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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一些旧场景,一些新人物(3)

  这些话他说得又慢又清晰,莫奇太太歪着脑袋听着,眼珠往上翻(像仍然在那儿找答案似的),他停下来,她就又活跃起来,以令人吃惊的口才滔滔不绝说开来。

  “哦!就这些了,是吗?”她手里的小剪刀不停地修着他的连鬓胡须说道,那剪刀绕着他脑袋亮光四射,“很好,很好!实在是个长长的故事,结尾应该是‘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着’;是不是?啊!那赎物游戏是怎么做来着?我爱我的心上人为了一个E,因为她迷人(Enticing);我恨我的心上人为了一个E,因为她已订婚(Engaged);我把我的心上人比做一个E——美妙(Exquisite);我劝我的心上人做一件E——私奔(Elopement);她的芳名是E开头的爱米丽(Emily);她就住在E为首的东方(East)?哈!哈!哈!科波菲尔先生,我是不是轻佻?”

  她贼兮兮地看着我,不等我回答,也不等她自己喘一口气又往下说道:

  “嘿!如果我伺候过一个无赖,那就是你,斯梯福兹。如果我懂得所有世人的心事,我就懂得你的心事。我告诉你这个,你听到了吗,我的宝贝,我懂得你的心事,”她往下看看他的脸,“现在,你可以逃开了——就像我们在宫廷里说的那样——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愿意坐下,我就为他修理一番。”

  “你怎么想,雏菊?”斯梯福兹起身时笑着问道,“你要打扮一下吗?”

  “谢谢,莫奇小姐,不是今晚。”

  “不要说不,”那小女人看着我的那样子就像个鉴赏家,“眉毛再浓点吧?”

  “谢谢,”我答道,“以后再说吧。”

  “把它往外移八分之一时,”莫奇小姐说道,“我们可以在两个星期里来做好这事。”

  “不,我谢谢你,现在不做。”

  “来稍稍打扮一下吧,”她请求道,“不?那么,让我们把架子搭好,来修修胡子吧。来吧!”

  我拒绝时不禁脸也红了,因为我感到正触到我的弱点了。莫奇小姐看出我眼下无意请她做什么修饰,也不为关于那小瓶的花言巧语而动心(她把那小瓶举到她一只眼前来加强蛊惑力),便说我们应该尽早开始,然后请我扶住她从高处下来。在我帮助下,她轻快地跳下来,就把她的双下巴往软帽里塞。

  “费用,”斯梯福兹说道,“是——”

  “五先令,”莫奇小姐答道,“极便宜,我的小鸡。我是否轻佻,科波菲尔先生?”

  我很客气地回答说一点也不。可是,见她像馅饼贩子那样把两个半克朗抛起、抓住后再扔进衣口袋,并朝它一拍发出很大声响,我觉得她真有点轻佻。

  “这是钱箱,”莫奇小姐说道。她又站到椅子边,把先前拿出的各种小东西装回口袋里,“我把所有的道具都收好了?好像都收好了。像高个儿奈德·皮特伍德那样可不行,别人把他带到教堂去‘和什么人结婚’,他却说‘把新娘忘在后面了。’哈!哈!哈!奈德是个坏东西,但很可笑!喏,我知道我会让你们伤心了,可我非走不可。鼓起你们所有的勇气,试着来忍受吧。再见,科波菲尔先生!当心你自己吧,愚忠的骑士!我多啰嗦呀!这都得怪你们两位。我饶恕你们了!Bob―Swore——刚学法文的英国人就这么说‘晚安’,还觉得挺像英文呢。Bob—Swore,我的小鸭们!”

  她肩上挎着那口袋,一面摇头晃脑,一面喋喋不休,就这么摇晃到门口;她在门口停下又问,她是否应把她的头发留给我们一把。“我是否轻佻”这话补在那建议后作为注脚,然后她才摸着鼻子走了。

  斯梯福兹大笑,笑得连我也受感染而不得不笑;虽说如果没有这诱因,我不敢肯定我会笑。笑了一阵后,就笑到不能再笑了,这时他告诉我说,莫奇小姐交际很广,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处。他还说,有人把她当做玩物开心捉弄,不过她很精明,非常敏锐,她的智慧之长正和她的胳膊之短成反比。他又说,她说她在这儿、在那儿、在一切地方,这话一点也不假,因为她出入各处,四处招徕顾客,认识不少人。我问他,她人品如何,是否不好,是否正确付出理解同情心。我问了两三次,也不能使他注意这问题。我忘了或不愿再重复。而他津津乐道地大谈她的一些本事和收入,还说她是个科学的放血专家,如果我什么时候要做这种手术时可以去找她。

  那晚我们谈来谈去都是围绕她。我下楼回去睡觉时,斯梯福兹在楼梯上俯过栏杆对我叫道:“Bob Swore。”

