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凭爱神的两股宣誓，你多么不了解我的为人！不，我不会讲的。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也不愿意听……你明白吧！人生太短促啦，不值得费工夫去找麻烦。我只求你今天去看看蒂杰里奴斯，像你在我这儿一样同他长谈，随你高兴谈什么都行。”

　　“这是为什么呢？”

　　“倘使蒂杰里奴斯问我：‘斯切维奴斯找过你啦，’我好答复他：‘当天他也找过你呀。’”

　　斯切维奴斯听了这番话，就把他手里的象牙手杖折断，说道：

　　“但愿这个手杖倒楣吧。今天，我去找蒂杰里奴斯，然后出席涅尔瓦的宴会。你也要到那里去吧？不管怎么说，后天我们总要在圆剧场见面的，最后一批基督徒将要登场！再见吧！”

　　“后天！”裴特洛纽斯独自一个的时候反复说。“这可不能耽误工夫了。青铜胡子到阿凯亚的确是需要我的，因此我说的话他也许会掂掂分量。”

　　于是他决心试一下最后的手段。

　　在涅尔瓦的宴会上，皇帝果然要裴特洛纽斯坐在他对面，他希望跟他谈谈阿凯亚和那些城市，他怀抱着最大成功的希望要在这些城市当众表演。他始终非常重视希腊人，而又怕他们。别的皇亲国戚用心倾听这番谈话，以便从裴特洛纽斯的意见里找到一知半解的东西，然后再当做他们自己的意见重提出来。

　　“我仿佛觉得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活着尼罗说，“只有在希腊我才能诞生。”

　　“陛下将在新的光荣和不朽中重生。”裴特洛纽斯答道。

　　“我希望能有这回事，大概阿波罗不会嫉妒我。如果我凯旋归來，我要给他献上至今任何神都没有受领过的几百头牛的大祭品Z斯切维奴斯开始反复念着贺拉斯的诗句：

　　但愿强大的塞浦路斯女神，

　　海伦的兄弟，闪烁的繁星，

　　风的父亲，与你同行……

　　“在那不勒斯已经备好船了，”皇帝说。“我甚至明天就想动身。”

　　这时裴特洛纽斯站起身来，直视着尼罗的眼睛，说道：

　　“圣上呀，请先允许我举办一场婚宴，我将邀请陛下为主婚人。”

　　“一场婚宴？谁的婚宴？”尼罗问道。

　　“维尼裘斯和陛下的人质——那个黎吉亚王的女儿。说来，他目前是在监狱里，可是第一，她是个人质，不应该把她收监，第二，陛下曾经亲自恩准维尼裘斯同她结婚；因为圣上的玉言像宙斯的神谕一样是不可变更的，所以敢请陛下下令把她从监狱里放出来，交还给她的未婚夫。”

　　裴特洛纽斯说话时那种从容不迫和安详，自以为是的神情，使尼罗惶惑了，无论谁在他面前用这样的方式谈话，都会使他失去主张。

　　“我知道他垂下眼睛答道。“我考虑过她和那个掐死克洛托的巨人的事。”

　　“这么说，这两个人是得救了。”裴特洛纽斯冷静地答道。

　　可是蒂杰里奴斯赶忙答腔来替他的主子解围：

　　“她是遵照皇上的意旨下狱的，裴特洛纽斯你自己也说，玉言是不可变更的。”

　　所有在场的人全晓得维尼裘斯和黎吉亚的故事，完全了解所谈的是什么问题，因此他们默不作声，好奇地旁视这场谈话将有怎样的结果。

　　“她下狱是由于你的错误，由于你对各国之间法律的无知，是违抗皇帝的意旨的。”裴特洛纽斯加强语气说。“蒂杰里奴斯，你是天真烂漫的人，可是你也不敢断言是她放火烧了罗马，即使你这么说，皇上也不会相信你。”

　　可是尼罗已经清醒过来，近视眼半合半闭，露出一副难以描述的狠毒表情。

　　“裴特洛纽斯说得对。”过了一会儿他说。

　　蒂杰里奴斯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裴特洛纽斯说得对，”尼罗一再说。“明天监狱的大门就会为她打开，在圆剧场过后的一天，我们再来谈这次的婚宴吧。”

