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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黎吉亚昏迷不醒到如此地步,搭在乌尔苏斯的胳膊上像死人一样。可是当早晨的清新凉爽的微风在她四周拂动起来的时候,她又睁开了眼。露天下,天越来越亮了。过了一会儿,他们顺着圆柱的廊道走,转向一个边门走出去,没有走向庭院,却进了皇宫的花园,松柏的树梢在晨光下变成了粉红色。那一部分的大建筑物是空的,因此音乐的回声和宴会的喧嚣渐渐地听不清了。黎吉亚觉得她像是从地狱里被人救了出来,抬着她走进了上帝的你去什么地方士光明世界。原来除了那个令人可惜的餐厅之外,还有一些别的地方。有天空、黎明、光明和和平。那姑娘猛然哭出声来,伏身在巨人的臂膀上,哽哽咽咽地反复说:

  “回家去,乌尔苏斯,回家去,回到奥鲁斯家去!”

  “我们回去吧!”乌尔苏斯回答。

  这时他们走进了阿克台住宅的小前庭。乌尔苏斯把黎吉亚放在靠近喷泉的一张大理石凳子上。阿克台竭力抚慰她,催促她睡觉,而且说暂时是没有危险的,因为在宴会后,醉酒的客人们要一直睡到傍晚。黎吉亚好半天静不下来,用两手抵住她的太阳穴,像一个幼儿般反复说着:

  “回家去,回到奥鲁斯家去!”

  乌尔苏斯已经准备好。当然,在大门口有禁卫军把守,但是他可以通得过。士兵们不会拦阻出门的人。拱门前的空场上摆满了轿子。一群一群的客人开始向外走。谁也不会阻止他们。他们可以混在人群里一直回家去。这种事,他有什么顾虑!既然女皇这样吩咐,他就应该这么做。他在那里准备执行她的命令。

  黎吉亚一再说:

  “是的,乌尔苏斯,我们走吧。”

  可是阿克台叫他们两个懂得道理才行。当然,走得出去!谁也不会拦阻他们。但从皇宫里逃出去是不许可的,谁这么做便会惹恼了皇帝陛下。他们可以走出去,可是到了晚上,一个百人队长率领着一队士兵会给奥鲁斯和庞波尼雅·戈莱齐娜送去一份死刑判决书,又会把黎吉亚带回宫里来,那时她再也没救了。倘使奥鲁斯夫妇把她留在他们的屋顶下,死亡准定在等待着他们。

  黎吉亚束手无策了。再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她必须选择,是让自己毁灭呢,还是让普劳修斯一家人遭殃。在赴会的时候,她曾经期望维尼裘斯和裴特洛纽斯能向皇帝说情,把她送回给庞波尼雅,而现在她已经知道,正是他们怂恿了皇帝把她从奥鲁斯家里迁移出来。再没有办法了。只有奇迹才能救她脱出深渊。是奇迹也是上帝的神力。

  “阿克台,”她绝望地说,“你可曾听见维尼裘斯说,皇帝把我交给他了,今天晚上他便派奴隶来接我到他的家里去?”

  “我听见了。”阿克台说。

  说着,她摊开两手不再谈下去了。黎吉亚说话时流露出来的那种绝望,并没有在她心里得到反应。她本人曾经是尼罗所宠爱的人。她的心虽然是善良的,却不能明确地感觉到那样的关系是可耻的。她从前是个女奴,因此她过惯了奴隶法律下的生活,此外,她目前还在爱着尼罗。倘使他又回到她的身边来,她便会敞开了胸怀像迎接幸福似的迎接他。现在她已看得很清楚,黎吉亚必须变成年轻而又漂亮的维尼裘斯的情妇,否则的话,就会给自己和奥鲁斯夫妇惹下祸端,所以她不能领会这个姑娘为什么还在踌躇不决。

  “你留在皇宫里停了一会儿她说,“不见得比在维尼裘斯家里更安全。”

  她决不会想到,虽然她说的是真情实话,她话里的含意却是:“向命运低头吧,去做维尼裘斯的姘头吧。”可是黎吉亚,嘴唇上还在感觉着他那如煤炭一样燃烧而又充满兽性欲望的接吻,只要她一想到这个,就羞愧得热血向脸上涌。

  “决不!”她冷不防地喊起来,“我决不留在这里或是维尼裘斯的家里,决不!”