  我来到巴吉斯先生的房子,却见汉姆在房前踱来踱去,我感到奇怪。更叫我感到奇怪的是听他说到小爱米丽在屋里。我当然就问他,为什么他不进去却一个人在外头走来走去。

  “嘿,你知道,卫少爷,”他犹疑地答道,“她,爱米丽,是在和一个人在里面谈话呢,”

  “我想,”我笑着说道,“这就是你在这儿的原因了,汉姆。”

  “嘿,卫少爷,一般说来是这样的,”他说道,“不过,你知道,卫少爷,”他压低了嗓门很严肃地说道,“这是个女人,少爷,一个年轻女人,这是爱米丽偶然认识就不应再交往的一个女人。”

  听到这话,我便想到几小时前我见过的那个跟踪他们的黑影。

  “这是个穷女人,卫少爷,”汉姆说道,“受到全镇的作践。大街小巷的人都作践她。就连埋在墓场里的死人也不像她那样遭人厌恶。”

  “今晚我们在沙滩上相遇后,汉姆,我看到的就是她吗?”

  “盯着我们?”汉姆说道,“好像是这样,卫少爷。那时我不知道她在后面呢,少爷,可后来她偷偷来到爱米丽的小窗前,看到灯亮后,就低声叫:‘爱米丽,爱米丽,看在基督分上,用女人的心肠对待我吧。我从前和你一样呀!’卫少爷,这话听起来也正经呀!”

  “的确是的,汉姆。那爱米丽又怎么办呢?”

  “爱米丽说:马莎,是你?哦,马莎,竟是你呀!——她们曾一起在欧默先生那里共事做工很长一段时间。”

  “我现在记起她了!”我想起第一次去时见到的两个女孩,她就是其中之一;我叫道,“我记得很清楚了!”

  “马莎·恩德尔,”汉姆说道,“比爱米丽大两或三岁,和她一起上过学呢。”

  “我从没听说过那名字,”我说道,“我不想岔开你的话。”

  “就为了那,卫少爷,”汉姆继续说道,“几乎一切都在这句话里头了,‘爱米丽,爱米丽,看在基督的分上,用女人的心肠对待我吧。我以前和你一样呀!’她想和爱米丽说话,可爱米丽不能那么做,因为爱她的舅舅回家了,他不愿——不,卫少爷,”汉姆很诚恳地说道,“他是那么有德性,那么善良,就是把沉到海底的财宝全给了他,他也不能看到她俩并肩待在一起。”

  我感受得出这话多真实。我立刻像汉姆一样全明白了。

  “爱米丽就在一张纸片上用铅笔写了,”他往下说道,“再交给窗外的她,要她带到这儿来。‘把这纸片,’她说,‘交给我的姨妈巴吉斯太太,因为爱我,她会把你留在火炉边,等舅舅出门后,我就可以来了。’她又把我告诉你卫少爷的那番话一字一字说给我听,求我带她来这里。我有什么办法呢?她本不应该认识这种人的,可她的眼泪淌下时,我又无法拒绝她。”

  他把手伸进那件粗糙的外衣前襟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只好看的小钱包。

  “就算她眼泪淌到脸上时我能拒绝她,卫少爷。”汉姆温柔地把那小钱包托在他粗糙的大手掌中说道,“当她把这东西交给我叫我替她保管时——我又知道她为什么带着这玩艺——我又怎么能拒绝她呢?这么一个好看的玩艺!”汉姆看着钱包若有所思地说道,“里面有这么一点钱,爱米丽,我亲爱的。”

  他把钱包又放回怀里去后,我紧紧地握住他手,因为我觉得这比说任何话更能充分表达我的心意。于是,有那么一两分钟,我们一言不发地踱来踱去。后来,门开了,皮果提出现了,她向汉姆招手示意让他进去。我本想躲开,她却赶上来,请我也进去。我本想避开她们待着的房间,可她们就待在我曾多次提到过的那间瓦顶下的厨房里。而住宅门一开就是厨房,我还来不及考虑去哪就发现自己已和她们在一起了。那个少女——我在沙滩上见到的正是那个少女——在靠近火炉的地方。她坐在地上,头和胳臂放在一把椅子上。从她那姿态看来,我想爱米丽刚从椅子上起身,可怜的人也许把头在爱米丽的膝盖上枕过呢。那少女的头发盖住了脸,也许是她亲自弄乱的吧,反正我不能看清她的脸。不过,我看得出她很年轻,白肤白净。皮果提哭过,小爱米丽也哭过。我们刚进去时,没人做声,在那一片沉寂中,碗柜旁那只荷兰钟的嘀嗒声似乎比平常响两倍呢。

  爱米丽先说话了。

  “马莎想,”她对汉姆说道,“想去伦敦。”

  “为什么要去伦敦?”汉姆马上问道。

  他站在她们中间,又同情又嫉妒地看着伏在那里的少女。他同情她的伤心,嫉妒她拥有他深深爱着的那个人的那么多友情。我永远对这情景记得刻骨铭心。他俩都用很柔和、很低的声音说话,但很清楚,好像她生病了一样。

  “那里比这里好,”第三个声音——这是马莎的声音,虽然她仍一动不动——高声说道,“那里没人认识我。而这里谁都认识我。”

  “她要到那里干什么呢?”汉姆问道。

  她抬起头,茫然四顾了一会又低下头;她用右臂绕住自己的脖子,像个因发热或受伤而痛得扭来扭去的女人。

  “她要走正路了,”小爱米丽说道,“你不知道她对我们说过什么。他知道吗?——他们知道吗,姨妈?”