　　“我又失败了。”裴特洛纽斯暗自思忖。

　　然后他回家去，他已经十分肯定黎吉亚寿命的末日来到了。第二天他派了一个可靠的解放奴隶到圆剧场找停尸所的主管，谈交出她的死尸的条件，他打算把尸身送还给维尼裘斯。

　　在尼罗时期，无论竞技场和圆剧场，夜间演出已经变成稀松平常了，而在以前是少见的，仅在特别的场合才举行。皇亲国戚们喜欢这样，因为接着可以摆下酒宴，斗酒狂欢，一直闹到天亮。虽然人民已经厌烦了流血惨剧，可是当即将举办末次演技的消息传出来，说最后的基督徒将在一场夜间演技里送终，无数的群众仍然在圆剧场里集合了。皇亲国戚全体出席，因为他们料想到这不会是一次平常的演技，而且知道皇帝决心要用维尼裘斯的惨痛做灵感写一篇悲剧。蒂杰里奴斯绝口不提要用怎样的惩罚来处置青年保民官的未婚妻，越发激起一般人的好奇心。凡是在普劳修斯家里见过黎吉亚的人，现在都在谈她那非凡绝俗的美丽。别的人最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是当天在竞技场上能否真的看到她，因为有许多人，在涅尔瓦家里听到皇帝对裴特洛纽斯的答话，对这番话有两种不同的解说。有些人单纯地认为尼罗会把那个姑娘交还给维尼裘斯，或者也许已经交还了；他们想起她是一个人质，因此她高兴礼拜什么神是有她的自由，而且按照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法，是不允许惩办她的。

　　狐疑、期望和好奇心掌握了所有的观众。皇帝比往常到得更早，他一来到，人们立刻又交头接耳了，说一定会有异乎寻常的事情要出现，因为除了蒂杰里奴斯和瓦蒂纽斯，尼罗还带着百人队长卡修斯，这个人身材硕大，具有巨人般的气力，是皇帝的私人保镖，譬如说，当他要到苏布拉区夜游，在路上遇到姑娘们，便用士兵的外套把她们抛上抛下，做他所谓‘外套战’娱乐的时候，他才把这个人找来。大家还注意到圆剧场内部也做了相当的警戒。禁卫军的警卫，人数增多了，而且指挥者不是百人队长，而是保民官苏布留斯·傅拉乌斯，谁都知道他过去一直是盲目地效忠于尼罗的。任何人这时都明白，皇帝要布置周密保卫自己，准备维尼裘斯因绝望而突然发作起来时的应付。

　　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瞧着那个不幸的未婚夫。他面色煞白，额角淌着汗水。他和别的观众一样根本不知道黎吉亚的命运，同时对这种严密的戒备也深为不安。裴特洛纽斯对即将发生的事也不甚了然，他什么话也不讲，只在离开涅尔瓦的家以后，他问维尼裘斯是否一切都准备好，又问他是否打算观看演出。维尼裘斯的回答都是“是的！”可是他浑身上下起了一阵寒栗，他预想到裴特洛纽斯的问话不会是没有来由的。已有好多天，他只半活着，精神上早已沉湎于死亡之中，而且对黎吉亚的死亡也安天乐命了，现在他才发觉，脑中想着那像安静地就寝一般遥远的最后时刻，是一回事；而亲眼目睹一个比自己的生命更可珍贵的人被人虐杀，则是另一回事了。他从前忍受的全部痛苦重新在他心里汹涌起来。已经安息了的绝望又开始在他的灵魂深处呼喊；从前要不惜任何代价搭救黎吉亚的欲念又控制住他。从一清早，他就想到竞技场的地下道，査明黎吉亚是否在那里，可是每道大门都有禁卫军把守，而且受到严格的命令，就连他认识的士兵们，无论用哀求或金钱，也不肯通融。维尼裘斯似乎感到在他能看到演出之前，这种狐疑不定就会要了他的命。在他心坎某处，还有一种希望在悸动着：或许黎吉亚并不在圆剧场里，他的胆战心惊是没有根据的。有时他用尽全力抓住这个希望。他对自己说，基督会把她从狱中取出留在“自己”身边，不会允许她到竞技场里受苦刑。从前他已经事事屈从基督的意志，而现在，当他在地下道门口遭到拒绝，又回到圆剧场他的席位上来，从那些盯着他瞧的好奇的眼光，他知道，最可怕的料想或许是真的了，这时他内心里用一种几乎近似威胁的激情乞求基督搭救。“你能够！”他反复说，抽搐地握紧了拳头，“你能够！”

