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据公报估计，有上万的人死在大火里。事实上死了的人确不在少数。有一些人丧失了全部的财产，或失去了最心爱的人，于绝望中投火自尽。另有一些被浓烟闷死了。在城中央，这一面是卡皮托山，另一面是奎里那尔、维米那尔和埃斯奎里内等山，在这之间，同样也是在帖拉修姆和凯利亚丘陵之间，那一带的街道上住户最密，有许许多多地方，火焰同时烧起，成群结队的人向着一个方向逃，而在他们的面前出乎意料地竟碰到像一堵墙似的新起来的火，就在这片火海里这些人活活被烧死。

　　在恐怖、慌乱和狼狐之中。人们窜来窜去不知该往何处逃。有些街道被货物挡住路，许多更狭溢的地方简直被封闭了。有些人逃进城里的市场和广场，就是后来建造傅拉乌斯圆剧场的地方，那里靠近大地神殿和西尔维雅门廊，更高一些，在朱诺和卢齐娜神殿。在克里乌斯·维尔布斯和埃斯奎里内老城门之间，人们被一片火海包围着烤死了。在火焰没有烧到的地方，尽管各处都有一些不幸的人掀开铺地的石板，为了躲避热气，把半截身子埋在地下，而后来却发现好几百具尸身烧得蜷缩成一团。住在市中心的，难得有一户人家，全家人都保全了性命，因此沿着城墙，在城门口，以及在各条大路上，可以听见绝望的妇女的吼叫，她们呼唤着那？死在杂沓或火焰中的亲人的名字。

　　一方面有人在哀告众神，另一方面也有人为了这场万恶的灾难在咒骂他们。人们看见有些老人从“解放者朱庇特”神殿走出来，伸长了胳膊大声喊：“如果你算是一个解放者，那么你就拯救你的神坛和这个城市吧！”这句话透露出一般人对古老的罗马众神的绝望心态，一般市民的心里总认为这些神位应该比别的神更仔细在意地保佑这个城市。现在证明他们毫无能力，所以要辱骂他们。另一方面，在阿西拿里亚街上，出现了一队埃及僧侣，正在运送一座伊西斯雕像，那是他们从凯里蒙塔那门附近的庙堂里救出来的，群众便和这队僧侣，随着那辆马车，一直拖到阿皮亚城门，夺过那座雕像丢在玛斯神殿里，殴打了敢于反抗的埃及僧侣们。在别处，人们祈祷塞拉皮斯、巴尔或耶和华，这些神的信徒们从苏布拉区和外台伯河区附近一带的小胡同里拥拥挤挤地跑出来，大喊大叫，城墙近边的野地里到处都是他们的吼叫声，那种呼喊像是胜利的调子，因此当某些市民参加合唱，赞美“世界之主”的时候，便另有一些人，对这种快乐的呼声感到愤怒，要动武把这片呼声镇压下去。四处可以听见壮汉、老人、妇女和儿童唱着赞美歌的声音，这些赞美歌既神奇又庄严，他们并不理解它的意义，可是内中时时刻刻反复着这样的句子：

　　“看哪，在愤怒和灾难的日子降下了天惩。”这些个安定而又不曾睡眠的人们合成一股洪流，像狂风暴雨的海洋般围绕着这个燃烧的城市。

　　但无论是绝望或咒骂，乃至唱赞美诗丝毫也不见效。这场土崩瓦解像是宿命的本身那么不可抗拒、威风十足而且是残酷无情的。在庞培圆剧场的四周，一些苧麻店家，一些在马戏场和比武场大量使用的麻绳店家，以及竞技时随用的各种器械店家，都起了火，由此蔓延又烧着了收藏沥青桶邻近的建筑物。沥青是涂麻绳用的。在几小时之内，战神操场以内的全部地区，黄澄澄的火苗照得那么亮堂堂，使那些惊吓得半昏迷不醒的旁观者，在一时间，像是觉得在这场普遍的毁灭之中，已经没有了日夜的次序，而他们所观望着的正是阳光呢。可是没多久，一片令人胆战心惊的血光把其他各种火焰的色彩扑灭了。这片火海发出巨大的喷泉直射向火热的天宇，许多火柱在顶上铺展开，形成熊熊烈焰的枝条和羽毛；然后风飘送着它们，让它们变成了金线，变成了一团团的毛发和火星，在坎巴尼亚原野上，朝阿尔巴努丘陵方向席卷过去。夜色变得更明亮；整个的空气似乎不仅浮现着亮光，而是浸透了火焰。台伯河像一条活火那么流动着。这个不幸的城市变成了一片火场。大火烧的空间愈来愈广，如风暴般罩住了山丘，如洪水般在平地上泛滥，淹没了山谷，愤怒发威，咆哮怒号，声如雷鸣。

