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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下卷(7)

  各种不同的树构成了多种多样的景观。山毛榉光滑的白色树皮同它们的树冠混合在一起;槐树软弱无力地弯着自己海青色的枝桠;榆树林中长着像古铜似的冬青;接着就是一排瘦高瘦高的桦树,像做默哀似地倾斜着身子;而那些松树,却像琴管一样整齐,不停地摇晃着,像是在歌唱。还有虬干盘结的大橡树,扭曲着枝干,从地面伸开,互相缠绕着,躯干坚实,像一座雕塑,伸出裸露的胳膊,发出绝望的呼喊和愤怒的恫吓,犹如一群发怒的提坦提坦是希腊神话中乌拉诺斯和该亚的巨人子女,他们一共有十二名,六男六女。在文学中,提坦就是巨人的象征。,岿然不动。一种更重的东西,一种像害病一样的倦怠之气飘浮在池塘上面;一丛丛的荆棘把水面划成各种花纹,狼经常来这儿喝水,堤岸边的苔藓是硫磺色,似乎让巫婆的脚印烧过一样。青蛙无休止的呱呱呱的叫声,回应着天上盘旋的乌鸦的叫唤声。然后,他们穿过单调的林中空地,到处栽种着一种修剪过的小树。一阵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响个不停,这是半山腰的一群石工在敲凿石头。石块越凿越多,最后挡住了所有的风景;它们方方正正的像房子,平平展展的像石板,互相倚靠着,重叠着,混杂着,如同某一座被埋没的古城中的那些难以辨认的废墟。然而正是由于它们那种混乱不堪的样子,让人很快联想起了火山,洪水和不曾听说过的大灾难。弗雷德利克说,这些乱石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在那里,并且一直要保留到地球消亡为止。萝莎妮调过头来说:“这会让我发疯的。”随即她就走过去摘欧石南。欧石南那紫色的小花,一层一层地长得摞起来了,形成了不规则的薄块,下面松散的泥土,犹如黑色流苏,挂在闪烁着云母石的沙砾的边沿。

  有一天,他们一起来到满是沙砾石子的半山腰,那里没有人走过的足迹,沙面上显示出均匀的波纹。这儿或那儿,就像海岬长入干涸的海底,凸现出许多形状如兽形的石头:有伸出龟头的乌龟,有爬行的海豹,有海马和狗熊。此处没有别的人,万籁俱寂,阳光洒在沙砾上,让人头晕目眩;——忽然,在颤动的阳光下,这些动物似乎动起来了。他们害怕昏厥过去,吓得赶快转身回家。

  森林的严肃气氛感染了他们,他们一连好几个钟头沉默不语,让车子的弹簧摇晃着自己,在一种静静的陶醉中使自己麻痹。他的胳膊搂着她的细腰,一边听着林中鸟儿的鸣啭,一边听着她絮絮唠叨;他甚至只瞥一眼就看见了她帽子上的黑葡萄,刺柏上的小浆果,面纱上的褶皱和螺旋状的浮云;当他俯身靠近她的时候,她皮肤的清新同树林散发出的浓郁芳香溶合在一起。他们觉得什么都有乐趣。就像是看一件稀有物品一样,他们互相指着挂在灌木林中的蜘蛛网,石子中间装满了水的小洞洞,一只小松鼠在枝头跳跃,两只蝴蝶翩翩起舞,尾随跟在他们后面;在离他们约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树林子里有一只牝鹿,悠闲自得地踱着步子,神态显得高贵而温驯,身边还跟着一只小鹿。萝莎妮真想跑过去把它抱在怀里。

  有一次,她真是吓了一大跳,有一个男的突然跑到她跟前,拿出一只盒子,里面装着三条蝰蛇,问她要不要,她看也不敢看就立即扑到弗雷德利克的怀里。看到她显得这么脆弱,他得意极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她。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在塞纳河边的一家小客栈里吃晚饭。餐桌靠近一扇窗户,萝莎妮同他对面坐着,他默默地观赏着她那只白嫩而灵巧的小鼻子,她的嘴唇略微向上卷起,眼睛清澈而明亮,头上的包头带蓬松着,椭圆形的脸蛋漂亮极了。她穿的生丝绸连衣裙,紧贴着她那有些下垂的肩膀;她的双手从素洁的袖口伸出来,在餐桌布上切食品,斟酒喝。这时,侍者给他们端来一只张开四肢的鸡子,一只白色瓷盘里盛着洋葱烧鳗鱼,喝的酒很涩口,面包硬邦邦的,还有几把缺口的餐刀。所有这一切都更加增添了她的乐趣和幻想。他们简直以为自己是在意大利旅行,正在度他们的蜜月。

