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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到安维利

  “今晚的月光多么皎洁呀!”安妮·布里兹自言自语道。她穿过莱特家的花园,来到戴安娜·莱特门前。微风吹动着略带咸味的空气,樱桃树上小小的花瓣随风飘落。

  她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山丘和森林,这是一片让她魂牵梦萦的土地,她过去深爱着它,至今仍然深爱着它。亲爱的安维利!她虽然在圣玛丽溪谷村已经安家多年,但是在这里,有许多东西是溪谷村永远都不会有的。这里的每个角落都闪烁着她往日的身影……她曾经徜徉其间的田野欢迎她的归来……昔日永不消退的甜美生活像回声般萦绕在她身旁……所见到的每一处景物都蕴涵着美好的回忆。随处可见的花园里,多年前种植的玫瑰花,如今依然芬芳吐艳。安妮总是欣欣然地回到安维利,回到绿山墙,尽管这次回来是为了一件悲伤的事情——她和吉尔伯特回来参加吉尔伯特父亲的葬礼。安妮留在这里已经有一个星期了。玛莉拉和林德太太不愿意让她这么快就走。

  她过去住过的东山墙房间一直为她保留着。那天晚上安妮回到绿山墙,走进这间屋子,惊喜地发现一大束春天里的花朵装饰着房间。那是林德太太特意为她准备的。当安妮把脸深埋进鲜花丛时,她仿佛一下拥抱了昔日醉入心扉的芳香。过去的那个安妮又回来了,她的心中涌起一阵喜悦。绿山墙的房间热情地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她深情地看着自己以前睡的那张床,上面铺着林德太太缝制的苹果叶花纹被子,林德太太还给洁白的枕头钩织了一圈深色的花边,玛莉拉编织的毯子铺在地板上。镜子里映照出来的是很久以前那个小孤女的脸,那时候前额并不好看,她记得第一晚睡在这里时哭了很久。这一刻,安妮完全忘记了她已经是有五个孩子的快乐母亲——而苏珊·贝克在壁炉山庄又开始神神秘秘地编织婴儿鞋子,为安妮的下一个孩子作准备。恍惚间,她变成了绿山墙的安妮。

  当林德太太拿着干净的毛巾走进来时,她发现安妮梦幻般地看着镜子。

  “你回家来真是太好了,安妮。就是那么回事。虽然你离开这里已经九年了,可我和玛莉拉似乎仍然不适应没有你的生活。虽说现在戴维结婚了,家里不再显得那么冷清——米莉确实是个可人儿——你看看她做的那些馅饼!不过她就像只花栗鼠,对什么事情都很好奇。我总是说,没有人能像你一样可爱,我以后还会这么说。”

  “唉,但是这镜子是不会撒谎的,林德太太。它坦白地告诉我:‘你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年轻了。’”安妮做了个鬼脸。

  “你的皮肤保养得很好,”林德太太安慰说,“当然,你根本不用担心肤色会有什么变化。”

  “不管怎样,我现在还没有长出双下巴。”安妮高兴地说,“我的旧房间还记得我,林德太太,我真高兴——如果我回来发现它已经把我忘掉了,我会很伤心的。而且能再次看到月亮从‘闹鬼的树林子’上升起来,那会让我激动万分。”

  “它看起来好像是一大块黄金挂在天空,对吧?”林德太太说。她觉得自己这番话像是误入“浪漫”的歧途,幸好玛莉拉没在这里听到她的话。

  “看看天幕下那些尖尖的冷杉树——还有低洼处的白桦,它们好像正向银色的天空伸出臂膀。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它们还是小树苗,如今已经长成大树了——这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儿老了。”

  “树就像孩子一样,”林德太太说,“你稍不留神,它们就疯长。你瞧弗雷德·莱特,他才十三岁,差不多和他父亲一样高了。晚餐有很多热鸡肉馅饼,我还给你做了些柠檬饼干。你在这张床上睡个踏实觉吧,我今天把被子拿出去晒过了,而玛莉拉不知道我已经晒过,她把被子又抱出去晒了一遍——而米莉不知道我们晒过,她又晒了第三次。我希望玛丽·玛利亚·布里兹明天会离开这里——她总是热衷于参加葬礼。”

  “吉尔伯特总是叫她玛丽·玛利亚姑妈,她是他父亲的堂妹。她总是叫我‘安妮伊’,”安妮打了个哆嗦,“而且我们结婚后,她第一次见到我就说,‘吉尔伯特选上你,真是让人搞不懂。他有那么多好姑娘可供选择。’也许这就是我一直不喜欢她的原因。我知道吉尔伯特也不喜欢她,不过他太顾惜家族的面子,嘴上不肯承认这一点。”

  “吉尔伯特会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吗?”

