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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彼埃特罗马格罗!”
    “皮恩!”
    一个看守送他到牢房,一开门,皮恩惊叫一声。他在平台上看得没错,走路吃力的那个犯人正是彼埃特罗马格罗。
    “你认识他?”看守问。
    “不认识他才怪呢!他是我的老板。”皮恩说。
    “这下好了,你们整个公司都搬到这里来了。”看守说完,关上门走了。彼埃特罗马格罗关进来才几个月,但皮恩见到他,好像已过去许多年。他皮包骨头,皮肤焦黄,脖子干瘦,胡子也好长时间没刮了,坐在牢房角落的一层草上,双臂像枯枝一样耷拉在两侧。他看见皮恩,抬起双臂。在皮恩和他的老板之间,惟一的关系就是吵闹打架。可现在皮恩看到他这个样子,既高兴又感动。
    彼埃特罗马格罗讲话与以往不同:“皮恩,你也来了!”说话时声音沙哑,伤心,没有骂人话。看得出来他也高兴见到皮恩。他拉住皮恩的手腕,但不是像以前那样为了揍他;他用无神的黄眼睛看着他,说:“我病了,皮恩,病得很重。这些狗杂种不愿意送我去医务所。在这里真是让人什么也搞不懂:现在这里只有政治犯,总有天,也会把我当成政治犯枪毙我。”
    “他们打我了。”皮恩说道,并指给他看伤痕。
    “那么说你也是政治犯。”彼埃特罗马格罗说。
    “是的,政治犯。”皮恩说。
    彼埃特罗马格罗想了想,说:“是的,肯定是政治犯。我早就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因为你早就讲过监狱。因为一个人进过一次监狱,就再也离不开了。放他出去多少次,他还进来多少次。当然了,如果你是政治犯就另当别论了。你看,假如我以前知道,从小我也干政治了。因为犯普通罪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偷得少的进监狱,偷得多的有楼房、别墅。犯政治罪和犯普通罪一样都要进监狱。干什么事都要进监狱。只希望:有那么一天,出现一个美好的世界,不再有监狱了。这是一位政治犯向我这么保证的:很多年前,他和我一起坐牢,留着黑胡子,后来死在牢里。我认识普通人,认识管粮的,收税的,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就是不认识像政治犯这样的好人。”
    皮恩不太明白这段话的意思,但他可怜彼埃特罗马格罗,好心地看他脖子上一起一伏的颈动脉。
    “你看,我的病使我不能小便,我需要治疗。可在这里坐在地上,在我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黄色的尿。我不能喝酒,可我真想醉上一个星期。皮恩,刑法是错误的,里面写的都是一个人在生活中不能做的事情:偷盗、杀人、窝藏赃物、挪用公款等,而没有写一个人处在一定条件中,如果不做这一切,可以做什么事情。皮恩,你在听吗?”
    皮恩看他没刮胡子的黄脸像狗脸一样,感到他的喘息也吹到自己脸上。
    “皮恩,我快死了。你应该向我发誓,照我说的发誓,我发誓:为不再有监狱,为重写刑法典而战斗一生。你说:我发誓。”
    “我发誓。”皮恩说。
    “记住了吗,皮恩?”
    “记住了,彼埃特罗马格罗!”
    “现在帮我逮虱子,我身上都爬满了。会捻死虱子吗?”
    “会。”皮恩说。彼埃特罗马格罗看了看衬衣里面,然后给皮恩一个衣边。
    “注意看衣缝里。”他说。为彼埃特罗马格罗逮虱子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但他令人怜悯。他血管里充满黄尿,也许活不了多久了。
    “店铺,店铺怎么样?”彼埃特罗马格罗问。不管是老板还是伙计都不大喜欢那工作,但现在他们开始谈论那落后的工作。皮革和细绳的价格,谁将为邻居修鞋。现在两人都在监狱里坐在牢房角落里的草堆上,逮着虱子,谈论水罐以及鞋和换鞋底,而不痛斥自己的工作。这在他们生活中是从来没有的。
    “你说,彼埃特罗马格罗,”皮恩说,“我们为什么不在监狱里开一个修鞋铺,为囚犯修鞋?”
