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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绝望重新扼住了维尼裘斯,恐怖又使他的头发竖起。但他尽可能地给自己打气。“整个城市,”——他心里想,“不可能各地同时起火。”风正从北方吹来,所以只把烟气朝这个方向吹。对面便不会有烟气了。外台伯河区,隔着一道河,可能完全没受到损害,而且不管怎么样,鸟尔苏斯也足可以带着黎吉亚穿出亚尼库鲁姆门,从危险中逃出来。再说,全部居民一个不活,这个统治世界的城市同他的市民一起从地面上被扫除掉,也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在被占领的城市,火烧和屠杀同时兴风作浪,还是有相当多的人照样活下来,那么,黎吉亚为什么一定会死掉呢?何况上帝在保护她,它本人会战胜死亡。”他这么理论着,又开始祈祷,照他一向的习惯,向基督立下了重誓,而且许下了礼物和供品。阿尔巴努的全体居民几乎全爬到屋顶和树上了望着罗马。奔出阿尔巴努,他又有些冷静下来,恢复了心灵的平静。他还想起,黎吉亚不仅有乌尔苏斯和黎努斯,还有使徒彼得在保护她。仅仅想到这点,就使他的心胸鼓起了勇气。

  在他的心目中,彼得永远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几乎是超人的存在。自从他在奥斯特里阿努听他讲道以来,有一种奇妙的印象缠住他,当他刚刚住到安修姆来的时候,他写信给黎吉亚曾经谈到这一点,说那个老人的一字一句都是真实的,或者今后会证明它的真实性。在他害病期间,同使徒有了更亲近的接触,越发增强了这种印象,后来这变成了不可动摇的信仰。既然彼得已经为他的爱情祝福,并把黎吉亚许配给他,那么,黎吉亚便不会在火焰中送掉性命。城市或许会烧光,但不会有一星火花落到她的衣服上。他一夜不睡,在疯狂的马上奔驰和各种情绪的影响下,维尼裘斯这时被一种奇怪的精神的奋发控制住,在这种状态下,他觉得一切都是可能的:彼得只要朝火焰画个十字,开口说一句话,他们就可从火焰的胡同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再则,彼得预知未来的事件,因此毫无疑问他早预见到这场大火,既然是这样,他怎么不会发出警告,从城里把基督徒引领出来呢?其中当然有他爱如亲生女儿的黎吉亚。时刻都在高涨的希望,沁入维尼裘斯的心胸。如果他们已经从城里逃出来,他也许会在勃维雷找到他们,或是在大路上碰到他们。那个可亲可爱的面孔随时都会从烟雾里露出来,那烟雾在整个坎巴尼亚原野上,正在更辽阔地蔓延着。

  他在路上遇到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离开城市走向阿尔巴努山,他们从火焰里逃出来,希望能走到烟雾圈外,因此他觉得他的想法更近乎情理了。在他还没到达乌斯特里努之前,他必得因为路上的阻塞放慢了马步。除了背着一捆一捆东西步行的人,他还遇到载运杂物的骡马和装满东西的货车,最后,还有奴隶们抬着的轿子,里边坐着富有的市民。乌斯特里努已经挤满了从罗马逃来的人,很难从人群中挤过去了。在市集的广场上,庙堂的柱廊下,以及大街上,到处是一群一群逃亡来的人。到处都有人在搭帐篷,还有一些人留在露天下,大声喊叫,向众神呼号,诅咒命运。在普遍的恐怖中,很难向人打听什么事情。维尼裘斯找人问话,人家大都不理踩他,或睁着半惊惶失神的眼睛回答说,城市和世界都要毁灭了。从罗马的方向时时刻刻拥来刚到达的男女老幼的人群,越发增加了混乱和喧嚷。有些人在人群中迷了路,拼命地在找他们走失了的人。另有一些人在寻找搭帐篷的地点。从坎巴尼亚拥到这个镇上来的半野蛮的牧人,向各处探听信息,或趁着鼓噪喧哗从中取利和偷盗。到处有各色人种的奴隶们和角斗士,开始抢掠镇上的住户和别墅,并且同出头保卫市民的士兵们对打。

