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图拜与苏丽娅(8)

　　我们追了上去，看见那个哈迪独自一人正拄着一根白色手杖行走，身上穿着蓝色的衣服和大袍。大袍坠坠的，主人行走时它也不跟着动，仿佛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他个头很高，走路的姿势别具一格。他不知疲倦地高声唱歌，脸上庄重、虔诚的表情毫无变化。青春显然已从他身边走过，但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时光没有从他那里拿走什么，反而给予他很多。

　　他察觉到我们走近了他，便转过头和我们打招呼：

　　“你们好啊！你们是迷路了吗？”

　　“不是，我们听到你的歌声就跟了来。”

　　“你们听到谁的歌声都跟着去吗？”老人问。

　　“我发誓，我们从没听到过像您唱得这么好听的。” 赛菲纳说。

　　老人笑了，说：

　　“这不是你们要走的方向，快回到原来的路上去吧。”

　　“您老说得是呢。” 赛菲纳说完便与他告别并掉头走了。

　　此时老人走近我，抓住我的双手，用充满温情和同情的口吻说：

　　“荷娃已经死了啊。”

　　他的话惊得我张口结舌，仿佛天塌下来砸在我的头上。老人留下这句话就走了。望着几十步开外的赛菲纳，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知道了这样的噩耗，

　　我能为他做什么呢？我承受着无法承受的重负。

　　赛菲纳大声叫我：

　　“赛赫勒，快走啊！你没听见老人的话吗？”

　　我对自己说：“我命苦啊，因为我听见了老人的话。”

　　兄弟，要是你知道了……

　　灰烬宝藏

　　我赶上我的朋友赛菲纳。每当他看我一次，我都把头低下，倘使有人对我说：“你为他献身吧。”我会马上为他献身。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世上有什么可以抵消我要为之献身的这位朋友即将破碎的心。我恨不得是自己爱上荷娃来替代他，恨不得我爱上她然后我去死……我用自己的一生与他的一生进行比较，希望发现自己能够为他献上的东西，然而我最终确信，即便是我生命中最精华部分，也无法同赛菲纳与荷娃共度的清纯一刻相抵。我不禁自怨：赛赫勒，你的生命如此狭窄，你的心如此贫瘠，此时此刻竟然没有任何东西用来消解赛菲纳的悲痛，平复他的创伤。

　　正当我思绪纷繁之际，赛菲纳忽然问我：

　　“你想吃颗椰枣吗？”

　　无比的悲痛涌上我的心头，眼泪哗一下流了下来。我的朋友被吓了一跳，然后亲切地问道：

　　“你怎么了，赛赫勒？一颗椰枣竟让你伤心至此？你是想起了自己的亲人，还是厌倦了颠沛的旅途，要么就是你有什么敏感的事情瞒着我？”

　　此时我已泣不成声，说：

　　“给我……椰枣……给我吧……”

　　之后我嘴里反复念叨那句诗：

　　“言语不悦时，无声胜有声。”

　　“赛赫勒，别这样，放松些！”他安慰我道。

　　等我情绪稍稍平静一些，他对我说：

　　“我给你讲讲你手里那封信的真相吧，就是我叔父写给他儿子的那封。但愿这可以为你消愁解忧。”

　　我一时语塞，只好用手向他示意不用。但他说：

　　“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的东西已经够了，赛菲纳。”

　　“那你也该知道我叔父的宝藏变成了什么。”

　　我终于抗不住他的“诱惑”，晃了晃脑袋，硬挺着问道：

　　“变成了什么？”

　　“灰烬！” 赛菲纳非常舒心地说。

　　“成了灰烬？！这么说我们现在正朝灰烬前进，这未免太奇怪啦！”

　　“赛赫勒，我们并不是朝灰烬前进。而你不知道的事才真是太奇怪了呢！”

　　“行行好吧，兄弟！你的朋友快顶不住啦！”我急不可待地说。

　　“你听着，赛赫勒。”