    彼埃特罗马格罗从未想过此事。以前他愿意坐牢,因为可以什么活不干白吃饭。现在他愿意工作,因为假如能工作,就不觉得有病了。
    “可以试着问问。你同意吗?”
    是的,皮恩会同意的。这样的工作可能是件新鲜事,是他们发现的,像游戏一样好玩。待在监狱里也不觉得烦恼了。和彼埃特罗马格罗待在一起也不再挨打了,还可以给囚犯和看守唱歌。
    一个看守打开门,红狼站在外面,指着皮恩,说:“是的,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看守把皮恩叫出来,关上牢门,里面只剩下彼埃特罗马格罗,皮恩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过来,”红狼说,“帮我把那个垃圾桶搬下来。”
    在走廊里不远处,有一个装满垃圾的铁桶。皮思想:让红狼这样遭殴打的人干重活,帮他的人也是个孩子,这太残酷了!铁桶很高,高到红狼的胸部,也很重,很难搬动它。他们在那里搬的时候,红狼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好好干,机会来了,”然后稍微大点声:“我让人到各个牢房找你,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真是件奇妙的事。皮恩想都不敢想。皮恩很快喜欢上这里的环境。监狱也有吸引人的地方。他好像愿意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万一能和红狼一起逃跑更好,可现在是刚来呀。
    “我自己能干,”红狼对帮他把铁桶扛上肩的看守们说,“我只需要这个孩子跟在后面别让桶翻了。”
    他们就这么开始了:红狼被压弯了腰。皮恩举着手臂托着桶底使桶稳当。
    “你知道下楼的路吗?”看守们在后面对他喊,“小心!别在楼梯上摔倒!”
    拐过第一个楼梯角,红狼让皮恩帮他把桶放在一个窗台上:累了吗?不累!红狼有话要对皮恩说:“注意,现在你到下面的平台去,和哨兵说话,要吸引他的注意力,别让他的眼睛离开你。你个子矮,他要和你说话得低着头,但不要太靠近他,行吗?”
    “你干什么?”
    “我给他扣上钢盔。你看吧,扣上墨索里尼钢盔,明白你该干的事吗?”
    “明白,”皮恩说,实际他还是什么也不明白,“然后呢?”
    “以后告诉你。等等,张开手!”
    红狼拿出一块湿肥皂,抹了抹皮恩的手掌,然后抹双腿。从里向外,尤其是膝盖。
    “干什么?”皮恩问。
    “你会看到的,”红狼说,“我研究好了行动的细节。”
    红狼属于靠惊险彩色画册接受教育的那一代人,只是他学得认真,生活没有欺骗他。皮恩又帮他把桶扛上肩,他们走到平台门口时,皮恩走在前面要和哨兵搭腔。
    哨兵靠在栏杆上伤心地看着树。皮恩双手插在口袋里走上去。感到又回到自己家乡,又有了在小街上的机灵劲。
    “喂!”他说。
    “喂!”哨兵说。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一个表情忧伤的南方人,脸上有被剃刀刮
    破的地方。
    “无赖,看那边是谁!”皮恩喊道,“我早就说过:在无赖去的地
    方总能见到你。”
    悲伤的南方人使劲睁开半闭的眼皮看着他:“谁?你是谁?”
    “狗小子,你敢说你不认识我姐姐?”
    哨兵否认:“我谁也不认识。你是囚犯?我不能和囚犯说话。”
    红狼还没到!
    “别说了,”皮恩说,“你敢说到这里值勤以来,从来没和一个有
    鬈发的褐发女郎……”
    哨兵慌了:“是的,我去过。这事和……?”
    “在一条小街上,转身向右拐,教堂后面一个广场上,扛着梯
    子?”
    哨兵直瞪眼睛:“什么乱七八糟的。”
    皮思想:你这就要看到在她那里究竟是什么回事!这时红狼
    该到了,他一个人能扛桶吗?
    “现在我告诉你,”皮恩说,“你知道市场广场在哪里吗?”