  维尼裘斯在旅店门口遇见了为一小队巴达维亚奴隶们护拥着的元老院议员尤纽斯,议员第一个为他仔细地述说了大火的详情。起火的地方确实是在大竞技场附近,在靠近帕拉修姆宫和凯利亚小山的一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开来,市中心全部起了火。自从布仑奴斯?的时期以来,罗马不曾遭遇过像这样骇人听闻的灾难。“整个竞技场以及周围的店家和住房全着火啦尤纽斯说,“阿文蒂涅山和凯利亚山正在燃烧。包围帕拉修姆宫的火焰已经蔓延到卡里内郊区……”

  说到这里,尤纽斯抓起了一把肮脏的泥土,撒在自己的头上,开始绝望地呻吟着,他在卡里内郊区有一所堂皇富丽的住宅,满房子都是他所爱好的艺术品。

  可是维尼裘斯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

  “我的房子也在卡里内郊区啊他说,“可是当一切都完结了的时候,也就让它完结吧。

  然后他想起黎吉亚也许会听从他的主张搬到奥鲁斯家里去,便问道:

  “帕特里裘斯街怎么样?”

  “烧到啦!”尤纽斯答道。

  “外台伯河一带呢?”

  尤纽斯惊愕地望着他。

  “管外台伯河干吗?”说着他用手掌紧紧按住自己发痛的脑门。

  “外台伯河区对于我比罗马任何别的地方都更重要啊!”维尼裘斯声势逼人地喊叫着。“你只有走港口路大概才走得过去,因为在阿文蒂涅山附近,烟气会把你闷死……外台伯河吗?我不知道。火似乎还没烧到那里,可是此时此刻火是否已经烧到那里,只有众神知道了……”

  尤纽斯踌躇了一下,然后放低话声说道:

  “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的,所以我要告诉你,这可不是一场平常的火烧呀。不许人们到竞技场去救火……当房屋在四面八方烧起来的时候,我亲自听成千上万的人喊着:‘谁救火就杀掉谁!’有些人在城里到处跑,朝屋宇投掷燃烧的火把……另一方面,人民暴动起来啦,大呼大喊,说都市是奉命烧毁的。我没有什么话好讲了。这个城市可怜哪,我们大家可怜哪,我好可怜哪!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不是人的口舌所能述说的。人们或是在大火里送掉性命,或是在混乱中互相厮杀。这是罗马的末日啦!”

  他开始反复地说:“可怜哪!城市和我们可怜哪!”可是维尼裘斯跳上了马,在阿皮亚路上匆忙向前进。

  现在像一道河流般从城市流出了人群和车辆,而他正在这股河水中挣扎着。包围在这场战火中的这个城市,亮堂堂的宛如托在他的手掌上,横卧在他的面前……从烟雾和火海那方面,扑来了怕人的热气,人们的鼎沸声都掩盖不了火焰的吼声和嘶墟。

  当维尼裘斯来到城墙边,他才知道到达罗马可比进城要容易得多了。阿皮亚路上,人群杂沓,向前奔跑就有了困难。大路两边的家屋、田野、墓地、花园和庙堂,已经变成了宿营地。在阿皮亚门附近的玛斯神殿里,群众拆除了各道门,以便到夜晚时分用来安身。在墓地里,人们争更大的陵墓,为了守住它们发生斗殴,甚至打到流血。

