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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中卷(18)

  西伊的脸色变得惨白,看上去很可怕。他的剑梢在颤抖,好似一条马鞭子。他的头向后一仰,两条胳膊向两边分开,仰面昏倒在地上。约瑟夫把他扶起,一边将一只装有鼻烟的小瓶子塞在他的鼻孔下面,一边使劲摇动他。子爵重新睁开眼睛,然后,像一个被激怒的狂徒,突然奔向他的剑。弗雷德利克紧握着他的剑,等着他,眼睛注视着,手高高扬起。

  “住手!住手!”

  马路那边有一个声音喊着,同时听见了马奔跑的声音,一辆双轮轻便马车驶过来,车篷顶折断了一些树枝。一个男人探出车外,摇动着一条手帕,总是喊:“住手!住手!”

  德·科曼先生以为是警察来干预,举起他的手杖。

  “结束吧!子爵流血了!”

  西伊回答:

  “我?”

  实际上,他摔倒时,擦破了左手的拇指。

  公民补充说:

  “那是摔伤的。”

  男爵假装没有听见。

  阿尔努从马车里跳出来。

  “我来得太晚了!没有,还不晚,谢天谢地!”

  他紧紧地把弗雷德利克抱在怀里,摸着他,吻着他的脸。

  “我知道原因了,你要为你的老朋友辩护,这太好了!这实在难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你太好了!太善良了!啊!我亲爱的孩子!”

  他两眼凝视着他,流出了热泪,同时幸福地笑了起来。男爵转向约瑟夫说:

  “我想,在这个家庭的小小的团聚中,我们是一些多余的人了,闹剧该结束了,对吗,先生们?——子爵,将你的手臂斜挂着,瞧,我的围巾在那儿。”接着,他又做了一种命令的手势说,“好了,好了!不用记仇了!应该如此!”

  两位对手软绵绵地互相握着手,随后,子爵、科曼先生和约瑟夫从一边消失了,弗雷德利克和他的朋友一起从另一边走了。

  因为不远处是马德里酒店,阿尔努请大家到那里去喝一杯啤酒。

  勒冉巴尔说:

  “我们甚至可以吃午餐。”

  但是,杜萨迪耶没有兴趣吃午餐,他们就在花园里随便喝了一点冷饮。大家都感到了这种幸福结局后的快乐。可是,公民对于在这种关键时候中断决斗感到很生气。

  阿尔努是从勒冉巴尔的朋友——一个名叫龚潘的人那里得知这一消息的,由于内心的冲动,他跑去阻止这场他认为是由于自己而引起的决斗。他请弗雷德利克给他详细讲述一下事情的经过,弗雷德利克被他这种细腻的温情所感动,不想再去增加他的这种幻觉,于是说道:

  “我求求你吧,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

  阿尔努觉得这种有意的保留很高雅,随后,就像他平日的那种轻浮一样,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有什么新消息吗,公民?”

  于是,他们开始谈起了汇票、期货。为了更方便,他们甚至走开,到另一张桌子上窃窃私语起来。

  弗雷德利克听出了这样一些话:“你去代我签个名……——行!但是,你,真的同意了……我最后已经谈到了三百!——这桩生意,太漂亮了,说真的!”总之,很显然,阿尔努同公民在暗地里做着很多不光彩的事情。

  弗雷德利克想提醒他关于那笔一万五千法郎的款子。可是,他刚才的那种行为和态度让人不便去指责他,甚至最轻微的指责。此外,他现在感觉到很累,这个地方也不太合适提及,此事就留着改日再说吧!

  阿尔努坐在一棵女贞树的阴影下面,正在愉快地抽着烟。他抬起眼睛看着所有朝向花园开着的一小间一小间茶室的门,说他以前经常到这里来。

  公民笑答:

  “那一定不是一个人吧?”

  “当然!”

  “你太风流了!还是一个有妻室的人!”

  阿尔努还嘴道:

  “算了吧,你自己呢!”