    “唔……”哨兵说不出来,又看别的地方。不行,应该再找别的
    更能吸引人的话题。可是如果红狼不来,他就白费力气了。
    “等等。”皮恩说。哨兵又转过身来看着他。
    “我口袋里有张照片,给你看看。我只给你看一部分。头部,
    是的,如果让你全看了,今晚就睡不着觉了。”
    哨兵冲他弯下腰,终于睁开两只穴居动物似的眼睛。这时,红
    狼出现在门口。垃圾桶压弯了他的身体,但他还是踮着脚尖走。
    皮恩从一只口袋里抽出合在一起的双手,在空中晃晃,好像手里藏
    着什么东西:“喂,你喜欢吗?嘿!”
    红狼静静地大步走过来,皮恩慢慢地从一只手转向另一只手。这时,红狼已到了哨兵身后。哨兵看着皮恩的双手:涂着肥皂,为什么?根本没有照片?突然,一堆垃圾倒在他头上,不只是垃圾,还有什么东西打他,周围全是垃圾。他呼吸困难,但摆脱不了。他被俘了,枪也被缴了。他倒在地上,觉得变成一个圆桶,在平台上滚动。
    这时红狼和皮恩早已跨过栏杆跑了。
    “那边,”红狼对皮恩说。“抓住那里,别松手。”向他指着一个房檐旁的排水管。皮恩很害怕。红狼几乎把他扔到空中。皮恩不得不抓住排水管,但是,涂肥皂的手和膝盖很滑。于是就像顺着楼梯扶手一样滑下来。他怕极了,既不能往下看,也不能松开管子。
    红狼在空中一跳,要自杀?不是,是要跳到不远的一棵南美杉树的树枝上紧抱住。他抓的树枝断了,从断树枝和针形树叶中间掉下来。皮恩觉得快落地了,他也不知道是为自己害怕,还是为可能摔死的红狼害怕。他落地了,差一点摔断腿,在南美杉树下他立刻看到红狼躺在地上,身下是一些树枝。
    “狼,摔疼了吗?”皮恩问。
    红狼抬起头,自己也搞不清楚哪些是审讯时的伤痕,哪些是摔落地时的伤痕。向四周看看,枪声四起。
    “快跑!”红狼说。
    红狼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跑。
    “快跑!”他又说,“往这边跑厂
    红狼认识所有的路,现在领着皮恩跑向一个被遗弃的公园,到处是野生的攀缘植物和带刺的草丛。塔楼上向他们射击。公园里有许多篱笆和针叶树。他们可以隐藏着向前跑。皮恩不知道自己是否被射中,反正没感到有伤。忽然,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红狼领他到一个小门,过一个旧暖房,帮他翻过一面墙。
    突然,公园中的阴影没了,跟前出现一道彩色强光,像是用移画印花法做的。他们做了一个可怕的动作:立刻扑倒在地,展现在
    他们前面的是荒芜山丘,周围是广阔、安静的一片大海。
    他们进到了一片康乃馨花地,在一些按几何图形立着的灰色柱子之间有戴大草帽的妇女们在浇花。他们向前爬行,不能让她们发现。在一个水泥水池后面有一条弯曲小路,附近有折起来的席子,这是冬天为避免康乃馨受冻用来盖花的。
    “到这里来。”红狼说。他们藏在水池后面,拉过席子盖上人发现不了。
    “必须在这里等黑夜。”红狼说。
    皮恩回想起自己挂在屋檐上,想到哨兵的子弹,出了一身冷汗。使他感到更怕的是,以后还会遇到这些事。现在在红狼身边不能害怕。在水池后面和红狼坐在一起美极了,像是在玩捉迷藏游戏。只是在游戏和生命之间没有区别。这次不得不认真地玩,皮恩喜欢这样。
    “你疼吗,红狼?”
    “不太疼。”红狼说,用混涎的手指抹擦破的地方。“折断的树枝减缓了我的坠落。我都估计到了。你怎么样,涂上肥皂?”
    “机灵鬼,红狼。你知道你是个奇才吗?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一个共产党人应该无所不知,”红狼答道,“对任何困难共产党人都能想出办法解决。”
    “他是个奇才,”皮恩想,“遗憾的是做什么事都好装腔作势摆架子。”
    “有一件事我很遗憾,”红狼说,“我没枪了,我不知道为一支‘斯坦’该付多少钱?”
