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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永别了,武器(19)

  “瓶口上用蜡封着,”他说,“一定是好酒。”他笑笑。

  “博内罗呢?”

  皮安尼望着我。

  “他走了,中尉,”他说,“他去当俘虏了。”

  我没有说话。

  “他怕我们都会被打死。”

  我紧握着那酒瓶,还是没说话。

  “你看,对于这场战争,我们根本就没有信心,中尉。”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去呢?”我说。

  “我不想离开你。”

  “他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中尉。他溜走了。”

  “好吧,”我说,“你切香肠好不好?”

  皮安尼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着我。

  “刚才我们说话的时候,我就切好了。”他说。我们坐在干草上,边吃香肠,边喝酒。那酒一定是人家留起来打算结婚用的,时间太长了,都有点褪色了。

  “你守着这个窗子望出去,路易吉,”我说,“我过去守那道窗口。”我们一人一瓶酒,我就拿着我那一瓶走过去,平躺在干草上,从那窄窄的小窗口望向潮湿的田野。我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但我只看到一片片农田、赤裸的桑树和落着的雨。我喝喝酒,但它并没有使我感到舒服些。因为存放时间太长了,变了质,失去了味道和色泽。我看着外面天黑下来,黄昏来得很快。这将是一个漆黑的雨夜。天一黑就不必守望了,于是我就去了皮安尼那边。他睡着了,我没把他叫醒,只是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他是个大个子,睡着了就不容易醒。过了一会儿,我叫醒他,我们就继续赶路了。

  那是个奇异的夜晚。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什么,也许是死亡,也许是在黑暗中被枪击毙或者奔跑着逃窜,但是想不到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先是躲在公路边的水沟后面,等着一营德国兵开过,等他们全部通过以后,我们才越过公路,一直朝北走。有两次,我们离德国的部队都很近了,但是并没有被发现。我们绕着城的北面走过乌迪内,一个意大利人都没碰着,不一会儿便走进大撤退的基本行列,整夜赶往塔利亚门托河。如此宏大的撤退规模是我没有想到的。不只是军队,整个国家都在撤退。我们整夜赶着路,走得比车辆还要快。我的腿感觉到了些疼痛,整个人都很疲倦,但是我们还是走得很快。博内罗情愿去当俘虏,真太傻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我们穿越两国大军,完全没发生意外。倘若艾莫没被打死,那我们也就不会感到有任何的危险性。我们沿着铁路大大方方地走,没人来找我们的麻烦。艾莫的死很突然,而且没有理由。不晓得博内罗正在什么地方。

  “你觉得怎么样,中尉?”皮安尼问。路上车辆和军队很拥挤,我们走在路边。

  “我很好。”

  “我巳经走烦了。”

  “嗯,我们现在只要走就行了。用不着再操心。”

  “博内罗是个傻瓜。”

  “他真是傻瓜。”

  “你要怎么处理他的事呢,中尉?”

  “我还没想好。”

  “你可不可以就报告说他被俘虏了?”

  “我不知道。”

  “你也知道,要是战争继续下去,上面会给他家属找大麻烦的。”“战争不会继续下去了,”一个士兵说,“巳经结束了,我们正在回家。”

  “人人都在回家。”

  “快走,中尉,”皮安尼说。他想超过那些士兵。

  “中尉?哪一个是中尉?打倒军官!”

  皮安尼搀住我的胳臂。“我还是叫你名字吧,”他说,“他们或许会来找你麻烦的,他们巳经枪杀了一些军官了。”我们赶了几步,走在了那些部队的前面。

  “我不会打一份报告叫他家属吃苦头的。”我继续我们的谈话。

  “要是战争真结束了,那就无所谓了,”皮安尼说,“但是我不相信战争巳经结束,真这样就太好啦。”

  “我们不久就会知道的。”我说。

  “我还是不相信战争会结束。”

  “和平万岁!”一个士兵叫喊起来,“我们回家去啦。”

  “倘若我们大家都回家,那太好了,”皮安尼说,“你不想回家吗?”“当然想啊!”

