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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倒是真话。不管你走过哪个会议厅、浴场、图书馆或是书店,总会看到一个诗人像猴子一样打着手势。从前阿戈里帕从东方来到这里的时候,竟把这些人误解为疯子。这正是如今的时代。皇帝写诗,于是所有的人都效仿他。只是不许比皇帝写得更好。为了这个缘故,我倒替卢卡奴斯有些担心……但我写散文,可是不许读给我自己或别人听。这个朗诵诗人要念的是可怜的法布里裘斯·魏印托的‘遗嘱增补’。”

  “为什么说他‘可怜’呢?”

  “因为人家已经通知他,他必须住在敖德萨,除非受到新的命令就不得回家。他创造的那个《奥德赛》比荷马创造奥德修斯轻松得多,因为那个主角的老婆不是珀涅罗珀?。谈到这件事,不消说他的做法是愚蠢的。不过在这里,大家只会肤浅地看问题。他写了一本相当拙劣又沉闷的小书,这种书,只有在作者被放逐以后,才有人热心地去读。现在从四面八方可以听见有人在叫:‘造谣生事!造谣生事!’或许魏印托是捏造了一些事情;但是我很了解这个城市,很了解我们的元老院议员和我们的女人,我可以担保说,他所写的比实际情况还要差几分哩。尽管如此,每个人都在这本书里搜求,心惊肉跳地怕找到自己,却很高兴找到他相识的人们。在阿维尔奴斯书店中,有一百个誊写员在听人口述抄写这本书,它准定是成功的了。”

  “书里没有写你的事情吗?”

  “有一些,但是作者说得不中肯,因为我比他所描写的要坏得多,可也没他写的那么俗气。你瞧,我们老早就丧失了辨别什么是高贵或者什么是卑劣的感觉了,至于我自己,老实说吧,甚至觉得高贵与卑劣没有什么不同,尽管塞内加、穆索纽斯和特拉塞阿(7)都装作能分辨的样子。在我看来,那完全是一个东西!凭海格立斯宣誓,我怎么想,我就怎么说!不过,我一直保持着崇高,因为我懂得什么是丑和什么是美,可是,我们的那个诗人、战车手、歌者、舞师又兼滑稽演员的青铜胡子就不懂得。”

  “不管怎么说,我替法布里裘斯很难过!他是一个好伙伴。”

  “虚荣心把那个人毁掉啦。每个人都在怀疑他,谁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他也不能节制自己,随便把心里的话到处对人讲。你听说过卢菲奴斯的故事吗?”

  “没听过。”

  “我们到冷水浴室去凉凉身子,我再讲给你听。”

  他们来到冷水浴室,中间有一座发亮的淡红色喷泉喷着水,散发出堇花的香气。他们坐在铺着天鹤线的壁龛里开始纳凉。暂时沉默了一会儿。维尼裘斯露出深思的神情注视着一座畜牧神的青铜雕像,那畜牧神正搂着仙女的膀子热情地吻她。他说道:

  “那个畜牧神是对的,那就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

  “大概是这样吧!可是你除此之外,还爱好战争,我却不喜欢,因为住在营房里,手指甲会折断而且不再呈现粉红色。当然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爱好。青铜胡子爱好歌曲,尤其爱好他自己的歌曲,而老斯柯鲁斯却爱好他的哥林多产的花瓶,夜里他把花瓶摆在床边,每逢他睡不着觉的时候,就跟花瓶接吻。他已经把花瓶的边角都磨光了。告诉我,你可写过诗?”

  “没写过。我从没写过一行六音步的诗。”

  “你也不弹琵琶唱唱歌吗?”

  “不。”

  “你驾驶战车吗?”

  “在安提阿城我参加过一次比赛,可是成绩不好。”

  “那么我就对你放心啦。在赛马场上,你属于哪一组呢?”