  在重新出发之前,他们沿着河边散了散步。

  淡蓝色的天空,像一个圆屋顶一样,倚靠在天边锯齿形的树林边上;在对面草地的尽头,有一座钟楼耸立在村庄里;在左边更远处,一栋房子的屋顶就像河上的红色斑点,河流弯弯曲曲地流淌着,好像静止不动似的。岸边的灯心草弯着身子,河水轻轻地流着,摇晃着河岸边张鱼网的竿子;一只柳条鱼篓放在地上,还有两三条旧渔船停在那儿;在小客栈附近,有一位戴着草帽的姑娘在一口水井边往上拉水桶;每当拉起一桶水,听着铁链条发出刺耳的响声,弗雷德利克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他相信自己会幸福一生,直到生命结束,因为他的幸福是极其自然的,是他生命中固有的,也蕴含在这个女人的身子里。一种心理上面的需要促使他向她倾吐衷肠,她也同样用一些甜蜜动听的话语来回答他,或者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那种难以领会的柔情蜜意使他陶醉得要死。最后,他发现她有一种全新的美,这种美也许仅仅是周围的环境和身边事物的反映,要不就是这些景物内在的魔力使她开放得像花儿一样美丽。

  当他们一起在田野上休息的时候,他躺在她的那把小阳伞下面,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或者是,他们一起俯伏在草地上,面对面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眉来眼去,互送秋波,彼此渴望,相互得到满足,然后,半闭着眼睛,再也不讲话。

  有时候,他们听见远处有咚咚咚的击鼓声,这是附近的村子里擂起的紧急集合鼓,村民们要去保卫巴黎。

  弗雷德利克带着一种轻蔑的口气说:

  “啊!瞧!又是暴动!”

  在他的眼里,这样的暴动和骚乱,同他们的爱情及永恒的大自然相比,实在是太可怜了!

  他们天南海北地无所不谈,谈他们非常熟悉的事情,谈他们不感兴趣的人物,谈那些无聊的日常琐事。她同他谈起她的女佣人,谈起她的理发师。有一天,他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年龄:二十九岁,她老了。

  有好几次,她毫无意识地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她曾经在一家商店当过柜台小姐,到英国旅行过一次,她还学过文艺,想当一位演员。所有这些事情,没有必然的连贯性,他无法组成一个整体。有一天,他们一起坐在一棵梧桐树下面,背对着一个牧场,她谈自己的身世谈了很长时间。在下面的马路边,有一个打赤脚的小女孩站在尘土里,牵着一头奶牛吃草。她一看见他们,就跑过来向他们要施舍。她一只手撩起她的破短裙,另一只手搔着她的满头黑发,她头发的式样像路易十四的假发,披在整个头上,一双明眸闪闪发亮。

  弗雷德利克说:

  “她将来又是一个美人。”

  萝莎妮接下去说:

  “如果她没有妈妈,那就会有好运气的!”

  “嗯?此话怎讲?”

  “可不是,我呀,要是没有母亲……”

  她叹着气,开始讲起了她的童年:

  她的父母亲是克罗瓦-卢斯的丝绸工人。她一边侍候父亲,一边当学徒。这位可怜的老实人白白辛苦一辈子,他的老婆经常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把家里的东西都拿去卖掉,换钱喝酒。萝莎妮好像还看见他们两口子的房间就在眼前一样,几台纺织机沿着窗户下面摆成一排,炉子上面放一口铁锅,一张油漆成桃花心木的床,对面立着一个衣柜,还有她一直睡了十五年的黑乎乎的阁楼。最后,家里来了一位先生,是个大胖子,黄杨木颜色的脸,伪善的面孔,信徒的举止,穿着一身黑衣服。她的母亲同此人谈过一次话,结果三天以后……萝莎妮停下来,讲不下去了,带着一种充满羞耻和苦涩的目光吁了一口气说:

  “就这样完事了!”

