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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另外一副情景清晰又不和谐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就是,即使他找到了吕基娅,就像他现在所认定的那样,他也根本不可能让她回心转意。不管他从她那里索取了什么,他都不会从她那里有任何收获。这样的念头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从他在普劳提乌斯府上第一天见到她起就没有想过,他无法与这个现实妥协。为什么要妥协?这意味着什么?这份惊诧就像一块巨石一样让他左思右想,摇摆不定。他知道,他永远不会理解这份深邃教义的内涵,但他不在乎,损失不可挽回的痛苦感觉隐隐约约在他腹内翻搅,就如同一柄有毒的匕首在他腹内翻搅一般,但是比起知道这种感觉,他更不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一定会如此,而且,他还有某种恐怖的灾难,某种可怕的厄运即将发生的不详之感。又惊又怕以及突然戒备起来的他把滔天怒火转向了所有基督徒,尤其是那位老导师。这个加利利的驼背老渔夫——这个他起初还以为是平淡无奇的人——此时显露出了超自然的威力,在他心中骇然,让他几乎迷信起来,并且在他面前依稀呈现出超人似的命运之神的形象。这个人类命运的无情判官用残酷和悲剧的手段将他玩弄于手掌之中。

  一个掘墓人往篝火堆上又添了几根火炬,正如他之前一直在悄悄做的那样。松树间的风势也渐渐停了,火焰烧得均匀明亮,直直地刺向黑暗的夜色;火焰跃向天空,纤细而又真切,将噼里啪啦的火花吹向群星闪烁的浩瀚天宇。

  这时候,那位导师谈及到之前微微提过的基督之死,接下来,他开始告诉他们基督死后发生的事情。人群非常安静,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安静得大家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是一个见证人。他所讲述的是他亲眼见过的事情。每一个记忆都深深印刻在他的脑中,清晰得他只是闭上眼睛也仍然可以清楚看到当时的一切,他做得就是这样的讲述人。他说出他和约翰如何在十字架刑后从各各他返回,他说出他们如何在他们租来的小房间里,也就是他们和主吃最后一顿晚餐的地方,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坐了两天。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不吃饭也不睡觉,除非疲惫使他们中的一个或另一个打上一小会儿的盹。他们靠着墙壁,惊骇得不能动弹,因为遗憾、害怕、怀疑和挫败而难受,每一个人都用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以为他一死就什么都完了。

  啊,那个时候,生活对于他们似乎是那么地艰难和痛苦,他说。是那么无望和空虚!两天就那样过去了。第三天的曙光到来,并且照在了白色的石灰墙上,他们还是坐在那里,他和约翰两个人绝望而悲痛,由于从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开始就没有休息,他们时不时地进入短暂、喧闹的噩梦中,猛然醒过来后又咀嚼着失望的滋味,这时,抹大拉的马利亚冲进屋里,她的头发凌乱不堪。她眼睛睁得溜圆,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喊道:“有人带走了主!”他们一跃而起,像疯子似地住坟墓跑去,约翰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他第一个到了那里,他发现墓石滚到了一边,但他不敢独自进入墓穴,直到他们三个全都聚在墓穴入口,他才进去。他看见了裹尸布和浸过油的亚麻包裹布被丢弃在石灰板上,可是他没有发现尸体。

  恐惧再次缠绕住他们,因为他们认为是神庙里的祭司盗走了尸体,他们带着比之前更深的痛苦悄悄回了家。白天的时候,其他的使徒们在那里集合,他们乔装打扮,战战兢兢地一个一个地悄悄进了屋,并且考虑着如何对他们被毁灭的生活重树信心。

  “我们每个人都痛哭流涕,大声喊叫着神的名字。”这个衰弱的老人颤着声音说,他被永远留存在他脑海中的记忆所折磨,“然后我们聚在一起办了一场大法事,以便让宇宙之主更清楚地听到我们的声音。”