  皮果提同情地摇摇头。

  “我要去试试,”马莎说道,“如果你们肯帮我离开的话。我在哪儿也比在这儿好。我说不准会好起来的。哦!”说罢,她浑身可怕地发起抖来,“让我离开这些街巷吧,这儿全镇的人打我还是孩子起就认识我了!”

  爱米丽把手向汉姆伸去,我见后者把一个小帆布袋放到她手里。她以为是她自己的钱包,接过后就往前走了几步;可是一发现不是的,她又回到已退到我身边的他那里,把那小帆布袋给他看。

  “这都是你的呀,爱米丽,”我听见他说,“凡是我的全都是你的呀,我亲爱的。不给你用,我就不快活!”

  她眼中又充满了泪水,可她转过身朝马莎走去。她对马莎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她弯下腰,把钱放进马莎怀里。她低声又说了些什么,还问够不够用。“用不完呢。”对方答道,然后握住她的手吻起来。

  然后,马莎站了起来,披上头巾并用头巾掩住脸而大哭起来,慢慢挪向门口。在离开前,她停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又像是要转过身来。可是她没说出任何话来,只是在头巾下发出一种低微的哀哀呻吟。她就这样走了。

  刚关上门,小爱米丽急急看看我们三个,便用手捂住脸呜咽起来。

  “别这样,爱米丽!”汉姆轻轻拍着她肩头说道,“别这样,我亲爱的!你不该这样哭呀,亲爱的!”

  “哦,汉姆!”她还那么伤心地哭着叫道,“我不像一个女孩应该做到的那么好!我知道,有时我没有我应有的感激之心!”

  “有的,有的,你有,一定有!”汉姆说道。

  “没有!没有!没有!”小爱米丽呜咽着摇头叫道,“我不像一个女孩应该做的那么好!不像!不像!”

  她还一个劲哭,好像她的心都裂开了。

  “我太作践你的爱情了。我知道我是这样的!”她呜咽道,“我老和你闹别扭,对你常变心,实际上我根本不该那么做,你从来都不那么对我。我为什么老对你那样呢,实际上我只应当想怎么感谢你,怎么让你开心呀!”

  “你总让我开心,”汉姆说道,“我亲爱的!看到你,我就开心。想到你,我一天到晚都开心。”

  “啊,那不够呀!”她叫道,“那是因为你好,而不是因为我好呀!哦,我亲爱的,如果你爱上另一个人,一个比我更坚定、更可贵的人,一个全心全意爱你而不像我这么轻浮易变的人,你也许会更幸福呢!”

  “可怜的好心人儿,”汉姆小声说道,“马莎把她弄得昏头了。”

  “姨妈,”爱米丽呜咽道,“请你来呀,让我枕在你身上吧。哦,我今晚好伤心,姨妈!哦,我不像女孩应该做的那么好。我不是的,我知道。

  皮果提已赶到火炉前的椅子上坐下,爱米丽跪在她身边,搂住她脖子,诚恳地抬头望着她的脸。

  “哦,姨妈,千万想办法帮我呀!汉姆,亲爱的,想办法帮我呀!大卫先生,念旧日友情,请一定想办法帮我!我要做一个比现在的我好得多的女孩。我要有比现在有的百倍的感激之心。我要更深切感到:做一个好人的老婆,过一种平静生活,是多么幸福。唉呀,唉呀!哦,我的亲人们!我的亲人们!”

  她把头垂在我的老保姆的胸前,渐渐才不再那样半孩子气半成人样痛苦悲哀地恳求(我觉得,她那种样子比其它样子更自然,更适合她的美貌),而只静静哭泣。我的老保姆则像拍抚一个婴儿那样拍抚她。

  她一点点平静下来,我们就都来安慰她;一会儿说打气的话,一会儿和她开个小玩笑。终于,她抬起头来和我们说话了。我们这么说呀,一直说到她面露出微笑,然后大笑,终于怀着羞意坐起来。皮果提为她把散开的鬈发挽好,给她擦干眼泪,把她收拾得又那么整齐,这下就能免得她舅舅在她回家后会追问他的宝贝心肝为何流泪了。

  那天晚上,我看到我过去从未见她做过的事。我看到她天真地吻她未婚夫的脸,并渐渐向他那壮实的身躯靠拢,好像那是她最可靠的支柱一样。在下弦月月光下,他们一起走去,我心中暗自将他们和马莎的离去做比较。我从后面看他们,发现她双手握住他胳臂,靠他更近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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