　　维尼裘斯被抬到织布工马克里努斯家里，洗了澡，换了衣服，进过食，在精力恢复以后他表示当天夜里要继续寻找黎努斯。马克里努斯也是一个基督徒，他证实了基罗的风闻，说黎努斯陪主教克莱门特已经前往奥斯特里阿努，彼得要在那里为一大群新入教的信徒施洗。城里那个地区的基督徒们都知道黎努斯两天前把他的家事委托给一个名叫盖尤斯的人。维尼裘斯更确定黎吉亚或乌尔苏斯都不曾留在家里，他们也必定前往奥斯特里阿努了。

　　想到这里给了他很大的安慰。黎努斯年纪已大，要他每天从外台伯河区走出遥远的诺门塔那门再回到外台伯河来，是有困难的，因此在那些天，他大概是跟一些教友住在城外，黎吉亚和乌尔苏斯也同他一道。这样他们就逃开了这场火烧，一般地讲来，火还没有烧到埃斯奎里内那一面的山坡。从这件事里，维尼裘斯看出了基督的神威；他感到了它在自己身上的保佑，因此他内心里对它充满了比以往更强烈的爱情，他以自己的灵魂宣誓，

　　他将一生报答这次十分确凿的恩典。

　　可是他越发性急地要到奥斯特里阿努去。他要找到黎吉亚，他要找到黎努斯和彼得，

　　而且带他们远行，前往他在别处的庄园，甚至就去西西里。让罗马去火烧吧，不出几天，

　　它将只剩下一堆灰烬了，他们为什么要留下来目睹这场灾难和疯狂的游民呢？在他的庄园里，有大群恭顺的奴隶保卫他们，四周是安静的乡村，在基督的庇护下，为彼得所祝福，

　　过着和平的生活。只要他能够找到他们呀！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维尼裘斯还记得他曾经怎样困难才从阿皮亚路穿行到外台伯河区，必须兜好大一圈才能走上港口路，因此他决心这一次从相反的方向缘坡走去。从凯旋路前进，沿着河边，可能到达埃米留斯桥，然后越过频裘斯山岗，绕着战神操场，贴近庞培、卢库路斯、萨路斯修斯等花园的外圈，一直冲进诺门塔那街。这是最近的一条路，

　　可是马克里努斯和基罗劝他别这么走。的确，在城里时那一地区至今还没有起火，但所有的市集广场和街道都密密实实地挤满了人群和货物。基罗劝他通过瓦蒂卡奴斯田原走向博拉米尼亚门，从那里过河，绕过阿齐留斯花园的墙外，一直走向萨拉里亚门。维尼裘斯稍微踌躇了一下，接受了这个建议。

　　马克里努斯必须留下来照料他的家事，可是他准备了两头骡子，好让黎吉亚在以后的旅程上代步。他还想提供一个奴隶，但维尼裘斯拒绝了，他料想在路上只要碰到一小队的禁卫军就会听他指挥的。

　　他和基罗马上出发，经由亚尼库鲁姆丘陵地段走向凯旋路。在那里的空地上各处都有人扎营，但他们并不怎么费力就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了，因为大部分的居民已从港口路逃到海边去。到塞浦蒂米亚门外，他们在乡米修斯的华丽花园和河道中间骑着骡子前进，那里的巨大柏木被火光映得通红，像是夕阳西照的情景。路上渐渐空旷了，只有偶尔要费些气力通过那像流水般涌来的乡下人。维尼裘斯尽快催着骡子前进，基罗紧紧随在他身后，一路上几乎老是喋喋不休：

