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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最亲爱的,我们在这里也知道罗马发生的一些事情,而我们不知道的,你又在信里告诉了我们。如果有人在水里去下一块石头,水面就会皱起一圈一圈的波纹,并且愈传愈远,同样疯狂和狠毒的波浪也从帕拉修姆宫传到我们这里来了。皇帝在前往希腊的途中,派卡里那斯到过这里,掠夺了各城和各庙宇以充实那空虚的国库。不惜人民的血汗和眼泪,他在罗马建筑着“金屋”。很可能世界还不曾见过这样的房子,可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不义之举。你是认识卡里那斯的,他很像那到死才赎偿了他一生罪萆的基罗。但离我们较近的各城镇,他手下人还没有来过,也许因为这一带没有庙宇和金银财宝。你问我,我们是否安全。我要答复你,我们已经被人忘却了。此刻,从我写信的这个门廊,我望见我们那恬静的海湾,乌尔苏斯坐在船里,往澄清的水里撒网。我的妻在我身边纺织羊毛,在花园里杏树的树荫下,我们的奴隶在唱歌。最亲爱的,多么静该呀,从前的恐惧和伤痛完全被我们抛至九霄云外了!

  但并非如你所写的是命运女神把我们的生活织成这么可人,而是我们的上帝和救世主的基督给我们的賜福。我们也不免伤心流泪,因为我们的真理教导我们要为别人的不幸而哭泣,但在这些眼泪里有你所不知道的安慰,到我们生命终结的时候,我们将找到那为了上帝的教义已经灭亡和正在灭亡的全部亲人。在我们的心目中,彼得和保罗并没有死,而是在光荣中诞生了。我们的灵魂看得见他们,当我们眼里流着泪的时候,我们的心依然承受着他们的欢乐。是这样的,啊,亲爱的,我们在快乐地享受着一种幸福,那是任何力量也不能破坏的,因为在你看来成为一切事物终点的死亡,在我们只是一条通道,走向更伟大的安静,更伟大的爱情,更伟大的快乐途径。

  因此我们是在平静的心情中度着岁月。

  我们的仆人和奴隶像我们一样信奉基督,而由于它教人把爱看作本分,所以我们彼此相爱。每逢太阳下山或月亮在水面上闪闪发光,我和黎吉亚常常谈到过去,现在看来那像是一场梦了,当我想到如今我每天在胸上抚慰着的这个亲爱的头,曾经怎样接近了虐杀和毁灭,我就以整个的灵魂赞美我的主,因为只有它能从那些人手里把她抢救出来,能从竞技场上营救她并把她永远地交还给我。裴特洛纽斯呀,你曾经见到这种教义给不幸的人多大的坚持力和安慰,给面临死亡的人多大的耐性和勇气,所以请你来看看它在平素的日常生活中又能给人多大的快乐。你瞧,人们至今不曾知道有一个他们能够爱的上帝,所以他们彼此不相爱,这也就是他们不幸的根源,因为正如光明来自太阳,同样幸福也来自爱情。立法者和哲学家都不曾把这个真理教导给人,所以它在希腊和罗马是不存在的。当我说在罗马是不存在的,那就是说在全世界是不存在的。禁欲派的枯燥而冷冰冰的教训,吸引着一般具有操守的人,锻炼着人心像锻炼着一把剑,可是没把人心炼得更善良,却把它炼得冷淡无情了。可是我为什么要同你讲这番话呢,你比我学识渊博,比我懂得更多。你也认识塔尔苏斯的保罗,常常同他做长时间的谈话,因此你知道得最清楚,同他所宣示的真理比较起来,你们的哲学家和修辞学家所说的那些真理,不全像转瞬即逝的肥皂泡和毫无意义的空虚音响么?你可还记得他向你提出的那个问题吗?

