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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孙红茶

地火·孙红茶

◎ 八刀红茶

“狗会嫌屎脏吗?”师父随手捡起坟堆里的一根白骨,毫不留情砰砰地敲在我的秃脑门儿上,狠狠地问着。

我委屈地眨巴眨巴眼,摇摇头,强忍着没哭。

“一个道理啊,厌胜师会怕死人吗?”师父依然那么暴躁,手里拿着根骨头狠狠地戳在我胸口的那枚铜钱上,“记住,你是厌胜师啊!”

云朵遮不住明月,皎洁的月光照在师父脸上,斑驳的老脸上带着让人无法辩驳的坚毅,眸子里闪烁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激动。

“是。”我低下头,轻声回答,视线下落,停在胸前那枚铜钱上——“厌而胜之”,这是厌胜师的凭证。

我的师父,眼前这个暴躁的老头,他叫孙红茶,是一个厌胜师。十六年的相处,让我在他的身份前面加上了无数幽怨的前缀:

全世界最愚蠢的厌胜师。

全世界最穷的厌胜师。

全世界最不爱洗澡的厌胜师。

全世界最爱说教的厌胜师。

全世界做糖饼最好吃的厌胜师。

还有,全世界最天真的厌胜师。

我叫阿斗。十六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就在这片乱坟岗里被我的师父孙红茶捡到。

“当时很危险啊。”每当说起往事,孙红茶总是神采飞扬,本来佝偻着的腰杆儿瞬间挺得笔直,仰天大笑几声,露出一嘴黄牙,唾沫星子四溅,语气里充满救世主一般的优越感,“就在东边儿,对,就是那个老坟旁边,你被人扔在那里,大约这么大吧……”孙红茶两手比划着,目测长度十厘米,“唔,不对,这么大吧……”他又重新比划一下,目测长度十五厘米。

“总之很小啦。”孙红茶无所谓地揉揉一头鸡窝似的乱发,继续说道,“你被人裹在一个红棉袄里扔在地上,三条野狗围着你打转,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

“狗会说话吗?”每当听到这里,我总是很困惑地问上一句。

“会吧,大概会吧……”孙红茶揉搓着脑袋上的那一蓬鸡窝,辩解道,“大概是在商量先吃头还是先吃脚吧。”他那微微泛黄的眼珠子转了两转,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背上一阵恶寒。

“然后,我就出现了!”他啪啪地拍得胸脯直响,我忙掩住鼻子,看着他瞬间被包裹在尘土里。

“我身穿银袍银甲手中亮银枪座下白龙马,七进七出,杀得众野狗抱头鼠窜,方才救下你小阿斗一条小命,凶险,当真十万凶险……”孙红茶手舞足蹈,满面激昂。

我早已习惯了他神经质般的亢奋,他总爱拿我名字消遣,明明就是个孤老头三更半夜在野地里捡到一个野娃娃,却被他说成了长坂坡的大戏。他手里没有什么亮银枪,只有那根从来不离左右的拐杖。

自我记事起,孙红茶的左腿裤管就那样空空荡荡,无论何时,那根拐杖都被他拿在手里,架在腋下。走路时,拐杖摩擦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夜晚老鼠们啃咬床腿的声音,“咯吱……咯吱”。

十六年,那件红棉袄也早就被他改了又改。起先给我当成棉大衣,后来做成小棉裤,再后来,我越长越大,再也穿不下去,直到三天前,他扯掉那红棉袄的里子,改成了红裤衩给他自己穿。

他不是赵子龙,只是个荒山野岭里的老瘸子。今年,是老瘸子的本命年。

这片乱葬岗叫埋骨沟子,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听孙红茶说本来是片光秃秃的小山头,几十年前山外的军队到这里打过一场恶仗,许多人都埋在这里,就成了现在的样子。我跟孙红茶每次翻坟的时候,总能找出一些锈迹斑斑的钢盔以及腐烂不堪的土布军装。

翻坟,看碑,自我有记忆开始,每天夜晚,孙红茶就带着我游荡在这乱坟岗里,重复做这两件事儿。神经质般亢奋的孙红茶扛着铁锹拽着我,像两个孤魂野鬼般在乱坟岗里穿梭,有棺材的掀开棺材,没棺材的挖出尸骨。我总是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儿看老头收拾着一切。

“会……会惊扰死人吧?”我小声地问道。

正在刚挖开的坟坑里捡拾着白骨的孙红茶突然扭过头,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粗暴地吼道:“怎么会?我们是厌胜师啊!”他恼怒地拿起一根白骨,再次戳到我胸前的那枚铜钱上,“我们是厌胜师,厌而胜之的厌胜师啊,只会做好事的厌胜师啊!”

每到夜晚,糟老头总会变得异常严肃,对于我无休无止的提问,他的回答总是那么声嘶力竭。

“厌胜师是什么?”我站在坟坑边,怯懦地问。

“厌而胜之。”老头一字一句地说出铜钱上的四个字,“平衡一切,让孤魂获得安息,让野鬼失去暴戾,让人活在人间,让异物存活于异界。”

脖子上的这枚铜钱是我出生时就一直戴着的,没有人知道它来自哪里。孙红茶说戴着它,戴着厌胜钱就成了一名厌胜师。

“平衡一切”这种带着小温暖的治愈系特有词汇出自孙红茶这个老东西之口,实在让我感到别扭。其实我知道,厌胜师并不像孙红茶说的那样高尚。

孙红茶唯一的朋友,每三个月总要来找孙红茶喝一次酒并带来两包白糖的诗子语告诉我,厌胜师是游走在黑暗中的群体,来自黑暗,归于黑暗。他们都精通厌胜术,这是一门古老的法术,施法形式是通过镇物施展诅咒夺取他人性命。每一个厌胜师都有自己的镇物,镇物不同,施展出的诅咒便不一样。

诗子语说,在大山之外有无数优秀的厌胜师:以自己为镇物,先用诅咒伤害自己再伤害他人的疯子苑如花;以利剑为镇物,诅咒他人死于剑下的江湖最后一位剑客周不剑;以《金刚经》为镇物,总是在不断杀人的和尚邵艾琳……

厌胜师是超常的存在,也是可悲的存在。戴上厌胜钱的那一刻,命运的诅咒就开始在厌胜师身上启动,直到没入黑暗。

我没有镇物,孙红茶也从未提起过。我曾经偷偷问起过诗子语,老瘸子孙红茶的镇物是什么,诗子语指着地下告诉我,老瘸子的镇物就在下面。我再追问,他便沉默不语。

比起诗子语的故作神秘,我更受不了孙红茶的说教,孙红茶的说教病总是在夜晚变得异常严重,喋喋不休的胡言乱语总是让我听得一知半解。

“厌胜师”是孙红茶嘴里说过最多的三个字,他越是严肃,我心里越是不屑。十六年的相处,我早已在心里为这三个字加上了明确注释——不过是个荒山野岭里的守夜人罢了。可我从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我敢肯定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孙红茶——我的师父,就会用手里的那把铁锹砸烂我的脑袋。虽然他养了我十六年。

