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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上卷(12)

  “别这么叫我!不行!别当大家的面这么叫!最好是称呼我子爵!这会给你一种骑士的感觉,路易十三和软皮高统靴式的风度,这样我很高兴!是的,我的好朋友,这是一位以前的女友,她不可爱吗?”——他用手托着她的下巴,“向这些先生们致意!他们都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们的公子!我经常同他们来往,是为了让他们任命我做驻外大使!”

  华娜斯小姐叹息着说:

  “你简直是疯了!”

  她请杜萨迪耶将她送到住所的门口。

  阿尔努看着他们两人离开,随后转向弗雷德利克说:

  “你喜欢华娜斯小姐吗?不过,你在男女的事情上很不直率,总是扭扭捏捏的,我相信你是将爱情藏在了心里。”

  弗雷德利克脸色变得苍白,坚持说自己什么也没有隐藏。

  阿尔努回答:

  “大家是没有看见你有情妇。”

  弗雷德利克很想随口编出一个名字来。但是他怕流言蜚语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于是他回答说,他真的从来没有情妇。

  画商责怪他说:

  “今天晚上,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像别的男人一样,带一个女人回去?”

  弗雷德利克不耐烦地回答:

  “好哇,你自己呢?”

  “啊!我嘛,我的小伙子!这同你不一样,我家里有女人亲热,我要回到她身边去!”

  他叫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消失不见了。

  两位朋友步行走着,一阵东风吹来。他们互相都不讲话。戴洛里耶后悔没有在一家杂志社的经理面前显露一下自己的才能,弗雷德利克闷闷不乐,一直沉浸在忧郁之中。最后,他说,这样的娱乐场所对他来说真是没有意思。

  “这能怪谁呢?如果你不撇开我们去找阿尔努该多好!”

  “唉!我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徒劳无益的!”

  但是书记官有他自己的理论。他认为要想得到什么东西,就需要有强烈的获取的愿望。

  “然而,你自己,刚才……”

  戴洛里耶突然停止下来,打断他的影射说:

  “我一点也不在乎此事,难道我要让女人来羁绊自己吗?!”说完他就竭力指责女人们的矫揉造作、她们的荒唐和愚蠢,总之,他不喜欢她们。

  弗雷德利克说:

  “你别装腔作势吧!”

  戴洛里耶沉默着,随后,他突然说:

  “你愿意拿一百法郎打赌吗?我可以‘搞上’第一个经过这里的女人。”

  “好!我同意!”

  第一个过来的女人是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乞丐,他们失望了。当来到里伏利街中心时,他们发现了一位高个子姑娘,手上拿着一个小文件夹。

  戴洛里耶立即走到一座拱廊下面与她攀谈。她突然转向杜伊勒里宫那边,不一会儿又来到赛马广场,她往左右看了看,接着奔向一辆出租马车,戴洛里耶在后面追上她了。他走到她的身边,一边同她讲话,一边做着示爱的手势。最后,高个子姑娘终于同意挽着他的胳膊,他们沿着码头继续朝前走。随后来到了沙特莱高地,至少有二十分钟,他们并肩在人行道上散步,就像值勤的一对哨兵一样。可是,他们突然又穿过交易所桥、花卉市场、拿破仑码头。弗雷德利克跟在他们后面。戴洛里耶让他明白他妨碍了他们,他只需以他为榜样,也去找上一个。

  “你还有多少钱?”

  “两个一百苏的硬币!”

  “够了!再见!”

  看着本来是一场胡闹的滑稽剧,最后竟然成功了,弗雷德利克感到异常惊奇。他想:“他是在嘲笑我,如果我继续跟上去?”戴洛里耶可能会相信他是在忌妒这种爱情?“好像我是没有这样一种爱情,其实,我的那一份才一百倍的稀有,更高贵,更强烈一些!”一种无名之火催促着他,他来到了阿尔努夫人的门口。

  外面的窗户没有一扇是属于她家的。这时,他把眼睛直盯着正面的房子——好像如此一看,就可以让墙壁裂开,可以窥见里面的一切。现在,她可能已经睡觉了,平静得犹如一朵沉睡的鲜花,她的漂亮的黑头发散落在枕头的花边之间,嘴唇半闭着,头枕在一只光溜溜的胳膊上。

