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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这样,在夜的静寂中,怨诉一声接着一声。老渔人合上双眼,在人间的痛苦和恐怖之上,摇着他的白头。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守望者在小屋外,发出低低的呼哨声。维尼裘斯又跳起来,想穿过会众走向使徒,请求救助,可是他突然觉得眼前像是出现了一座悬崖,那景象使他的两脚站立不稳。如果使徒表白了他自己的弱点,如果他证实了罗马皇帝是比拿撒勒的基督更强大,那又怎么办呢?一想到这个,他怕得连发根都竖起来,因为他感觉到,要是那样的话,不仅他剩下的那点希望崩塌到深渊里,而他自己和黎吉亚,他对基督的爱和信仰,以及他借以生活的一切,都将不免崩塌,于是只剩下无边无际海洋般的黑夜和死亡。

  这时彼得说话了,开头声音那么低,几乎听不见。

  “我的孩子们!在各地我看见了人们怎样把上帝钉上十字架。我听见了铁锤声,我看见了人们把十字架竖得高高的,让人众望见‘人子’的死亡……

  “……我看见人们怎样剖开‘它’的肋骨,我看见他断了气。当我离开十字架往回走,我正像你们现在一样痛苦地喊叫着:‘不幸呀!不幸呀!主呀!你是上帝!你为什么允许这样的事,你为什么死掉,叫我们这些相信你的王国将要来到的人们伤心苦恼?’……

  “……可是它,我们的主和上帝,第三天从死亡中升起来,留在我们中间,直到它万分光荣地升上了它的王国……

  “于是我们,看出我们信仰的薄弱,心胸从此坚强起来,从那时起我们播撒它的种子然后,他转身面朝那发出第一声诉苦的方向,开始用更坚强的声音说话了:

  “你抱怨什么?上帝本身经历了惨痛和死亡,而你希望它庇护你不让你去受这样的经历吗?信心薄弱的人呀!你可体会了它的教义吗?它应允给的除了生命再没有别的吗?它向你走来说道:‘追随我的步迹,’它已经把你高举到它的身边,而你抓住地面不放手,喊叫着:‘主呀,救我!’我在上帝面前是尘芥,但在你的面前是上帝的使徒和‘它’的代理人,我用基督的名义对你说:你面前不是死亡而是生活,不是惨痛而是无限的欢喜,不是流泪和呻吟而是歌唱,不是奴役而是统治!我身为上帝的使徒,这样说,寡妇呀,你的儿子不会死,而是运往求生的光荣境界,你还会与他重聚!我对你说,父老呀,你那纯洁的女儿被刽子手奸污了,我向你保证,你将发现她比希伯仑的百合还洁白!我对你说,母亲呀,人们抢走了你的孤儿;我对你说,丧失了父亲的人;我对你说,抱怨的人;我对你说,目睹亲人死亡的人;我对你说,忧伤、不幸和胆怯的人;我也对你说,即将与世长辞的人;——我用基督的名义对你们宣示,你们像从睡眠中醒来将得到快乐的苏醒,又像从黑夜走向上帝的黎明。用上帝的名义,让你们眼里的翳障落下来,让你们的心胸燃起圣火!”

  说完这番话,他举起双手,像在发布命令,他们感觉到他们的血管里有了新的血液,他们的骨骼也松动了,因为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衰弱忧伤的老人,而是一个君主,他掌握了他们的灵魂,从尘世和恐怖中把他们高高举起。

  “阿门!”有几个人大声说。

  从他的眼里闪现出愈来愈强的亮光,从他身上发出了威力,发出了尊严,发出了神圣。好多头颅俯伏在他面前。当“阿门”的声音停下来的时候,他继续说:

  “你们流着泪播种,为了你们在欢乐中收获。你们为什么惧怕恶势力?在大地的上方,在罗马的上方,在城墙的上方,有我主存在,他居住在你们的心里。石头会被泪水浇湿,沙地会被鲜血浸染,山谷会填满了你们的尸身,可是我要说,你们是胜利的!主正向前,要来征服这个罪恶、暴虐和骄横的城市,而你们就是它的大军!它用自己的鲜血和惨痛超度世界的罪恶,因此它盼望你们应该用惨痛和鲜血给这个不正义的巢窠赎罪!它通过我的唇舌向你们宣布这项教义。”