  “如果皇帝是个基督徒,你们不是可以感到更安全,感到你们所有的财产更可靠,不必惶惶不可终日,而你们的生活不也更平安吗?”可是你对我说过,我们的宗教是与人生为敌,现在我这样答复你:如果我从这封信的一开头只反复写着三个字“我快乐!”那么我就不能对你表现出我的快乐了。关于这点,你会跟我说,我的快乐是来自黎吉亚!是的,亲爱的!因为我爱她那不朽的灵魂,因为我们两个通过基督彼此相爱,这样的爱情没有分离,没有欺骗,没有变迁,没有老年,没有死亡。当青春和美丽过去了,当我们的肉体枯萎,死亡来到了,爱情依然保存,因为精神是保存着的。在我面向光明张开了眼睛以前,我曾经为了黎吉亚险些儿要烧掉我自己的家,可是现在我要对你说,那时我并不爱她,因为只有基督才能教我怎样爱。它是幸福和宁静的泉源。这不是我,而是现实的本身在这么说。拿你们那包藏着惊恐的放荡淫逸,拿你们那不知明天如何的快乐,拿你们那像办丧事酒宴的秘密狂欢会,同基督徒的生活比较一下吧,你就可以得到一个现成的回答。但为了能更彻底地比较,请你到我们这散发着麝香气的山上来,到我们这遮荫的橄榄树丛林来,到我们这布满常春藤的海岸来。这里有一种你好久不曾体验的和平,有真诚爱着你的心,在等待着你。你有高贵和善良的灵魂,应该是幸福的。你那慧敏的心灵能够辨认真理,当你认识了它,你就会爱它,因为像皇帝和蒂杰里奴斯那样成为真理的敌人是可能的,但是谁也不能对它无动于衷。亲爱的裴特洛纽斯呀,我和黎吉亚怀抱着快乐的希望,切盼能同你早日见面。祝你健康,并望早日光临。

  裴特洛纽斯接到这封信时正跟其他皇亲国戚随侍皇帝到了邱米。他多年来同蒂杰里奴斯的明争暗斗将近终点了。裴特洛纽斯已经知道在这场斗争中他必定要崩溃,而且他懂得其中的道理。由于皇帝江河日下地堕落成滑稽戏子、丑角和战车手,他也就在病态的猥褒和粗野的放荡中愈陷愈深,于是这位具有高尚趣味的“风雅大师”变成了他的一个重担。假使裴特洛纽斯闷声不响,尼罗反而在他的沉默中看出了指责,而当他恭维的时候,又被他看出了嘲笑。这个显赫的贵族有伤他的自尊并激起他的嫉妒。他的财富和出类拔萃的艺术品成了这个统治者和那个大权在握的君臣两人觊觎的目标。至今所以放他一马,是为了他的审美能力和对于希腊事物的知识,在阿凯亚的旅行中还有用处。但是蒂杰里奴斯苦心积虑地挑唆皇帝相信,卡里那斯在趣味和知识方面会比裴特洛纽斯更强,而且在阿凯亚能够布置更好的竞技、接待会和凯旋式。从这一时刻起,裴特洛纽斯便没救了。不过在罗马还不敢给他发下死刑状。皇帝和蒂杰里奴斯都同样记得这个表面上优柔的唯美主义者,这个把“昼夜颠倒”,似乎只专注于淫乐、艺术和宴会的美学家,曾在比西尼亚充当前任总督以及后来充当京畿总督的时候,表现了惊人的干练和气魄。他们认为他什么事都干得出,而且大家知道在罗马他不仅为人民甚至为禁卫军所拥护。皇帝的亲信谁也不能预料在某种场台裴特洛纽斯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因此诱他出了都城,到外省再下毒手,似乎是更聪明的办法。

  邀请他同其他皇亲国戚前往邱米就具有这个目的,虽然他猜想到其中会有阴谋诡计,但他还是去了。他所以这样做,也许是为了不愿表露出公开的反抗,也许是为了要在皇帝和皇亲国戚们的面前再一次表现出他无忧无虑的快乐的面容,而在临终以前赢得他跟蒂杰里奴斯的斗争之最后一次胜利。

  同时蒂杰里奴斯控告他同皮索谋叛—事的中心人物,元老院议员斯切维奴斯有亲密的来往。裴特洛纽斯留在罗马的家人被收监了。禁卫军的卫队包围了他的住宅。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既不表示惊心动魄,也不面露忧色,他在邱米自己美丽的别墅里,曾经招待了一些皇亲国戚,那时他含笑对他们说:

  “青铜胡子不高兴听直截了当的问话,因此我要是问他谁下命令把我在都城里的‘家人’投狱的,你们会看见他是怎样地慌乱吧。”

  接着他邀请他们出席“远途旅程前”的一场宴会。他正在准备的时候,维尼裘斯的信来到了。

  裴特洛纽斯收到这封信时,思想上不免千头万绪,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脸上重现出他平素泰亚自若的神情,当天晚上就写了如下的回信:

  最亲爱的,你们的快乐使我高兴,你们的心境使我羡慕,因为我未曾想到两个恋人会怀念一个在远方的第三者。你们不仅没忘记我,甚至邀我到西西里,与我同享你们的面包和你们的基督,照你来信所说,它给了你们那么圆满的幸福。如果真是这样,就崇拜它吧。不过我亲爱的,我想搭救黎吉亚,乌尔苏斯是有些关系的,而罗马人民也多少有些关系。倘使皇帝是另外一个人,我甚至相信为了你同他的姻亲关系,就会停止进行迫害了,那样,你倒应该感谢蒂贝留斯帝当年嫁给维尼袭斯家的那个外孙女儿了。可是你把这事归功于基督,我不愿同你争辩。是的!别吝惜给它供奉献礼吧。普罗米修斯也曾为了人类而栖牲自己,可是,天哪!普罗米修斯不过是诗人们的臆想罢了,而有些值得信任的人却对我说他们亲眼见过基督。我同意你的话,它是个最值得尊敬的神。我还记得塔尔苏斯的保罗所提出的问题,而且我同意,如果青铜胡子是遵照基督的教义而生活的话,我也许会有工夫到西西里来看看你们了。那样的话,我们便可在泉水旁树荫下畅谈希腊哲学家们往时曾经讨论过的所有的众神和所有的真理。而今天我只得给你写一封简短的回信。

  我只承认两个哲学家:一个名叫皮浪,另一个是阿那克里翁。其余的连同希腊和罗马的全部禁欲派,我准备廉价卖给你。真理住的地方是那么高,就连众神从奥林匹斯山顶上也看不见它。在你看来呢,最亲爱的,你的奥林匹斯山似乎还要高,你站在那里,向我呼唤:“上来呀,你会看到你从未见过的景象。”也许会吧。可是我答道:“好朋友,我没有腿走路!”倘使你把这封信读完,我相信,你会承认我说的是真话。

  不!曙光公主的幸福配偶呀!你们的教义不是为我而设的。我应该爱那替我抬轿子的比西尼亚人,爱那替我烧洗澡水的埃及人,或是爱青铜胡子和蒂杰里奴斯吗?我凭美惠三女神的雪白膝头宣誓,即使我愿意,我也做不到。在罗马至少有十万人有着弯曲的肩胛骨,粗壮的膝盖,大瘦的小腿,滚圆的眼睛,或太大的脑袋。你也要命令我去爱这些人吗?我心里没有感觉到的爱,我到哪里去找呢?如果你们的上帝希望我爱这样的人,那么为什么它不用无边的法力,例如说吧,把你在帕拉修姆宫曾经见过的尼俄柏的孩子们的形状给了他们呢?凡是爱美的人,他就不可能爱残缺的形状。信不信我们的众神是一回事,但是可以爱他们,正如菲狄亚斯、伯拉克西特列斯、米隆、史珂帕斯和李西亚斯曾经爱过的那样。总算我愿意让你随便领着我走到哪里去,我也办不到,何况我不愿意,坪就加倍不可能了。你和塔尔苏斯的保罗一样,相信将来渡过斯蒂克斯,可以在极乐园里看见你的基督。好的!那时请它亲自对你说,我带着我的珠宝,我的米尔莱尼亚敞口杯,索齐为我出版的书,以及我的金发美人儿,他可愿意接待我?想到这个,我亲爱的,我不由得发笑了,因为塔尔苏斯的保罗曾经跟我说过,为了基督一个人必须割舍蔷薇花冠、宴会和淫乐。诚然,他向我预示了另一种幸福,可是我答道,我的年纪太大啦,不能享受新的幸福了,我的眼睛老是喜爱蔷薇花,而堇花的香气是比苏布拉区肮脏邻居的臭气要更使我觉得愜意。