  “不行,他明天傍晚就得赶回去。那边还有个病人,情况不大妙。”

  “哦,是啊,我想自从他母亲去年去世后,现在安维利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而老布里兹先生自从太太去世后,就一直委靡不振,好像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布里兹家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太看重尘世间的感情了。现在他们家族在安维利一个人都没有了,想想真叫人难过。他们是不错的老血统。不过……现在斯劳尼家倒是人丁兴旺。斯劳尼家的人永远都是斯劳尼。安妮,到了世界末日都还是斯劳尼。阿门。”

  “他们想有多少斯劳尼就有多少吧,那不关我的事。我打算晚餐后乘着月光到老果园里走走。虽然我一直觉得在有月光的晚上睡觉实在是一种浪费,但是我想我最后还是会上床睡觉的。我明天要一大早起床,捕捉第一缕晨曦偷偷地从闹鬼的树林子上升起来的情景。那时的天空会变成珊瑚色,知更鸟会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也许会有一只灰色的麻雀光顾窗台,而且还能看到紫金色的三色堇……”

  “但是兔子把所有的六月百合都啃光了。”林德太太难过地说着,步履蹒跚地下楼去了。她一下子感到如释重负,暗自庆幸不必再和安妮谈论关于月亮的话题了。安妮一点儿也没改变,说话还是莫名其妙,看来林德太太再也别指望她将来会有所改变了。

  戴安娜走下山坡,遇到了安妮。即使是在月光下,还是可以看到戴安娜仍旧是头发乌黑、脸颊红润、眼睛明亮。但是月光也不能掩藏她的缺点,她的身材这些年来日渐发福——安维利的人从来不会用“消瘦”来形容戴安娜的。

  “别担心,亲爱的,我不会待很久的……”安妮见戴安娜急着要出门,宽慰她说。

  “我才不会担心呢,”戴安娜责怪说,“你知道我更愿意和你共度今晚,而不是去参加宴会。我觉得还没和你好好聊聊,你后天就要回去了。但是弗雷德弟弟的婚礼,你知道……我们必须得去。”

  “你当然得参加。我刚才四处转了转,戴安娜,我去了一些我们以前常去的老地方——经过了仙女泉,穿过了闹鬼的树林子,路过你老家花园的树荫,沿着杨柳池走走。我甚至停住脚步,像我们过去那样,看了看水中柳树的倒影。那些柳树都长那么高了。”

  “所有的东西都在变化,”戴安娜叹了口气,“看看我家的小弗雷德!我们都变了很多——只有你除外。你永远都没有变化,安妮。你的身材怎么一直这么苗条呢?瞧瞧我!”

  “你当然有点儿已婚妇女的样子了,”安妮笑道,“但是你的体态还不显臃肿,戴安娜。至于我没什么变化……嗯,彼得·冬尼尔太太的观点和你一样。在葬礼上她告诉我,说我看起来一点儿都没变老。但是哈蒙·安德鲁斯太太并不这么看,她说:‘天啊,安妮,你怎么沦落成这个模样了!’所以这全取决于说话者的眼睛——或者说是心灵。只有当我看到杂志上那些美女俊男的照片时,我才会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儿老了。那些男女主角在我看来确实太年轻了。但千万别介意,戴安娜,我们明天再去当一回女孩吧。我今天特意来告诉你这件事的。明天下午到晚上我们去放松一下,去拜访我们往日的老地方——每一处都要去。我们将走过春天的田野,穿过蕨草丰茂的古老森林。我们将会看到我们深爱的熟悉景物,到小山丘上去,再次找回我们的青春。在春天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们要暂时抛开为人父母的感觉和责任,去纵情享受欢乐,就像林德太太说的那样,在她内心深处,她一直以为我跟过去一样还没长大呢。老是当个担负责任的成年人真的很无趣,戴安娜。”

  “哎呀,听起来可真像你的风格!我是挺想去的。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正在想,‘谁给那些男人准备晚餐呢?’”

