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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人民从远处用手指着沐浴在一片血光中的他。远处火蛇发出咻咻的凄厉之声,自古相传最神圣的大建筑物包围在火焰里:埃凡德建成的海格立斯殿堂、救世主朱庇特殿堂、塞尔乌斯·屠留斯?建造的卢娜殿堂、奴马·蓬皮留斯的宫殿、维尼裘斯太的圣堂,连同罗马人民的家庭守护神,全在燃烧;卡皮托山间歇地从火浪中显现出来,罗马的灵魂和过去正在燃烧,可是他呢,这个罗马皇帝,却站在那里,手拿着琵琶,脸上一副演戏的表情,对自己所统治的国家正在毁灭也毫不在意,一心只注意自己的神态表情,以及如何以动人的辞藻尽善尽美地描写这场壮观的灾祸,激起最大的赞美,博得最热烈的喝彩。

  他憎恶那个城市,他憎恶市内的居民,他只爱自己的歌曲和诗词,因此欣然地了望着这场与他正在创作的诗歌相吻合的悲剧。这个诗歌作者感到幸福,这个朗诵家获得灵感,这个追求激情的人高兴见到这场令人惶恐的景象,而且心荡神驰地想着,特洛伊的灭亡,与这个巨大城市的焚毁比较起来,也是微不足道的了。他还要贪求什么呢?统治世界的罗马正在燃烧,而他手持着黄金琵琶,站在水道的拱门口,身穿紫袍,神釆奕奕,堂皇伟大,令人惊叹,而且诗情泉涌。在下面,在一些阴暗的地方,人民正哄哄闹闹,咆哮怒吼。让他们哄哄闹闹去吧!时代将成过去,几千年将一去不返,但人们会记忆着景仰着这个诗人,他在那一夜歌唱了特洛伊的崩溃和焚毁。荷马同他比较起来算得了什么呢?就连阿波罗手持着剜制的弦乐器,也不能与他类比吧?

  他举起了双手,拨动琴弦,唱出了普里阿姆的说白。

  “我祖先的巢窟呀,亲爱的摇篮呀!”

  在空旷的天地里,又加上大火的怒吼和千万群众在远处的哄闹,他的声音显得格外虚弱,颤抖,不响亮,而且伴奏的声音像是昆虫的嗡嗡。但是元老院议员,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却汇集在水道上,沉默地低垂着头,陷入恍饱的境界。他唱了很久,调子逐渐悲哀伤感。每逢他停住换气的时刻,合唱队便把最后一行诗重复一次。用从阿里屠鲁斯学来的一种姿势,他把肩上所披的悲剧演员的“西尔马”?—甩,重新拨弄琴弦,继续唱下去。唱完自编的诗歌,他又临时唱出一篇即兴诗,有意同他面前展开的景色做一次宏伟的对比。他的面容逐渐变色了。当然,不是祖国之都的毁灭,使他受了感动,而是由于沉湎在自己诗文中的悲感所致。他的双眼甚至也噙满泪珠。突然叮当一声琵琶滑落了,他裹着“西尔马”的身子像化石一般僵化地站在那里,跟帕拉修姆宫里作装饰的那些尼俄伯雕像一模一样。

  暴风雨般的喝彩立即打破了沉默,可是远处群众却以怒号来呼应。现在谁也不再怀疑了,果然是皇帝下令烧毁了城市,好让他能见到一场壮观,唱一篇歌。当尼罗听见了千千万万人的喊叫,他回头面对着那些皇亲国戚,露出一脸悲哀而无可奈何的微笑,像是一个人受了冤屈而在苦恼的样子,并且说道:

  “你们瞧,罗马的公民们对于我和对于诗歌是有怎样的评价吧。”

  “一群混蛋!”瓦蒂纽斯答道。“陛下,下令禁卫军向他们进攻。”

  尼罗转身对着蒂杰里奴斯。

  “我还可以信得过士兵们的忠诚吗?”