  阿尔努的头出现在他眼前,他赶快走开,以逃避这一幻觉。

  戴洛里耶的劝告又浮现在他的记忆中,他想着很可怕。于是,他来到街上流浪。

  当一位行人走过来的时候,他设法辨认他的相貌。不时地,一道光线穿过他的两腿之间,在石板路面上划出了一个四分之一的大圆圈;在阴影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穿着高统皮靴,提着一只灯笼。在某些地方,风吹动着壁炉的铁皮管子,远远地发出的声响,同他头脑里的嗡嗡声搅和在一起,他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空中传来的模模糊糊的舞曲。他行走的步伐维持着这种醉态,结果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协和桥上。

  这时,他回想起了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从她家出来,由于希望同她拥抱一下,心跳得很厉害,他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下。而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天空中有大块大块的乌云飞过来,一直向月亮的表面飞去。他凝视着月亮,想象着宇宙浩瀚无边,感慨生命的渺小和卑微,人生的一切是那么的空虚。天又亮了,他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半睡半醒的,晨雾浸湿了他的衣服,两眼充满了泪水,他心里想,为什么不尽快结束这一切呢?只需要做一个动作就行了!他那沉重的额头拖着他向前走去,他看见他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弗雷德利克俯下了身子。面前的栏杆有点宽,由于太疲倦了,他不想试着跨过去。

  一阵恐怖袭上心头。他重新走向大街上,倒在一张凳子上靠着。巡警过来将他弄醒,相信他是头天晚上“饮酒作乐地疯狂了一夜”。

  他又开始朝前走,但是,已经感觉到很饿,街上的餐馆又都关着门,他就来到巴黎中央菜市场的一家小酒吧里吃了一点夜宵。吃完后,他觉得时间还早,就在市政厅周围闲逛,一直逛到八点一刻。

  戴洛里耶早已把他的那位烟花女子打发走了,他经常坐在房间中间的一张桌子上写东西。大约四点钟左右,西伊先生进来了。

  由于杜萨迪耶牵线,他昨天晚上勾搭上了一位太太,他甚至用车子将她同她的丈夫一起一直送到她家的门口。然后,她给他定好了下次约会的时间。他走出她家的大门,但还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

  弗雷德利克说:

  “你要我怎么做呢?”

  于是,这位贵族子弟就东扯西拉地胡诌起来,他谈论起了华娜斯小姐,讲到了安达卢西亚女人,以及所有其他的女人。最后,他拐弯抹角,迂回地说出他拜访的目的:由于相信朋友的谨慎,他来请求他帮忙办一件事情,此后,他就把自己确确实实地看做是一个大男人了;弗雷德利克没有拒绝他。他把这个故事讲给戴洛里耶听,但有关他个人的一段事情,他没有如实告诉他。

  书记官觉得他现在这样很好,这种尊重别人劝告的表示使他的心情感到更为舒畅。

  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一种兴致,所以从第一天起,他就勾搭上了克莱芒丝·达维屋小姐,她是一名给军服刺金绣的女工,是一位最温柔的女子,身材像芦苇一样苗条,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不断地感到惊诧。书记官欺负她天真老实,直到使她相信他曾经获得过勋章。每当他们私下相会的时候,他总喜欢在他的外套上装饰佩戴着一条红带子,但是一到公众场合露面时,就将它摘下来,并说是免得他的老板看到了不舒服。此外,他同她保持着距离,像一位奥斯曼帝国时期的总督一样,让她爱抚,同时笑着称她为“平民的女儿”。她每次见面时都给他带来一束紫罗兰花。弗雷德利克不想要这样的一种爱情。

  然而,当他们手挽着手,一起出门去班松或者去巴里约的工作室时,他总是感受着一种奇怪的忧郁。弗雷德利克也不知道,一年以来,每逢星期四的时候,当他刷净指甲,准备去什瓦卓尔街阿尔努家吃晚饭时,这会让戴洛里耶多么痛苦!

