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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中卷(20)

  所有这些东西,三十二苏一餐的酒馆,坐公共马车旅行,他的贫困,他的努力,都让他感到厌倦。他重新拿起那些无用的文件,旁边还堆着一些别的纸张,这些是煤炭公司的广告和商品说明书,上面写着一些煤矿的名单和它们的面积容量的具体情况。弗雷德利克把这些全部留给他,以便征询他的意见。

  他有了一个主意:想去拜见党布罗斯先生,恳求安排一个秘书的职位。当然,要得到这样一个职位,总得要购买一些股票,他知道这个计划是个疯狂之举,心里想道:

  “哎!不行!这不会有好结果的。”

  于是,他设法去弄回那一万五千法郎。这样一笔款子对于弗雷德利克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如果掌握在他手里,那么力量就大了!这位从前的书记官妒忌别人的财产大。

  “他瞎花钱,这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唉,我才不管他那一万五千法郎呢!”

  他为什么要把这些钱借出去呢?还不是为了阿尔努夫人那双漂亮的眼睛。她是他的情人!戴洛里耶毫不怀疑这一点。“情人可又是一件花钱的东西呀!”怨恨的思想充满在他的脑海里。

  接着,他又想到了弗雷德利克本人,这个人对他的影响几乎具有一种女性的魅力,他最终不得不钦佩他的成功,承认自己达不到这一步。

  然而,坚强的意志不是事业成功的主要因素吗?而既然有了它,就可以战胜一切……

  “啊!这会是可笑的!”

  但是,他对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感到羞耻,一分钟以后,他说:

  “呵!难道我害怕了吗?”

  阿尔努夫人(由于听说过她)在他的想象中逐渐变得特别的高雅。这种爱情的持久性就像某一个问题一样,在不断地刺激着他。她那种有点装腔作势的严肃表情现在使他感到有些厌烦。此外,上流社会的妇女(或像他所认为的那样)犹如很多没有尝过的乐趣的象征一样,弄得律师神魂颠倒。尽管生活穷困,但他还是向往过着豪华奢侈的日子。

  “总之,他如果要生气的话,那是活该!他对我太不尽人情,我有什么情面可讲呢!我原来一点也不知道她是他的情妇,他对我否认过这件事。所以,我不必顾忌什么!”

  他想这样做的愿望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这是他想表现自己力量的一种尝试;——结果有一天,他自己突然亲自把皮靴擦得亮亮的,买了一双白手套,代替弗雷德利克上路了;他通过一种奇特的精神变化,在这种变化中同时具有报复和同情、模仿和勇敢,他认为自己几乎就是弗雷德利克了。

  他叫人通报说“戴洛里耶博士来了”。

  阿尔努夫人闻报后大吃一惊,因为她没有请过任何大夫在法语中,大夫和博士是一个词docteur,所以,阿尔努夫人误以为来人是一位大夫。。

  “啊!很抱歉!我是法学博士。我是为莫罗先生的事来的。”

  听见这个名字,她似乎有点不安。

  这位前书记官想:“好极了!既然她需要他,她也会需要我的!”由于想着代替一个情人比取代一位丈夫要容易得多,因而他的胆子也大了。

  他曾经有一次很高兴地在王宫剧院见到过她,他甚至能说出日期。年轻人这么好的记忆,使阿尔努夫人大为惊讶。他用一种虚情假意的语调接着说:

  “你已经遇到了……一些困难……在你的生意上!”

  她什么也不回答,很显然,这是真的。

  他开始东扯西拉地谈论着一些事情,她的住所、工厂,随后,他发现了镜子边放着的几只圆形相框。

  “啊!这些可能是全家的肖像?”

  他注意到一位老太太的像,这是阿尔努的母亲。

  “她的样子看起来是一位很出色的女性,一个典型的南方女人。”

  “听说她是沙特尔市人。”

  “沙特尔,多漂亮的城市啊!”