“喂,把脑袋放到东边去。”孙红茶瞪着死狗眼,朝着发愣的我喊道,顺手扔过来一个白森森的人头骨。我哆哆嗦嗦地抱在怀里,顺着他的手势把头骨放在坟坑东边。

“摆正,看不到山口的路,他们回不了家的。”孙红茶手里拿着两根断裂的肋骨努力拼凑在一起,若有若无的那条裂缝也成了他眼里的瑕疵。等最后一块腿骨拼凑完毕,孙红茶一屁股坐在坟坑边上,吐出一口浊气,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

“全尸了,回家吧!”孙红茶拍拍那白森森的头骨,满意地喊道。

我隐隐能看到山下那条小路,尽头处是另一座高山。“回不去的。”我有意无意地打击着他,“山外还是山呢。”

“这个啊……”孙红茶摸着脑袋咂咂嘴,“确实有可能迷路。”他站了起来,在裤兜里一阵摸索,摸出一个小铜铃,铜铃上拴着一条细细的小红绳。

“招魂铃,路痴死鬼必备之物。”孙红茶把小铜铃挂在一条肋骨上,“死鬼,记住了,走错路,它会响的!”他又拍拍那白森森的头骨,满意地笑了。

孙红茶把拼好的尸骨重新掩埋。寂静的夜晚,我隐约听到清脆的铜铃声,叮叮当当,传向山口,越来越远……

群山环绕的日子着实有些枯燥,翻坟,整理尸骨,放置招魂铃,为这些被遗弃在荒山中的孤魂们指一条归家的道路。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照看那块古里古怪的红石碑。

那块红石碑在这片乱葬岗的西北方,方方正正的石碑在黑暗里显现着妖异的红色,与普通的石碑不同,红色细粒黏土一颗一颗附着在表面,细腻而又坚润。石碑上刻着四个字:厌而胜之。

孙红茶对这块红石碑似乎格外在乎,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每个夜晚,他总要拄着那根木拐杖来到这块石碑前看上几眼。有时候心情不错,还会在这石碑前仰起脖子大喊一声天下太平,然后咧开嘴傻乎乎地笑上几声。这副天然呆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曾经问他这块红石碑到底有什么作用,他神神秘秘、闪烁其词,只告诉我一句话:“石碑在,天下安好。”

每当我伸手想要触碰那块红石碑,随之而来的都是孙红茶的怒吼:“把你的手拿开,不想死的话拿开啊!”他不给我丝毫解释,只是一再地警告我,离那块石碑远一些,再远一些。其实经过岁月洗礼的红石碑带着极有压迫感的肃穆,我的心底始终隐隐藏着对它的恐惧。

但老瘸子暴躁的态度一度激起了我的叛逆。三年前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偷偷溜出了茅草屋,把他那震耳欲聋的鼾声甩在身后,独自来到红石碑前。

高大的石碑立在我的身前,那妖异的红色让十三岁的我感到一丝战栗。我压抑下莫名的恐慌,伸出手指,触碰到红色的碑身……

惨叫!一股撕肝裂肺的疼痛感迅速从指尖向着全身蔓延开,像是一团灼热的火焰猛然将我吞噬。我哀号着扑到地上,痛苦地翻滚着,试图熄灭身上那团根本就不存在的火焰。

“早就说过,不能碰,会死的!”孙红茶高大的身影适时地出现在我面前,拐杖架在他腋下,他直挺挺地站立着,左腿空荡荡的裤管随风飘动。他眉头紧蹙,那张依然牛气哄哄、又臭又硬的老脸,此刻在我眼中却变得异常亲切,就连他那一头鸡窝似的乱发也变得那么顺眼了。

“起来,起来,再躺下去会被烧死呀!想要变成烤人干儿吗?连骨头渣都不剩的话,收尸很麻烦的。”他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举起拐杖狠狠地戳在我心窝上,胸口一股闷痛,但比起那让人崩溃的灼烧感,实在是微不足道。

“谁要你收尸,老东西,要死也是你死在我前面啊。这里就我们俩,等你死掉了,我先把你曝晒十天,身上钉满镇魂钉,让你活着在这里,死了也在这里。我还不想死,我还想出山去看看呢……”我在地上翻滚着,咒骂着,极尽恶毒的语言,最后号啕大哭。咒骂、痛哭丝毫不能减轻我的痛楚。

“站起来!”孙红茶再次怒吼,“人总是会犯下错误,错并不可怕,做错什么便弥补什么,男子汉总要勇于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只有懦夫才会将自己的错误四处推卸。站起来,弥补你的过错!”

奇怪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我整个人仿佛置身在火海中,意识越来越模糊。孙红茶揪住我的衣领,粗暴地将我拽起来。我摇摇晃晃地向后倒退几步,尽量远离那块暗红色的石碑。

“看清楚啊,不想被身上的火毒烧成人干儿,就睁大眼睛看清楚!”老瘸子突然把我推开两步,我一个趔趄,堪堪站稳,见他站在红石碑前,双目眯成一条细细的缝儿。

“这是让你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他的话语与之前相比少了暴躁,不带一丝感情。这个与我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老瘸子,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了陌生。他的声音嘶哑干涩,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光线,他抬头看了眼天空,深深呼出一口气,庄重得像仪式一般。

“凡作天下百术,皆宜知禹步。禹步法,三步九迹,一步七尺,三七二十一尺……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

他嘴里磨磨叨叨地念着,人也动了起来,拐杖杵在地上,又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儿般,摇摇晃晃,笨拙不堪,那根空荡荡的裤腿也随着他左摇右摆,滑稽可笑。

而我笑不出来,他脸上带着坚毅、严肃,还有一丝虔诚。我看着他奇怪的举动傻呆呆地站着。

“你要站着等死吗?”他瞪起眼,又怒了,“跟着我的样子走!”

我下意识地跟着老瘸子动起来,左脚向前踏出,右脚向前超过左脚,左脚向右脚靠拢……

这古怪而又繁杂的步法,老瘸子一边摇摇晃晃地跳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次举右,右过左,左就右……”

我踏出右脚向前一步,然后迈出左脚,模仿着老瘸子摇摇晃晃的样子,像傻瓜一样跳着古怪的步法,重复,重复,再重复。身上的灼烧感变得越来越弱,一股清爽的感觉由心底滋生,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全身,我轻轻闭起双眼,脚下不住地重复那三步古怪的步法,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旋转,我站在中心,无喜无悲,灼烧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疯狂地跳着,直到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会了?”老瘸子拄着拐杖站在一边,冲我玩味地一笑。我无力说话,轻轻点点头。