  “我们回不了。依我看,战争还没有结束。”

  “回家啦!”一个士兵用意大利语喊道。

  “他们丢掉了步枪,”皮安尼说,“他们行军的时候把枪摘下,丢掉了。然后就喊口号。”

  “他们不应该把枪丢掉。”

  “他们以为只要把枪丢掉,人家就没法再叫他们打仗了。”

  我们在雨夜中沿着路边赶路,我看见许多士兵还挂着步枪。枪在披肩上边撅出来。

  “你们是哪一个旅的?”一个军官叫道。

  “和平旅。”有人喊道。军官一声不响。

  “他说什么?军官说什么?”

  “打倒军官!和平万岁!”

  “快走吧。”皮安尼说。我们从两辆英国救护车边走过,它们被丢在一大批遗弃的车辆间。

  “我认识,那是哥里察开来的车子。”皮安尼说。

  “看来,他们倒比我们走得远一些。”

  “他们比我们走得早啊。”

  “也不知道司机都去哪儿了?”

  “可能就在前头吧。”

  “德国军队在乌迪内城外停下了,”我说,“这些人都可以渡河了。”“是的,”皮安尼说,“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觉得战争不会结束。”“德国军队本可以追上来,”我说,“可他们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我也不知道,关于战争我一窍不通。”

  “我觉得,他们可能是在等待他们的运输供应吧。”

  “我不知道。”皮安尼说。他独自一个人,态度就和气得多,原来和其他司机在一起时,他讲起话来很粗鲁。

  “你结婚了没有,路易吉?”

  “你知道我是结了婚的。”

  “你不想当俘虏就是为了这个吗?”

  “这只是原因之一。你结婚了没有,中尉?”

  “没有。”

  “博内罗也没结婚。”

  “看来结婚与否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过,我觉得结了婚的人总是惦记着妻子的吧。”我说。我很想谈谈关于妻子的事。

  “是的。”

  “你的脚怎么样?”

  “着实疼。”

  天亮前,我们赶到了塔利亚门托河的岸边,便沿着涨满水的河走,朝一条所有人马都要过的桥走去。

  “这座桥应该能保住吧。”皮安尼说。在黑暗中,显得水面很高。河水打着漩涡,河面宽阔。那座木桥约莫有四分之三英里长,一般来说,河水很浅,只是桥下宽阔的石床上的一股窄窄的水道,现在可高涨到紧挨着桥板了。我们沿着河岸走,然后从渡桥的人群中挤了进去。我被人群紧紧地夹着往前移动,天上还下着大雨,下边隔着几尺便是河水,我的前头就是一只弹药箱,我从桥边探头望望河水。现在我们巳经没法按照自己的速度赶路,这样一来身子觉得很乏。丝毫感受不到渡桥的快乐。我就在想,如果是在白天,飞机来丢炸弹,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皮安尼。”我说。

  “我在这儿,中尉。”他被挤到靠前一点儿的人群里。没人说话,大家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儿过桥。我们快过去了。木桥的那一头,两边站有一些军官和宪兵,打着手电筒。我看见他们在地上映出的影子。我们走近他们时,我看见有个军官用手朝我们队伍中的一个人指指。一名宪兵走进行列,抓住那人的胳膊,拖了出去。他被强制离开大路。我们快走到军官们的正对面了。他们正仔细察看着队伍中的每一个人,有时交谈一声,跨前几步,打手电筒照照某个人的脸。我们刚要走到正对面时,他们又抓去了一个人。我看见那人,是个中校,他被手电筒照时,我看见他袖管上有两颗星。他是个矮胖子,而且头发灰白。宪兵把他拖到那一排检查行人的军官后面。当我走到那一排军官跟前时,我看到有一两个军官正盯着我。其中有一位指指我,对宪兵说了一声,那宪兵就朝我跑了过来,挤进了队伍,接着我感到他揪住了我的衣领。

  “你要干嘛?”我说。朝他脸上挥了一拳。我看见那帽子底下的脸,上翘的小胡子,血从他面颊上淌下来。又有一个宪兵朝这里冲过来。

  “你要干嘛?”我说。他不回答。他正想找机会揪住我。我伸手到背后去解手枪。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不能碰一个军官吗?”