  他赞扬那里的大教堂和鲜肉馅饼,然后又谈起肖像,觉得有一些同阿尔努夫人相似之处,并间接地对她加以奉承,她并不反感。于是,他信心倍增,说他认识阿尔努已经很长时间了。

  “他是一个正直的男子汉,但受到了牵连,使自己名誉蒙受损失。例如说,这次抵押吧,想不到一次疏忽大意而造成……”

  她耸耸肩回答道:

  “是的!我知道。”

  这种无意中轻蔑的表示促使戴洛里耶继续说下去。

  “他经营紫砂陶瓷的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差点倾家荡产了,甚至连他的名誉……”

  她皱起了眉头,他这才停止往下讲。

  于是,他泛泛地谈论着别的事情,同情那些她们的丈夫挥霍无度的可怜的女人……

  “不过,钱财是他自己的,先生,我呢,我什么也没有!”

  “不要紧的!他不知道……一个有经验的人能够帮助他。”他献上自己的忠诚,赞扬自己的才干,透过亮晶晶的镜片,他面对面地凝视着她。

  这时,一阵模模糊糊的麻木感觉侵袭着她的全身,然而,她突然说道:

  “我们谈正题吧,我请求你!”

  他拿出案卷说:

  “这个文件是弗雷德利克的委托书,这样一份代理起诉的文件如果落到执达吏的手中,只要他说句话,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二十四小时以后……(她显得毫无表情,他只好改变手段。)此外,我不明白是什么促使他非要这笔款子不可,因为,他根本就不缺这笔钱!”

  “怎么!莫罗先生对我们一贯很友好……”

  “啊!是这样!”

  戴洛里耶起先是恭维他,随后又进行诽谤,不紧不慢地说他忘性大、自私、吝啬。

  “我相信他是你的朋友,先生!”

  “这并不妨碍我发现他的毛病。如此一来,他认识得很不够……我怎么说呢?同情……”

  阿尔努夫人翻看着那本厚厚的案卷,她打断他的话,请他解释一个字。

  他俯向她的肩膀上,几乎要贴着她的身子,挨着她的脸。她的双颊顿时绯红,如此红润的粉脸香腮一下子点燃了戴洛里耶的欲火,他扑上去像饿狼似的吻着她的手。

  “你想干什么,先生!”

  她靠住墙站着,一动也不动,用她那被激怒的大黑眼睛盯着他。

  “请听我说,我爱你!”

  她哈哈大笑着走开了,一种尖尖的、令人失望的、残酷的笑。戴洛里耶感到一种无比的愤怒,恨不得掐死她。他控制住了自己,带着一副战败者的面孔哀求着说:

  “啊!你错了!我呀,我可不像他那样……”

  “你说的是谁?”

  “弗雷德利克!”

  “哎!莫罗先生很少让我担忧过,我已经给你讲过。”

  “唔!对不起!……对不起!”

  接着,他用一种尖刻的声音,拖腔拉调地说:

  “我甚至相信你对他本人的情况定会很感兴趣,一定会很高兴地获悉……”

  她变得脸色苍白,前书记官补充道:

  “他很快就要结婚了!”

  “他!”

  “最迟一个月以后,同党布罗斯管家的女儿罗克小姐。他甚至已经动身去了诺让,只是为了这件婚事。

  她把一只手放在心口,好像重重地挨了一拳似的。但是,她马上拉响了门铃,戴洛里耶不用等别人赶他出去,当她转过身时,他早已溜走了。

  阿尔努夫人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她走近窗户呼吸空气。

  在街道的另一边的人行道上,有一位打包工人穿着背心,露出衬衫袖子,正在钉一只木箱。有些马车过去,她关上窗子,又走过来重新坐下。毗邻的高大房屋挡住了阳光,房间里阴冷阴冷的。她的两个孩子出去了,周围什么动静也没有,好像呆在一片无边的荒漠之中一样。

  “他快要结婚了!这可能吗?”

  她顿时感到一阵神经性的颤抖。

  “我为什么哆嗦呢?难道我爱上他了吗?”

  随即,她忽然承认道:

  “可不是吗,我爱上他了!……我爱上他了!”

  她似乎掉进了某种深渊之中,无始无终,没有尽头。挂钟敲响了三点,她静静地听着震颤的铃声消失。她坐在沙发椅的边沿,眼珠一动也不动,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就在同一天下午的同一时刻,弗雷德利克和路易丝小姐在小岛另一头罗克先生的花园里散步。老太太卡特琳在远处监视着他们,他们肩并肩地走着,弗雷德利克问道:

  “你还记得我带你去乡下玩吗?”