“不要乱用啊,会世界末日的。”他哈哈大笑两声,似真似假地甩出一句话后,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自那天开始,每个下午我总要站在小木屋前,跳一阵那古里古怪的步法,虽然只有三步,踏出之后的清爽感觉却让我迷恋不已。那恐怖的灼烧感——老瘸子嘴里说的火毒,再也没有发作过。我很困惑那个普普通通的红石碑为什么会有如此恐怖的效果,可相对于其他的无数个困惑,这实在微不足道。我困惑老瘸子的往事,我困惑隐藏在他身上的秘密,可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我好奇山外的世界,可对于我来说,那终究是一个未曾谋面的世界,人的惰性,让我仅仅止步在好奇上。山上的日子很平静,平静到让我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以为我会一辈子都困在这荒山野岭,陪着老瘸子,看着老瘸子死去,然后独自一个人过下去。生于此,长于此,终老于此。但是改变总是来得那么突如其来。

我永远记得那天下午,阳光明媚,我在小木屋前,踏着古怪却越来越熟悉的步法,老瘸子拄着拐杖斜靠在门边,一言不发地享受着阳光的沐浴。

“哎呀呀,孙红茶,你连‘禹步’都教给他了,是要他出山去做横扫天下的厌胜师,去争夺《百字文篆》么?话说如今确实是年轻人的天下呢,试试看,或许会不错。”

轻快的语调,略带嘲讽的意味,以及那句听了一千遍的“试试看,或许会不错啊”的口头禅,不用回头我都知道,永远穿着白衣的诗子语来了。

诗子语是孙红茶唯一的朋友,也是我这些年来见到的唯一一个来自山外的人。诗子语每三个月来找孙红茶喝一次酒,顺便带两包白糖,然后由孙红茶来做出我最喜欢的糖饼。我喜欢见到诗子语,因为可以从他嘴里听到许多山外的趣事。他告诉我山外有许多城市,城市里有种比骏马跑得还要快的钢铁怪物叫做汽车,有种比雄鹰飞得更高的东西叫做飞机。

诗子语依然穿着那身比他身形还要宽上两倍的白衣,走起路来两个肥大的袖子一甩一甩。他左手提着一坛酒,右手拿着两包白糖,一张恬静的脸上带着微笑,下巴上的胡渣儿显出几分阳刚之气,长长的头发随意绾了个结,系成马尾披散在肩后,带着几分仙气。

飘逸、恰到好处的阳刚,是我对诗子语的印象。

孙红茶靠在门口,眼睛微微往上一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什么横扫天下,什么《百字文篆》,很无聊啊。”

“哎呀呀,记得某人当年对这无聊的事情也很痴迷呢。”诗子语笑道。

孙红茶颇有些不自然地哼了一声,答非所问:“这个傻瓜碰了厌镇石,中了火毒,不学禹步会死掉的。”

“话说那块厌镇石早该换掉了吧,十年啦,再过几年怕是镇伏不住那个东西了吧。”

“多管闲事,喝酒,喝酒。”孙红茶一把抢过诗子语手中的酒坛,进了屋。

老瘸子和诗子语喝酒时,我总爱坐在一边,撕开一包白糖,用手指蘸上几粒,放到嘴里,然后静静地听诗子语讲述山外的故事。

今天依旧,只是诗子语的脸色看起来比往常要白上许多。

“最近过得怎么样?”老瘸子喝口酒,咂咂嘴,问了一句。

“哎呀呀,像老鼠一样逃窜啊,大猎杀又开始了。”诗子语真心感叹道,“很难熬。”

“还有人相信那个传说么,真是愚蠢。”老瘸子说道。

“哎呀呀,愚蠢,真是很好的评价。”诗子语又笑了,“掌握着诅咒之术的厌胜师或许天生都喜欢死亡的气息吧,话说最近几年,又有几个疯狂的新人出道,要不要听听?”

“无聊。”老瘸子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兴趣索然地吐出两个字。

“也是啊,再疯狂的新人,也比不过你当年啦。”诗子语开心地大笑。

老瘸子一张脸铁青,闷声喝着酒,似乎极不高兴。

两人极其跳跃的对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贪婪地舔掉手指上的最后一点白糖,忍不住问道:“白衣大叔,什么是大猎杀?”

“唔,忘记了,你也算是个厌胜师啊。”诗子语摸摸鼻尖,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还真有必要跟你谈谈呢。”

“知道厌胜师是什么吗?”这实在是个简单的问题。

“厌胜师是游走在黑暗中的群体,来自黑暗,归于黑暗,掌控着诅咒之术,也同时被命运所诅咒。”我背诵着本就出自诗子语之口的厌胜师定义。

他的眼睛盯着我脖子上的厌胜钱,问道:“还有?”

“厌胜钱是厌胜师的身份,每一个厌胜师都会佩戴一枚厌胜钱。”我低下头,看看脖子上那枚铜钱,正面四个字“厌而胜之”。

“记得这么清楚,那就好解释多了。”诗子语喝了口酒,完全无视对面老瘸子的无声愤怒,侃侃而谈,“厌胜师是一个操控诅咒的群体,生于诅咒死于诅咒,诅咒两字决定了厌胜师的人生底色必然是黑色。厌胜师之间总是存在不断的杀戮,说起来,一切都要归根于那个该死的传说。”

他轻轻咳了一声,喝干一碗酒,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痛苦。小木屋里的光线并不太好,可我依然能看出来,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喂喂喂,跟小孩子说太多野闻杂记不太好吧。”老瘸子孙红茶摆摆手,不耐烦地怪叫一声。

“有些东西,总该要交代清楚的啊。”诗子语轻声回道,声音微弱。

“听起来像交代遗言的感觉啊。”老瘸子微微一皱眉,“话说你今天脸色确实不太好呢。”老瘸子显然也看出了什么,他虽然行径古怪,可并不是个粗心之人。

“‘大猎杀’开始了,像我这样胸无大志无欲无求而且又笨得要死的厌胜师只能到处躲藏,只求活命,哪里会有什么好脸色嘛。”诗子语疲惫地解释道。

“山外真的这么混乱?”老瘸子皱眉,“如果担心,就到这里来住吧。”

“这里啊,”诗子语环视一圈小木屋,“这里有酒吗?这里有女人吗?”

老瘸子摇了摇头。

“那我宁愿在山外死掉,也不要和你这个从来都不洗澡的老瘸子睡一张床!”诗子语悲惨地哀号。

“那你就在山外死掉吧,没人给你收尸的。”自己的好意被拒,还遭到一阵调笑,伤了自尊的老瘸子愤怒了。

“回归正题啊。”诗子语扭头看我,“说到那个该死的传说,还是要从厌胜钱谈起呢。瞧瞧背面,有什么。”

他伸手指着我脖子上的厌胜钱,我翻看背面,一个古朴的“真”字。

“瞧我这个。”诗子语摘下自己的厌胜钱摆在我面前,正面“厌而胜之”,背面一个古朴的“闲”字。

“每一个厌胜师都佩戴着一枚厌胜钱,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厌胜钱来自哪里,厌胜师自出生之日起,便佩戴着这个古怪的东西,然后不知不觉掌握隐藏在它身上的咒力,成长为一个厌胜师。因此,厌胜天授的说法在厌胜师圈子里流传,大概意思是讲,我们是被老天选中的异能之人。哈哈哈……”