  “绿色的一组。”

  “那么我完全放心了,特别是因为你有一笔很大的财产,尽管不像帕拉斯?或塞内加那么丰厚。你要知道目前跟我们在一道,顶好是写写诗,弹弹琵琶,唱唱歌,高谈阔论,在竞技场上赌一赌战车比赛;但是不写诗,不演戏,不唱歌,不在竞技场上比赛战车,那就更好,特别是更安全。最要紧的,要学会凡是青铜胡子所做的事,你都必须赞美。你是一个漂亮青年,波佩雅或许会迷上了你,因此,这一桩是你的一个危险。但她的经验太丰富啦,也就不会这么做。她同她的两个丈夫已经尝受过足够的爱情,对于这第三个她别有用心。你可知道那个糊涂蛋奥托还像热锅里蚂蚁似的在爱着她吗……他在西班牙的悬崖上走来走去,唉声叹气,他已经保持不住他从前的习惯,再也不注意他的风度,他每天梳头只用三小时就足够了。谁能料想到会有这种事,尤其像奥托这样的一个人。”

  “我了解他维尼裘斯答道,“但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我可就不这么干了。”

  青铜胡子:尼罗的译名。尼罗原名阿黑诺巴布斯,意译即为青铜胡子。

  帕拉斯(约公元前10—公元63):克劳鸠斯帝的解放奴隶,后为尼罗的宠臣,曾经帮助尼罗鸩杀克劳鸠斯,但也被尼罗毒死。

  “你怎么样呢,说说看?”

  “我要招募当地的山民,组成一支万众一心的军团。那些伊贝里亚人都是强悍的士兵。”

  “维尼裘斯!维尼裘斯!我几乎想要说,你是干不了这种事情的。你可懂得为什么吗?因为这样的事情是有人干的,但即使是在假定的条件下,也绝不会说出口来。要是我处在他的地位,我便要嘲笑波佩雅,嘲笑青铜胡子,也给自己组成一支大军,可不用伊贝里亚的男人,却用伊贝里亚的女人。充其量,我写一些讽刺短诗,当然决不念给任何人听,像可怜的卢非奴斯那样。”

  “你本来想跟我谈谈他的故事的。”

  “到涂油室我再跟你谈。”

  可是到了涂油室,维尼裘斯的心神移到别的方面去,也就是那些美得惊人的女奴,她们正在等待着洗过澡的人。内中有两个是非洲黑人,近似黑檀木的庄严的雕像,她们用芬芳的阿拉伯香水给他们擦身;另外是熟练于梳头的弗里吉亚人,她们用像蛇一样柔韧而弯曲的双手托着明亮的金属镜面和梳子;还有两个可斯城的希腊少女,简直像仙女,她们是服装师,正在等着过一会儿替主人整理外衣,使折裥服帖如雕刻一般。

  “凭云雨的统帅宙斯宣誓!”马库斯·维尼裘斯说。“你挑的这些人可真不错!”

  “我重质不重量。”裴特洛纽斯答道。“我在罗马的全体‘家人’不超过两百个,照我的看法,只有暴发户才需要更多的人伺候。”

  “就连青铜胡子也不会有更多的美人儿。”维尼裘斯鼓着鼻孔说。

  裴特洛纽斯用一种相当亲切而淡泊的声调答道:

  “你是亲戚,我才告诉你。我不像巴尔苏斯那样愤世嫉俗,也不像奥鲁斯·普劳修斯那样半吊子。”

  维尼裘斯一听到后一个名字,立刻忘掉了可斯城的两个少女,很起劲地抬起头来,问道:

  “你怎么会想起了奥鲁斯·普劳修斯?你可知道,我在城外膀子脱了臼,曾经在他家里住过十几天吗?这件事发生的当儿,恰巧普劳修斯驾着车来到了,他看见我十分痛苦,便把我带到他家里去,他有一个当医生的奴隶梅利奥,给我治好了病。我很想跟你谈谈的正是这件事。”

  “怎么样呢?莫非你竟爱上了庞波尼雅吗?要是那样的话,我可怜你;那个女人年纪不小啦,又很讲究品德!我可想象不出比这更坏的配合了。算了吧!”

  “不是庞波尼雅——呢吓!”维尼裘斯说。

  “那么,又是谁呢?