  阿克台见到她这样发作,吃了一惊。

  “那么她问道,“你是非常憎恨维尼裘斯吗?”

  黎吉亚却不能答话,因为她重又哭起来。阿克台把姑娘搂在自己怀里,竭力镇定她的兴奋,乌尔苏斯闷得透不出气来,握紧了他那巨大的拳头,因为他像一条狗那么忠诚地爱着他的女王,不忍眼巴巴地看着她在流泪。照他那半野蛮的黎吉亚人的心思,很想再回到餐厅里去,掐死维尼裘斯,如果不得已的话,连皇帝也掐死,可是他怕这么一来就会牺牲了他的女主人,同时他也拿不稳在他看来这么简单的一种行动,对于一个信奉了“钉上十字架的羔羊”的信徒,是否合适。

  阿克台一面抚慰着黎吉亚,一面又问:

  “你是那么憎恨他吗?”

  “不,”黎吉亚说,“主不许我憎恨什么人,因为我是一个基督徒。”

  “我了解的,黎吉亚。我也知道塔尔苏斯的保罗的书简上说,不许一个人把自己玷污了,也不许一个人怕死超过于怕罪恶;可是你告诉我,你们的教义可允许一个人害了别的人去送命吗?”

  “不。”

  “那么,你怎么能够让奥鲁斯一家人遭到皇帝的惩罚呢?”

  接着沉默了一会儿。一个无底的深渊又在黎吉亚面前张开了大嘴。

  那个年轻的解放女奴接着说:

  “我这么问,因为我同情你,我也同情好心肠的庞波尼雅、奥鲁斯和他们的孩子。我住在宫里已经好多年了,所以我明了皇帝的动怒是怎么回事。不行!你不能随便从这里逃出去。如今你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哀求维尼裘斯把你送回给庞波尼雅。”

  但是黎吉亚双膝跪倒,朝着另一种力量去哀告。乌尔苏斯停了一下也跪下了,两个人在这黎明时刻在皇宫里开始祷告。

  阿克台平生第一遭亲眼目睹这样的一次祷告,目不转睛地盯着黎吉亚,从侧面看见她仰着头举起手,注视着天空,像是在祈求天助。晨曦在她的黑发和白色披肩式外衣上,投射着光明,她的眸子反射着光,她整个包围在光明里,她本人似乎就是光明。从她那苍白的面容,从她那张开的双唇,从她那高举的双手和两眼,显现一种超人的昂扬的神采。这时阿克台才懂得为什么黎吉亚不能去充当任何一个人的姘头。在尼罗旧时宠姬的面前,帷幕的一角像是掲开了,这层帷幕隐藏着另一个世界,是跟她常见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在这座罪恶、无耻的皇宫里,这样的祈祷使她惊愕了。片刻之前,她还觉得黎吉亚绝不能得救,而现在她开始认为某一种不平常的事情会发生的,某种援助会降临的,这种援助是那么强大,就连皇帝都没有力量跟它对抗,有某一种生着双翅的大军会从天上下降,来帮助那个少女,或者太阳会在她的脚下光芒四射,把她携引到太阳上去。她曾经听说过,在基督教徒之间是有许多奇迹的,现在看见黎吉亚这样祷告,她便认为人们所谈到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黎吉亚终于站起身来,面色恬静,又有了希望。乌尔苏斯也站起来,手撑着凳子,用眼注视着他的女主人,等待她发话。

  可是她双眼朦胧,过了一阵,水汪汪的两行泪水从她脸蛋上慢慢滚下去。

  “但愿上帝保佑庞波尼雅和奥鲁斯她说。“我不应该给他们惹下灾祸,所以我将永远不能见到他们了。”