诗子语一阵大笑后又道:“总之,厌胜钱正面刻字文饰都是一样的,背面的字嘛,每个人都不同。这个该死的传说,正是从这些字说起。

“厌胜术是一门古老的巫术,自古流传,习术之人大都迷恋一个‘强’字,钻研出怎样的厌胜术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强,是每一个厌胜师都思考的问题。而厌胜钱是厌胜师的力量之源,它能为厌胜师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也就是咒力。咒力是使用厌胜术的基础,所以如果没有了厌胜钱,厌胜师也就没有战斗的可能。在厌胜师的世界里有这样一个传说,一部叫《百字文篆》的书上记录着最强的厌胜术,得到《百字文篆》的人会成为最强的厌胜师。”

“得到秘笈变成强者吗?”我不屑地嘟囔一句,“很俗的传说啊。”

诗子语每次进山,偶尔会带几本山外的故事书给我。那些叫武侠小说的故事书上充满了这种俗套的情节:某某人落拓半生,习得某某神功,成为某某教主称霸武林。相当恶俗。

“是很俗的。”诗子语点头应道,“可有时候越是恶俗,诱惑力越强。那本《百字文篆》传说是发明厌胜术的始祖所创。始祖,听着很酷吧。”

我点头。

“越酷的人,怪毛病也就越多啊。”诗子语看了一眼对面的老瘸子,话里藏话,“那个始祖不知道是无聊还是神经病,把《百字文篆》刻在厌胜钱上,每一枚厌胜钱的背面都刻一个字,传说集齐一百枚厌胜钱,就能窥得《百字文篆》的全貌,成为最强的厌胜师。”

“每一枚厌胜钱上刻一个字?”我问。

“是。”

“每一个厌胜钱背后的字都不一样吧?”我又问。

“是。”

“那天下有多少厌胜师?”我继续问。

“难道你要我去公安局查户籍档案吗?我哪里知道。”诗子语被我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搞得一阵烦躁,“几千?几万?谁都不知道啊。”

“就算有几千人,那就是几千枚厌胜钱。每枚钱上一个字,加起来也有几千字了,随便收集一百枚,就能看到那本《百字文篆》?”我舔着手指头,继续追问。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啊!”诗子语摇着头喊道,“传说就是这样的啊,收集齐一百枚厌胜钱就能看到《百字文篆》的。”

“一个漏洞百出的传说,有人信吗?”

“当然。”诗子语坚定地点头,“力量的诱惑往往可以战胜理智,这个传说代代相传,直至今天。古老的东西本身就带着神秘感,再加上厌胜师本就是非常规的存在,相信的人可是大有人在呢。”他又看了看老瘸子孙红茶,老瘸子的脸上罕见地现出几分窘迫。

“这个传说最糟糕的地方在于,厌胜钱是厌胜师的力量之源,没有厌胜师会主动舍弃掉自己的力量,就像有人要抢走你的心脏,你会愿意吗?”

我摇头。

“所以啊。”诗子语说道,“争夺厌胜钱,必然带来无尽的杀戮。这是属于厌胜师之间的战争,残酷而又混乱。弱者被强者干掉,强者被更强者吞噬,这条法则适用于厌胜师,也适用于所有物种。

“一百枚厌胜钱,意味着要杀掉九十九个厌胜师。为了抢夺厌胜钱,一窥《百字文篆》,每天都有厌胜师死去,而大规模的混战基本每隔十几年、二十几年便会发生一次。厌胜师们把它叫做,大猎杀。”

我从未想过厌胜师之间的战争会如此残酷。

“那有没有人收集全一百枚厌胜钱?”我问。

“没有吧,从来没有听说过。”诗子语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倒是经常有人功亏一篑啊。听说十几年前有个疯子,杀了九十八位厌胜师,收集了九十九枚厌胜钱。”

“然后呢?”我睁大眼睛追问。

诗子语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沉默的老瘸子,哈哈一笑:“然后疯子突然停手,吃斋念佛去了。”

“啊?”得到的答案与我的猜想相差甚远,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那个……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够了!”老瘸子突然大吼一声,打断了我和诗子语的对话,“喝酒就专心喝酒!”

诗子语微笑着抿了一口杯中的清酒,酒不浓烈,诗子语却轻轻咳嗽起来。他抬起右手,宽大的袖子遮挡住嘴巴,但紧接着又一阵猛烈的咳嗽,脸色愈加惨白。他挥手放下袖袍,嘴角隐隐带着一丝未抹净的血迹,洁白的袖袍染上两滴刺眼的血印。

他受伤了!

诗子语颓然地伏倒在桌子上,打翻了酒杯。他的背后左肩处插着一柄匕首,利刃没入身体里只留下一个刀柄。鲜血透过白衣沁出来,滴落在地上,血迹延伸到屋外,显然是上山时就已经受伤。

“怎么会这样?”老瘸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色大变。

“放心,死不掉的。”诗子语困倦地趴着,苍白的脸上带着疲惫,“该了结的事情总要了结,做个爷们儿应该做的决断后,再在山上装你安贫乐道的老好人吧。有人要找你。”

“谁?”老瘸子眉头一挑,抬头纹堆在一起,浑浊的眼睛里露出戒备的神色。

“三年前出道的新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三年内杀了二十八位厌胜师,是个高手。我在三天前遇到他,打不过,逃不掉,被他死死咬着。”

“然后……然后你就把我卖了?”孙红茶瞪眼大骂。

“是啊。”诗子语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睁着一双硕大的眼睛,满脸清纯无辜,“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有好多酒没有喝过,还有好多场恋爱没有谈过,就这么死掉真是太遗憾了。他问我你的下落,我就说了。”

“我是这么想的啊。”诗子语托着下巴侃侃而谈,没有一丝羞愧,“我看那人很有你当年的疯劲儿,就想看看老疯子和小疯子打一架会是什么样。你杀了他,我还能喝酒还能泡妞,他杀了你,虽然不情愿,可我也只能和你一块儿死了。”

诗子语语调慵懒,丝毫不像被人砍了一刀,马上就要大祸临头的样子。

“他来了?”