    又一个神秘的字眼,“斯坦”,“加波”,“西姆”,怎么能记住这么多字眼。这一发现使皮恩很高兴,现在他也可以摆架子了。
    “而我不想这个问题,”他说,“我有手枪,没人动过。”
    红狼看着他,尽量不使人看出他很在意此事:“你有手枪?”
    “嗯,是的。”皮恩说。
    “多大口径?什么牌子?”
    “一支真枪。从德国水兵那里弄来的。我把他的枪弄到手因为这个,我才被关进监狱。”
    “告诉我,枪是什么样的?”
    皮恩尽量向他解释,红狼则讲述手枪现有的各种型号,最后认定皮恩的那支是P38型手枪。皮恩很兴奋:P38型,P38型,多美的名字!
    “你放在哪里了?”
    “在一个地方。”
    现在皮恩该决定告不告诉红狼蜘蛛巢的事。红狼肯定是个杰出青年,能做出各种奇事。但是蜘蛛巢是个大秘密,只能告诉真正的朋友。尽管这一切,皮恩还是不太喜欢红狼,因为他太与众不同了,总说些严肃的事,对他姐姐不感兴趣。如果他对蜘蛛巢感兴趣,会变得更讨人喜欢,尽管对他姐姐不感兴趣。实际上,皮恩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男人那么喜欢他姐姐。她牙很难看,腋下有黑毛,但大人跟他说话时最后总提到他姐姐。皮恩深信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他也是个重要人物,因为他是长街的黑女人的弟弟。但是,他也深信蜘蛛巢比他姐姐和所有男女间的事更有意义,只是还没找到明白这些事的人。如果找到了,他也会原谅对姐姐奈拉没兴趣的人。
    他对红狼说:“我知道一个蜘蛛筑巢的地方
    红狼说:“我想知道你的P38在哪里。”
    皮恩说:“好吧,就在那里。”
    “给我讲讲。”
    “你要知道蜘蛛巢是怎么做的吗?”
    “我要你把枪给我!”
    “为什么?那是我的。”
    “你是个孩子,只对蜘蛛巢有兴趣,用枪干什么?”
    “那是我的,无赖。我愿意的话,可以把它扔进沟里。”
    “你是个资本家,”红狼说,“资本家们才这样思维。”
    “假如你死了,”皮恩说,“比如……你淹死了。”
    “你疯了吗?说话这么大声?别人听见了,我们就都完了。”
    皮恩离开红狼,两人沉默了一会。跟他不再是朋友了。红狼把他从监狱救出来,这也没有用,他们不可能再和好了。可是,皮恩害怕一个人留下。手枪的事把他和红狼紧紧地连在一起,因此又不能断绝关系。
    皮恩看见红狼找到一块炭在水池的水泥壁上写着什么。他也拿起一块炭画些下流画:有一天他在小街的墙上画满了下流画,圣朱塞佩教堂的神父向市政府提出抗议,命人把画都涂掉了。现在红狼专心致志地写着,根本没注意皮恩。
    “你写什么呢?”皮恩问。
    “处死纳粹—法西斯分子,”红狼回答,“我们不能浪费时间,在这里可以搞些宣传。拿上炭你也写。”
    “我已经写了。”皮恩指着自己画的下流画。
    红狼勃然大怒,上去擦掉。
    “你疯了!我们应该做好的宣传。”
    “你想做什么宣传?谁愿意到这个蜥蜴窝来念这些宣传?”
    “住嘴!我想在水池上画些指示箭头,再在墙上画,一直画到路上。这样,谁顺着箭头方向走就能到这里来看。”
    这是只有红狼才会玩的又一个游戏,他的游戏很复杂,使人着迷,但不令人发笑。
    “应该写什么?列宁万岁?”
    很多年前,小街墙上总有一条标语:列宁万岁!法西斯分子来把它擦了,第二天又出现了。后来有一天他们把木匠弗朗塞抓走,标语再也见不到了,据说弗朗塞死在一个岛上。
    ‘‘你写:意大利万岁!联合国万岁!”红狠说。
    皮恩不喜欢写字。在学校他是个千夫指,他从桌子下面看苎女老师的腿是畸形的,还有他总把字母w弄错。最好找句更容易的话来写。皮恩想了一会,开始写:C.U,L...