　　赛菲纳开始讲他叔父宝藏的事。

　　“我叔父娶了赛勒玛以后，越来越爱她，几乎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而赛勒玛对他，看上去可没有丝毫这种感觉。过了些日子，这个少妇便厌倦了和这个爱她爱得五迷三道的糟老头一起的生活。她找到曾经爱过她的我寻求安慰：

　　‘赛菲纳，我的心里只有你，你就是要我的性命，我也会即刻献给你。你可以对我随心所欲。’听了她说的话，我默然无语。”

　　我打断我朋友的话：

　　“赛菲纳，这可不像你的性格啊。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啊！”

　　他微微笑道：

　　“没错！听了我刚才说的，你不要往坏处想。那不是心满意足的沉默，而是自我保护的的一个小计谋。我知道赛勒玛不怀好意，便一个字都没说赶紧扭过脸去，以免让她看到我有多么愤怒，否则她一定会恶人先告状反咬我一口。

　　之后她不断地给我写信，盼望我回心转意重温往日时光。”

　　“天啊，这真让人无法忍受！”我插了一句。

　　赛菲纳继续说：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开始威胁我说要告诉叔父我对她心怀不轨。

　　此时正如谚语所说‘山洪已达高地’，情况十分危急。迫不得已下我去找叔父，希望自己真诚的举动能够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我对他说：‘叔叔，我属于您，您是我的主人，是我父亲之后的父亲。’”

　　“说得太好啦！”我又激动地插了一句。

　　“我的叔父———愿真主宽恕他———居然说：‘我这里没有你的东西。’他以为我是为钱财而来呢。” 赛菲纳说。

　　“这人真够坏的。你不会没有回敬他吧？”我说。

　　“多年的屈辱令我苦不堪言，我气愤地回答叔父：‘我这里有你的东西！’他嘿嘿地笑道：‘像我这样的人在像你这样的人那里能有什么呢？’我尽量控制住情绪，重复说他是我父亲之后的父亲，还说凡是对他的伤害也是对我的伤害，而对他家中那个准备做寡廉鲜耻之事的女人，我已然忍无可忍了。我对他讲：‘叔父，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说实话我都难于启齿……’刚说到这儿他就恼羞成怒，抓起身后的靠垫便朝我扔了过来，并喊道：‘你胡说，你这个缺德鬼！你这个家族的逆种！你是个一肚子坏水的东西！’他到处找他的剑想把我杀了，但没找到。我赶紧跑了出去，正碰上赛勒玛，她冷笑着说：‘等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缺德鬼和你那个老不死的叔叔。’“我被叔父撵出了家，人们见了我就骂，还扔石头打我，都说是我企图勾引赛勒玛。我有口难言，只能默默地把苦水吞到自己肚子里，否则她的事情一旦败露，连我叔父幼小孩子的血统都要遭人怀疑。就这样，一个被冤屈的人成了罪犯，从那一日起我就落下个外号叫缺德鬼。”

　　这时我忿忿不平地说：

　　“缺德鬼？谁说你是缺德鬼！赛菲纳，你该知道人们不能承受家丑外扬，尽管他们了解事情真相。你别再往下讲了，你遭受的长期折磨已让我身心疲惫了。”

　　赛菲纳没有理会我的请求，继续讲他的故事：

　　“听人说，过了一段时间叔父也对她产生了怀疑，于是开始归置他自己的珠宝细软和从我父母那里夺去的所有财产，并且偷偷将其藏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山洞里。人们说后来赛勒玛把他毒死了，谁知道呢，一个爱过你的女人的仇恨可能比毒药更致命。叔父死后，他的长子得到了一封自己父亲死前留给他的一封信，里面有埋藏宝藏的地点。赛赫勒，你手中的就是这封多少年后留下来的信的残余部分。赛勒玛对信的事一无所知，叔父收拾财产并将其藏匿起来都是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干的。于是儿子将得到一切，而赛勒玛除了自己的罪孽一无所得。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叔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给我写了封信让我回来，他证明了我的忠诚，并把他父亲要他保守的秘密和盘托出。然后他对我说：