“来了。”回答老瘸子的不是诗子语。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确实很年轻。一身黑衣与诗子语形成强烈的反差。冷峻的面容,严肃压抑,像一块冰冷的石雕。由于他的贸然闯入,小木屋内显得有些拥挤。

“孙红茶?”黑衣人自进屋的那一刻就把目光锁定在老瘸子的身上。老瘸子昂着头,迎着年轻人的眼神,沉默是他对年轻人的回应。

我突然发现,这个猥琐且略带神经质的老头,竟然也能站得这样笔直。

无声的对视像一场煎熬的战争,两人仔细观察着对方。

“十六年前,大猎杀时的翘楚,击杀九十八名厌胜师的‘地火’孙红茶。很好。”黑衣人避开老瘸子的视线,率先开口揭开了孙红茶的身份,一句简短的评价,让他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气势。

我惊讶地看着老瘸子,这个猥琐不堪,脑袋上顶着一个大鸡窝,少了一条腿的老瘸子,在这个荒山野岭里为孤魂指路的守夜人,这个古怪里又带点可爱的老人,竟然是个身背九十八条人命的杀人狂!我不相信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明确的否定。

“为什么找我?”孙红茶并没有给出答案,反问一句。

“仰慕一下杰出的前辈,适时表达一下我的敬意。”黑衣人的语气依然冷酷,没有丝毫仰慕的意思,“我叫顾无理,‘深渊’顾无理。”

“如果这就是你的敬意,那我很愤怒。”孙红茶指着诗子语的背伤,强硬地回答。

“我很好奇,一个厌胜师中的天才,距离传说的实现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要放弃?所以我要见你。”顾无理语速极快,没有丝毫遮掩,锋芒毕露。

“年轻人,曾经有人告诉我,再激昂的人生旅途,如果错过路边的风景,都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孙红茶眼中带着憧憬,一句无比煽情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几分滑稽。

顾无理哑然失笑:“厌胜师的世界哪有什么风景,只有强与弱,生与死,生活在食物链底端的劣等生物可不会有闲情逸致去关心路边的狗尾巴花。他们整天思考的是走哪条路才能把身后的野兽甩掉。我喜欢强者。孙红茶,我要请你出山与我合作,实现那个传说,创造一个新世界,一个由我们制定游戏规则的新世界!”

顾无理眼中闪出一丝狂热,冰与火,两种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交融。

“年轻人,你走得太快,快到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我是一个残废,只有一条腿,追不上你的。”孙红茶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裤管,没有落寞,没有愁苦,一脸骄傲。

顾无理怔怔看着孙红茶的左腿,一愣,然后大笑:“你砍掉了自己的左腿?”

“是。”孙红茶大声答应着。

“你再也跳不出禹步?再也不能使用厌胜术?”

“是。”

“你再也不能控制你的镇物?”

“是!”孙红茶的声音依然洪亮。

“虚伪!”顾无理对老瘸子冷冷地下了定义,“明明手上沾满了人血,却还要假惺惺地装一个好人。”

“知道错总是好的,一条腿走不远,就会变得珍惜每一步路。”老瘸子淡淡地回应。

“我知道你的镇物就在这里,交给我。”顾无理眼露凶光。

“不!”老瘸子拒绝。

“教我禹步!教我能控制它的禹步。”

“不!”老瘸子依然拒绝。

“我会得到它的,虚伪的老残疾!我不会征求一个懦弱的厌胜师的意见。”谈话戛然而止,顾无理留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木门被狠狠带过,“哐当”一声刺耳的响动……

“哎呀呀,小疯子被老疯子气走了呢。”诗子语趴在酒桌上,后背的鲜血嘀嗒嘀嗒地滴落在地,“一条腿真的不能跳禹步?”

“是啊。”老瘸子低声回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哎呀呀,那就完蛋了,老疯子打不过小疯子,那八成就要死定了。”

“下雾了呢。”老瘸子看着窗外说道。

乌云遮住了蔽日,灰蒙蒙的天,白蒙蒙的雾。

“晚上住这儿了,天黑路远,只能凑合一夜。”诗子语像主人一样随意地嚷嚷着,手指一指背后,“老瘸子,快帮忙治伤。”

孙红茶没说话,抱起酒坛,半坛酒泼在诗子语的伤口上,诗子语一声怪叫。

“消毒。”孙红茶平静地解释,然后粗鲁地拔掉诗子语肩头的匕首,“哐当”一声扔在地上。伤口的鲜血喷涌而出,几包不知名的各色药末扑地撒在伤口上,一阵忙乱,浪费了两卷纱布才把血止住。

诗子语哀号连连,幽怨地瞪着孙红茶:“老瘸子,上辈子你肯定是折翼的兽医。”

孙红茶一脸木然。

晚饭是糖饼,我最喜欢的食物。酥脆金黄的外皮,甜掉牙的糖汁,今晚看来却实在没有食欲。孙红茶窝在墙角,木拐杖斜放在墙边,他沉默地低着头,坐在小板凳上,黑乎乎的双手反复擦着腰上同样黑乎乎的围裙。

山上未通电,桌上一根蜡烛插在墨绿色的啤酒瓶子上,火苗无声地跳跃着,木屋四壁,人影闪动。

诗子语拿着一根牙签,百无聊赖地挑逗着那微弱的火苗:“死定啦,死定啦,老瘸子自废武功,死定啦……”他拍着桌子嚷嚷着,手舞足蹈,挤眉弄眼。

“像报丧鸟一样聒噪啊。”老瘸子揉了揉头上的鸡窝,恼怒地回道。

我回头看着老瘸子,他慌乱地躲开我的目光,再次低下头。我的师父,这个说教病百分之两百地严重,总是爱理直气壮地告诉我无数大道理的老瘸子……我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罕见的躲避。

“师父?”我转过身,搬着小板凳坐到他的面前。他依然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抠着手指甲中的黑泥儿。

“嗯。”他像一个犯了错误等待训斥的小学生,脑袋埋得愈发低了,声音如蚊呐。

“师父,你……你真的……杀过人吗?”我顿了顿,艰难地问道。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背影融入到墙角黑色的阴影里,漫长的沉默之后,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嗯。”依然是微弱的声音在回答。

“九十八人?”我追问。

他毫无征兆地抬起头,站起身,身旁的拐杖被拨倒在地,一条腿站在那里,摇摇晃晃了几下,重重摔倒。他瘫坐在地上,双手猛力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失神地低声呢喃着:“九十八个活人啊,九十八个厌胜师啊,我天天都想着他们。我能认清楚他们每一个人,每一张脸,我能看到他们整天围着我,爬到我身上,伸着手,问我要他们的厌胜钱……”

他愤怒地睁大眼睛,双目猩红,声嘶力竭地冲我高喊:“年轻时,谁都没有告诉过我,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的师父在我眼前被杀,被人踩着尸体夺走了厌胜钱。我告诉自己只有变强变强再变强,才能活下去,为了活下去而成为强者,为了成为强者而活下去。一个无解的死套在我身上无休止地循环,杀掉想杀我的厌胜师,猎杀比我弱的厌胜师,厌胜钱越来越多,我把它们放在袋子里,晃动,听着那哗啦啦的声音不能自拔。至于什么集齐一百枚厌胜钱,获得《百字文篆》的诱惑反倒越来越小了,我越来越享受杀人的快感,我越来越爱听那哗啦啦的声音,我喜欢听他们被地火吞噬时的惨叫声……我承认,我是一个杀人狂,没你想的那么好,我是杀了九十八个人的杀人狂,满意了吧!

“我就是一个变态杀人狂啊!跟一个杀人狂一起生活十六年很好笑吧,听一个杀人狂天天劝你做好人很好笑吧!现在,我给你自由,下山!”