  他展开两臂,眼睛凝视着上方,这时他们的心脏几乎停止了搏动,因为他们感觉到他的眼睛瞧见了什么东西,而那是他们凡身肉眼所不能望见的。

  果然他的容貌改变了,满面宁静的光辉,他默默地注视了好半天,像是欢欣得说不出话来,可是过了一会儿,人们又听见他的声音了:

  “主呀,你正在这里,而且把你的路为我指示出来了!是这样的,基督呀!你不要在耶路撒冷而在这个恶魔王的城市安置‘你’的都城吗?你要在这里从泪水和鲜血中建立你的教堂吗?你要在尼罗今天统治的这里建设你的永恒王国吗?啊,主呀,主呀!你可是命令这些胆怯的人用他们的骨头垫成神圣天堂的基础,你可是命令我来掌管这些天堂或地上的人民?你为软弱的人倾注精力的泉水,让他们变得坚强,现在你命令我从这块土地饲养你的羔羊直到万代之后……啊,让你那教人取得胜利的训谕得到光荣吧,光荣在我主!光荣在我主!”

  那些胆怯的人们站起来了,那些动摇的人们洋溢着信仰的洪流。有些人大声喊着:“光荣在我主!”另有些人喊道:“为了基督!”然后是一阵静默。明亮的夏日闪电照亮了小屋的内部和人们激动得发白的面容。彼得目不转睛地在幻影中注视着,又祈祷了好半天,可是他终于醒过来,把那充满光辉受了灵感的面孔转向会众,说道:

  “主就是这样克服了你们的疑惑,所以你们用他的名义去取得胜利吧。”

  虽然他知道他们将会胜利,虽然他知道从他们的眼泪和鲜血会生出什么,而当他画着十字给他们祝福的时候,他的声音仍然被感动得发颤,他又说·.

  “现在我祝福你们,我的孩子们,为了你们去遭受苦刑,从容就义,奔向永恒!”他们把他包围起来,呼号着:“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可是你,神圣的首脑呀,保卫你自己吧,因为你是执行基督职务的代理人!”这么说着,他们抓住了他的外衣,他把双手放在他们的头上,分别为每一个人祝福,正如一个父亲派他的孩子们登上远路时候那样。

  他们立刻走出小屋,因为他们要赶回家里,再去监狱和竞技场。他们的思想离开大地,他们的灵魂已经飞向永恒,他们像是在梦里或是在心醉神迷的境界里行走,用他们身上的力量去对抗“野兽”的力量和残酷。—

  普登斯的仆人奈惹斯陪着使徒,经过葡萄园里一条秘密的小径往他自己的家里走去。维尼裘斯在明亮的夜色中随行抵达奈惹斯的小屋时,他突然投身在使徒的脚下。

  这时使徒辨认出他来,问道:

  “你想要怎样,我的儿子?”

  维尼裘斯在葡萄园里听过那番话之后,再不敢向使徒哀告什么了,只是双手抱住他的脚,前额紧贴,啜泣而一声不响地求他怜恤。使徒说道:

  “我知道。他们把你心爱的姑娘捉了去。为她祈祷吧。”

  “主啊!”维尼裘斯更用力抱住使徒的脚呻吟着。“主啊,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蛆虫,而你是认识基督的,您向它祈求吧,您替我为她求求吧。”

  他痛苦得像一片树叶那样颤抖着,用额头撞着地面,因为他知道使徒的力量,只有使徒能够把她交还给他。

  这种痛苦使彼得受了感动。他想起从前黎吉亚在受到克利斯责骂时曾用同样的方式跪在他的脚下,哀告求怜。他想起他曾扶起她,安慰她,因此现在他扶起了维尼裘斯。

  “我的儿子,”他说,“我要为她祈祷,可是你要记住我同那些信仰不坚的人们所谈过的话,上帝本身经历了十字架的痛苦,还要记住,在这个人生之后将开始另一种永恒的生活。”

  “我知道!我听见了!”维尼裘斯用他那发白的嘴唇吸了一口气答道。“可是你看,主啊……我做不到!如果需要流血,哀告基督取我的血吧……我是一个军人。请把她的痛苦转到我身上来,即使再痛苦两三倍,我也会忍受过来,可是请容赦她!主啊,她还是一个孩子哩!我相信,它比皇帝更有威力!更有威力!你自己也爱她,你曾经给我祝福!她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呀!”