　　过去他一直未曾设想到，当那时刻成为现实的时候，会是这么可怕的。现在，他对自已的心境并没有明确的意识，可是他预感到如果他看见黎吉亚被虐杀，他对上帝的爱会变成仇恨，他内心的信仰会变成绝望。这种感觉使他感到恐怖，因为他正乞求基督开恩和显灵，所以怕得罪了它。他已不再为她的生命哀告了，他仅仅希望在她被带上场以前就让她死掉，而且他在精神上，发自他那痛苦的无底深渊，反复地说：“至少这一点不要拒绝我吧，我将比以往更爱你！”其次他的思想象是被一阵旋风卷起的大海那样动荡。他心里生出了复仇和流血的愿望。一种疯狂的心愿掌握了他，他要奔向尼罗，在全体观众的面前把他掐死，而同时他感到，这种心愿又冒犯了基督，是违反他的指令。有时他脑子闪过一线希望，相信那在他面前使他灵魂发抖的一切，会被一只强大和慈悲的手推翻，但这一线之光立刻熄灭了，仿佛落进无底的忧愁中，觉得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毁坏竞技场并拯救黎吉亚的基督，已经把她遗弃了，尽管她以她那纯洁心田的全部力量在信赖它，爱着它。而且他不断地想到，当他无能为力地等在这个可怕的圆剧场里，不知道人家给她准备了什么苦刑，也不知道自己在片刻之后会目睹到什么的情况，也许她正虚弱无依、孤孤单单地躺在那阴暗的地下道里，任凭那如野兽一般的守卫一时好心或是恶意的摆布，正喘着她最后一口气。最后，正像一个人从悬崖上跌下去，不管悬崖边上生长着什么他都要抓住一样，他用双手抓住一种思想，也就是，信仰本身能够拯救她。现在只剩下这么一条出路！彼得曾经说过信仰能够移动大地的根基！

　　因此他振作起来，扑灭了他心中的怀疑，他整个的生命沉浸在一句话里，“我相信然后就等待着奇迹。

　　但是正如拉得过紧的绳子会折断一样，这种过分的紧张把他折断了。死尸一般的苍白罩住了他的面孔，他的肉体开始僵冷了。这时他想，他的祷告已经得到垂听，因为他正要死掉。他像是觉得黎吉亚必定也死掉了，基督就用这样的方式把他们带到“自已”身边。竞技场，白色宽袍，无数的观众，千百的灯火和火炬，全从他的眼界消失了。

　　但是他的虚脱没有持续好久。过了一会儿，他惊醒过来，不如说是不耐烦的群众踩脚声把他惊醒了。

　　“你病了，”裴特洛纽斯说，“叫人把你抬回家去吧。”

　　他不愿皇帝会怎么讲，就站起身来要扶着维尼裘斯一同走出去。他心里充满了同情，而且他已经急躁得耐不住性子了，因为皇帝正对着绿水晶在观察维尼裘斯，心满意足地在研究他的苦痛，事后也许会用凄恻的乐章把这情景描写出来，博得听众的喝彩。