  “如果我能知道她是谁该多好?我连她的名字都搞不清楚,是黎吉亚呢还是卡丽娜?在家里大家管她叫做黎吉亚,因为她是从黎吉亚那一族来的,可是她有她自己未开化人的名字——卡丽娜。普劳修斯的家庭很奇怪:人很多,可是像苏比亚柯的丛林那么静悄悄的。我住了十几天,不知道这人家供的是什么神。有一次在天刚亮的时候,我看见她在花园的喷水池里洗澡,我凭阿佛洛狄特从水中上升时的水沬宣誓,曙光正射在她的肉体上。我想,太阳一升上来,她便会像晨曦一样在阳光中从我的眼睛滑逝了。那次以后,我又见过她两次,也从那次以后,我就静不下心来了,我再也没有别的欲望,我再不愿意想这个都市能够给我些什么,我不要女人,不要黄金,不要哥林多的青铜,不要琥珀,不要珍珠,不要葡萄酒,不要宴会,我只要黎吉亚我诚诚恳恳地对你讲,裴特洛纽斯,我一心一意地念着她,就像温水浴室里镶木细工上刻的睡神在渴望着帕西蒂雅那样,我日日夜夜渴望着她。”

  “如果她是个奴隶,就把她买来吧。”

  “她不是个奴隶。”

  “那么她是什么人呢?是普劳修斯的解放女奴吗?”

  “她从没有当过奴隶,便也谈不上解放。”

  “她究竟是谁呢?”

  “我不知道。一个国王的女儿,或是那一类的人。”

  “你倒提起我的兴致来啦,维尼裘斯。”

  “假如你肯听一听,我立刻可以满足你的兴趣。她的故事并不长。你大概同苏埃维国王凡纽斯也有过来往,这个国王从祖国被赶了出来,在罗马市住过很久,掷骰子是他的专长,驾驶战车也很好,甚至因此出过风头。德鲁苏斯皇帝又使他复辟。凡纽斯真正是一个强悍的汉子,最初统治得很有办法,也打过几次胜仗,不过后来,他不仅掠夺邻国,对于本国的苏埃维人也剥削得太厉害了。于是他姐姐的两个儿子凡吉欧和西多,还有黑尔蒙杜利国王维比留斯的儿子们,决心把他再赶回罗马……还是让他掷骰子去试试他的运气吧。”“我记起来了,那是不久以前克劳鸠斯时期的事情。”

  “是的!战争爆发了。凡纽斯召集了亚齐基人给他应援,而他那些亲爱的外甥们也召集了黎吉亚人,黎吉亚人耳闻凡纽斯有不少金银财宝,受了贪求战利品的诱惑,便派出了无数的人马,连皇帝克劳鸠斯都开始担忧他国境的安全了。克劳鸠斯本不愿意干涉蛮夷之间的战争,可是他写信给多瑙地区军团的统帅阿台留斯·希斯台尔,叫他密切地监视战事的发展,许他们扰乱我们的和平。于是希斯台尔要求黎吉亚人不得越过我们的国境,他们不仅同意了,还送来了人质,在人质中有他们统帅的妻子和女儿……野蛮人作战都带着妻子儿女,这种事你是知道的……我的黎吉亚就是那位统帅的女儿。”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呢?”

  “奥鲁斯·普劳修斯亲自告诉我的。黎吉亚人果然没有越过我们的国境,可是野蛮人来时像是暴风雨,而又像暴风雨一样地过去了。那些头顶着野牛犄角的黎吉亚人也就这样地无影无踪了。他们打败了凡纽斯率领的苏埃维人和亚齐基人,但他们的国王却送了命,他们带着战利品跑掉了,而人质还留在希斯台尔的手下。不久以后,那个母亲死了,希斯台尔不晓得怎样处置那个女儿才好,便把她送给全日耳曼的总督庞波纽斯。庞波纽斯在同卡蒂人的战事结束以后,返回罗马,克劳鸠斯允许他举行一次隆重的凯旋式——这件事你是知道的。那一次,那个姑娘步行在征服者的车后边,在凯旋式以后,由于不能把人质当作俘虏看待,又轮到庞波纽斯也不知道怎样处置她才好,最后把她交给他的妹妹,普劳修斯的妻子庞波尼雅·戈莱齐娜。在他们的家里,所有的人,从男女主人起直到鸡窝里的母鸡都是讲究品德的,真可惜!那个姑娘长大起来就跟戈莱齐娜本人一样的品德高尚,她长得那么美,即使波佩雅摆在她的旁边,也会像秋天的无花果摆在赫斯佩丽德的苹果旁一样。

  “我再说一次,自从我见到喷水池畔阳光照射在她肉体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失魂落魄地爱上她了。”

  “她像鳗鱼或者鲜嫩的沙丁鱼那样透明吗?”