  他又屈下身来,把脸贴住彼得的膝头,反复说:

  “您是认识基督的!您是认识它的,它会听取你的话!为她哀告吧!”

  彼得合上了眼睑,热诚地作着祷告。

  夏天的闪电又把天空照亮了。维尼裘斯凭借电光注视着使徒的嘴唇,等待着这两片唇发出活命或是死亡的宣判。在静寂中可以听见葡萄园里鹌鹑彼此呼应的叫声,以及在萨拉里亚路附近的踏车从远处传来闷重的声响。

  “维尼裘斯使徒最后问道,“你有信心吗?”

  “主啊,我要是没有信心,我会到这里来吗?”维尼裘斯答道。

  “那么,就相信到底吧,因为信仰可以移山。因此如果你看见那个姑娘落在刽子手的刀下或是落在狮子的嘴里,你要相信基督能够搭救她。相信并向它祈祷吧,我将跟你一同祈祷。”

  然后他面朝天空,大声说道:

  “慈悲的基督呀,看看这个绞痛的心,给它安慰吧!慈悲的基督呀,把风调和得软如羊毛!慈悲的基督呀,你曾经哀告天父从你的嘴边取走那个苦杯,现在从你的这个仆人嘴边把它取走吧!阿门!”

  维尼裘斯伸手对着星群,呻吟着说道:

  “基督呀!我是属于你的!让我代替她吧!”

  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了。

  维尼裘斯离开使徒,心里重新生出希望,向监狱走去。在他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绝望和恐怖仍然在呼号,可是他把这些声音压制下去。他似乎觉得由于上帝代理人代为请命,以及他祈祷的力量,不会不生效的。他害怕没有希望,他害怕信心动摇。“我相信它的慈悲,”他对自已说,“即使我看见她落在狮子的牙床里。”想到这个,尽管他身内的灵魂在打颤,冷汗浸湿了双鬓,他却具有信心。他的心脏每搏动一次,他就作一次祷告。他开始体会到信仰可以移山,因为他感觉到他自己身上有了一种惊人的气力,那是他从来没有感觉过的。他似乎觉得昨天没有力量做的事,如今有力量完成了。有时他有了一种感应,仿佛危险已经过去了。当绝望又在他的灵魂里发出呻吟声的时候,他就回想起那一夜,回想起那个仰望天空祈祷的神圣灰白的面容。“不!基督不会拒绝它的第一个门徒和它的羊群的牧人!基督不会拒绝他的,我不能怀疑。”

  他像是一个传达好消息的使者般朝监狱的方向跑去。

  可是那里正有一桩出乎预料的令人失望的事情在等待他。

  在马梅蒂涅监狱前轮流当班的禁卫军看守人全都认识他,平素绝不跟他为难,可是这一次卫队却没让出一条路,反而有一个百人队长走过来说道:

  “请原谅,尊贵的保民官,今天我们接到命令不许让任何人进去。”

  “你们接到命令吗?”维尼裘斯脸色发白地反复说。

  那个军人同情地望着他答道:

  “是的,大人。皇帝的命令。监狱里有许多病人,大概是怕探监的人把传染病传布到城里去。”

  “这个命令只限于今天吗?”

  “中午就要换防了。”

  维尼裘斯闷声不响,摘掉帽子,突然觉得头上戴的那项小帽像是用铅打成的。

  这时那个军人走到他身前放低话声说:

  “放心吧,大人。卫兵和乌尔苏斯在保卫她。”

  这么说着,他俯下身来,一眨眼的工夫用他那高卢人的剑在石板上画了一个鱼的形状。

  维尼裘斯警觉地注视着他。

  “……你是一个禁卫军的军人吗?”

  “在我进到那里以前。”那个军人用手指着监狱答道。

  “我也信仰基督。”

  “它的名字永远光荣!我知道的,大人。我不能让你进监狱,可是你若写信,我可以交狱卒送去。”

  “谢谢你,兄弟!”