  然后她回过头来面对乌尔苏斯说,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必须做她的父亲和保护人。他们不能躲藏到奥鲁斯家里去,那样会激起皇帝动怒对他们报复。可是她不能住在宫里或是到维尼裘斯家里去。所以让乌尔苏斯带着她走吧,领她走出这个城市,把她藏在一个维尼裘斯和他的仆人们找不到她的地方。随便在哪里,她都愿跟着乌尔苏斯去,哪怕横渡海洋,越过大山,去野蛮人的地方,那里再听不到罗马人的名字,而皇帝的势力也达不到那里。请他携带她、搭救她,因为她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那黎吉亚人巳经准备好,他趴在她脚下,抱住她的脚,表示恭维。但是那曾经期望会有奇迹出现的阿克台,脸上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祷告的效力只有这一点点吗?从皇宫里逃走便是对陛下的一种罪行,必然要受到惩罚,即使黎吉亚能够藏起来,皇帝也饶不了奥鲁斯一家人。如果她想逃走的话,那么她该从维尼裘斯家里逃出去。皇帝并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甚至有可能不肯帮助维尼裘斯去捉人,至少那也不是对陛下的一种罪行。

  但是黎吉亚却自有一番打算。奥鲁斯不会晓得她在哪里,就连庞波尼雅也不会晓得。不过,她不愿意从维尼裘斯家里逃走,而是在路上就逃。维尼裘斯喝醉了酒的时候,曾经对她说,在傍晚他要派奴隶来接她。毫无疑问,他说的是真话,倘使在他清醒的时候,他不会露出这种口风。显然是他本人,也许是他同裴特洛纽斯,在宴会前见到了皇帝,得到了许可,要在第二天晚上把她交给他。倘使他们当天忘了这件事,在下一天早晨他们也会派人来接她。但是乌尔苏斯会救她。他会随后赶到,像他从餐厅里把她抱走那样,从轿子里再把她抱走,于是他们就可走进广大的天地里。谁也抵抗不了乌尔苏斯。就连昨天在宴会上角斗的那个可怕的角斗士也不行。可是维尼裘斯或许会派出太多的奴隶来,所以乌尔苏斯要立刻去找主教黎努斯,跟他商量并请求援助。主教会同情她,不会让她留在维尼裘斯的手下,他会派基督教徒陪着乌尔苏斯一同来营救她。他们会把她抢过来,把她带走,然后乌尔苏斯会携带她走出这个都市,在罗马权势所达不到的一个地方藏起来。

  她的面容又开始泛起红光微笑了。她重新得到了安慰,仿佛得救的希望已经变成了现实。她冷不防地抱住了阿克台的脖子,把自己美丽的两片唇贴着阿克台的脸蛋,悄悄地说:

  “你不会告密吧,阿克台,你不会吧?”

  “以我母亲的亡魂起誓,”那个解放女奴回答,“我不会泄漏的,你只祈求你的上帝能让乌尔苏斯把你带走吧。”

  那个巨人的一双天真无邪的蓝眼睛射出快乐的光芒。即使想破了他那贫弱的头脑,他也没有能力定出任何计划,可是像这样的事情,他却是轻而易举的。不管白天做或是夜里做,在他都是一样!他要去找主教,因为主教能够通过天文懂得什么事情应该做而什么事情不该做。再则,只有他能够召集基督教徒。他在苏布拉区,或是在桥的对面,不是认识好多奴隶、角斗士和自由民吗?他能够集合一千人或两千人。他会拯救自己的女主人,把她带到城外,他会陪着她一同走。他们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甚至可以走到他们曾经离开的地方,那里什么人也没听说过有个罗马。

  想到这里,他开始注视着面前,仿佛要看见未来和非常遥远的事物,于是他说:

  “到森林里去吗?哦,那是怎样的森林,怎样的森林哪!”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摆脱掉他的幻景。

  等着瞧吧,他马上就去找主教,到傍晚便会埋伏下百多个人等着轿子。不仅是奴隶,即使是禁卫军,也不能从他手里把她抢走!他们顶好谁也别挨近他的拳头,哪怕他们浑身包着钢盗铁甲……因为铁能有那么结实吗?他要是认真打下去,铁包着的脑袋也不会经得住这一拳。

  可是黎吉亚非常严肃也很天真烂漫地举起了她的手指。

  “乌尔苏斯!‘不许杀生!’”她说。

  那个黎吉亚人把他那棍棒似的手臂背在脑后,露出非常窘困的样子摩擦着他的脖子,嘴里叽咕着:他必须抢救她……“他的光明”……她自己都说过这回该看看他的本领了……他要尽力去做。可是如果他无意中害了什么人又怎么办呢?不管怎么说,他必须抢救她!哦,如果发生了什么事的话,他会去忏悔,求“纯洁的羔羊”饶恕他,而那“钉上十字架的羔羊”会宽恕他这个可怜的人……他不曾有意冒犯“羔羊”,只是他的拳头太重了些……