  她回答说:

  “你那时对我真好!你帮我用沙子做糕点,将我的洒水壶里装满水,教我荡秋千。”

  “你的所有那些布娃娃,都取了一些王后或侯爵夫人的名字,现在她们怎么样了呢?”

  “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还有你的小狗莫里哥呢?”

  “它淹死了,可怜的小宝贝!”

  “还有《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代表作。一书中那些人物的雕刻像呢,我们还一起在上面着过色呢!”

  “这我还保存着!”

  他还回忆起她第一次领圣体的那一天,在做晚祈祷的时候,表现得很乖,很听话;她戴着她的白面纱,拿着一支大蜡烛,随着别的人一起,围在教堂的唱诗班周围排成队,钟敲响了。

  这些童年的回忆可能没有引起罗克小姐多大的兴趣,她没有什么话回答,约摸沉默了一分钟后说:

  “你太坏了!没有给我写过一次信,告诉一些消息。”

  弗雷德利克说他的工作太多。

  “你在做一些什么呢?”

  这句话问得他很尴尬,他随后说自己在研究政治。

  “啊!是这样。”她不多问了,却说:

  “你有事务忙着,可我呢!……”

  于是,她向他讲述着她的生活是如何枯燥无味,没有人可以谈心,一点乐趣也没有,一点消遣也没有!她想去骑马。

  “神甫认为这对年轻女孩来说是有失礼仪的,这些虚伪的礼节真是无聊!从前,我想做什么,别人就让我做什么,而如今,都不行了!”

  “但是,你父亲很爱你!”

  “是的,不过……”

  她叹了一口气,意思是说:“这对于我的幸福而言还远远不够。”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他们只听见他们脚底下沙子的嚓嚓声,同时伴随着流水的呢喃声,因为,塞纳河在诺让的上面分成了两条支流,一条推动水磨的支流在这个地方排泄出大量的波浪,并在下游连接起原来的河道;当人们经过桥上时,可以发现在右边的河岸上,有一栋白色的房屋矗立在一大片绿色的草皮之上。在左边的草地上,种植着一排排的白杨,对面的地平线被河道的弯曲处所遮挡,受到了限制,河水像镜子一样平,有一些大昆虫在静静的水面上滑翔。一丛丛的芦苇和灯心草参差不齐地生长在河岸边;还有各种各样的植物,盛开着金黄色的花蕾,一串串黄澄澄的果实向下垂着;有些纺锤形的鸡冠花直直地挺立着,偶尔可见一些绿色夹杂其间。在岸边的一处小水湾里,长着一些睡莲;有一排遮盖捕狼陷阱的老柳树,在小岛的这一边,是保护花园的惟一屏障。

  在这边,有四堵院墙盖着青石板,围着一大块菜园,新翻出来的一畦畦的方形菜地,仿佛像一块块棕色的钢板。一排排的瓜秧培育罩在窄窄的苗床上闪闪发光;朝鲜蓟、青豆、菠菜、胡萝卜、蕃茄交替着种植,一直连接到一片芦笋苗圃,犹如一片羽毛小树林。

  在督政府督政府(1795—1799)是法国大革命末期的一个多头政体。时代,要拥有这样一块地,就会被认为是拥有一个“豪华的游乐园”。从那时起,一些树长得特别的高大。铁线莲缠绕在绿篱笆上,小径上长满了苔藓,到处是荆棘丛生。草丛下面散着一些塑像的石膏碎屑。人们行走的时候,脚总是会绊进废铁丝之类的东西之中。小楼已不复存在了,只剩下底楼的两个房间,用一些破烂的蓝纸糊在上面。在小楼的正面,有一长笼意大利式的葡萄架,在砖柱上面,有一个木栅栏撑住一架葡萄。

  他们两个人来到葡萄架下面,阳光从绿色枝叶间大大小小的缝隙中落下来,弗雷德利克一边同身旁的路易丝讲着话,一边打量着投在她脸上的叶影。

  在她红色头发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根针,顶端是一个模仿的碧玉琉璃球,尽管还在服丧期,她却穿着(她那极差的品位是如此朴实)一双镶着玫瑰色缎边的草鞋,可能是由于某种庸俗的好奇心,而在哪一个集贸市场上便宜买回来的。

  他发现后,讥讽着恭维她。

  她回答说:

  “你别笑我了!”