　　“火已经落在我们的后方了，而现在我们的背脊还在发热。这条路在夜里从来没有这么亮过。宙斯呀！如果你不下一场大雨浇了火，这就证明你是不爱罗马的了。人力扑灭不了这场大火。这样的一个都市，希腊和整个世界都为它服务！而现在随便那一个希腊人走来都可以用它的灰烬烤熟了豆子。谁能料想到这种事呢！如今再没有罗马，再没有罗马的老爷们了……灰烬冷下来的时候，谁想在灰焊上散散步，放声呼晡，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呼啸了。众神呀，在这样一个统治世界的城市之上放声呼晡！有哪一个希腊人，甚至野蛮人能够料想得到呢？然而一个人是可以放声呼晡了，因为一堆灰烬，不管是牧羊人的焚火留下的还是火烧城市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堆灰烬罢了，迟早风要把它卷走。”

　　这么谈谈说说，他不停地转脸对着大火，望着火的浪潮，脸上既涨满了欢欣又流露出恶狠，然后他继续说：

　　“它完蛋啦！完蛋啦！它永远也不会再留在世上。现在全世界向哪里缴纳它们的小麦，它们的橄榄，它们的金钱呢？谁将从它榨取黄金和眼泪呢？大理石是不会燃烧的，但火焰可以把它烧成粉末。卡皮托万神殿会变成尘埃，帕拉修姆宫会变成尘埃。宙斯呀！罗马曾经像一个牧羊人，而别的民族像羔羊。当牧羊人饥饿的时候，他就宰杀一头羊，吃了肉；而给你，众神之父啊，供上羊皮。现在谁来屠宰呢？你将把牧羊人的鞭子放在谁的手里呢？主啊，罗马正在燃烧，全然像你亲自用雷电把它烧着了一样。”

　　“赶快走！”维尼裘斯催促着说，“你在那里做什么呀？”

　　“老爷，我在哀悼罗马基罗答道，“朱庇特的城市！”

　　暂时间他们默不作声，一面倾听大火的咆哮和群鸟掠空的声响，一面骑骡向前走。在别墅四边和坎巴尼亚的小镇上筑有窠巢的鸽子，以及从海边和四周的山上飞来的各种野鸟，误把火光看成日光，正一大群一大群盲目地向火焰里飞去。

　　维尼裘斯首先打破了沉默：

　　“起火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正要去探望我的朋友欧里裘斯，老爷，他在大竞技场旁边开着一家店，我正在思考基督的教义，这时有人开始大喊大叫：‘着火啦！’人们为了安全也出于好奇心，拥挤在竞技场周围，可是当大火把整个竞技场烧着了，而在别的一些地方也起了火的时候，每一个人必须考虑他自己的安全了。”

　　“你可看见人们向住户扔火把吗？”

　　“伊尼斯的子孙啊，有什么我没看见呢！我看见人们拿着剑向人群里直闯；我看见交锋，人们的五脏六腑被踏在路面上。啊，老爷，如果你看到那种情形，会以为野蛮人占领了城市，正在屠城。四周人们喊叫道，世界末日到了，有些人完全失掉了感觉，忘记逃跑，麻木不仁地等着火烧到他们。有些人惊慌得不知所措，另有些人绝望地吼叫。我也看到一些人，他们快乐地呐喊，因为在这个世界里，老爷呀，有许许多多坏心肠的人，不晓得该怎样重视你们温和统治的恩典，重视公正的法律，你们利用这些法律把他们所有的一切拿过来归为己有。人民是不愿意同神的意旨和解的！”

　　维尼裘斯正在一心一意地想着心思，没有工夫注意到基罗话语里所暗含的饥讽。一想到黎吉亚或许会在那践踏着人们肚肠子的可怕的街道上，陷进大混乱中间，他就怕得浑身发抖了。因此，凡是基罗所知道的事情，虽然他至少已经问过他不下十遍，却又一次朝着他说：

　　“可是你亲眼看见他们到了奥斯特里阿努吗？”

　　“我看见了，维纳斯的儿子呀，我看见了那个姑娘，那善良的黎吉亚人，神圣的黎努斯，还有使徒彼得。”

　　“在火烧以前吗？”

　　“在火烧以前，米斯拉？呀！”

　　但维尼裘斯从内心起疑，怕基罗在说谎，于是勒住骡子，以威吓的目光望着那个希腊老人问道：

　　“你到那里干什么？”