  “是的,圣上!”那位长官回答。

  但是裴特洛纽斯耸了耸肩膀。

  “信得过他们的忠诚,可是没有那么多的人数。”他说。“就保持目前这样的情况吧,因为这样是最安全的,而且必须叫人民平静下来。”

  塞内加以及执政官李齐纽斯表示了同样的意见。同时下面群众的激动正在高涨。人民已经用石头、帐篷杆子、车杠、木板和各式各样的铁器武装起来。过了一会儿,有几个禁卫军的官长走来,报告步兵队受到群众的压迫,要保持住战斗队形已是非常困难,因为没有受到进攻的命令,所以他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众来神呀!”尼罗说。“这是怎样的一夜!一面是大火,另一面是沸腾的人海。”他开始思索最精彩的文句来描写这一时刻的危险,但是看到他周围的人全露出苍白的面容和惊慌的目光,他也害怕起来了。

  “把我那件带风帽的黑大衣拿给我!”他大叫着。“非进行一场真正的战斗不可吗?”“圣上蒂杰里奴斯说,声音发颤,“我所能做到的都尽力做了,但情势是险恶的……圣上呀,向人民讲讲话吧。

  “皇帝可以同无业游民讲话吗?让别人用我的名义来讲吧。谁愿意做这件事?”

  “我去!”裴特洛纽斯不动声色地说。

  “去吧,我的朋友!每次紧急的时候,你对我总是最忠实的。去吧,尽量说些好听的话。”裴特洛纽斯露出毫不在意的讥讽表情转身面对着那些侍从人员。

  “诸位元老院议员他说:“还有皮索、涅尔瓦和塞内乔,都跟我来。”

  他慢慢走下水道,他点过名的那些人起初踌躇了一下,可是他的平静给了他们相当的自信,他们也就随行在后。裴特洛纽斯停在拱门的脚底,吩咐人牵来一匹白马,骑上去,率领着那一伙人,在密密层层的禁卫军队伍中间前进,走向那黑压压怒吼的群众,除了他惯常拿在手上的那根象牙的细手杖以外,什么武器都没带。

  当他来到近边,他催马向人群走去。在火光下可以看见四周的人,高高举起拿着各式武器的双手,眼里冒着火焰,面上流着汗,嘴里吐着泡沬,大声吼叫。狂热的人群包围了他和他的随员,再向远处望去,宛如正在动荡的、怒吼的、气势逼人的一片头颅的海洋。

  怒号声在沸腾,变成了一阵不像是人间的吼声,在裴特洛纽斯头上,人们挥舞着棍子、叉子,甚至是刀剑,紧握的拳头朝着他和马的缰绳伸过来,但是他不动声色,漠不关心,露出蔑视的神情,骑马向人群里走进去。他不时用手杖敲敲那些最无礼的人的脑袋,像在平常的人群中似的清除着道路,于是他的这种自信、这种冷静,使那些狂怒的群众愣住了。人们终于认出了他,有无数人开始放声喊叫:

  “裴特洛纽斯!‘风雅大师’!裴特洛纽斯!”

  “裴特洛纽斯!”四面八方响起了这样的呼声。

  当人们嘴里一再喊着这个名字的时候,周围的面孔逐渐变得不再那么气势汹汹的了,吼声也就不再那么狂野,因为这个风雅高尚的罗马贵族,虽然不曾努力讨好人民,却仍然为人民所爱戴。人们把他看做一个合乎人道的、宽宏大度的人,特别是自从裴达纽斯·塞恭杜斯的事件以来,他的声望提高了,当时裴达纽斯全家的奴隶被惨无人道地判处死刑,他曾经替他们说情讨饶。从此以后,奴隶们便以无限的爱慕分外地爱着他,一般被压迫或是不幸的人们,只要有人对他们表示一点点同情,他们就惯于表现出这样的爱慕。此外,在目前这个当口,还要加上一种好奇心,想听听皇帝的使者究竟要说些什么话,谁都不怀疑他是皇帝特意派来的。

  他脱下镶着紫边的白袍,举在空中,在头上摇,表示他要讲话。

  “静一下!静一下!”四面八方有人喊叫。

  过了一会儿,人们沉默下来。他就在马上挺直了身子,发出清晰坚定的声音说道:

  “市民们,凡是听到我讲话的人,请把我的话再传给站在远处的人们,请你们大家保持像人的举动,别像在竞技场上的畜生。”

  “我们听听!我们听听!”

  “那么,你们听着吧。城市会重新建立起来。卢库路斯、梅切那斯、阿戈里皮那以及皇家花园等等,将对你们开放。明天将分发小麦,葡萄酒和橄榄,叫每一个人都能吃饱涨到嗓子眼儿!皇帝将为你们开竞技会,是至今世界上所不曾见过的,每次竞技都会给你们酒宴和礼物。你们在大火以后将比以前更富有。”

  他说过后,一片唧唧喳喳声,从中央向四面八方展开,像水里投进一块石头掀起的波浪:站在近边的人把话传达给远处的人。后来,四面八方愤怒或喝彩的喊叫,终于变成异口同声的呼号:

  “面包和竞技!”