  他面孔上表露出非常的多情,可是他要把这隐藏起来,他鞠着躬说道:

  “现在我去找神圣的主教。”

  阿克台用她的胳膊抱住黎吉亚的脖子,痛哭起来了……

  她又一次地领会到,有一个世界,即使在痛苦中都存在着更大的幸福,那不是皇官的纵欲和奢侈可能比拟的;走向光明的一道门又一次在她面前开了一道缝隙,可是她立刻感觉到,她是没有资格走进那门里去的。

  黎吉亚全心全意爱着庞波尼雅·戈莱齐娜,伤心苦恼舍不得离开她和奥鲁斯一家人,不过她的绝望总算过去了。想到她正在为了她的“真理”,将牺牲丰衣足食和悠闲安乐而走向不可知的流浪生活里去,她甚至感到相当的快乐。这里面也许具有一些天真烂漫的好奇心,很想知道远走高飞到偏远地区与野兽和野蛮人同处,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但她却更有一种深厚和不可动摇的信念,相信她这样做,正是遵照“圣主”的指示行事的,而从此“他本人”便会保佑她,像保佑一个恭顺而诚实的孩子那样。在这样的情形下,她能遇到什么祸害呢?如果遭受到苦难,她会以“他的名义”坚持下去。如果她突然死掉,“他”会携带她,而到了庞波尼雅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他们就会永久团聚在一起了。当她还住在奥鲁斯家里的时候,她那幼稚的头脑不只一次受着苦恼,因为她作为一个基督教徒,不能给“十字架上的人”有任何效劳,而乌尔苏斯每逢谈到“他”,总露出非常深厚的情谊。但如今这个时刻来到了。黎吉亚几乎觉得庆幸,开始把她的快乐讲给阿克台听,可是阿克台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她的话。抛弃了一切,抛弃了住家、财富、城市、花园、庙堂、圆柱走廊等等美好的一切,抛弃了阳光普照的大地和自己亲近的人们,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躲避一个年轻而又威武的贵人吗?这些东西是阿克台的头脑装不进去的。有时她觉得黎吉亚的举动是正当的,其中必定含有莫大神秘的乐趣,可是她自己搞不清这个问题,尤其是黎吉亚正面临着一次冒险,那是会造成凶险的结局,而且会白白送掉了性命。阿克台天生是胆小的,她在担心当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事,可是她又极不愿意对黎吉亚谈她的恐惧。这时天已大亮,太阳照进了前庭,她开始劝黎吉亚:已经·夜没睡,必须休息了。黎吉亚并没拒绝,两个人走进了寝室,由于阿克台从前同皇帝的关系,这间寝室很大而且装潢华丽。她们并排躺下。尽管阿克台已经很疲倦,她却睡不着。多年以来,她忧愁烦恼,毫无生趣,可是现在她却猛然间感到一种她从未曾感觉过的不舒服。直到如今,她似乎只觉得她的生活是悲惨的,没有明天,而现在她顿时觉得那是可耻的。

  她的头脑里产生了愈来愈甚的混乱。通往光明的大门开了又关上。在门开着的那一时刻,光明照得她眼花缭乱,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仅仅预感到在光明里有着某一种快乐,无限的快乐,跟这种快乐比起来,别的一切是那样地没有价值,比如说,倘使皇帝又抛掉了波佩雅再爱上了她——阿克台——的话,那也将是空虚的。她突然想到她所爱的皇帝,她不由自主地奉为半神的那个人,是如同奴隶一样的可怜,而那用努米底亚大理石圆柱撑起的皇宫,也不过是一堆乱石岗而巳。最后,她没有能力搞清楚的这些感觉,开始苦恼着她。她想睡觉,可是惴惴不安使她睡不着。

  想到黎吉亚有那么多的危险和渺茫的前景威胁着,大概也会睡不着吧,便翻过身子想要跟她谈谈当天晚上逃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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