  混乱情况,跟都城城墙下的混乱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小的预演。法律的尊严、官职、家系、阶级的差别,全都不在话下了。奴隶们拿着棍子攻打市民。角斗士们从市场上抢了酒,喝得醉醺醺,结成一大群,狂喊乱叫,在附近的广场上东奔西跑,赶散了人群,把人踏在脚下,肆意掠夺。好多在城里等着出卖为奴的野蛮人,从贩奴的市集里逃了出来。在他们看来,罗马的焚毁和灭亡,也便是奴隶制度的末日和复仇的时刻,因此当居民在火里丧失了他们的全部资产,绝望地朝众神扬起了双手,呼天求救的时候,这些奴隶便快乐地吼叫着赶散了人群,从人们身上剥下了衣服,把比较年轻的妇女抢走。早已在城里服务的奴隶,身上赤裸裸的,只有一方羊毛腰带缠着屁股,样子非常可怕,从可疑的街冲跑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下从不曾见过他们走在大街上,所以很难设想罗马会有他们的存在。由亚细亚人、非洲人、希腊人、色雷西亚人、日耳曼人、不列颠人组成的疯狂而无顾忌的人群,愤怒地发作着,用世界上各种方言吼叫着,认为时间已经到来,他们对自己多年来的悲惨和苦难,可以痛快地得到应有的报偿了。在这澎湃的人群波浪中,在白昼和火焰的辉煌中,闪现着禁卫军的头盔,比较和平的居民躲避在他们的保护之下,禁卫军在许多地方都会遇上愤怒的群众,双方大打出手。维尼裘斯曾经见过好几次城市的占顿,可是从来不曾目睹这样的景象,在无限的混乱之中,有的伤心绝望,流泪呻吟,有的欢欣失常,如醉如狂,愤怒发威,肆无忌惮。

  在这如浪潮般疯狂的人群上方,火焰怒吼着,直冲到这座世界上最大城市的山顶,朝着旋转不停的人群吹送着它那炽热的气息,散发着烟雾,把他们掩埋起来,简直不可能透过烟雾望见蔚蓝的天空了。青年保民官用尽最大的力气,时刻不顾生命的危险,终于一路闯到阿皮亚城门a,但是到了那里,他看出从卡丕那门的那一区走进城里是不可能的了,这倒不仅是因为人群的关系,也因为那可怕的热气,城门里,整个的雾气全是恍恍惚惚的。此外,在特里杰尼亚城门口,善神庙对面的一座桥,当时还没有架设,因此谁要想越过台伯河便必须从苏布里裘斯桥冲过去,也就是绕过阿文蒂涅山,从现在一片火海的地区走去才行。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维尼裘斯这才知道他必须退回乌斯特里努,’离开阿皮亚大路,在城市下方过河,走向那直通外台伯河的港口路上去。由于阿皮亚路上愈来愈混乱,这事可不容易做到。也许只有拔出剑来才能从那里打开一条路,可是维尼裘斯身上没带武器,因为大火的消息一传到皇帝行宫,他就离开了安修姆。可是在墨丘利喷泉池旁,他看见一个相识的禁卫军的百人队长,那人正率领几十个士兵在保卫寺院的境界。他吩咐百人队长随他走,那人认出他是一个保民官和皇族便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维尼裘斯亲自指挥这一小队人,这时他忘记了保罗所说爱自己邻人的教训,一直向前冲去,砍伐面前的人众,他来得那么急促,有许多人因不能及时让路而丧生。他们身后是一片咒骂声,也有人朝他们扔着石块,可是他毫不在意,只想赶快冲到更空旷的地方。可是他费尽了最大的气力才能向前走动。巳经搭起帐篷的人们不肯移开,大骂皇帝和禁卫军。有些地方群众摆出恫吓的架势。维尼裘斯耳里听到人们大声指控尼罗放火烧了城市,气势汹汹地说要处死他和波佩雅。周围还可以听见“小丑”、“戏子”和“杀母亲的凶手”的喊声。有些人喊着把他丢进台伯河,还有些人喊着罗马再不能忍受啦。显然如果找到一个领导人的话,这些恫吓便可变成公开的叛乱,那是时刻都会爆发起来的。这时群众的愤懑和绝望转向那些禁卫军了。还有一个理由使他们不能从人群中打开一条路,原来路上摆满了在起火之前抢救出来的一堆一堆的东西:有箱子和装粮食的木桶,有最贵重的家具、器皿、婴儿摇篮、床铺、板车和手推车。这些禁卫军随时随地都要同人大打出手,可是他们很容易就战胜了手无寸铁的群众。他们费了一番气力骑马越过了拉蒂那、努米恰、阿戴亚、拉维尼亚和奥斯恰等等街道,绕过了一些别墅、花园、墓地和庙堂,维尼裘斯终于到达一个名为亚力山得里街的小镇,从那里他渡过台伯河。这块地方有更空旷的场地,烟气也没有那么浓。那里甚至也有不少从火里逃出来的人,从他们口里,他探听到外台伯河区只有几个胡同在燃烧,不过可以肯定怎么也阻挡不了那凶猛的火势,因为有人故意在放火,不许人扑灭,公开地说他们是奉命行事的。

