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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又是一阵缄默。同之前一样,仅有磨坊里遥遥的隆隆声和汩汩的流水声打破了寂静。基隆双眼凝望皎洁的满月,开始谈起了基督的死。他带着平静但又激昂的口吻说着,就好像在自言自语,就好像在追忆十字架受难的痛苦与荣耀。他仿佛不是在对厄尔巴努斯说话,而是在对这座沉睡中的城市自白和分享秘密。那个大个子哭了,他被深深地感动了。等轮到那个希腊人开始呻吟,开始哭诉,哭诉没有人在救世主死的时候保护他,没有人保护他不受十字架刑,不受平民百姓和士兵们的嘲讽和中伤时,那个蛮族人带着悲伤和半压抑的怒气将巨大的拳头张开又握紧,握紧又张开。很明显,这个受难和死亡的叙述让他感动得落下了眼泪。而一想到那些站在十字架下面叫嚣起哄的民众的奚落和羞辱,他单纯的大脑里便全是暴戾的要报复的欲望。

  “厄尔巴努斯,”那个希腊人突然转过头对他说,“你知道谁是犹大吗?”

  “我知道!”那个单纯的大个子立刻大声叫道。“我知道!他是那个上吊自杀的人!”

  基隆注意到,由于后悔那个叛徒已经得到报应无法再对他做什么,厄尔巴努斯的语气颤抖。

  “可如果他没有上吊自杀呢?”基隆继续心平气和地说下去,“如果有一个善良的基督徒在别的地方遇见了他了呢?难道他没有责任为了救世主的受难和死亡而向他报复?”

  “只要我能见到他!”

  “祝你平安,羔羊的忠诚仆人!”基隆的语气里附带着怜悯和哀伤,可接着又含有一丝警示地强硬起来。“可是,是的,你说的完全对!宽恕针对我们自己的冒犯没有什么,可谁有权利去宽恕针对我们的神的伤害?正如一条毒蛇是由毒蛇孵化而来,正如罪恶滋生了罪恶,背叛生出新的背叛,现在又有一个叛徒在谋划着死亡,谋划着出卖我们。正像老的犹大把基督出卖给了神殿和罗马士兵那样,这个新的犹大阴谋要把基督的羔羊扔给在罗马,就是在这里的狼群。除非有人在这条蛇攻击之前砍下它的脑袋,否则他就会把我们所有的人给灭掉,让为了我们的罪恶而献身的神圣羔羊万劫不复。”

  那个大个子工人惊恐万分地瞪着基隆,仿佛不能完全理解他所听到的话,而那个希腊人则把脑袋缩回斗篷里。

  “呜呼!那些真正侍奉唯一真神的人!”“他的声音粗嘎低沉,仿佛来自地底的雷声,在地下轰隆作响,翻腾滚动。”“呜呼!你们这些男男女女的基督徒们!”

  缄默中,石臼里的锤击声,磨坊里的工人们节奏单调反复的号子和静静的水流声再次响起。

  “神父?”那个大个子劳工终于发问了。“这个叛徒是谁?”

  基隆仿若失落地垂下头。这个叛徒是谁?啊,到底是谁?是犹大本人的儿子,就是他,是毒树的种子,是在他父亲的毒汁里浸泡过的孩子!那个间谍耍弄了基督徒,他去往一个个祈祷聚会,全都是为了向恺撒证明自己有打倒整个教会的理由。他要干什么?他谋划着谴责基督徒们拒绝把恺撒当成神来崇拜,指控他们在水井和喷泉里下毒和杀害幼童,控告他们阴谋要把这座城市彻底毁灭,让城市成为一片废墟。基隆哭嚎道。现在禁卫军每一天都可能会收到行动命令,去抓捕那些可怜的老人、善良的女人以及没有自卫能力的儿童,把他们投进监牢,像对待佩达尼乌斯·塞古都斯的奴隶们那样,将他们拖上刑场。

  “这就是他,第二个犹大,这就是他在做的事情!”那个希腊人告诉大个子。“然而,如果第一个犹大逃脱了该有的制裁,如果没有人在基督最后受难的时候去保护他,或者在后来为他报仇,那么谁又会站出来对付这第二个犹大?谁会在那条蛇把恶毒的话语报告给恺撒之前就将他踩死?谁会打倒他,毁灭他?谁会把他所有的基督徒兄弟们从灭顶之灾中拯救出来,让那份信仰留存?”

  厄尔巴努斯一直都默默地坐着,对着石堤上的一根木桩弓着身,但这时他迅速站了起来。

  “我会,神父。”他平静地俯视着基隆说。

  那个希腊人也快速爬起来站好。明亮的月光笼罩在这个主动请缨的巨人黝黑、坚定的脸庞上,每一根线条,每一条皱纹都被照得一清二楚,基隆专注地看了一会儿这张脸孔。然后他伸出手,做出一个仪式上的姿势,好像在赐予一份来自使徒的祝福,传达一条来自天堂的指令,他将手掌放在那个巨人低垂的脑袋上。

  “去往基督徒之中”。他用和一个主教一样严肃的口吻说,“去往祈祷所,让你的兄弟们指出医生格劳库斯。待他们指认他出来,便以基督的名义杀了他!”

  “格劳库斯。”那个大个子重复地念着,仿佛要把这个名字铭记在心。

  “你不认识他吧,是不是?”

  “不,我不认识。罗马有成千上万的基督徒,他们并不全都互相认识。不过,明天晚上,城里的每一个兄弟姐妹都会在奥斯特里亚努姆集会,那位认识基督的大使徒已经到了罗马,他会在那里传道。我们中间的每一个活着的灵魂都想听他布道。如果格劳库斯是你对我说的那种人,那么他也一定会去那儿,我的兄弟会对我指出他来。”

  “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基隆立刻警觉地追问。“是在墓场和那个旧冰窑的下面吗?可那不是在城外吗?你说所有的兄弟和姐妹?明天晚上?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城门外?”

