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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终章

柒 终章

一直处于下风的霹雳堂在第四次暗杀失败之后,终于认识到了危机。霹雳堂开始想尽一切方法寻找盟友,为此不惜以他们赖以生存的火药技术来交换。于是霹雳堂在短期内新添了若干盟友,声势大振。

这一年刚开春时,太原府王老爷子寿终正寝了。王老爷子是武林名宿,唐染更是他的孙女婿,自然要前往吊丧。这时候唐染的身份已经和当年赴会少林的那个懵懂青年截然不同了。当他踏入灵堂的那一刻,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即便是王老爷子的丧事,唐染身边仍然有几个保镖寸步不离,然而到了下葬的时刻,按规矩只能由最亲近的家中人护送着棺木进入墓穴,那四名保镖仍然贴在唐染身后,这让唐染的岳父终于忍无可忍。

“贤婿,这四个人不能再跟下去了。”岳父说。

唐染考虑了一会儿,答应了。保镖们离开了,剩下的至亲们护送棺木下葬,然而就在棺材已经放入土坑、人们开始填土的时候,棺材板突然发出一声异样的响动。

“快躲开!”唐染大叫一声,伸手推开站在身边的岳父,人们刚刚跑出两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就响起了。

这起爆炸带给唐门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尽管霹雳堂矢口否认,但大量证据还是证明爆炸是霹雳堂所为。在一位武林名宿的丧仪上搞爆炸,尤其是把炸药放进了棺材里、令王老爷子尸骨无存,这样的作为实在是超越了寻常的江湖争斗的范畴,激起武林公愤。消息传出,霹雳堂的盟友走了一大半。

坏消息则是,唐染在此次爆炸中受了重伤。对于唐门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让人们完全没有心情为霹雳堂的衰败而欢欣鼓舞。与唐夕受伤时如出一辙,川内甚至川外的名医都被请到了唐家堡,他们的运气不错,唐染虽然伤重,但比唐夕的情形稍微好一点,至少死不了。

尽管死不了,情形还是相当糟糕。四肢受损犹在其次,关键问题在于,一块被炸药崩出的金属片嵌进了他的脊椎骨里,他瘫痪了。

之后的几年里,这场变故的深远影响才终于显现了出来。霹雳堂虽然一时失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江湖中不断有新的帮派涌现,新的帮派需要靠山,而霹雳堂来者不拒,他们的声势益发壮大起来。而由于王老爷子的去世,唐门却失去了不少的盟友。

但对唐门最致命的打击在于,唐染在瘫痪后失去了往日的威势。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沉默不语,再也没能为唐门出谋划策,人们怀疑那剧烈的爆炸可能震坏了他的脑子。而按照唐门掌门之位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他的幼女并不能继承他的位置,于是唐恒和长老们重新推举了另一位掌门人,出身于旁系的掌门人,千年来唐门只传嫡系的门规在唐染这里画上了句号。他成为了最后一个血统纯正的唐门掌门人。

册立新掌门的那一天,唐染并没有叫人把他抬去观礼,而是始终沉默地躺在自己的病床上,眼看着不满四岁的女儿在屋里玩耍着他少年时候制作的那些玩物。远处传来阵阵象征喜庆的鞭炮声,但那声响再也与他无关了。仪式结束后,唐恒来到了唐染的房中,他让丫环带着小女孩儿出去玩,然后坐在了病床边,忧虑地看着唐染。

“唐门的血统论终于可以作休了。”唐染忽然说,“当年你一直坚持着必须由嫡系来出任掌门,现在你难受吗?”

“没什么可难受的,”唐恒说,“事物走到它应该走到的位置,总有原因,我们只需要接受结果就行了。”

“比如我现在变成一个废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一种结果?”唐染死死盯着唐恒,语声中充满着深沉的恨意。唐恒皱起了眉头,看着唐染的脸,慢吞吞地说:“你好像知道了点什么?”