  但是一切都于事无补。他们生命中的光已经熄灭了,他们的精神已经崩塌,他们以为主会救赎他的子民,会恢复以色列的荣耀,会带领他们所有人踏进自由的光芒里,然而,他死了有三天了,没有任何奇迹出现。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神抛弃了他们,他怎么可以突然让自己的亲生儿子遭受磨难?他们无法面对这一天,也无法活在绝望的沉重负担下。

  两颗巨大的泪珠从老人眼里落下,映着火光,闪着晶光落进他的胡须里。那可怕的一天已过去多年,但是那些令人恐惧的时光一如他经历过的那般真实,他老迈虚弱的身躯哆嗦着,并且开始颤抖。他的声音渐渐哽咽,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维尼奇乌斯自忖:“这个男人是在为一个伟大的真理哭泣,他讲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周围的人抽噎着,他们被这位老人的情感打动,急着听他说下去。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基督死了,在死后又复活了,但是这位大使徒对他们述说的是当时他的亲眼所见,他的亲身感受。他们和他一起哭泣,并且把手握成拳,痛悔万分地捶着胸膛,即便他们知道这是一个结局让人欢欣的故事。仿佛是为了更好地回味久远的以往时光,那位老人几乎没有睁开眼睛,人群逐步安定下来,继续听讲。

  “正当我们哭泣并且哀伤的时候,”他继续说道,“抹大拉的马利亚又一次冲了进来,不过,这一次她欣喜若狂地叫嚷,说她在墓室边看见主回来了,她说,他走路时披着神光,而且神光的光辉如此耀眼,以至于她眼花缭乱。她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一个墓场看守或者一个护陵人,他的身后是太阳。可是,他对她说了话,并且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跪伏在他的面前,哭叫道:‘伟大的拉比!导师!’接着,她又说他让她找到我们所有人并把我们聚集起来,然后他就消失了。”

  “呃——”那个虚弱的老人伸出颤抖的双手,就好似在加深他们的理解——“我们不相信她说的话。有几个人还对她吼叫,让她清醒清醒,停止她的歇斯底里。我们中有不少人以为她脑子糊涂了,因为伤心过度发了疯,尤其是她还说她在墓室里看到了天使。我们全部再次跑去了那里,可是墓室仍和先前一样空空荡荡。稍后到了晚上的时候,革流巴,一个常常和我们一起去马忤斯的人加入进我们,我们全回了家。我们大多数人都认同我们所看到的就是一场复活。‘主活了!’我们互相说道,‘他真的活过来了!’还有的人在争论这不可能,这没有经过证实,我们争来争去,争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躲在门窗紧闭的房子里,以便不会让外面街上的人听到我们的声音,突然,他出现了,他站在我们的中间,然而房门在他的身后闩着,窗户也全都关着。”

  “我在那里看到了他。”老人平静地说道,他的双眼仍旧注视着他心里的那副场景,“我和其他人一样看到了他,他站在万丈神光下,光芒笼罩了我们所有人,成为我们的欢乐,你们知道,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他是真的死而复生了。接下来,我们互相说着也正是我在这儿对你们说的话,‘大海有一天会干涸,高山有一天会化为尘土,而他的真理却将永远不灭。’”

  他又接着说道,“过了八天之后,抵土马的多马用手指碰了碰主的伤口。因为他仍然有所怀疑。他是一个理性的人,一个有思想的人,碰触不到的东西他是不相信的,随后,他双膝跪地,喊道,‘真的是你,我的主,我的神!’听到这话,主说道:‘你因看见了我才信。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如果有人对此怀疑,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们在那里听见他说话,我们看见他死而复生,因为他来到了我们中间。”