  那个宪兵从身后抓住了我,朝上扭动着我的手臂,几乎快要脱臼了。我们一起转过身,第一个宪兵狠狠抓住了我的脖子。我踢他的胫骨,用我的左膝撞他的胯部。

  “你们这是想干什么啊?”我想大声叫出来,可并没发出多大声音,现在我巳经被推到路边了。

  “他再抵抗就开枪,”一个军官说,“押他到后边去。”

  “你们是什么人啊?”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到底是什么人?”

  “战场警察。”另外一位军官说。

  “刚才你们为什么不叫我过来,而是叫这么一个人来抓我?”他们不回答,他们可以不理睬,因为他们是战场警察嘛!

  “押他到后面那些人那儿去,”第一个军官说,“你看,他的意大利语说的并不标准。”

  “你还不是同样口音不准,狗崽子。”我说。

  “把他押过去。”第一个军官说。他们押着我绕到这排军官的后边,朝往公路下河边的田野走去,那儿有一堆人。我们朝那堆人走去时,听见了枪声,还看见步枪射击的闪光,然后是报告的声音。我们走到那堆人旁边。有四名军官站在那里,每人身边站着两名宪兵。这群人都由宪兵看守着。审问者的旁边站着四名宪兵,人人挂着卡宾枪。这些宪兵都是那种戴宽边帽的家伙。押我去的那两个把我推进这等待受审的人群中。现在被审问的就是刚才从队伍中拖出来的那个灰头发的中校,胖胖的小个子。审问者冷静干练,威风凛凛,掌握着人家生死大权的意大利人大概都是这个模样,因为他们光枪毙人家,自己却没挨过枪子儿。

  “你是属于哪一旅的?”

  他告诉了他们。

  “哪一团?”

  他也说了。

  “为什么没跟他们在一起?”

  他说出了原因。

  “你不知道军官必须和他的部队在一起的规矩吗?”

  他知道的。

  “就问到这儿吧。”另外一个军官开口了。

  “就是你们这种人,把野蛮人放进来糟蹋祖国神圣的国土。”

  “对不起,我没能明白你的意思。”中校说。

  “就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的叛逆行为,我们才丢掉了胜利的果实。”

  “你们经历过撤退没有?”中校问。

  “意大利永远不撤退。”

  我们站在雨中,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们正面对着那些军官,而那个中校站在他们跟前,稍微靠近我们这边一点儿。

  “要枪毙我的话,”中校说,“就请便吧,不必多问。这种问法是愚蠢的。”他划了一个十字。那些军官会商了一下。其中一个在一本纸簿上写了些什么。

  “擅离部队,明令枪决。”他宣读。

  两个宪兵把中校押向了河边。中校在雨中走着,是个没戴军帽的老头儿,一边一个宪兵。我没有看见枪毙的情景,但我听见了枪声。现在他们在审问另外一个人了。也是一个与他原来的部队失散了的军官。他们不让他争辩。当他们从纸簿上宣读判决时,他哭了,他们把他带到河边去时,他一路大哭大喊,而当他被枪决的时候,又有另一个人在受审了。军官们的工作方法是这样的:第一个问过话的人在执行枪决时,他们正一心一意审问着第二个人。这样做代表着很忙碌,顾不到别的事。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是等着接受审问呢,还是想办法趁早逃走。我显然是被当成了披着意军军装的德国人。我巳经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不过还是要先假定他们是有脑子的,并且这脑子是管用的。他们都是些年轻小伙子,正在拯救祖国。第二军正在塔利亚门托河后边整编扩充。他们在处决凡是跟原来部队离散了的少校和校以上的军官。此外,对于那些披着意军制服的德国煽动者,也全被迅速枪决。他们那边多数都戴着钢盔,我们这边只有两个戴钢盔,有些宪兵也戴钢盔,其余的都戴着宽边帽子,我们叫这种帽子为‘飞机’。我们站在雨中,一次提一人出去受审并枪决。到现在,凡是被审过的都被枪决了。审问者们本就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处理这种事情就显得很超脱,而且干净利落。他们现在在审问一个在前线带一团兵的上校。他们又从撤退行列中抓来了三个军官。

  “他那一团兵在哪儿?”