  有一天晚上,他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刚刚走了,又远远地看见余索奈站在阿尔科尔桥上。这位浪子开始打手势喊他,等弗雷德利克下到五层楼后,他说:

  “有一件事:下个星期六,二十四号,是阿尔努太太的生日。”

  “怎么回事,她的名字不是叫玛丽吗?”

  “也叫昂热尔,管它叫什么呢!大家将在他们圣·克卢乡间的别墅里庆贺她的生日;我奉命来通知你,下午三点钟有一辆车在杂志社门前等你!就这样说定了,对不起,打搅你了!我还有好多地方要通知呢!”

  弗雷德利克还没有转过脚跟,他的看门人就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党布罗斯先生和夫人敬请弗雷德利克·莫罗先生于本月二十四号星期六来共进晚餐。——请回复。”

  “太迟了。”他想。

  然而,他还是把信给戴洛里耶看了,后者看后大叫起来:

  “啊!总算盼到了!可是,你的样子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这是怎么回事?”

  弗雷德利克稍微犹豫了一下说,他在这一天另外还有一个邀请。

  “请你赶快把什瓦卓尔街那边的邀请推掉,别再糊涂了!如果你为难,我替你答复。”

  书记官用第三人称写了一封接受邀请的回函。

  由于从来没有见识过上流社会,而只是凭借自己妄想得到它的一种热情,他想象这个社会是一种人为的创造物,根据数学规律进行活动。在城里去吃一顿晚饭,同一位有职业的人相识,面对一个漂亮女人的微笑,这一切能够通过互相演变的一系列行动而获得巨大的结果。巴黎的某些沙龙,就像那些机器一样,将自己吞进去的原料,创造出高出一百倍的价值。他相信那些给外交官们出主意的高级妓女和通过阴谋手段而获得的有钱的婚姻,还相信苦役犯人的天才以及在强权之下的被迫屈服与顺从。最后,他认为同党布罗斯保持经常来往是有好处的,他讲得如此头头是道,弗雷德利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但是,既然是阿尔努太太的生日,那么他至少也得给她送一件礼物,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要送一把女式小阳伞,以弥补他那次因笨拙的举动而弄坏了的那把小阳伞。正好,他发现了一把亮色的真丝女式小阳伞,雕刻有象牙小手柄,是地道的中国货。可是这把伞标价一百七十五法郎,而他身上一个苏也没有,甚至在预支下一个月的钱过生活。然而,他还是想买,坚持要买,尽管他极不情愿,但还是硬着头皮向戴洛里耶求援。

  戴洛里耶回答说他没有钱。

  而弗雷德利克强调说:

  “我等着钱用,急于等着钱用!”

  当听见另一位用同样的借口来推托时,他不禁大发雷霆:

  “有时候,你不是也能够……”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书记官明白了。他从自己的存款中取出了他所需要的数目,然后一个法郎一个法郎地点给他说道:

  “我不要你的收据,因为我靠你生活。”

  弗雷德利克高兴得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说了很多亲切的话语。戴洛里耶的表情冷冰冰的。到了第二天,他就看见钢琴上面有一把女式小阳伞。

  “嗨!原来是为了买这玩意儿!”

  弗雷德利克羞怯地回答:

  “我可能要把它退掉。”

  一个偶然的巧合帮了他的忙,当日傍晚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带黑边的便笺,是党布罗斯夫人写来的,信中向他报告了一位叔叔去世的消息,她不得不推迟同他见面的日期,请他谅解。

  他两点钟就来到了杂志社的办公室。阿尔努头一天就动身走了,没有等他坐车一起走,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去乡下呼吸新鲜空气。

  每年,当春回大地,树上刚长出嫩叶的时候,连续好几天,他每日早晨都要溜出户外,在田野上长时间地行走,在农庄里喝着新鲜的牛奶,和乡下的女人寻开心,打听庄稼的收成,用手绢把一些生菜带回家里。最后,他实现了很久以来的梦想,在乡下买了一栋房子。

  当弗雷德利克正在同店铺伙计讲话的时候,华娜斯小姐出现了,由于没有看见阿尔努,她很失望。他可能还要在那边呆两天,伙计建议她到那边去,她说不能去;伙计建议写封信,她又害怕信会丢失。弗雷德利克自愿提出亲自帮忙送去,她赶紧写了一封,并请他在转交信件的时候,不要让别的人看见。