  “别开玩笑,裴特洛纽斯。我这么随随便便地道出我的热望,使你产生了误会。你要懂得,在华丽的衣裳下常常会遮盖了深重的创伤。此外,我从亚细亚回来的路上,有一夜我睡在冒普苏斯庙堂里祈求预言的梦。于是,冒普苏斯在梦中出现了,他说,爱情将使我的生活发生一场大变化。”

  “我听说,普林尼?讲过,他不相信众神,可是他相信梦,大概他是有道理的。我有时想,实际上只有一位神,那永恒的、远古的、全能的造物女神维纳斯,她让灵魂互相沟通,她结合了肉体和事物。厄洛斯使世界从混沌中升华。他做得是否好,那是另外的问题,但是既然他这么做了,我们就应该承认他的威力,尽管我们有权不感谢他……”“啊,裴特洛纽斯!听人家讲哲学可比找人给出个好主意要容易得多哩。”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我要得到黎吉亚。现在我的膀子只能拥抱空气,我希望能够拥抱黎吉亚,把她紧紧地抱在我怀里。我要呼吸她的气息。如果她是一个奴隶的话,我愿意给奥鲁斯一百个姑娘换她;这一百个姑娘,脚上粉刷了石灰,当作她们第一次出卖的标记。我要她留在我的家里,直到我的头烦像冬天索拉克屠姆山顶那么雪白。”

  “她不是奴隶,她就属于普劳修斯一家,既然是一个没人收养的姑娘,他们便会把她当作一个‘女伴’。如果普劳修斯愿意的话,他会把她送给你。”

  “你显然还不了解庞波尼雅·戈莱齐娜。他们夫妇两个非常钟爱她,仿佛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我很了解庞波尼雅。一株地道的柏木。倘使她不是奥鲁斯的老婆,就会被人雇了去曰光兰:欧洲古代传说中一种生长在亡魂的乐土里的植物。

  禁欲派:在哲学上称为斯多亚派,音译为斯多葛,本书从俗意译。

  布尔卢斯:跟塞内加一样是尼罗的教师和同谋者。公元63年为尼罗所杀。

  赫耳墨斯:泉神的使者。

  赫利俄斯:太阳神。

  海伦:希腊神话中的美人;亚历山大:特洛伊王子,他诱拐海伦,因而引起特洛伊战争。

  充当送葬的哭手。自从尤丽雅死了以后,她就没有脱过‘丧服’,她平素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活人走在日光兰的牧场上。再说,她是一个‘不嫁二夫’的女人,在我们这些离婚四五次的上流社会妇女中间’她简直是一只长生鸟……可是……你可听到有人讲在北埃及新近孵出了一只长生鸟吗?这种事五百年才能见到一次哩。”

  “裴特洛纽斯,裴特洛纽斯!我们下一次再谈长生鸟吧。”

  “我的马库斯,我跟你讲什么呢。我认识奥鲁斯·普劳修斯,他虽然不满意我的生活方式,可是对我还有相当的好感,甚至比对别人更尊敬我,因为他知道我,例如说吧,不像多米修斯·阿费尔、蒂杰里奴斯和青铜胡子所亲信的那伙小人那样会告密。我也不必伪装成禁欲派?。可是不只一次,尼罗的一些行为叫我看不过去,而塞内加和布尔卢斯捂着眼睛装作没看见。假如你以为我可以找奥鲁斯给你办点儿事,那就听你吩咐吧。”

  “我相信你能办得到。他会听你的话的,再则,你会想出无数的办法来。如果你把实际情况察看一下,同普劳修斯谈一谈……”

  “你太瞧得起我的势力和智谋了,不过,倘使就只是这么点儿事,只要那一家人一回到城里来,我就找普劳修斯谈。”

  “他们已经回来两天了。”

  “我们先到饭厅去吧,早餐已经准备好啦,我们吃过饭,再到普劳修斯那里去。”

  “你一向待我都很好维尼裘斯快活地答道:“可是现在我要叫人在我家的神堂里给你立一座雕像——就像这一座那么美·我还要在像前上供。”

  这么说着,他转过身来,面向这间香气弥漫的屋中那些满满装饰了一面墙的雕像,指着裴特洛纽斯手拄着木杖扮成赫耳墨斯的那一座。

  接着说:

  “凭赫利俄斯的阳光宣誓!如果美男子亚历山大长得像你的话,我就不会奇怪海伦?的行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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