  然后,她回答弗雷德利克的手势说:“因为他是结过婚的(他可能是害怕在自己家里会惹是非),于是就把我带到一家饭店的房间里,对我说,我会幸福的,我会收到一份漂亮的礼物。

  “一到门口,第一件让我注目的东西,就是桌子上面摆放的一座镀银烛台和两套餐具。天花板上的一面镜子将它们映照出来,墙壁上的蓝缎幔子把整个房间衬托得像一个新婚的洞房。我真是大吃一惊。你知道,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从来没有出过门、未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尽管我看得眼花缭乱,但我还是害怕,我真想逃出去,可我还是留下来了。

  “房间里惟一的一个座位就是靠近桌子旁边的一张沙发椅。我坐上去,它就软绵绵地往下陷。放在地毯上的暖气炉的管口,对着我直喷热气,我就坐在那儿,什么也没吃。侍者站在那里,叫我吃东西。他马上给我倒了一大杯酒,我的头发晕,我要开窗户,他对我说:‘不行,小姐,旅店禁止开窗户。’说完,他就走了。桌子上面堆满了我从未见过的一些东西。但我认为没有一样是好的。这时,我选中了一罐蜜饯,但我一直等着没吃。不知是什么事耽搁了他,他一直不来。时间已经很晚了,至少是半夜了,我累得实在支持不住了,就推开一只枕头,想好好躺一下,这时我的一只手碰到了一本像画册的东西,或是一个本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些春宫图……当他进来时,我就这样压在那些裸体的淫秽画上睡着了。”

  她低下头,黯然有所思。

  树叶在他们身边簌簌作响,一株高大的毛地黄在一堆草丛里摇晃,阳光像水浪一样在草地上滚动。奶牛看不见了,但它吃草的声音有间歇地打破了四周的沉静。

  萝莎妮在静静地注视着离她三步远的地面上的一个点子,她的鼻孔翕动着,定定地,陷入了沉思之中……弗雷德利克抓住她的手。

  “你吃了多少苦啊,我可怜的宝贝!”

  她回答:

  “是的,你想不到我所受的罪!……我甚至想一死了之,别人又把我救回来了。”

  “怎么?”

  “唉!别再想了!……我喜欢你,爱你,我现在很幸福!亲亲我。”

  她一根根地摘下粘在裙子下摆上的带刺的细草枝。

  弗雷德利克特别想着她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她又是怎样一步步地脱离苦海的呢?又是多亏了哪位情夫才使她读书受教育的呢?直到第一次他到她家去之前,在她的生活中又经历了一些什么呢?可是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不容别人提问的。他只是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是怎样认识阿尔努的?

  “是通过华娜斯认识的。”

  “有一次我在王宫看见有一个女的同他们俩人在一起,这个人就是你吧?”

  他说出了具体的日期,萝莎妮想了好久。

  “是的,不错,这是真的!……那段时间,我心里不快活!”

  但是阿尔努显得很不错,弗雷德利克并不否认。不过,他们的这位朋友是一位滑稽佬,身上的坏毛病不少,他一一地列举了一大堆,她全赞同。

  “这有什么关系呢!……仍然有人爱他,这匹野骆驼!”

  弗雷德利克问:

  “你现在还爱他吗?”

  她半笑半嗔地涨红了脸。

  “哎!不啦!这是以前的事了。我什么也没有瞒你。即使真有那回事,但对他来说,又另当别论了!再说,我觉得你对你的女受害者也不见得怎么好。”

  “我的女受害者?”

  萝莎妮捧着他的下巴回答道:

  “就是呀!”

  她还学着奶妈的声调逗弄着说:

  “你老是不正经!跟他老婆睡觉去!”

  “我!从来没有!”

  萝莎妮笑了。她的微笑刺伤了他,他认为这是对他的冷漠。于是,她带着一种央求撒谎的目光,轻轻地说:

  “当真的?”