“不只一点,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唐染回答,“但我们不妨一件一件地说。棺材里的炸药,是你偷偷替换的吧?”

唐恒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的,我猜到了你在棺材里布置炸药以陷害霹雳堂的阴谋。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隐忍不发,却背着我们所有长老作出这个决定,就是想要一击致命、彻底置霹雳堂于死地。但你没有想到的是,我一直在暗中监视你的行动。当我发现了你的计划之后,我明白你的决心已定,所以我也只能下了决心。我偷换了里面的炸药,威力加大了三倍,本来打算当场把你炸死,没想到你真是命大,最后还活了下来。”

“作茧自缚啊。”唐染的脖子轻微摇动着,那是他现在能支配的为数不多的身体动作,“我自己定下的计谋,最后却害了我自己。事后想了很久,除了你,不会有人这么干的。”

“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唐恒说,“我一直在帮助你,支持你。”

“你所帮助和支持的,是过去那个软弱无能的唐染。”唐染的眼睛里就像有火光迸出,“那个唐染能够维持唐门的弱势,你当然要扶持;可当你发现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后,你就改变了主意。这几年,唐门虽然表面强大,却好几次被霹雳堂偷袭得手,背地里向他们提供情报的,也是你。从头到尾,你想要帮助的不是唐门,而是霹雳堂!”

“我这么做,当然有我的原因。”唐恒低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唐染打断了他,“长久以来,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泥人,而当发现我不是傻子之后,你就开始想办法阻止我,甚至不惜杀死我。我们是亲兄弟啊……”

听到“兄弟”两个字,唐恒霍然站起,面色大变。唐染咧嘴一笑:“你当年自作聪明地给我看你手臂上的伤疤,却忘了我记性很好,可以过目不忘——它们的形状总是在变化。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唐染问,“为什么你要装死?为什么你要假扮成唐恒一直呆在我身边?这都是为了什么,我的二哥?”

唐恒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有那么一刻,他目露凶光,似乎想要立即动手杀死唐染,但最后,他只是长叹一声,取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唐恒苍老的容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

这是个已经死去的人,当着唐染的面从藏书楼跳下悬崖的人。这是唐染的二哥,唐倾。十年来,人们都以为他早已经死去了,但他还活着。十年来,他把自己藏在唐恒的面具之下,尽心尽力辅佐着唐染,又亲手替换炸药,把唐染变成了一个废人。

“你是怎么发现的?”唐倾问,嗓音也恢复如常。“还记得我被唐嵩用毒针偷袭的那一次吗?”唐染说,“在袭击发生之前,我正站在你曾经跳下去的那扇窗户旁边。我发现了一点很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东西?”唐倾问。

“窗户上方的木板上,有一根凸出的钉子,钉子上挂了一根布条。”唐染说,“根据我的记忆,这根布条来自于你跳楼那天所穿的衣服。但是你跳楼,应该是从第九层坠落,为什么你的衣服会在比第九层更高的地方被挂破?”

“是我太疏忽了,忽略了这个小小的意外。”唐倾叹了口气。

“当时我就开始胡思乱想,在什么情况下,你的衣服会在高处被挂破呢?答案是唯一的:在跳下去之前,你首先借助着绳子之类的东西向上攀升了一段。可你为什么要往上攀升呢?九层楼加上悬崖还不够你自杀的高度么?我再继续想下去,忽然间就猜到了事实的真相。”

“我太小看你了。”唐倾摇摇头。

唐染重伤后身体虚弱,说了这么多话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但他还是坚持着往下说:“你根本就没有往下跳,你在前一天晚上就在藏书楼顶上垂下了一根绳子。当你扑到窗前时,你没有往下跳,而是抓住那根绳子,翻身到了楼顶——你的衣服就是在这一过程中挂破的。可是既然你没有跳,摔在悬崖下的尸体是谁呢?你能告诉我是谁吗,二哥?”