  你的幸福所以不适宜我就是为了这个道理。另外还有我保留在末尾来谈的一个理由。说来,就是死神在召唤我。对于你,生命的光正在开始,而我的太阳已经下山了,黄昏正包围着我的头脑。换句话说,最亲爱的,我必须与世长辞。

  这件事不值得长谈。这是必然的结局。你是知道青铜胡子的,所以容易理解这种情况。蒂杰里奴斯战胜了我,不!不如说,我的胜利刚刚到了终点。我照我的心意活了过来,我要如我高兴地那样死去。

  不要挂念这件事。任何神都不曾答应我长存不朽,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同时,维尼袭斯呀,你要是认为只有你们的上帝会教人安详地死去,那你可弄错了。不是这样的。我们的世界在有了你以前早就懂得当喝光了最后一杯的时候,就是应该离开前去休息的时候了,而且也知道安安静静地这么去做。柏拉图说过,美德是音乐,圣人的生活是和声。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将如我过去的生活那样照着美德的方式死掉。从前在奥鲁斯家里,我曾经向你那天仙般的妻子致意,我很愿意用同样的话向她告别:“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但没见过像你这样盖世无双的。”

  如果灵魂是比波浪所想的还多点什么的话,那么我的灵魂在去向大海的边际路上,会飞往你和黎吉亚的住处,而且变成蝴蝶形状,或是像埃及人所相信的,变成鹞鹰形状,在你们的家里降落。

  否则我便不能来了。

  但愿西西里给你们变成山水女神的花园,愿田野、林木和泉水的各位女神在你们的小路上撒着花朵,愿雪白的鸽子在你们家屋的圆柱上雕刻的各个爵床叶上建筑它们的窝。

  裴特洛纽斯的料想果然不错。两天以后,一向对他友好而忠实的青年涅尔瓦,派他的解放奴隶来到邱米,传告在皇帝宫廷里得到的消息。

  裴特洛纽斯的死刑已经决定了。他们打算第二天早晨派一个百人队长带着命令要他留在邱米,听候下一步的指示。几天以后,再派另一个信使来递送死刑状。

  裴特洛纽斯以泰然自若的冷静听取了这个消息,然后说道:

  “把我的一个花瓶带给你家主人,在你临行以前有人会交给你。另外替我传句话,说我从内心里感谢他,因为如此我可以预先知道这次的判决。”他忽然大笑起来,好像一个人想出了一桩十全十美的主意,为了能够完成它预先感到高兴。

  当天傍晚,他的奴隶们四处奔走,邀请留在邱米的皇亲国戚和所有的贵妇,到“风雅大师”的华丽别墅来赴宴。

  那天下午他独自在书房里写东西,然后洗了澡,接着叫服装师给他穿好衣服,像神那么光彩又庄严,他去到前庭,用老练的目光略看了看晚宴准备的情形,然后转往花园,看来自各岛屿服务的男童和希腊姑娘们编织蔷薇花冠。

  他面上不露丝毫忧虑的神色。仆人们只知道这次宴会不同寻常,因为他吩咐下去,工作让他满意的仆人,可以获得格外的奖赏,而工作不勤叫他不开心,或早就应该挨骂或受罚的人,则要遭受轻微的责打,他吩咐人预先给琴师和歌者大量的报酬。他坐在花园里一颗山毛榉下,阳光透过叶隙造成许多亮点。他把欧妮姬叫了来。

  她来了,穿着一身白色衣服,发上插着桃金M的嫩枝,美丽得像一位美惠三女神,他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用手指摸抚着她的天灵盖,像一个艺术鉴赏家观察雕塑大师塑造的神圣雕像那样欣羡地打量着她。

  “欧妮姬他对她说,“你可知道你早就不是一个奴隶了吗?”

  她抬起静穆的天蓝色的眼睛望着他,头微微一动表示否认。

  “我永远是你的奴隶,老爷。”她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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