  接着,将他全身打量一遍,从头上戴的灰色的毡礼帽一直到脚上穿的真丝袜子,然后赞叹道:

  “你打扮得好俏皮呀!”

  随后,她请他给自己推荐一些书读,他点了好几本书名,她说:

  “啊!你真是个大学者!”

  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就具有一种孩子的爱情,这种情感同时带有一种对于宗教的纯洁与虔诚,以及对于某种需求的强烈愿望。他曾经是她童年的伙伴、她的兄长、她的老师,他曾经使她精神愉快,使她心跳,不知不觉地在她的心灵深处浇灌了一种潜意识的、不断奔涌的激情。然后,在她母亲刚刚去世、全家处于巨大悲痛的时刻,他离开了她,这两种失望交织在一起。在她的回忆中,他的离开把他大大地理想化了,现在他又回来了,仿佛带着一种荣耀,她只有纯真地投入这种重逢的幸福之中。

  对于弗雷德利克来说,他感到自己真正地被一个女人所爱着,这在他平生来说还是第一次。这样一种新的快乐,并没有超出惬意的感情的范畴,从而在他的内心引起了躁动,于是,他张开两臂、将头往后一场,显得无比得意。

  这时,天空上飘过一大块云。

  路易丝说:

  “天上的云是飘向巴黎那边去的,你想跟着它去,对吗?”

  “我想!为什么?”

  “谁知道呢?”她用一种犀利的目光刺探着他说:

  “也许你在巴黎已经有……(她在寻找合适的字眼)自己的相好了。”

  “瞎说!我可没有爱上谁!”

  “真的吗?”

  “真的,小姐,千真万确!”

  这才不到一年的功夫,这位少女竟有如此大的变化,弗雷德利克感到很惊讶。沉静了一分钟之后,他补充道:

  “我们是不是应该互相称呼名字,像从前一样,你愿意吗?”

  “不行。”

  “为什么?”

  “因为——”

  他追问着。她低下头回答说:

  “我不敢!”

  他们走到花园的尽头,站在溢洪道口的沙滩上。弗雷德利克像个淘气的小男孩一样,捡起一颗石子打水漂。她叫他坐下,他马上很听话地坐下,然后一起观赏从溢洪道口泻下的水流:

  “这就像尼亚加拉河的瀑布!”

  他开始谈起了那些遥远的国度和长时间远距离的旅行计划。这旅行的愿望真的吸引着她,她什么也不会怕,狂风暴雨,狮子野兽,她都不怕。

  他们彼此挨近地坐在一起,用手捧起面前的沙子,然后一边谈话,一边让沙子从他们的手指缝里溜下去;从原野上吹来的热风给他们带来一阵阵薰衣草的芳香,同时混杂着从水闸后面的小船上散发出来的柏油的气味。太阳照射着瀑布,水流过的矮墙上面长满青苔的绿色石板,仿佛是在银色的气体下面不断地展现一样。一长条白色的泡沫从墙脚下有节奏地涌上来,形成翻滚的水浪和漩涡,还有无数相反的水流,最后汇合成一条清澈的水带。

  路易丝小声呢喃着,说她羡慕鱼儿的生活,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漫游,感觉到处被抚摸着,这大概是非常惬意的。

  她微微颤抖着,显示出一种女孩子温柔性感的动作。

  但这时有人喊道:

  “你在哪里?”

  弗雷德利克说:

  “是你的保姆叫你。”

  “行了!行了!”

  路易丝还是坐在那儿不动。

  他又说:

  “这样她会生气的。”

  “管她呢!再说……”罗克小姐做了一个手势,让他明白,她可以随便支配她。

  但是,她突然站起来,随即说她的头好疼。当他们经过一间堆放柴火的大棚子时,她说道:

  “我们到里面‘泡’一会儿,好吗?”

  他装做没听懂她讲的这句土话,甚至笑她的乡下口音。她的嘴角渐渐地紧绷着,牙齿咬着嘴唇,赌气地走开了。

  弗雷德利克赶紧追上去,发誓说他不是有意伤害她,他非常爱她。

  她大叫着说:

  “这是真的吗?”

  她两眼直直地看着他,甜蜜的微笑照亮了她那长着少许雀斑的脸蛋。

  他抵挡不住这种勇敢的感情,这种青春的魅力,他接着说:

  “我为什么要向你说谎呢?……你不相信……嗯?”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搂着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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