  “真的!”

  弗雷德利克用他的名誉担保说,他从来没有想到要在阿尔努夫人的身子上打主意,因为他太爱另一个女人了。

  “那个女人是谁?”

  “是你,我的美人!”

  “啊!你别拿我开心!小心我生气!”

  他觉得还是编造一个故事,装一番热情为好。他终于想好了一些具体的情节。再说,这个女人真的让他痛苦过。

  萝莎妮回答说:

  “你的运气也真够糟的!”

  “哦!哦!也许吧!”

  他的言下之意是说,他交过几次桃花运,以便使别人对他的印象好一点,就如萝莎妮一样,她不承认她所有的情人,也正是为了使他能更加尊重她。——因为,即便是最知心的朋友,由于存在虚伪的羞耻心,要做表面上的正人君子,一个人总有一些难于启齿的隐情。人们总可以在别人或者是在自己身上发现一些深渊或泥潭,这可以阻止你去追根究底。此外,人们感觉到自己总是不能被人理解,不管是什么事情,要正确地表白出来是很难的,因此,十全十美的结合是很难找的。

  可怜的女元帅从来没有碰到过像弗雷德利克这么好的男人。这样的事情经常出现,当她凝视着弗雷德利克的时候,眼泪就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随后,她抬起头,眺望着远处的天空,好像看见了某种光辉灿烂的曙光,无限幸福的远景。最后,有一天,她说她希望去做一次弥撒,“以便为我们的爱情祝福!”

  那么,她以前为什么要长时间地拒绝他的爱情呢?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曾多次问到这个问题,她只是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说:

  “那是因为我害怕爱你爱过了头,我亲爱的。”

  星期天的早晨,弗雷德利克从一份报纸上看到,在骚乱中受伤者的名单上,赫然写着杜萨迪耶的名字。他不觉惊叫一声,就把报纸递给萝莎妮看,并决定立即动身回巴黎。

  “回去干吗?”

  “去看望他,去照顾他!”

  “我想,你总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吧?”

  “同我一起走。”

  “啊!让我也卷入这种纷争之中去,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可是,我不能这样……”

  “得了,得了,得了!你怕医院缺少护士吗?!再说,那个家伙,他跟你有什么相干?人人为自己嘛!”

  他对这种自私感到愤慨,他责备自己没有同他们一起战斗在那里。对国家的灾难如此漠不关心,这未免太卑贱了,太过于资产阶级的味儿了。此刻,他顿觉自己的爱情是一种罪过,他们两个人赌气赌了足足一个小时。

  然后,她恳求他再等一等,不要去惹事。

  “如果别人把你杀了呢?!”

  “唉!那也不过是尽了我的责任而已!”

  萝莎妮急得跳起来了。她认为他的责任首先是爱她。这可能是他不再喜欢她了,真是连一点常理也没有!多么无情的念头啊!我的上帝!

  弗雷德利克按铃叫旅馆来结账。但要返回巴黎并不那么容易。勒卢瓦运输公司的车子刚开走,勒贡特公司的四轮轿式马车现在不走,布尔波奈公司的公共马车要到夜里才开,很可能座位已满,订不到票。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样折腾了大半天,他才想着去乘驿站的马车。但是弗雷德利克没有通行证,驿站站长拒绝供给马匹。最后,他租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同他坐着去游玩的那辆马车一样)。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墨伦的贸易旅馆前面。

  集贸市场上堆着一捆捆的武器,省长禁止当地的国民自卫军开往巴黎。那些不是本省的士兵要求继续向前开进,大家闹哄哄的,旅馆里闹得乌烟瘴气。

  萝莎妮吓得要命,不愿意再往前走了,再三要求他留下来。旅店老板夫妇也为她帮腔。一位正在吃晚饭的先生也插话说,战斗不久即将结束,再说,每个人应当尽自己的责任。于是,女元帅更是哭得厉害,弗雷德利克气死了,把钱包丢给她,匆匆吻了她一下就走了。

  到达科尔贝伊车站,有人告诉他说,起义者隔一段距离就切断铁路,马车夫不愿继续送他往前走,说他的马“跑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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