  然后又带着一种宽容的微笑说,“我甚至可以肯定你这小子在什么地方一定会有一个房间,专门在那里接待一些年轻的姑娘。”

  公民只是挤了挤眉毛,承认这是真的。于是,这两位先生各自陈述他们的爱好:阿尔努现在更喜欢少女和女工;勒冉巴尔讨厌那些矫揉造作的女人,把注重实在放在首位。但瓷器商人得出的结论是,不要把女人看得太认真了。

  “然而,这小子却爱他的太太!”弗雷德利克回到家里后这样想道,他觉得他是一个不诚实的男人。他怨恨他,抱怨这场决斗,似乎是为了他,他刚才去拿自己的性命进行冒险。

  不过,他非常感激杜萨迪耶的忠诚,在他的恳求下,这位伙计不久就每天来看他。

  弗雷德利克借给他一些书看:梯也尔梯也尔(1797—1877),法国政治家,历史学家,第三共和国首任总统。著有《法兰西大革命史》和《执政与帝国史》。、杜洛尔杜洛尔(1755—1835),吉伦特派议员,后弃政从文,著有《巴黎史》、《信仰史》。、巴朗特巴朗特(1782—1866),当过外交官,后弃政从文。、拉马丁的《吉伦特派史》《吉伦特派史》是法国政治家、诗人拉马丁的作品,成书于1847年。。这位正直的小伙子热情地听着他的讲解,接受他的观点,就像接受一位老师的观点一样。

  有一天晚上,他惊慌失措地到来。

  早上,在大街上,有一个人在拼命地跑,一下撞到了他身上,他认出这是塞内卡尔的一位朋友,他对他说:

  “他刚才被抓了,我得躲一躲!”

  这事千真万确,杜萨迪耶跑了一整天,到处打探消息。塞内卡尔被关进了大牢,罪名是政治谋杀。

  他是一位工头的儿子,出生在里昂,曾拜沙里耶沙里耶(1747—1793),大革命时代里昂雅各宾党人的领袖,1793年被判绞刑。的一名旧弟子为师,他一到巴黎就加入了家庭社家庭社是当时的一个秘密社团组织,常组织暴动和暗杀活动,后发展为四季社。。他的习惯是人所共知的,警方正在监视他。在一八三九年五月事件中1839年5月事件是四季社组织的一次暴动,袭击巴黎警察总署。杀死一名执勤少尉,然后又袭击市政厅。,他参加过起义斗争,从那以后,他就隐蔽起来,很少出头露面,但是,他越来越疯狂地崇拜阿里保阿里保(1810—1836),参加过七月革命的一名士兵,1836年6月25日行刺国王路易·菲力普未遂,被判处死刑。,把他对社会的不满同人民对君主政体的不满混在一起,他希望每天早晨醒来就能看到一场革命的发生,这场革命在半个月或者在一个月内就可以改变整个世界。最后,由于对他的那些兄弟们的软弱无能感到反感,对人们反对他的梦想感到气愤,对国家感到失望,所以,他作为化学家,参与了燃烧弹的阴谋,正当他带着炸药,准备到蒙马特尔高地施行爆炸时,不料被发觉,现场被抓,这是想建立共和国的最大政治图谋。

  杜萨迪耶也恋恋不忘建立共和国,他认为共和国就意味着全社会普遍的解放和幸福。——十五岁那年,有一天,在特朗斯诺兰街一家杂货店的门前,他看见一些士兵,手上拿着沾满鲜血的刺刀,还有枪托上粘着人的头发。从这时起,政府如同不公正的化身,遭到了人民越来越强烈的愤慨。他有一点将杀人凶手同宪兵混为一谈;在他的眼里,一位密探同一位杀害父母者没有两样。人间存在的一切罪恶,他都天真地归罪于“当局”,他深深地痛恨它,永远地痛恨它,这种痛恨占据着他的整个心,磨炼着他的感觉。塞内卡尔的演说使他赞叹不已,无论他有罪或无罪,他的图谋是否可恶,这都没有关系,只要他是“当局”的牺牲者,我们就应当为他服务。

