,还有这些镜子也讨人喜欢。”

  “你是个可爱的姑娘。”

  “倘若早晨在这种房间里醒来时,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但是确实是个好房间。”我又倒了一杯圣伊斯特菲酒。

  “我倒希望在外面能做件真正不道德的事,”凯瑟琳说,“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太天真太单纯了,我不相信我们做了什么坏事。”“你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我只觉得饿,我饿坏了。”

  “你是个又好又单纯的姑娘。”我说。

  “关于这一点,除了你以外,没人会这样认为。”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胡思乱想了一下午,关于我们一起去加富尔大旅馆的情形。”

  “你真太放肆了,这里可不是加富尔,对吧?”

  “对,不是。加富尔不接待像我这样的普通军官。”

  “他们有一天会接待我们的。不过这就是你我不一样的地方。我从来什么都不想。”

  “你真的一点儿都没想过吗?”

  “想了一点儿。”她说。

  “哦,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我又斟了一杯酒。

  “我是个很单纯的姑娘。”凯瑟琳说。

  “刚开始,我并不那么认为,我以为你是个疯疯癫癫的姑娘呢。”“我过去是有点疯,不过我疯得并不复杂。我没把你搞糊涂吧,亲爱的?”

  “酒真了不起,”我说,“它能使你忘掉一切不愉快的事。”

  “酒很可爱,”凯瑟琳说,“但是我父亲却因此得了很严重的痛风。”“你父亲还在吗?”

  “还在,”凯瑟琳说,“他患有痛风,你可以不见他。你父亲还在吗?”“不在了,”我说,“我有个继父。”

  “我会喜欢他吗?”

  “你也可以不见他。”

  “我们的生活真美满,”凯瑟琳说,“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巳经很幸福地与你结了婚。”

  招待进来把餐具端走了。过了一会儿,我们静了下来,还能清晰地听见外面的雨声和汽车的喇叭声。

  我说:“但我随时都听见,时间之车在我身后张着翅膀匆匆逼近。”“我知道这首诗,”凯瑟琳说,“是马韦尔写的。但它是讲一个姑娘不愿意同个男人住在一起。”

  我觉得头脑很冷静清楚,我想还要谈谈正经事。

  “你上哪儿去生孩子呢?”

  “我还不知道,尽可能找个好地方吧。”

  “那你怎么生活呢?”

  “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不要发愁,亲爱的。说不定战争过后,我们要生好几个孩子呢。”

  “上车的时间快到了。”

  “我知道,如果你想的话,可以现在就走。”

  “我不想。”

  “那么你就不要发愁,亲爱的。你之前还好好的,现在又发愁了。”“我不愁,你多久写封信?”

  “每天写,人家检查你的信件吗?”

  “他们的英文不行,让他们看也没有什么关系。”

  “那我就把信写的混乱些。”凯瑟琳说。

  “可别太混乱了,到时连我也看不懂了。”

  “呵呵,好的,我只写得乱一点儿。”

  “恐怕我们得出发了。”

  “好的,亲爱的。”

  “我真舍不得离开我们这美好的家。”

  “我也一样。”

  “不过我们真得走了。”

  “好的,可惜咱们每次都在咱们的家里住不长。”

  “我们总有一天会的。”

  “你回来时,我会在我们可爱的家里等你。”

  “也许我很快就回来了。”

  “也许你脚上会受一个小小的伤。”

  “或是耳垂上一个小伤。”

  “不,我希望你的耳朵保持原样。”

  “我的脚呢?”

  “反正你的脚巳经受过伤了。”

  “我们得走了,亲爱的。真的。”

  “好,你先走。”

  我们步行下楼,没乘电梯。楼梯上的地毯巳经破旧了。送晚餐的时候我巳经付了餐费,那个端菜的招待,这时正守在大门边的椅子上。看到我们,他跳起身,鞠了个躬,我就跟着他走进一个小房间,付清了房钱。旅馆经理还记得我是他的朋友,所以拒绝我先付钱,不过他走时还是打发一名招待守在门口,以防我不付账就溜。我看一定发生过这种事,连经理的朋友都靠不住。战争时期认识的朋友实在是信不过。

  我让招待去叫一部马车,他从我手里接过凯瑟琳的包裹,撑了一把雨伞走出去。我们站在那间小房间里望着窗外,看见他冒着雨走到街那边。

  “你觉得怎么样,凯瑟琳?”

  “想睡觉。”

  “我觉得空虚饥饿。”

  “准备路上吃的东西了吗?”

  “准备了,在我的野战背包里。”

  我看见马车来了。车子停下,马的头在雨中低垂着,那个招待下了车,撑起伞,走回旅馆来。我们在门口迎上他,躲在伞下,走过人行道,上了路边的马车。雨下个不停,水在阴沟里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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