唐倾闭上眼睛,眼角隐隐有泪花:“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大哥下葬后的当天晚上,我偷偷挖出了大哥的尸体,给他换上了一件和我所穿一模一样的衣服,把他的尸身背到了九层,放在了楼顶。第二天,当我顺着绳子爬上去之后,再把他的尸体……他的尸体……扔了下去。于是所有人都以为是我跳崖自尽了。”

“看起来,作践死者的尸体不只是我的独创。”唐染讥讽地说,“在这之后,你制作好了以唐恒的脸为模具的人皮面具,反正他是一个离群索居很久的老头子,人们已经不再记得他的脾性了。”

唐染继续说:“可无论怎样我都猜不到你的动机。以你的本领,自己做掌门绰绰有余,为什么你要扮成唐恒培植我?你又为什么只肯培植一个无用的我,而等到我能够挑起大梁的时候,就谋害我?二哥,你为了什么要这样做?”

唐染的声音听来十分激动,脸上却仍然阴沉着没什么表情。唐倾重新坐到他身边,替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我也并不想这样做,但我不得不如此,我不能让霹雳堂被毁掉,霹雳堂必须要存活。”

“为什么?为什么唐门就可以死而霹雳堂不能死?”唐染逼问。

唐倾一字一字地慢慢说:“为了保留对抗异族的最后一点希望。”

“异族?”唐染一愣,这才想起异族存在的事实,想起自己所参加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但对他而言,异族显得太过遥远。

“我和大哥虽然是孪生兄弟,但从小性情就大不相同。”唐倾缓缓地诉说着,“大哥从少年时就立志要继承父亲的掌门之位,光大唐门,消灭霹雳堂,我却没有这样的志向。我只是对武学充满热情,喜欢结交朋友,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误打误撞地结识了一群特殊的江湖客。他们在武林中声名并不卓著,却个个都武功高强,而他们总是出现的地方,是抗击异族的军队。”

“我听说过这帮人,”唐染说,“人们对他们的评价不一,有人认为他们义薄云天热血过人,也有人认为他们自甘堕落,去做朝廷的鹰犬。”

唐倾微微一笑:“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在乎身外的名声?那时候我和他们一见如故,他们得知了我的身份之后,直言不讳地告诉我:江南霹雳堂是一个很不招人喜欢的组织,但他们的火药技术,独步中原,也许是未来抗击异族的最后希望。”

“为什么这么说?”唐染问。

“异族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从来就比中原人士剽悍勇健。但如果能把原本霹雳堂秘制的火器大规模生产出来,以武林人士为主体武装出一支军队,就有可能与之抗衡。”

“所以你从那时候就开始决心暗助霹雳堂?”

唐倾苦笑一声:“我的决心,是被大哥逼出来的。当时我的内心始终犹豫不决,毕竟唐门和霹雳堂百年来势不两立,我不知道以我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什么,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他们尽力而为。但我没想到,大哥一直在怀疑我的动向,他跟踪我、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等我回到唐家堡之后,他就以此威胁我,要我永远离开唐家堡。”

“这是为了什么?”唐染不解。

“为了掌门之位啊。”唐倾喟然长叹,“我的大哥,一直以掌门之位为他的目标,我自然就是他的潜在竞争对手了,他想要借此把我逼出唐门。我没有办法,只好故意假手霹雳堂炸死了他。”

“这么说,大哥的死是你安排好的?”

唐倾摇摇头:“不能说安排,只是临时起意。当我把那名霹雳堂的奸细打倒后,我看出他嘴里藏有物品,却故意不说破,反而向着大哥的方向走过去,以便引他发弹。那一次我也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躲闪得稍微晚一点,被炸死的就是我。但幸运的是,我成功了。”

“那你为什么不索性自己做掌门,而非要装死让我上位呢?”唐染问,“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因为我怕我意志不坚定。”唐倾迟疑了许久才回答,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毕竟这不只是一个江湖帮派,更是生我养我的家。而站在你身边,能够让我的头脑更加冷静。”

“我是个没用的人,唐门在我手里一天天弱下去,也不会招人怀疑,对吗?”唐染尖刻地问。唐倾垂下头:“但我没有想到一桩意外会那样剧烈地改变了你。你已经不再受我控制了,我终于意识到,我必须除掉你才行。”

“那么现在呢,你如愿了么?”唐染脸上讥讽的意味更加浓烈,“经过十年的努力,他们贡献出了他们制作火器的秘方了吗?”