  “那些贵族议员们肯定会将他判刑,然后像对待苦役犯一样,用一辆囚车将他押走,送到圣·米歇尔山圣·米歇尔山是法国西海岸上一座悬崖峭壁的孤岛,岛上耸立着一座教堂,异常宏伟壮观,被誉为“西方奇迹”。关起来,当局会在那里将他们处死!奥斯当奥斯当1834年因参加里昂起义被捕,在监狱里疯了。在监狱里变成了疯子,斯德邦斯德邦因鼓动暴动而被捕,不堪忍受折磨而自杀。自杀了,为了把巴尔贝斯巴尔贝斯是1839年5月暴动的主要组织者之一。转移到一个囚牢里,有人拖住他的腿,有人揪住他的头发,有人踩在他的身体上,在拖上楼梯时,每走一级台阶,他的头就要弹跳一下。这是多么可憎可恨呀!这些丧尽人性的王八蛋!”

  愤怒的呜咽声让他窒息。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似乎心里压抑着巨大的焦虑,“可是,还得应该想点办法!唉!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我们要设法解救他,嗯?当他被押送到卢森堡宫时,我们可以在走廊上打劫,袭击押送军警,只要有十一二个勇敢分子,什么事都可以办成。”

  他的眼睛里充满着仇恨的火焰,弗雷德利克吓得直发抖。

  塞内卡尔显得比他想象的更伟大。他回忆起了他的痛苦,他的清苦的生活;但他缺少杜萨迪耶的热情,然而,所有为理想而献身的人,他都表示赞赏。他心里想,他如果当时救助他一下,塞内卡尔也许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两位朋友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解救他。

  他们没有办法接近他。

  弗雷德利克试图从报纸上探询他的命运,一连三个星期,他经常去跑阅览室。

  有一天,好几期的《夸夸其谈》杂志落到了他的手上,上面发表的主要文章千篇一律地都是为了搞倒某一位名人。然后登载的是世界新闻、流言蜚语。再接着是嘲笑奥德翁奥德翁是巴黎有名的剧院之一。、卡庞特拉卡庞特拉是法国沃克吕兹省县城。、养鱼和那些被判处死刑的囚犯。有一艘大型客轮在海上失踪了,在此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一直成了人们谈笑的话题。第三栏的艺术通讯栏目以趣闻逸事和建议的形式,刊登一些裁缝的广告,大型晚会节目预告,销售广告,作品分析,用同一种笔调来评论一部诗集和一双高统靴。惟一严肃的部分就是有关小剧院的批评,热衷于评论两三位经理,每当提及菲南毕尔剧院的装饰、或者戴拉色芒的情妇,《艺术》杂志的兴趣就来了。

  弗雷德利克正准备抛弃这一切,这时他的眼睛瞄上了一篇题为《周旋于三个男人之间的少妇》的文章。该文讲的是他决斗的故事,以一种活泼放纵的文笔进行叙述。他毫不费劲地就从文中认出了自己,因为有一句玩笑话指的就是他,这句笑话经常出现:“一个毕业于桑斯中学但缺乏感觉的年轻人在法语中桑斯sens一词是感觉的意思。。”作者甚至将他描写成外省的一个乡巴佬,可怜虫,一个一心想同贵族老爷们交往而又默默无闻的傻小子。至于子爵,他扮演了一个很好的角色,首先是在晚餐上,他强行入席;然后是在打赌中,他带走了一名小姐;最后是在决斗场上,他表现出了绅士风度。弗雷德利克的勇敢还好没有被抹煞,不过,作者让人明白,有一位中间人,即保护者本人突然出面,来得正是时候。一切就以这句话结束,可能包含有险恶的用心。

  “他们的情意是从哪儿来的?有什么问题!就像巴齐尔所说的,他们到底要在这儿欺骗谁呀?”

  毫无疑问,这是余索奈对弗雷德利克的一种报复,原因是他拒绝借五千法郎。

  怎么办呢?如果他要询问他其中的原因,浪子会极力维护自己的清白,他也得不到什么。最好的办法是忍气吞声。再说,没有人读《夸夸其谈》杂志。

  从阅览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发现在画商的店子门前,聚集着一些人。大家正在观看一张女人的肖像画,下面写着这样的一行黑字:

  “萝莎妮·布隆小姐属于诺让人弗雷德利克·莫罗先生。”

  这正是她——或差不多是,——从正面看,两个乳房露在外面,头发散开着,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绒线钱包,同时,一只孔雀从背后将它的尖嘴伸向她的肩膀上,用它那撒开的扇形大羽毛遮住了墙壁。

  白勒兰将这幅画展示出来,以强迫弗雷德利克付钱,他相信自己已经出名了,整个巴黎都会考虑到他的利益,马上来关心他的困难处境。

  这难道是阴谋吗?是这位画家和记者一起合谋来打击他吗?