  我看看宪兵们。他们正在打量那些新抓来的,其余的则都看着那个上校。我身子往下一蹲,同时推开左右两人,低着头直跑到河边。我在河沿儿上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掉进河里。河水很冷,但我还是强忍着躲在水下不上来。虽然感觉到河里的急流在卷着我,但我依旧坚持着,本以为再也不会上来了。我一冒出水面,吸了一口气,又赶紧躲了进去。潜伏在水里并不难,因为我有一身衣服和靴子。我第二次冒出水面时,看见前面有一根木头,就游了过去,一手抓住它。我把头缩在木头后边,都不敢往上看一眼。我不想去看岸上。我逃跑时和第一次冒出水面时,他们都在开枪。我快冒出水面时就听见了枪声,现在却没人打枪。那根木头顺着水势流转,我用一只手握着它。我看看岸上,河岸好像在很快地溜过去。河中木头很多。河水很冷。我随波逐流,从一个垂在水面上的枝条下漂过去。我双手抱住那根木头,让他随便把我带到什么地方。现在巳看不见河岸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河里漂流了多久,因为河水湍急。也许过了很长时间,但又可能很短。冰冷的河水在泛滥着,有许多东西从水上漂过,都是河水上涨时从岸上卷过来的。幸好我抱住了一根沉重的木头,身子浸在冰冷的水里,下巴靠在木头上,尽量使双手轻松地抱着木头。我最怕的就是抽筋,只盼着能赶快漂到岸边去。我漂下河去,划出一条长长的曲线。天开始亮了,我能看见河岸上的灌木丛。前面有一座矮树丛生的小岛,流水带着我朝岸上漂去。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脱下衣服和靴子,游上岸去,最终还是决定不这么做。我当时总觉得我一定能上岸的,不管用什么办法。如果上岸时光着脚,那就糟了,我总得想办法赶到美斯特列。

  我看着河岸在靠近,接着我又漂开去,然后又靠近了一点。现在木头带着我漂得慢一些了。河岸近在咫尺,我都看见柳树丛的嫩枝了。木头慢慢地转动,河岸转到了我的后边,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被卷到了一个漩涡中,就那么慢慢地转着。我再看见河岸时,巳离得很近,我一手抱住木头,用另一只胳膊来划水,脚下还踩着水,希望能靠拢岸边,但结果还是在老地方。我又能看见岸上的灌木丛了,但是尽管我用尽了力气,拼命划水,还是被水流卷走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被淹死,因为脚上的靴子太笨重了,但是我仍旧继续划着水,挣扎着,等我把头露出水面时,看见岸正在慢慢靠近,于是我更加努力地划水,双脚笨重,惊慌失措,终于到了岸边。我抓住了柳枝,悬在那里,再没力气往上攀爬了,不过我知道,我巳经不会再被水淹死了。我人在木头上时,就从没想到过会淹死。由于刚才使尽了力气,致使胸口感觉闷闷的,胃里也一阵恶心想吐,所以只能握着柳枝等待着。不再恶心的时候,我就爬到柳树上,两只胳膊抱住树干,双手紧紧地抓住树枝,休息了一下。后来我就顺着柳树,爬到了岸上。那时天蒙蒙亮,我一个人影也没看见。我就平躺在河岸上,听着流水声和雨声。

  稍微休息一会儿后,我便起身沿着河岸走。我知道这一带是没有桥的,只有拉蒂沙附近才有。我猜想我所在的位置也许就是圣维多的对岸。我开始思量着该怎么办。前面有条水沟是通向河道的,我朝那条沟走去。到现在为止仍没看见一个人影,我坐在水沟边的几棵灌木树下,把靴子脱掉,倒出里面的水。我脱下军装上衣,从里边口袋里掏出皮夹子,我的证件和钞票全都放在那里,都巳经浸湿了。我拧干军装上衣,把裤子也脱下来拧干,接着脱衬衫和内衣裤。我用手拍打全身,摩擦一番,然后穿上了衣服。我的军帽巳经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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