唐倾神色暗淡,显然是被戳到了痛处,过了好久才回答:“我们的人,也正在努力。你参加过天下掌门人大会,也应该知道,这个武林是多么的敝帚自珍、固步自封。霹雳堂如是,唐门何尝不是这样?要想整个武林协力同心,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可能实现。”

“而且你还忽略了另外一桩事实,”唐染说,“就算一切按你的计划下去,朝廷又会怎么看待这支以霹雳堂的火器武装起来的义军呢?他们恐怕会把你们看成是比异族更紧迫的威胁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这些年所做的事,也许才是真正在帮助霹雳堂,也帮助唐门啊。我们两家打得你死我活,始终无法真正的壮大,也就不会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

唐倾没有回答,或许这些问题他无法回答。最后他握紧了拳头:“无论如何,人不是因为有把握才去做某件事的。也许真如你所说,霹雳堂无法劝服,朝廷不肯信任,前路迢迢希望渺茫,但我们一定要拼一下,为了中原,为了天下。”

唐染的笑意更浓:“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现在你打算怎么样,杀掉我灭口?”唐倾摇摇头:“我不会杀你的。现在你已经远离了掌门之位,没有必要把这些说出去了。虽然这几年你可能是江湖中最残忍、最凶狠的一个人,但我相信我当初并没有看错,你仍然是我那个心地善良的三弟。”

“心地善良?”唐染笑出了声,“已经很久没有人把这四个字放到我身上了,听着还真别扭呢。”

“至少你没有杀路语谣,不是么?”唐倾说,“当时我以为她死定了,但没想到,你最后还是会放了她。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逼迫她退出江湖、终生不回霹雳堂,但她毕竟活着,你并没有借此机会消除掉你心里最后一块软弱的地方。正因为如此,你还始终是一个人。”

“你知道她在哪儿?”唐染问。

“我知道,而且我还打算把你送到她那里去。”唐倾说,“江湖险恶,让你们不能在一起,现在你们都与江湖无关了,可以捡回一些年轻时的梦想了。”唐染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微弱地摇了摇头:“不必了,把年轻时候的梦想留给那段时间吧。现在我只是一个等死的废人,只要有人能替我照顾好女儿,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答应你。”唐倾郑重地点点头。

唐染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现在,把我的梦想递给我吧。”

唐倾一愣,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去,看到了墙角,那里有一只肮脏的木鸟。这只木鸟被小女孩玩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失去了吸引力,于是被随手丢弃了。唐倾走过去,捡起木鸟,放到了唐染已经无法动弹的手掌里。唐染努力移动着自己还有一点点知觉的食指,搭在木鸟上。他用这只食指抚摸着布满灰尘的木鸟,微笑着闭上眼睛。

“梦想,就是做梦的时候才敢想的事情啊。”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在我的梦里,这只鸟总是飞得很高。”

他的眼前飞快地闪过这一生的画面。那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正在费力地捏着一只泥猫;那个十岁的孩子面对着试炼室的火焰,眼神里充满茫然;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藏书楼上,看着自己的两位兄长死于非命;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倒吊在嵩山的树林中,呆呆望向地面上那个动人的明媚少女。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女儿,看到自己用来杀死唐嵩的那条竹节蛇。他看见亲人们的面目闪烁,模糊不清,敌人的鲜血流成了奔涌的河流。他看见异族的千军万马越过广阔的平原,冲向中原的每一处角落,他看见唐倾挥舞着一面高扬的旗帜,手里举着火器的义军跟随在他的身后。

最后他看见了天空,天空高远,蓝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那只木鸟正飞向蓝色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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