  他的这场决斗什么也没有阻止住,他变得滑稽可笑,大家都在嘲笑他。

  三天以后,到了六月底,北方的股票上涨了十五个法郎,由于他前一个月买了两千股,这样算下来要赚三千法郎。这笔小小的财富给他带来的安慰大大地增强了他的信心。他心里想,他再不需要任何人,所有这些窘迫和困境都来自他的害羞和犹豫。也许他同女元帅的交往一开始就应该粗暴一些,从第一天起就应该拒绝余索奈,不受白勒兰的影响。为了表示没有什么事情妨碍他,他去看望党布罗斯夫人,并选定在她的一个普通的晚会时间。

  马蒂龙与他同时到达,在前厅的中央,他扭转着身子。

  他带着一种惊讶的、甚至不太高兴见到他的神气说:

  “怎么,你也来这儿了,你?”

  “为什么不能来?”

  随后,弗雷德利克一边思索着来拜会的缘由,一边走向客厅。

  尽管灯放在角落里,但室内的光线还是比较暗淡;因为三扇窗户平行地敞开着,在地上投下了三个平行的方方的大黑影。在画幅下面,摆放着一些花盆架子,有一人高,占据着墙壁边空出的空间。在靠里面的一面镜子中,映照出一把银制的茶壶,还有一把俄国水壶,一阵呢喃细语的声音缓缓荡起,他听见了薄底浅口皮鞋在地毯上走动的声音。

  他辨别出了一些黑色的燕尾服,然后是用一只大号罩子灯照亮了的圆桌,四周坐着七八位夏天打扮的女士;再往远处一点,党布罗斯夫人坐在一张带摇杆的扶手椅上。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塔夫绸连衣裙,从有袖衩的衣袖口,露出细纹织物的皱泡,布料柔和的色彩同她头发的色调正好相配;她身体的姿势有点向后仰,脚尖踩在一只垫子上,——静静的,就像一件异常精致的艺术品,一株悉心栽培的花朵。

  党布罗斯先生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客厅里踱着步子,另外有几个人坐在小沙发椅的沿边上谈话,剩下的人站着,在客厅中间围成一个圆圈。

  他们谈论着选举,议论着修正案和再修正案,格朗丹格朗丹是下塞纳省的议员。先生的演说、贝诺瓦贝诺瓦是正统派代表,立法院副主席。先生的答辩。

  第三党第三党是一八三四年六月大选之后产生的一个小党派。显然做得太过分,中左派应该多想想自己的出身才好!内阁受到了严重的损害!不过,让人感到放心的是,继任组阁的人选还没有。总之,目前的局势同一八四三年的情况完全一样。

  由于这些事情让弗雷德利克心烦,他不想听,就来到女人们这边。马蒂龙也在她们这边,站着,帽子夹在腋下,脸部露出四分之三,非常端正,显得如此得体、犹如塞夫尔的瓷器一样。他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放在《模拟》和《哥达年鉴》《哥达年鉴》是在德国城市哥达出版的,有法文版。之间的《两世界杂志》,居高临下地评论着一位著名的诗人,说他参加了圣·弗朗索瓦的演讲,抱怨他的喉咙,不时地吞下一粒药丸;然而,他又谈论起了音乐,并做出一些轻率的举动。党布罗斯先生的侄女赛西尔小姐在绣一对袖口的花边,用她那灰蓝色的眼睛偷偷地看他,鼻子扁平的小学女教师约翰小姐也放下手中的绣花活,两个人都像在内心里叫喊道:

  “他多英俊啊!”

  党布罗斯夫人转向他说:

  “把我的扇子递给我,在那边的小桌子上。不对,你搞错了,是那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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