孙红茶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像一条蠕动的蛆虫,爬到门边艰难地扒着门脚把木门掀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我冷冰冰地看着他,这个杀人无数而又饱受创伤的老人;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老人;这个少了一条腿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老人。当答案明明白白地从他口中说出,没有预料中的愤怒,只有绝望。我沉默地捡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将他扶起,替他拍掉身上的泥土。

“你亲口对我说过,人总是会犯下错误,错误并不可怕,做错什么便弥补什么,男子汉总是勇于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只有懦夫才会将自己的错误四处推卸,像腐朽的王八躲在厚厚的壳里。欠下累累血债,却躲在深山里苟延残喘,做一个沉默的守夜人。孙红茶,你不是男子汉!”我直视着他,大声直呼他的名字。

“我……还有事情没有了结啊……”他站在我面前,佝偻着腰身,小声辩解着,早已没有了往日激昂的风采。

我冷笑:“借口!”

窗外,浓雾弥漫,灰蒙蒙的一片。

“夜了,我要去看看红石碑。”他轻声说着,缓慢地转身。

“离传说那么近,为什么会停下来?”我站在他身后,冷冷地问。

“那又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老瘸子没回头,后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话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今天的故事说得够多了。”

他摇摇摆摆地走出木屋,渐渐地消失在浓雾里,依稀听到木拐杖在远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哎呀呀,老瘸子受打击了呢。”看着老瘸子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一直趴在桌上装死人的白衣大叔诗子语再次发起了牢骚。

“我被蒙蔽了十六年,像一个天真的傻子听着他的说教,努力做一个好人。最后他突然告诉我,他是一个身负九十八人命的杀人狂。”我恨恨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哀号一声,“这世界要塌了。”

“哎呀呀,你这山里的小野人确实是个小傻子,人总是会变的啊。”诗子语无所谓地耸耸肩,“男人可以变女人,女人可以变男人,老瘸子从坏人变好人也不是很难啦。”

他的语调突然一变,收起了嘻嘻哈哈的嘴脸,认真地说道:“他不错,真的。”这是诗子语第一次严肃地与我谈话,眼中的坚定竟与老瘸子一样,我突然发现,诗子语也并非表面上的浑浑噩噩。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在今天变得陌生。

“我知道相信一个人很难,你相信了他十六年,就暂且再信他一次,他会给所有人一个答案。”

“为什么相信他?”

“因为他是孙红茶,天下无双的孙红茶!”诗子语眼里发着光,明澈的眼眸闪烁着我的身影,像一个宣言,声音在小木屋里回荡。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轰然一声巨响,打断了我和诗自语的对话。大地颤抖着,木屋的天花板扑簌簌落下几束灰尘。这骤然出现的响声实在太过巨大,耳中一阵阵发聩,透过门缝,远处似乎有火光传来。

“哪里?”诗子语腾地起身,两道浅浅的眉毛一皱,喝问道。

“是……红石碑那里。”我含含糊糊地说着,心中突然一动,“师父……师父去看石碑啦!”一丝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升起。

“带我去石碑那!”诗子语拽着我急急地喊道,脸上竟然带出了几分惶急的神色。木门被他一脚踹开,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屋外雾气依然浓重,西北方,红石碑所在的地方火光大作,几声人语传来,隔得太远实在听不清楚,但我知道那不是孙红茶的声音。

我和诗子语顺着蜿蜒的小路急急奔走,碎石在脚下磕磕绊绊,火光中,雾气反倒越来越重,白雾滚滚飘在眼前,说是雾气反倒更像是浓烟。

“天黑路远,回家休息吧。”幽暗的夜,一句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浓雾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小路前方。

“哎呀呀,三更半夜,深山野径的,果然有魑魅魍魉出没。”诗子语迈着轻快的脚步,无所谓的语调带着让人不舒服的轻浮。

我眯起眼睛打量着前方,十步处,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大汉静静站在路边,高大的身材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像一棵残叶落尽的枯木。大汉手中的半截香烟缓慢燃烧着,白腾腾的烟雾升起,盘旋,消散,强大的杀意在他周身散发着。

“哎呀呀,听说抽烟的男人都有恋物癖呢。”诗子语说道,“吮吸着海绵过滤嘴,是不是有种吮吸乳汁的感觉呢?为了回忆襁褓时的温暖,不惜把致癌物大口大口地灌进肺里,真的很不划算呀。”

诗子语大发一通乱七八糟的古怪理论,大汉轻轻弹掉烟头上的烟灰,抬起头,手臂上一双锃亮的钢爪,尖利的爪尖泛着幽幽寒星:“出道二十三年击杀十六名厌胜师,以白衣为镇物,总是以弱者自居,却又在历次的大猎杀中完美逃脱,狡猾的厌胜师——白衣诗子语。”

“哎呀呀,查得这么清楚,比我知道的还要清楚哦。大猎杀真是无处不在呢。”诗子语似乎极其懊恼地摇摇头,马尾辫在身后一摆一摆,“躲到大山里还是被你们找到,真的很失败呢。就算死到临头,终归也需要一点尊严吧。老大啊,拜托留一下姓名,表示一下对死者的尊重嘛。”

“向花猫示弱的老鼠,终究还是老鼠,被反复玩弄到筋疲力尽之后死于利爪之下,这就是你的结局!”大个子一声冷笑,报出了姓名,“雾鬼,陈白发。”他重新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一口,仰头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大拇指轻轻一弹,香烟翻着跟头落在地上。

烟头上弥漫的烟雾越来越重,瞬间将陈发白包裹,烟雾中的人影越来越淡。

“晨雾为咒,消散!”空旷的四周,隐隐听到陈白发的一声低喝。就在我眼前,高大的陈白发消失了!

“明明自己像老鼠一样躲藏,还要骂别人是老鼠,真是讨厌啊。”诗子语恼怒地摸着鼻尖,盯着地上的香烟,“以香烟为镇物么,又一个奇怪的家伙啊。”

地上的香烟缓慢燃烧着。

“傻子,这是厌胜师之间的战争,从现在开始,如果想活命就紧跟着我,三步,三步之内!”诗子语严肃地冲我大喊一声。

我下意识地向他靠近几步,紧紧站在他身边,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眼睛环视四周,浓雾密布:“就让我猜一猜,这只骄傲的小花猫藏在哪里吧。”诗子语猛然扭头,断喝道,“左边!白衣为咒,长袖!”

他高高抬起左手,左边宽大的袖袍陡然暴涨,像一条巨大的白蛇,无限伸长,洁白的衣袖在陡峭的小路上蜿蜒游走,盘旋着爬上高高的枯树枝头,拥有生命一般四处搜寻着,发出扑簌簌的声音。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明明不可思议,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眼前。

“小花猫的躲藏术,似乎不错呢。”诗子语自言自语,眉头微微一皱。

“上面!”我抬起头,惊恐地喊道。

一个黑影冲破浓雾,自天而降,陈白发!