　　基罗慌乱了。不错，在他看来，正像许多人的看法一样，罗马的毁灭也就是罗马统治的末日，可是眼前他同维尼裘斯是一个对一个，而且他还想起后者曾经用可怕恫吓禁止他监视基督徒，尤其是黎努斯和黎吉亚。

　　“老爷他说，“为什么你不相信我爱慕他们呢？是的！那时我是在奥斯特里阿努，因为我已经是半个基督徒了。皮浪教导我尊重美德胜过于哲学，因此我愈来愈怀念有德行的人们。再说呢，老爷，我是个穷人，朱庇特呀，当你在安修姆的时候，我常常饿着肚子看书，因此我常常坐在奥斯特里阿努墙外，因为基督徒虽然贫穷，却比其他罗马市民给人更多的施舍。”

　　维尼裘斯似乎对这个理由感到满意，语气不再那么严厉，问道：

　　“那么你不知道目前黎努斯家在什么地方吗？”

　　“老爷，上一次你为了我的好奇心把我惩治得好厉害哩。”那希腊人回答。

　　维尼裘斯不再谈下去，继续前进。

　　“老爷，”基罗过了一会儿又说，“若不是我帮忙，你不会找到那个姑娘的；如果这次我们找到她，你会又忘了这贫困的学者吗？”

　　“你在阿梅里奥拉可以得到一座房子，外带一个葡萄园。”

　　“海格立斯呀，谢谢老爷！外带一个葡萄园？谢谢老爷。啊，是的，外带一个葡萄园！”

　　这时正要越过为火光照得通红的梵蒂岗山岗，但为了要走过水战演剧场，横穿梵蒂岗平原，渡河到傅拉米尼亚阿而向右转弯。忽然基罗勒住了骡子说道：

　　“老爷！我想出一个好主意。”

　　“你讲吧！”维尼裘斯答道。.

　　“在亚尼库鲁姆和梵蒂岗山岗中间，在阿戈丽皮娜花园那边，挖了一些洞，运走石块和沙土，去建筑尼罗竞技场。老爷，听我说！那些犹太人，你是晓得的，他们在外台伯河区人数很多，新近开始残酷地迫害基督徒。你还记得吧，在神圣的克劳鸠斯时代，曾经发生大骚动，皇帝不得不把他们逐出罗马。现在他们又回来了，凭借皇娘的庇护，他们可以安然无事，更蛮横地虐待基督徒。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亲眼看见的。目前还没有发出不利于基督徒的敕令，可是犹太人在市长面前控告基督徒，说他们谋杀婴儿，崇拜骡子，宣传一种元老院所不承认的宗教，犹太人非常凶暴地攻打基督徒，捣毁他们祈祷的房屋，于是他们不得不躲藏起来。”

　　“你想讲什么呀？”维尼裘斯问道。

　　“是这样的，老爷，在外台伯河区公开地设立着犹太人会堂，可是基督徒有意避开迫害，不得不秘密地作祷告，他们集合在城外倒塌的茅屋或沙坑里。住在外台伯河区的人们，正好选定为了建筑竞技场而挖了洞的那些地方和台伯河沿岸各式各样的房屋。现在，城市正在焚烧，基督的信徒们正在祈祷。毫无疑问我们会在那些洞里找到无数的人众，所以我劝你顺路走到那里去。”

　　“可是你刚才说黎努斯已经到了奥斯特里阿努啦！”维尼裘斯不耐烦地喊起来。

　　“可是老爷答应给我在阿梅里奥拉的一座房子和葡萄园啦，”基罗答道，“为了这个理由，我愿意到我想能找到那个姑娘的地方去寻找她。在大火发生之后，他们可能又回到外台伯河来了……他们也许在城外兜圈子，正像我们眼前这样。黎努斯有一个家，也许他愿意走得离家近一点，看一看城里那一地段是否也起了火。如果他们回来了，我凭普西芬尼？宣誓我们可以发现他们在那些洞里作祷告，即使最不凑巧，我们总可以探听到他们的音讯。”

　　“你说得有理，你领路走吧！”那个保民官说。

　　基罗毫不迟疑，转向左方朝着小丘走去。暂时间山坡遮住了大火，因此虽然附近的山顶照耀着亮光，他们两个却埋在阴影里。越过了竞技场，他们还是朝左转，走进一种完全阴暗的廊道。但在黑暗中维尼裘斯看见了一堆一堆闪光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