    白天开始长了,老不黑。红狼不时地看一只手,那只手就是他的表。每看一次,就显得更暗一点,什么时候只看到一个黑影,就说明天黑了,他们可以出去了。红狼和皮恩又和好了,皮恩将带他去有蜘蛛巢的小路,把手枪挖出来。红狼站起来: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皮恩问:“我们走吗?”
    “等等,”红狼说,“我先去侦察一下,然后回来接你。一个人比两个人危险小。”
    皮恩不愿意一个人留下,但是他也害怕这样出去,对外面的情况一点不了解。
    “红狼,你说,,’皮恩说,‘‘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吧?”
    “你放心,”红狼说,“我一定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去取P38。”
    现在皮恩只能等了。红狼不在,所有的影子都变成奇怪的形状,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走近的脚步声。在小街高处用德语大嚷大叫的水兵到这里来找他,没穿衣服,只披着薄毛衣,说皮恩也偷走了他的裤子。娃娃脸军官也来了,牵着一条警犬,用挂手枪的皮带抽它。警犬的脸和小胡子翻译的脸一样。他们来到一个鸡舍旁。皮恩害怕是他们,他藏在鸡舍里面。他们没有进来,却发现送皮恩去监狱的那个值勤兵像鸡一样缩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
    一张熟悉的脸伸进皮恩的藏身处,对他微笑,是法国人米歇尔!可是米歇尔戴上帽子,微笑变成了奸笑,戴的是黑色旅的帽子,上面有头颅徽记。红狼终于来了!有个人追上他,此人穿着浅色雨衣,用肘部触了触红狼,指着皮恩做了一个“不”的示意,面带着不悦的表情:是“委员会”。他为什么不愿意红狼追上他?他指着水池上的画。画很大,画的是皮恩的姐姐与德国人上床的内容。
    水池后面堆满垃圾。皮恩原先没发现这些,现在想在垃圾中间挖一个藏身处,却触到一个人头:有个人被活埋在垃圾堆中,是那个脸刮得很干净、表情悲伤的哨兵。
    皮恩惊跳起来:睡了多久?周围一片漆黑。红狼为什么还不回来?他是否遇上巡逻队被捕了?或者他回来过,叫他他不醒,以为他死了就又走了?也可能是有人在周围乡下到处寻找他们两人,他们不能离开一步?
    皮恩从水池后面出来,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大海在深夜像一把闪闪发亮的剑。在野外有一种奇异的渺小感觉,这不是惧怕。现在,皮恩孤单一人,就他一个人。走过康乃馨和金盏花地,在山坡上走要尽量站直,他通过司令部控制区,然后下到沟里,那是他的地方。
    他饿了,这个季节樱桃熟了。远离房子有一棵樱桃树,难道是由于魔法而在这里长出这棵树?皮恩爬上去猛摘起来。一只大鸟抓他的脸:鸟在那里睡觉。这时候,皮恩愿意和所有动物做朋友,但愿没打扰这只鸟。
    当他不感到太饿了,便朝口袋里边装满了樱桃,然后跳下树来,又上路了,嘴里吐着樱桃核。他想法西斯分子可以顺着樱桃核追上他。但是世上除了红狼之外没人这么机灵会想到此。对,如果皮恩留下樱桃核,红狼会找到他,无论他在哪里!只要每二十步扔一粒樱桃核就行了!转过一道墙。皮恩吃一粒樱桃,在老榨油机房旁吃一粒,过了枇杷树又吃一粒。这样可以一直走到蜘蛛巢小路。但是还没走到水沟旁,樱桃已经吃完了,皮恩明白,红狼永远找不到他了。
    皮恩走在差不多干涸的沟底里,里面有白色大石子和芦苇废纸,走在上面沙沙作响。井底下睡着的鳗鱼像胳膊一样长,弄干水用手就可以捉到。在老城的河口处睡着一些醉汉和得到满足的女人。皮恩的姐姐单独睡或是有人陪着睡,已经把他忘了,不想他是否活着。在牢房的草堆上,只有老板彼埃特罗马格罗醒着,血管里的血正在变成黄尿,离死不远了。
    皮恩到了自己的地方:他的水渠旁小路,他的蜘蛛巢捷径。他认出了那些石头,看看土是否被人动过,没动过,没人碰过。用指甲急切地挖起来,当触到手枪皮套时,感到非常亲切激动,就像小时候摸到枕头下面的玩具一样,赶紧取出手枪,用手指抠出枪里的土。突然,从枪管里出来一只小蜘蛛,它在里面做窝呢。