“白衣为咒,壁垒!”诗子语没有抬头,凌乱的刘海遮挡住了他的双眼,他高举起双臂,两只衣袖迎着陈白发冲天而起,无限延长的衣袖纠缠在一起,迅速织成一道厚厚的白衣盾墙。陈白发尖利的钢爪仅能撕破几层单薄的外衣,厚实的白衣盾墙阻挡了他的下冲势头。

“编一个王八壳就能改变自己老鼠般的命运吗?”陈白发在半空冷笑,“晨雾为咒,消散!”浓雾再度将他包裹,人影越来越淡,与上次完全相同的手法,陈白发再度消失。

“真是令人头疼的镇物啊,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诗子语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像上了发条一般四处摇晃着他的脑袋,身后那长长的马尾辫跟着一晃一晃……

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焦躁。

“在这里啊,老鼠!”当陈白发再次现身的时候,距离诗子语仅有二十厘米。他就站在诗子语的面前,钢爪放在他胸前。地上的香烟燃烧殆尽,恰好熄灭,风吹散了长长的烟灰。

“晨雾所在,即吾所在。”陈白发脸上露出胜利者特有的轻蔑,“结束了,收起你的破衣服吧。”

诗子语颓废地一声叹息,两条长长的衣袖收回,恢复如常。

“有遗言吗?”

诗子语摇头。

“再见。”陈白发冷酷地告别。

尖锐的利爪刺穿了诗子语的胸部,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白衣,他仰天栽倒,双目圆睁。

诗子语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这个几分钟前还与我谈笑风生的白衣大叔、老瘸子唯一的朋友,就这样突然死去。我第一次目睹厌胜师之间的战争,也第一次体会到厌胜师世界的残酷。

我畏惧地向后退了两步。

“对于剥夺普通人的性命,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厌胜师的世界也是讲规则的。”陈白发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心,对我说道。显然,他没看到我戴在脖子上被衣服遮住的厌胜钱。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伸出左脚,踩踏在诗子语的尸体上,俯身一阵搜索,扯下了他的厌胜钱。

“又是一枚啊。”他把厌胜钱拿在手中,得意地把玩着。

他对白衣大叔尸体的践踏让我感到愤怒,怒火在胸中燃烧,恐惧在逐渐退散:“拿开你的脚!即使是失败者,也……也不应该被踩在脚下啊!”我愤怒地冲他大喊,声音哽咽,泪水滑过脸颊无声地落下。

回答我的不是喝骂与殴打,而是陈白发慌乱的尖叫——一条洁白的衣袖绕过他的左腿,绕过他的上身,缠上他的脖颈。地上的诗子语突然坐起,眼珠转了转,对我做出一个滑稽的鬼脸。

“你……你没死?”陈白发被衣袖缠绕着,动弹不得,右手努力地伸向裤兜。

诗子语站起来,拿回自己的厌胜钱后,轻轻拍掉陈白发刚伸到裤兜的手,大咧咧地掏出一盒烟道:“死到临头了还要抽烟吗,真是一个执迷不悟的大烟鬼。是啊,没有死掉呢。”诗子语指着自己的胸口,胸前的伤口鲜血淋漓,“没有刺到心脏啊,就差一公分,一公分啊。”他伸手比划着,挠挠头,“我的运气似乎一向不错,总是死不掉呢。”

“让我看看伟大的厌胜师丢失掉自己的镇物时到底有多脆弱吧,混蛋,弄脏了我的衣服呢。”他眉头一皱,指着胸前那个硕大无比的脚印,一脸厌恶,然后一甩手把香烟远远扔掉。

陈白发扭动身躯努力挣扎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正在做着临死前无谓的挣扎。

“白衣为咒,绞杀!”诗子语冷酷地一声低喝,“咔嚓”一声脆响。陈白发脑袋一歪,身体软塌塌地倒下,嘴角一丝血迹流出。毫秒之间,反败为胜,高傲的陈白发为自己的高傲付出了代价。

“想不到呢,你这个充满正义感的傻瓜,蛮讲义气的嘛。”诗子语背对着我,俯下身在陈白发的尸体上一阵摸索,翻出一枚厌胜钱,正面“厌而胜之”,反面孤零零一个“渺”字。他理直气壮地收入自己囊中。

这就是厌胜师的战争,夺走生命,还要夺取他人的身份。

诗子语的调笑让我微微有些羞愧,偷偷抹掉眼角的泪痕。

“傻瓜,障碍清除了。”他转过身来,伸手指着前方蜿蜒的小路,“去吧,去找另一个傻瓜,去找你要的答案吧,我……我要休息一下了……”

浓雾散去后的夜空,浩繁的群星点缀着天空,明月皎洁地照亮夜幕,月光映照在他脸上,惨白如纸。

诗子语冲我微笑,轻轻一咳,一口血吐出,他像风中的残叶,摇摇晃晃地坐倒在地上。

“你……”

“放心啦,死不掉的。”他摆摆手,微笑,再次吐出一口血,“我怎么会死在这种破地方,即便要死,也要喝掉一千杯美酒,死在姑娘们的怀里啊,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走吧,去找那个大傻瓜,去找你的答案。”

我看着他,点头,抹掉眼角的泪痕,转头奔向红石碑的方向。

我永远忘不掉,那个明月皎洁的夜晚,月下,孤独的诗子语。

我顺着蜿蜒的小路奔跑,距离火光处越来越近,大地轰隆隆地颤抖着,隐隐有一种天崩地裂、末日降临的感觉,笼罩在心头的不祥预感越来越浓烈。

“不能……不能再挖了,会死的,都会死的!”

孙红茶嘶哑的声音传来,清晰可辨。我躲在一棵树后,屏住呼吸,向火光处望去。

高大红的石碑早已断裂为两截,碎石渣散落满地,半截石碑被随意地扔在地上,另外半截依然深深地埋在土里。

两个大汉身背长刀,手里拿着铁锄掘着石碑旁的土,孙红茶瘫在地上,木拐杖被扔在一边。他死死抱着那还埋在土里的半截石碑,大地一片火红,颤抖感越来越强烈,黑红的土地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

“不能再挖了,你们控制不住它的……”老瘸子的眼中带着恐惧,干裂的嘴唇微微抖动,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守护着自己心爱的玩具。

两个大汉低沉不语,放下手中的锄头将老瘸子抱起,扔垃圾一样狠狠地扔在远处。他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着,伸出胳膊想要拿回自己的木拐杖,一只脚却踩住了他伸出的右手。

顾无理!他低头俯视着孙红茶,一身黑色外衣,冷峻而又年轻。十几个黑衣大汉围绕在他身边,大汉们身背长刀,一样的黑衣,一样的冷酷。

“介绍一位强人啊。”顾无理面带嘲笑,“十六年前大猎杀时的翘楚,以一己之力击杀九十八位厌胜师,距离传说仅有一步之遥的天才。想知道这人是谁么?”他环顾手下们,这群冰冷的石雕。

“就在你们眼前啊,就是这个老瘸子!”他抬起脚,狠狠踩在孙红茶的右手上。老瘸子发出一声惨叫。冰冷的石雕们哄然大笑。

“就是这个蠢货,被门夹了脑袋的蠢货,明明双手沾满鲜血,明明马上就要成功了,结果突然犯了疯病,说什么厌倦杀戮,砍断了自己的左腿,封印了自己的镇物,躲藏在大山里苟活,对着自己手下的亡魂虚假忏悔,就是这个懦夫!”