  维尼奇乌斯身上开始发生奇怪的变化。他对周围的掌握似乎在渐渐消逝,所以,虽然他听到了每一个字,可他并不能把这些字凑到一块儿。这个谜题里有太多的碎片碰撞到了一起,他一时半刻说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自己出了什么状况,他无法将心思集中到现实、认知和判断上来。让他相信那个老人说的话绝无可能;不过他毫无疑惑地知道,这个人不可能是个撒谎的人。他对自己辩解道,“假定他不是一个亲眼见证者,我就得对我的推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他是不是睡着了?是不是在做梦?这是不是一个幻象?不,这不可能是幻象,他瞧见了默不做声的人群,瞧见了篝火和火炬。他闻到了灯芯油线上和灯笼里灼热呛人的油脂气味。那块大石头——也许是一块墓碑——上面站着那位老人,他弯腰驼背,身形佝偻,一颗秃顶的,微微颤动的脑袋在双肩中间摇摇摆摆,他几乎是在步履蹒跚地踏进他自己的墓室边缘——可就是他也不能发誓自己是清醒地见到了基督。

  可是,不管似乎多么不靠谱,有一样却是清楚的:他看见泪水慢慢地落进那人花白的胡须中,他判断那张皱纹满面的脸上感情有多深,评估那副脆弱的身躯里锁住的信仰和信念是多么无懈可击,听着根植于他的讲述里的痛苦细节——除非曾经亲身经历过,否则这样的细节没人能捏造得出来,他知道,他怀疑不了他。

  “我看见了。”那个人重复道,维尼奇乌斯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我在那里。”

  然后他接着讲了下去,一直讲到基督带着那幅肉身上天堂,他必须时时停歇一下,因为他的叙述细致详尽,不过他所描绘出的画面就像是凿刻在石头上一样完整和历久弥新。听众们听得着了迷,犯了痴,入了神。他们把兜帽推到脑后,想更清楚地听到他说的话。他们的专注凝视将他们带入了另一个时代,他们被神奇地带到了加利利,一边和众位使徒在橄榄树丛中徜徉,一边聆听主的教诲。这片静谧的坟场突然成为了提贝里亚湖,成为了朱迪亚,基督亲自站在远远的河岸上,就和约翰从渔船上第一次看到他时的那样。他们在清晨的薄雾下被及时摆渡了回去。他们和他的追随着中最年轻,最和善的弟子约翰在一起,约翰这时称呼他为他们的弥赛亚,称呼他为可以将他们带向和平,带向自由的神的使者。纯朴的彼得从船板上跳了下来,疾速来到他的身前,亲吻着他脚下的土地,他们凝固、痴迷的面庞显示出他们每一个人都走进了另外的现实中,从平凡的生活中飞升了,忘怀了真实的时空,心中涌起了言语难以描述的无穷爱戴和无尽欢乐。显然,在彼得颇具魅力的讲述中,他们中有人体验到了种种幻象。当彼得说起在基督升天堂时,云彩如何从空中降落,如何在他脚下形成了阶梯,如何让使徒们看不到他,说着这些的时候,所有的眼睛都满怀希望地盯着星空上的云层。他们真的是在等待他们的救世主重现人间,回到他们中来吗?他们真的是在等待他从天堂上走下来,看看这个老使徒是怎么牧养他托付给他的羊群,等待他赐福给彼得和他们吗?

  维尼奇乌斯知道,这个时候,罗马对于他们已不存在,那里没有帝国,没有宗教,没有征战。再没有疯狂发癫的皇帝,也没有任何的神庙、神明或者异教徒存在于他们的世界,只有基督,只有他充溢着大地、海洋、天穹和一切存在。

  在诺门塔那大道两侧零零星星远远散落的民居里,公鸡开始打鸣,宣示时间到了子夜,基隆一步一蹭地靠近那年轻的贵族旁边。

  “哎,大人。”他悄声说道。“在那个老头后面,我看见了厄尔巴努斯,他旁边还有一个姑娘。”

  年轻的战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立即警醒,仿佛突然被人从沉沉的睡梦里拽了出来。他望向基隆指着的地方,看见了吕基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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