  “不完全是这样。安妮·凯迪莉娅做饭的水平跟我一样好,虽然她只有十一岁,”戴安娜无比骄傲地说,“我还是挺喜欢给家人做饭的。我本来要去妇女援助会的,但是我决定不去了。我要和你一起走走,明天将是梦想成真的一天。你知道吗,安妮?我很多夜晚都呆坐着,想象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我会带上我们的晚餐……”

  “那么我们就在海斯特·格莱的花园里用餐吧——我想海斯特·格莱的花园应该还在吧?”

  “我想大概在吧,”戴安娜迟疑地说,“自从结婚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了。安妮·凯迪莉娅喜欢到处探险——不过我总是告诫她不要跑得太远了。她最爱在森林里游荡。有一天她在花园里自言自语,我为此责备她,她说她没有和自己说话——她在和花儿的精灵说话。你还记得在她九岁生日时你送给她的粉红色玫瑰花蕾的玩具小茶具吧?到现在一个也没有摔坏——她可爱惜啦。她只有在招待‘三个绿人’时才会使用那套茶具。我始终没弄清楚‘三个绿人’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常常在想,安妮,她并不像我,倒很像你。”

  “也许是名字对她产生了很大影响,而不是文学的熏陶。别责备安妮·凯迪莉娅的想象力,戴安娜。有些孩子一直没能在幻想王国中度过童年,我总是为这样的孩子感到难过。”

  “奥利维亚·斯劳尼现在是我们这里的老师,”戴安娜犹豫着说,“她也是个文科学士,你知道的。她来这儿教书有一年了,是为了离她母亲近一些。她说孩子们应该直面现实。”

  “你难道准备采纳斯劳尼家的观点吗,戴安娜·莱特?”

  “不……不……不!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她就像他们家族的人一样,有一双圆鼓鼓的蓝眼睛。而且我并不介意安妮·凯迪莉娅的想象力,它们非常美丽——就像往日的你一样。我想等她长大以后,有大量的‘现实’够她直面的。”

  “那好,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午两点钟到绿山墙来,我们一起喝点玛莉拉的红葡萄酒——尽管牧师和林德太太极力反对,但她偶尔会做一点儿的——就让我们体会一下真正的邪恶吧。”

  “你还记得那次你把我灌醉的事情吗?”戴安娜咯咯地笑起来,对于安妮所说的“邪恶”,她满不在乎。大家都知道安妮经常说反话,这就是她的风格。

  “明天我们将拥有一个真正让人刻骨铭心的日子,戴安娜。我不能再耽误你了——弗雷德已经驾着车过来了。你的裙子真漂亮。”

  “为了这次婚礼弗雷德特意让我做了一条新的。自从我们盖了新谷仓后,我觉得我们就没有多余的钱做衣服了。但是他说,他可不希望他的妻子比别人穿得差。那不正像个男人吗?”

  “噢,你这语气听起来真像我们溪谷村的艾略特太太,”安妮一本正经地说,“你要小心这种趋势。你愿意生活在一个没有男人的世界里吗?”

  “那真是太可怕了,”戴安娜承认说,“好的,好的,弗雷德,我就来。哦,好吧!那我们明天见,安妮。”

  在回家的路上,安妮在仙女泉驻足片刻。她特别钟爱这条小溪。她童年时所有笑声的碎片都保留在这里,只要用心聆听,她还能听到那些朗朗的笑声。那些往日的梦想,她还能从清澈的溪水中映照出来;从前的誓言,过去的悄悄话,小溪都将它们一一收藏起来,再温柔地倾诉出来。在闹鬼的树林子里,有那么多值得一听的美妙音乐,但除了睿智的老云杉树外,就没有别的听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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