  四十分钟后,他在圣·克卢下了船。

  他家的房子离桥有一百多步,建在一座小山丘的半山腰上。花园的围墙被两排菩提树遮隐着,一大片草坪一直铺到了河边。栅栏的门开着,弗雷德利克走了进去。

  阿尔努躺在草坪上,和一胎出生的几只小猫在玩耍。这种消遣方式似乎完全吸引住了他。华娜斯小姐的信将他从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中唤醒过来。

  “见鬼,见鬼!这真是烦死人!她说得有道理,我应该去一趟。”

  看完后,他将信往口袋里一塞,很高兴地带着弗雷德利克去看他的房地产。他什么都让他看:马厩、库房、厨房。客厅在右面,靠巴黎这一边,朝向一条木结构的遮阳游廊,上面爬满了铁线莲枝藤。然而,在他们头顶上空,回荡着一阵华彩乐曲,这是阿尔努夫人在唱歌取乐,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在练习乐谱中的高低音阶、颤音和琶音。有一些很长的音符似乎是悬在半空中一样,而另外一些音符又陡然降下来,就像瀑布倾泻下的水珠一样。她的声音透过百叶窗,打破了周围的沉寂,冉冉地升向蓝色的天空。

  当乌德里先生和夫人以及两位邻居来拜访时,她突然停了下来。

  接着,她亲自来到台阶,当走下楼梯时,他发现了她的脚。她穿一双敞口的小皮鞋,金褐色的皮子,系三条横带子,在她的袜子上排成了一个金色的小格栅。

  客人们都到了。除了律师勒富舍之外,其他的都是每周四的客人。每位都带了一件礼物:迪特梅尔送的是一条叙利亚围巾,罗桑瓦尔德送的是一本抒情歌曲集,布里厄送的是一幅水彩画,宋巴斯送的是一张自己的漫画,白勒兰送的是一幅木炭画,画的是一种死神舞死神舞亦称骷髅舞,是中世纪流传下来的一种绘画艺术。,想象丑陋、画法庸俗、极为难看。只有余索奈什么礼物也没带。

  弗雷德利克等别的人都送完了之后,才赠送了他的礼物。

  她向他表示感谢。于是,他回答说:

  “不过……这差不多算是还债!我非常抱歉!”

  她接着问:

  “抱歉什么?我不明白!”

  阿尔努拉着他的手说:

  “走吧,入席啦!”

  随后,对他耳语着道:

  “你呀,一点也不机灵!”

  没有什么比餐厅更赏心悦目的了,整个粉刷成水绿色。在一端摆放着一座石雕仙女,仙女的脚拇指浸泡在一个贝壳形的水盆里。通过打开的窗户,可以欣赏到整个花园和长长的草坪;草坪的一边有一棵苏格兰古松,树皮差不多脱掉了四分之三;一堆堆的花参差不齐地凸现在草地上;在河那边,布洛涅、勒伊、塞夫尔、默东的森林向外自然展开,形成一个宽大的半圆形。在对面的栅栏前,有一只帆船在逆风航行。

  客人们起初谈论着眼前的景物,随后又谈起了一般的风景。正当大家谈兴正旺的时候,阿尔努的管账先生送来了一封信请他去,他当即吩咐听差在九点半钟左右准备好一辆四轮马车。

  阿尔努夫人问:

  “你愿意我跟你一起回去吗?”

  他一边鞠躬,一边答道:

  “那当然好!你知道,夫人,没有你,我是无法生活的!”

  大家都称赞她有这么好的一位丈夫。

  她指着她的小女儿温柔地说:

  “啊!这是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然后,谈话转向了绘画。大家谈起了雷斯达尔雷斯达尔(约1628—1682)是荷兰的一位著名的风景画家。,阿尔努正希望用他的作品来赚一大笔钱,白勒兰问他,上个月从伦敦来了一位著名的画商,名叫萨余尔·马提亚斯,给他送来了两万三千法郎的买卖,这是不是真的。

  他转向弗雷德利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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