    他的手枪很美,皮恩在世上只剩下这个东西。他握起手枪,想像自己是红狼,尽量想像红狼手里有了这支枪会干什么。但是,这也提醒他,他是一个人,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不管是酒馆里那些不可捉摸的人,还是他那做叛徒的姐姐,还是狱中的老板彼埃特罗马格罗,都帮助不了他,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把手枪,也不会上子弹。如果入们发现他手里拿着枪,他必死无疑。他把枪装进皮套,又用草、土和石头盖上。现在他只能朝村子走去,不知道怎么办。
    他又走上水渠旁的小路,黑暗中道路不平人容易失去平衡,脚踩进水沟里或者掉下去,皮恩集中精力保持平衡,强忍住不哭出来。他确实想哭,眼泪在眼眶里转,先是低声哭泣,而后是痛哭流涕,他边哭边走,看见一个人影,停住,那个人也停住了。
    “谁在那里?”那人问道。
    皮恩不知如何回答,眼泪涌了出来,他绝望地大哭起来。
    那个人走近他,很高很胖,身着便装,带着冲锋枪,短斗篷斜挂
    在肩上。
    “说,为什么哭?”那人间。
    皮恩盯着他,此人高大,塌鼻子的脸就像个人形喷泉,脸上两
    撇小胡子,口中牙齿不多。
    “这时候,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人问,“迷路了?”
    那人身上最怪的是帽子:一顶绣边的呢帽,上面有丝球饰物,
    不知是什么颜色的。
    “你迷路了。我不能送你回家,我不认识几家,再说,我也不能领走迷路的孩子!”
    他说这些话与其说是向皮恩解释,还不如说是向他自己解释。
    “我没迷路。”皮恩说。
    “那怎么了?怎么转到这里了?”戴呢帽的大块头说。
    “你先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
    “好孩子,”那人说。“你真棒!你是个好孩子,为什么哭?我在夜里去杀人。你怕吗?”
    “我不怕,你是个杀人凶手?”
    “你看,连小孩也不再害怕杀人的人。我不是凶手,但照样杀人。”
    “现在你去杀人吗?”
    “不,我回来了。”
    皮恩不感到害怕,因为他知道有的人杀人,但照样是好人。红狼总是谈论杀人,但他是好人。他家对面的画家杀死了妻子,也是好人。法国人米歇尔现在若杀了人,也是好人,依然还是法国人米歇尔。还有这位戴着呢帽的大块头,他忧郁地谈论着杀人,好像是受罚去干这件事一样。
    “你认识红狼吗?”皮恩问。
    “见鬼,当然认识他。红狼是比翁多的人,我是得利托的人。你怎么认识他?”
    “我先前和红狼在一起,我把他丢了。我们从监狱跑出来。我们把垃圾桶扣在哨兵头上。他们曾用手枪皮带抽我,因为枪是我从和我姐姐好的那个水兵那里偷的。我姐姐是长街的黑女人。’’
    戴呢帽的那人用手指捋捋胡子,说:“是,是,是,……”尽量想一下子明白整个故事。“现在你想去哪里?”
    “不知道,”皮恩说。“你去哪里?”
    “我去营地。”
    “带我去吗?”皮恩说。
    “来吧。你吃饭了吗?”
    “吃的樱桃。”皮恩说。
    “好,拿着面包。”他从口袋里拿出面包给他。
    现在他们在橄榄地里走。皮恩吃着面包,眼泪又顺着面颊流下来,他把它混面包一起吞下肚。那人拉着他的手。这是一只大手,又热又软,像是面包做的。
    “我们看看是怎么过来的……最开始你告诉我……有一个女人……”
    “我姐姐。长街的黑女人。”皮恩说。
    “当然了,所有结尾不好的故事开头都有一个女人。错不了。你年轻,学学我跟你说的:战争完全是女人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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