  他握了握那军人的手走开了。那顶小帽不再像铅块那么沉重了。清晨的太阳升到监狱围墙的上方,跟阳光一起,有一股勇气又开始注入维尼裘斯的心胸里。那个基督徒的军人,在他看来似乎是基督权能的一个新证据。过了一会儿,他双眼注视着卡皮托山上空的粉红云彩和朱庇特神殿,说道:

  “主呀,今天我没见到她,可是我相信你会开恩的。”

  裴特洛纽斯正在家里等着他,像平素一样,“昼夜颠倒”,也刚回家不久。不过,他已经沐过浴,涂过香油,正准备就寝。

  “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他说。“今天我到过屠留斯.塞内乔那里,皇帝也去看了他。

  我不知道皇娘怎会想起把小鲁福斯带了去……可能是要用他的美貌缓和皇帝的心情。不幸得很,那个孩子又厌烦又瞌睡,正像韦斯巴颧从前的情形一样,在朗诵的时候睡着了,青铜胡子看到,就拿起一个酒杯朝那孩子砸过去,把他伤得很严重。波佩雅昏过去,大家听到皇帝这么说:‘这个小杂种,我烦腻透啦!’你知道,这就等于说要他活不成!”

  “上帝的惩罚正罩在皇娘的头上,”维尼裘斯回答,“可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讲给我听呢?”

  “我讲给你听,是因为波佩雅在追踪你和黎吉亚,而现在她自己的不幸叫她分不开心神了,可能会放弃了复仇的念头,更容易劝说她。今天晚上我去看她,同她谈一谈。”

  “谢谢,你给了我好消息。”

  “可是你去洗个澡歇一歇吧。你的嘴唇发青啦;你快不像个人样了。”

  可是维尼裘斯问道:

  “有没有听人谈起第一次竞技在何时举行?”

  “十天之内。不过他们先要处置别的监狱。时间拖得越长,于我们越有利。我们还没有完全绝望。”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有把握,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既然皇帝能用冠冕堂皇的话来答复阿里屠鲁斯的请求,把自己比做布鲁图。那么营救黎吉亚便是无望了。出于同情的心理,他也隐瞒了在塞内乔家里听到的话,皇帝和蒂杰里奴斯已经决定选择最美丽的基督徒姑娘们给他们自己和他们的朋友们,在处刑以前奸污她们,把别的姑娘们,在演技的当天,送给禁卫军和看管野兽的人。

  他知道,黎吉亚死后维尼裘斯无论如何绝不会再苟活下去,首先出于同情,他故意加强这个青年心里的希望;其次,这个唯美主义者还在希望,如果维尼裘斯一定不能免于一死,也应该美丽地死掉,不要由于痛苦和彻夜不眠不休,而把面貌弄得不成样子或沾上一脸晦气。

  “今天我要去找皇娘,”他说,“大体上我对她这么说:‘替维尼裘斯保全黎吉亚,我替你保全鲁福斯。’我要认真地想想办法。”抓住恰当的时机向青铜胡子说一句话就可以挽救和害死任何一个人。在最坏的情形下,我们也可以争取到时间。”

  “谢谢你维尼裘斯一再说。

  “如果你吃些东西去睡觉,那便是对我无上的感谢了。凭雅典娜宣誓,奥德修斯在最艰难困苦的时候,还是想到睡觉和饮食。你当然是在监狱里过了一夜啦。”

  “不维尼裘斯答道,“今天我本想去探监的,可是那里接到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去。裴特洛纽斯呀,请打听一下,这个命令是只限于今天呢,还是到演技那一天为止。”

  “今天晚上我会探听出来,明天早晨告诉你这个禁令将执行到什么时候,而且为什么发布。可是眼前呢,即使赫利俄斯伤心得要前往其梅利的领土,我也要睡觉啦,你学学我的榜样吧。”

  他们分手了。但维尼裘斯去到书房,写信给黎吉亚。

  写完之后,他亲自把信交给那个基督徒的百人队长,队长马上派狱卒送进监狱里,过了一会儿,那人走出来带来黎吉亚的问候,并约定当天送到她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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