  裴特洛纽斯用外衣裹着身子,像一座穿白衣的大理石雕像,暂时一动也不动地静听着。吼叫的高涨,淹没了火的咆哮,从每一边,从愈来愈远的远方,吼声不停,可是这个使节显然还有话要说,因为他在等待着。

  最后他又扬起手来重新叫人别作声,他大声说:

  “我答应了给你们面包和竞技;现在大家向给你们粮食吃、给你们衣服穿的皇帝欢呼致敬,然后,亲爱的市民们,回家睡觉吧,因为马上就要天亮啦。”

  说完这番话,他策马往回走,有些人挡住他的路,他用手杖轻轻地敲着他们的头和脸,骑马慢步地走回禁卫军的队伍。

  不过片刻,他来到水道下面。他发觉水道上几乎是惊慌失措的局面,人们没有弄懂“面包和竞技”的那阵喊声,而以为是一次新的愤怒发作。大家甚至料想裴特洛纽斯不会活着回来了,因此当尼罗一看到他,就跑到台阶口,激动得脸色煞白,问道:

  “怎么样啦?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是不是人们已经打起来啦?”

  裴特洛纽斯深深吸进了一口气,用力呼出来,答道:

  “凭波卢克斯宣誓,他们流着满身的臭汗!有哪一位给我一副清凉剂,不然我就要晕倒啦。”

  然后他转身面向皇帝。

  “我答应了他们他说,“小麦、橄榄,开放花园,竞技表演。他们又开始崇拜陛下,咧开了嘴唇向陛下欢呼致敬。众神呀,这些贱民的气味多么臭啊!”

  “我已经叫禁卫军准备好蒂杰里奴斯喊道。“倘使你不能叫他们平静下来,那些大喊大叫的人们就要永远喊不出声了。皇上,真可惜呀,陛下没有叫我使用武力。”

  裴特洛纽斯看了看这个大言不惭的人,耸了耸肩膀,说道:

  “现在还没有错过机会。也许明天你就必须动武了。”

  “不,不!”皇帝说,“我要下令给他们开放花园,分发小麦。谢谢你,裴特洛纽斯!我要布置竞技会,你今天听我唱过的那支歌,我要当众演唱。”

  他说着把手搭在‘风雅大师“的肩膀上,沉默了一会,静静心,终于问道:

  “老老实实跟我讲,我刚才唱歌的时候,你看我的样子怎么样?”

  “陛下适合这场奇观,而这场奇观也适合陛下。”裴特洛纽斯回答。

  然后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火焰。

  “可是我们再来看一看吧他说,“向这个古老的罗马告别。”

  使徒的一番话给基督徒的灵魂注入了信心。他们一向觉得世界末日似乎临近了,可是他们开始相信天惩的日子不会立刻到来,他们首先会看到尼罗统治的末日,这位反基督的统治者,上帝会先惩罚他的罪行。做过祷告以后,他们勇气倍增,才各自散开回到他们临时的住处,有的甚至回到外台伯河区,因为有消息传来,烧到那里的几处大火,已经停止蔓延了,由于风向所致,大火又回转头延着河岸烧去。

  使徒带着维尼裘斯和随在他身后的基罗,也离开了坑道。青年保民官不敢打断他的祈祷,只是默默地向前走,不过眼神流露出乞怜、惊恐之意。许多人走向前来,吻着使徒的手和外衣的边缘,做母亲的朝着他举起了她们的幼儿,另有些人在长长的黑暗隧道里跪下来,高举着灯笼,乞求他的祝福,还有些人从他身边走过去,口里唱着,这不是问话或是答话的适当时间。当他们走出来,到了更空旷的地方,能见到那燃烧的城市的时候,使徒才给他们画了三次十字,然后转过身来对维尼裘斯说:

  “不要怕。操石工的小屋就在近边,到那里我们可以找到黎努斯、黎吉亚和她那忠诚的仆人。基督,把她许配给你,也会保护她。”

  维尼裘斯跟跄了一下,连忙用手撑着石墙。从安修姆来的一段旅程,在城墙边发生的事件,在炽烈的烟雾中査访黎吉亚,彻夜不眠,以及提心吊胆,已经把他的精力耗尽了,而现在乍听到,他在世上最亲爱的人巳在近边,不久就可以见面。他仅剩的力气便消失殆尽。顿时有一阵撑持不住的虚弱侵袭了他,他倒在使徒的脚下,抱着使徒的双膝,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使徒回避着他的感谢和致敬,说道:

  “不要谢我,不要谢我,要感谢基督!”