　　维尼裘斯摇摇头。他可能死在圆剧场里，但他绝不肯走出去。再则，演技随时都会开始的。

　　事实上，几乎就在这一刹那，市长挥动了一方红手帕，于是皇帝悬楼对面的大门绞链轧轧响了，从黑暗的洞里，乌尔苏斯走上了灯火明亮的场子。

　　那巨人眨着眼睛，分明是场子上的亮光使他眼花了，然后他奔到场中央，四下里打量，像是要看一看他必须同什么东西交手。所有的皇亲国戚以及大部分的观众全知道他是掐死克洛托的那个汉子，因此一看到他，每排座位上立刻响起了一片唧唧喳喳声。罗马并不缺少比普通人身量要大得多的角斗士，但罗马公民的眼睛可从没见过像乌尔苏斯这样的人。在悬楼上站在皇帝背后的卡修斯，同这个黎吉亚人比较起来可显得瘦小了。元老院议员、维斯太贞女、皇帝、皇亲国戚以及一般人，露出了内行人的喜悦眼神，注视着他那大得像树干的巨腿，大得像两块盾牌合成的胸脯，像海格立斯的胳膊。唧唧喳喳声时刻在高涨。对于那些观众来说，再也不会有比观望这种筋肉的运动、用劲和搏斗更大的快乐了。唧唧喳喳声逐渐变成为呐喊，而且热切地询问着：这巨人是属于那一个种族的呀？而他呢，赤身裸体，站在圆剧场的中央，与其说像一个人不如说像一根石柱。他的面容上流露出野蛮民族特有的忧郁气质，他一面察看着空旷的场子，一面用他那幼儿般湛蓝的眼睛诧异地注视着，时而转向观众，时而转向皇帝，时而转向地下道的栅栏门，他料想他的刽子手将会从那个门里走出来的。

　　当他进场的那一瞬间，他那单纯的心田最后一次又搏动一种希望，以为也许会有一个十字架在等着他，但当他看到既没有十字架也没有插十字架的洞穴，他想，他是没有资格得到这种恩宠的，他定然会碰到另外的死法，当然是被野兽吃掉。他没带武器，所以决心合乎“羔羊”信徒的身分那样安静而坚忍地死去。这时他想再向救世主作一次祷告，他就跪在场子上，拱起双手，举目了望那闪耀在圆剧场高空的星群。

　　这种举动叫群众不开心。大家早已看够了基督徒像绵羊一般地死去。他们体会到倘使这个巨人不肯自卫，这场演出就没什么看头。因而各处都有人发出墟声。有些人开始呼喊那些打手，他们的职责便是用鞭子抽那些不愿战斗的斗士。但是全场马上又沉默了，因为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这个巨人，也摸不清当他面对面碰到死亡的时候是否会准备战斗。

　　果然没让人们等待好久，铜号角的尖锐声响突然响起，随着这个信号，皇帝悬楼正对面的一个栅栏门敞开了，在管理野兽人们的吆喝声中，一头硕大的日耳曼野牛，奔进了场子，牛头上负载着赤裸着身体的女人。

　　“黎吉亚！黎吉亚！”维尼裘斯喊起来。

　　他抓住鬓边的头发，像中了利箭般辗转扭动，发出沙哑的嗓音反复说：“我信仰！我信仰！基督呀！行一次奇迹吧！”

　　他甚至浑然不觉在这一刻裴特洛纽斯用宽抱遮住他的头。他似乎觉得死亡和悲痛已经封闭了他的眼睛。他不看，也看不见。有一种怕人的空虚感觉掌握了他。他脑子里没有留下一点思想，只是像疯子似的反复嚷着：

　　“我信仰！我信仰！我信仰！”

　　圆剧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皇亲国戚们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因为场子上发生了不平常的事情。那恭恭顺顺准备就死的黎吉亚人，一看见野兽的犄角上绑着他的女皇，像被烈火烧到一样跳起身来，朝前伛着身子，朝那咆哮的畜生奔去。

　　从全体人的胸中爆发出短促而惊愕的喊声，随后又陷入深沉的寂静。一眨眼工夫那黎吉亚人扑向那激怒的野牛，抓住了它的犄角。

　　“你看！”裴特洛纽斯从维尼裘斯头上抓起宽袍，喊道。

　　维尼裘斯站起来，倒仰着头，举起像麻布般灰白的面孔，瞪着呆滞而空虚的眼睛，向场子上观望。

　　所有的人胸中都停止了呼吸。圆剧场上可以听得见一只苍姆振翅飞翔的声音。人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自从有了罗马以来，谁也没见过这样的一场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