　　‘这些财产是你的，赛菲纳。我讨厌继承这些来路不正的遗产，你应该得到自己被剥夺的正当权利。’我们一起到了那个藏宝的山洞，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所有财宝都已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留下的只有灰烬。我对堂弟说：‘感谢你此前为我做的一切，愿你继续做个体面的君子。至于我，我的宝藏就是你。而眼前的这一堆东西是宝藏还是灰烬，我已无所谓。’”

　　赛菲纳讲完自己的故事又重新向前走去，边走边对我说：

　　“你看，赛赫勒，你刚才是不是有点着急说错了，我们出来才不是为了聚敛灰烬的宝藏呢。好了，我已经告诉你我的故事了，这也是我们分手之前我作为朋友的情分。”

　　“谁说我们要分手了？”我问。

　　“分手是为了聚首。”他微笑着说，但眼睛里已噙满泪花。

　　我起身和他一同走去。我们穿行于沙漠中一个个沙丘之间，一路无语。最后我们来到一个高地。月色朦胧，清风徐来，犹如进入魔幻仙境，而最高处竟然出现一座坟茔。赛菲纳示意我停下，然后缓缓说道：

　　“这是荷娃的墓。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小声说了句“我们确是真主所有的，我们必定只归依他”，然后像赛菲纳希望的那样离他而去。我只有默默地走开，悲伤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事也做不了。

　　赛菲纳走到坟前，双膝跪地，放声大哭，口中反复说着“见证者就是裁决者”。他的哭声响彻天空，我分不出哪是风声哪是我朋友的呻吟；而漆黑的夜又将两个声音覆盖，我分不出哪个是坟哪个是人……

　　尾声

　　回到那座城市的时候，我感到极度压抑和难受。对于自己的大难不死，躲过影子公主所警告的死亡结局，我已全然不在意。死的概念于我已经改变，不似自己以前理解的那样。我进城来到她的宫殿，对城里包括人在内的一切都不屑一顾。进入宫殿空荡荡的大厅，我看到她还是老样子。我站在那块神奇的地毯前，面对她说道：

　　“您好，我的主人。您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

　　“赛赫勒，你把我从注定的死亡中拯救出来了。”她回答。

　　“还有我自己。公主殿下的生命从此无忧了。”我说。

　　“不，赛赫勒，这是你的想法，不过没关系。你当时没有听清我说的话，而我却听到了你的恐惧与惶惑。你没听清便匆匆而去了。”

　　我惊奇地问：

　　“那您的意思是我出去不是为了解救我自己？但愿我辛辛苦苦为您做的一切，都是为证明一个男人的英雄气概。”

　　她看着我说道：

　　“你出去是为了我们两个人，赛赫勒，快把你的东西拿出来吧。”

　　我把得来的东西给了她，并给她讲了我经历的事情。她把香水书信也就是空气书信递给我，说：

　　“这个给赛菲纳……你尊贵的朋友没有向你要这些信，但这是已经消失在他的世界的荷娃的气息，他是为了你才忍痛割爱的，去还给他吧。”

　　然后她又把烟雾墨汁递给我，说：

　　“这个给你，让你用它写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东西。”

　　说完，她吟唱道：

　　每个作家都令我心旷神怡，他手下的字伴着时光栖息。

　　别将墨汁消磨于忧愁烦恼，只写在复活日乐见的主题。

　　影子公主低了一下头然后又扬起来，我看见久悬在她脸上那颗晶莹中饱含悲哀的泪珠悄然落下……

　　我从她那里走出去，心中产生一个坚定信念：心，只要真诚，它就是最宽阔的知识之城，而心的生命只能存活于持续不断的慈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