  “多么法力无边的上帝!”基罗从后面发出了声音。“可是我不知该怎么处置那两头等在底下的骡子呢。”

  “站起来,跟我走彼得说着把手递给那个青年。

  维尼裘斯站起来,借着火光,可以看见他那苍白的脸可是基罗又反复说:

  “老爷,我怎样处置等在那里的骡子呢?也许这位可敬的预言家不想走路更愿意骑骡子吧。维尼裘斯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从彼得口里听说采石工的小屋离这儿十分近,便说道:

  “把骡子交还给马克里努斯吧。”

  “老爷,如果我提起阿梅里奥拉房子的事,可要请你原谅啦。眼看着这样可怕的大火,很容易忘记这么点儿小事情。”

  “你会得到的。”

  “奴马·蓬皮留斯的伟大子孙呀,我一向是确信不疑的,而现在,这位慈悲为怀的预言家也听到了这个诺言,我甚至不想再提,老爷还答应过给我一个葡萄园。‘和平与你同在。’我会来探望你的,老爷。‘和平与你同在。’”

  他们回答:

  “也与你同在。”

  然后那两个人转向右首朝丘陵方向走去。在路上维尼裘斯说:

  “主啊,用圣水为我施洗吧,让我可以自称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因为我以我整个灵魂的力量爱着它。赶快给我施洗,我心里早已准备好。凡是它吩咐我做的,我便照样去做,而且有什么事情,请你吩咐就是了,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去做。”

  “爱人类如你自己的兄弟使徒答道,“因为只有爱,你才能信奉它。”

  “是的!我了解也感觉到了。在幼小的时候,我相信罗马众神,可是我不爱他们;只有它是惟一的神,我那么爱它,为了它,我乐于抛弃我的生命。”

  他开始了望苍天,热烈地反复说:

  “因为它是惟一的!因为只有它是温厚和慈悲的!即使这个城市甚至整个世界毁灭了。我也要信奉它,崇拜它!”

  “它会祝福你和你的一家人。”使徒说。

  这时他们转向另一个峡谷里,在对面的那一头可以望见朦肢的光。彼得用手指着说:“那边就是采石工的小屋,当我们从奥斯特里阿努带着病人黎努斯回来,已经不能回到外台伯河了,他收留了我们。”

  没多久他们到了。这间小屋,不如说是山丘的缺口挖成的一个洞穴,外面围着一座泥土砌成的篱笆墙。门关闭着,可是从用做窗户的涧口,可以望见内部有火光。

  有一个黑黝黝的巨大人形起身迎向来人,问道:

  “什么人?”

  “基督的仆人。”彼得答道。“和平与你同在,乌尔苏斯。”

  乌尔苏斯俯身在使徒的脚下。看到维尼裘斯,便抓起他的手腕,举到唇边吻着。

  “大人,你也来f吗?”他说。“祝福‘羔羊’的圣名,卡丽娜公主一定很高兴。”说完,他推开门,彼得和维尼裘斯走进去。害病的黎努斯躺在一捆稻草上,面容憔悴,额头像象牙般呈黄色,黎吉亚坐在火边,手里拿着一串用绳子拴着的小鱼,分明是正要准备晚餐。

  她一心一意解开绳子的鱼,又以为走进来的必定是乌尔苏斯,压根儿没有抬起眼睛。但是维尼裘斯走过去,一面叫她的名字,一面伸出手。她急忙跳起来,面孔上掠过了一道惊奇和欢喜的光,什么话也没讲,像小孩子在几天的恐怖和烦恼之后,又找到了父亲或是母亲那样,投进了他张开的臂膀里。

  他抱住她,好半天把她紧靠在自己的胸口上,他那么狂喜,仿佛是奇迹救了她的性命。然后抽出胳膊,双手捧起她的两鬓,吻她的额头和眼睛,又搂住她,反复叫着她的名字,俯下身来抱住她的双膝,亲她的于掌,问候她,礼拜她,向她致敬。他的欢欣是无限的,他的爱情和幸福是无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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