  “是的,神父,我们把死者埋葬在那里,在萨拉里亚大道和诺门塔那大道之间。不过你难道没有听说大使徒会在那里传道吗?”

  “没——没有。”基隆知道,对于那个大个子基督徒,这听起来会非常奇怪。“我相信他写信给我了,不过我有两天没在家,所以没有收到信。至于不知道那个旧采石场——我是说那块墓地——唔,我刚从科林斯过来,我在那儿领导基督教会的工作。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既然基督启发了你必须做的事情,孩子,那么明天晚上就去奥斯特里亚努姆吧,找到格劳库斯,在他回城的路上杀掉他,做了那件事,你所有的罪都会被宽恕。现在平安与你同在!”

  基隆对这晚上的成果很满意,转身要走,然而那个巨人叫住了他。

  “神父——”

  “什么,亲爱的神的羔羊?”基隆突然大方起来。“说吧,告诉我,我两只耳朵都在听着呢。”

  那个大个子一脸局促不安的样子,就像一片乌云落在了他烦扰不快的脸上。他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他碰巧在几周前杀过一个人,甚至有可能是两个,而基督教导过,杀人是罪恶。不,他没有在自卫时杀过任何人——那也是被禁止的!他也不是为了钱那么做的,基督拯救他!主教亲自派给了他几个兄弟,让他救人,不过主教一再强调不能杀人。是的,他没有想去杀谁,神把他的拳头造得太硬了,就是那样,事情就那样发生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深切忏悔。啊,他是多么难过,多么恳切地乞求那只羔羊宽恕他,他是多么悲切地哭泣啊!别人干活时唱着歌,而他所做的全是在想他的罪恶,想他是怎么冒犯了羔羊,想他必须怎样去挽回。可现在他又答应了去杀一个新的叛徒。

  “好吧,这是一件好事,”他小声说。“为了主去报仇,会有一些伤害报应到你自己身上。可像这样的事,唉,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我明天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他。”

  只是,他恳求道,这指示有没有可能是来自长老们,比如,可能是来自于主教或者是大使徒?“我的意思是,”他说道,“杀人本身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能杀一个叛徒反而是好事。他们就像是狼或者熊……”但如果格劳库斯根本就是无辜的呢?他怎么能昧着良心再去杀一个人,再去犯下新的罪恶,再次冒犯羔羊?

  “没有时间去定罪了。”基隆惊惶地说。这样的良心不安能动摇一切。“听着,我的孩子,那个叛徒离开奥斯特里亚努姆后会直接去恺撒那里,要不然他也会和他所效力的某个贵族偷偷接头。看着,我会给你一个代表主教和大使徒的标志。你去做大家认为你该做的事情,然后把这个标志给他们看,他们会祝福你的。”

  他从自己的钱袋里掏出一个小银币,摸索出藏在外袍里的一把匕首,找到匕首后,他在硬币的正面划了一个十字。

  “这就是主教的裁决和格劳库斯的死刑书。”他说道,把硬币抛给那个烦恼不已的大个子。“杀死格劳库斯后把这个拿给主教看,他也会宽恕你之前的罪恶的。”

  那个工人犹豫着。他接下了硬币,可还有事情继续困扰着他,好似先前的杀人之事还过于鲜明地留在他的记忆中,或者新的罪恶在还没犯下之前就吓倒了他。

  “神父。”他磕磕巴巴,语带哀求地说:“你听到了这个格劳库斯出卖了兄弟们吗?我的意思是,你亲耳听见过吗?你自己也承担这次的罪恶吗?”

  基隆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以挽回形势。必须让这个傻大个儿信以为真。

  “听着。”他灵机一动,说道,“我说过我是科林斯人,但是我在科斯岛出生,我曾经把基督的道传授给一个来自我那个岛上的女奴。她的名字叫尤尼斯,她是一个富有贵族的衣褶整理人。那个贵族是恺撒的朋友,他的名字叫佩特罗尼乌斯。啊,就是在他的家里,我听见格劳库斯发誓说他会把整个教会给出卖掉。不只如此,他还答应了恺撒的另一个朋友,一个叫维尼奇乌斯的,答应替他追踪从他手里逃离的一个信基督的姑娘……”

  那个大个子脸色变得太快,基隆吓得连呼吸都停了。担忧不见了,不确定也没有了。厄尔巴努斯的眼里闪着凶光,原始的怒火让他宽阔的面庞也变窄了。

  “你怎么了?”基隆突然害怕起来。

  “没什么,神父。”那个阴沉的巨人一脸杀机,心意已决。“格劳库斯……死定了。”

  可是另一个设想在基隆脑中冒了出来,他按住那个大个子伙计的肩膀,把他的脸挪转到月光下,在月光下他可以仔仔细细地观察那张脸。厄尔巴努斯,是吧?可他在受洗礼之前的名字是什么呢?月光照在那个蛮族人宽阔的脸膛和宽大的肩头上。再有一个问题就能回答一切,但那个希腊人突然越发小心起来。他停顿了一下,思忖着是不是该见好就收。有时候某些事不说出来更好。事情说的太快太迅速也许会把猎物给吓着。

  他叹了一声,深深吸了口气,小心谨慎永远是最佳选择。他像之前那样,把手掌抚上那个巨人低垂的脑袋。

  “厄尔巴努斯?”他用高高在上的庄重口气问,“这是你的教名,对吗?”

  “对的,神父。”

  “那么平安地去吧,厄尔巴努斯,”那个希腊人说,“愿平安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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