  到了这时,青年保民官再也无丝毫怀疑,罗马的大火确实是皇帝下的命令,因此他认为人民要报仇,是公平合理的事。就连米斯里达特或是任何罗马最顽强的敌人能够做出比这更凶恶的事吗?这简直太超过限度了,他的疯狂变成过于骇人听闻,为了他,人民的生存太困难了。维尼裘斯相信尼罗的丧钟响了,这个凶残的小丑连同他的一切罪恶也必然将被埋葬在这个城市遗留下的废墟里。倘使有一个人有足够的胆量,在绝望的人民里头站起来,不出几小时便可大功告成了。这时,复仇和冒险的念头从维尼裘斯的脑海掠过去。假使他本人就这样干起来会怎么样呢?维尼裘斯这一家,直到晚近还出过一连串的执政官,整个罗马无人不知。群众只需要一个名义。从前当地方长官裴达纽斯·塞恭杜斯的四百个奴隶被判处死刑的时候,罗马已经到达叛乱和内战的边缘,而今天,眼见得这一场可怕的灾难几乎超过了八个世纪以来罗马所经历过的一切,那么又该发生怎样的事情呢?维尼裘斯寻思着,谁要是号召罗马公民拿起武器来,毫无疑问地就会推翻尼罗,穿上紫抱。

  他为什么不干一下呢?他比别的皇亲国戚们更精强力壮,更勇猛,也更年轻……的确,那驻扎在帝国边境的三十个军团是听尼罗指挥的,但那些军团和领导人听到罗马和庙堂被焚毁的消息不会起来反抗吗?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形,他——维尼裘斯,就可登上皇帝的宝座。在皇亲国戚之间,甚至有人暗中谈论,一个预言家已经预言紫袍将属于奥托。他有哪一点比不过奥托呢?也许基督会亲自施展神威帮助他,莫非这种灵感是它传授的吗?“啊,倘使是这样的话。”维尼裘斯从心底叫起来。那时他将替黎吉亚所受到的危险和他自己的担惊害怕,向尼罗报仇,他将开创真理和正义的统治,他将从欧夫拉特河直到不列颠的多雾海岸,广布基督教的教义,他将让黎吉亚穿上紫袍,充当世上的女皇。

  但他头脑里爆发起来的这些念头,像是从一座燃烧的房屋散发出来的一束火花,也像火花一样又熄灭了。首先最紧急的事是搭救黎吉亚。现在他从近处望见了这场灾祸,所以他又害怕起来,面对着烟雾和火海,以及当面接触到的这种可怕的现实,他相信彼得会救出黎吉亚的那种信念,从他心里一股脑儿消失了。当他走上那直通外台伯河的港口路的时候,他又第二次陷在绝望里了。直到他来到城门以前,他都没恢复过来,在城门口,人们又把逃难和人刚才说过的话对他重说一遍,说城里的哪一地区,大部分还没有被火烧到,可是火焰从几处已经过了河。

  不过外台伯河也已烟雾腾腾,挤满了逃亡的人群,所以要走进这个地区是更加困难了,因为那里的人有更多时间抢救出更多的东西。就连港口要道上,有许多地方都装得满满的,围绕着皇家水战剧场?累积起大堆的东西。狭窄的胡同,烟雾弥漫得更浓,简直无法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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