顾无理一脸恨意,肆意踢打着孙红茶,冰冷的石雕们再次狂笑。

“懦夫,教我禹步。”顾无理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道,“懦夫不配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教我禹步,教我控制它的方法。”

“不!”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孙红茶再次断然拒绝,脏兮兮的脸上,是熟悉的荣耀感,眼神依然那般坚定。

“强大的力量应该用来守护,而不是破坏与掠夺,沉迷于寻求力量,被贪欲腐蚀内心,所作所为必定与恶魔无异!只有热爱生命的人,才配拥有这强大的力量,我不配,你也不配!”孙红茶勇敢地抬起头,大声驳斥顾无理,毫无畏惧。

顾无理放声大笑:“老残疾!像死狗一样在深山里苟延残喘,像蛆虫一样在地上缓慢爬行,丧失了尊严,只有一张臭嘴喋喋不休地说着令人讨厌的废话。我会把你的镇物找出来收服,我会创造一个新世界。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去谈生活!”

“会有人阻止你的,被恶魔附身的年轻人。”孙红茶眼中带着轻蔑,强硬地回击。

“谁?”顾无理哑然失笑,“靠你的朋友,那个东躲西藏的老鼠——诗子语来救你么?靠你的徒弟,那个被你教育得如你一般愚蠢的傻瓜来救你么?不要幻想了,老残疾,他们八成都死在来的路上了,那条路正适合埋一两个孤魂野鬼呢。”

我的眼睛再次湿润了,孙红茶依然是孙红茶,那个充满力量,说教病极其严重的倔强老头,那个热情似火,秉持着正义,永不退缩的老瘸子。

我勇敢地从树后走出,挺直自己的腰杆,冲着顾无理大喊:“混蛋,不许伤害我师父!”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看来,包含着强烈的杀意。

我俯身,向前疾冲,握紧右拳,目标顾无理。二十步,十步,八步,五步,三步……我愤怒地挥出拳头。

顾无理轻松地抓住我挥出的拳头,轻松地一翻手腕,“咔嚓”一声响。剧痛——我的右臂散架似的剧痛。

顾无理抬脚,狠狠将我踹倒在地:“偷袭就低调一点儿,吵得全世界都能听到,傻瓜!”他厌恶地将我踢到一边,自言自语道,“话说陈白发那个废物没有杀掉你们么,真是没用呢。”

我栽倒在地,与孙红茶四目相对,他暗淡的眼眸中再次散发出光泽。

“师父!”我点头微笑,右臂的疼痛让我的笑容有些扭曲。

“傻瓜!”孙红茶摇摇头,翻着白眼,也嘎嘎地怪笑。

“掀开石碑!”顾无理冷酷地发出命令。

铁锄落下,碎石飞溅。排除了一切干扰,再也没人能阻止他们。两个大汉拿起铁锄,走到半截石碑处。大地愈发地红了,轰隆隆的声音隐然作响。

孙红茶靠在我身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出奇地没有阻止。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石碑处,孙红茶悄悄地拽了拽我衣角。他压低声音,偷偷发问:“能动么?”

“当然。”

“禹步,还记得么?”

“当然。”

“听我指令啊。”孙红茶——我的师父,恢复了那牛气哄哄的神采。

我点头。

最后一截石碑被那两个大汉刨得粉碎,炽热的红色在地表蔓延,大地猛烈地颤抖,地下隐隐有野兽嘶叫一般的声音。一丝裂缝从石碑处蔓延开来,越来越长……

“让我看看吧,孙红茶,你的镇物,到底是什么!”顾无理兴奋地大喊。

“轰——”石碑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碎石被古怪的力量击飞,带着重力势能狠狠砸下。顾无理的手下们拔出长刀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所有人都在后退,只有顾无理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石碑处,年轻的脸上流露着对力量的渴望。

大地破裂的瞬间,石碑处一个巨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古怪的嘶吼声正是自那里传出。

我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实在想不到这古怪的石碑下,竟然镇伏着如此巨大的怪物。不,是一只巨大的黑犬!

它全身漆黑如墨,尖利的獠牙露在嘴外,身形巨大,走过之处,火海遍野,空旷的乱葬岗瞬间变为高温的火场。黑犬一声怒吼,嘴中喷出浓浓的火焰,暴躁地奔走,熊熊火焰吞噬着一个个生命。

“是……是祸斗,火神的使徒,厄运的征兆,是祸斗啊!”顾无理身后的大汉们惊恐地呼喊,只有顾无理在微笑,那是得成心愿的微笑。

祸斗!上古神兽祸斗!火神的使徒,号称所到之处必然带来厄运的祸斗!

“去……去收服它,创造一个新世界!”顾无理兴奋地大叫。

几个汉子手持长刀冲上前,一团火焰落在他们脚下,高温瞬间将他们化为灰烬,惨叫声撕肝裂肺。

孙红茶的镇物,这个被封印了十六年在地底苦苦等待召唤的怪物,兴奋地游走着,吞噬着生命,释放着十六年的压抑。

“去吧,男子汉,收服它,用你的禹步。”孙红茶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冲我喊道。

我点头起身,朝着火海的中心,翻过一层层的火浪。团团火浪挡住了我的视线,高温灼烧着我的衣角,几滴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我勇敢地站在巨兽面前,迎着祸斗凶残狂暴的眼神,像一个真正的勇士。

“凡作天下百术,皆宜知禹步。禹步法,三步九迹,一步七尺,三七二十一尺……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身后是孙红茶嘶哑而又响亮的声音。像无数个午后一样,我随着他的声音迈出脚步,繁杂而又简单的三步。

高温在消散,一股清凉之感在身体内游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旋转。

狂躁的祸斗伸出巨爪,又轻轻地放下,正要喷吐的火焰含在嘴中,直到渐渐熄灭,在我身前威武站立的它,渐渐俯下高傲的身躯……

收服你,凶器!收服你,祸斗!收服你,我的镇物!

尾声

乱葬岗的大火在三天之后方才熄灭,满目焦土,尸骸遍布。大多数尸体化作骨灰,随风飘散。剩下的几具枯骨被老好人孙红茶埋葬在了这里。

我们没有找到顾无理,这个狂热的年轻人像蒸发了一般。

诗子语明明像要死去一样,可严重的伤口却在十天内神奇地愈合了。他无法忍受山上寂寥的生活,每天哭号最多的词语是酒和女人。

那天,我决定跟随诗子语下山。

“真的要走么?”孙红茶拄着木拐杖,佝偻着身躯,仰头看着我。

“是啊。”我坐在祸斗高大的后背上回答。

“现在看起来,你确实像一个合格的厌胜师了呢。”孙红茶摸着脑袋上的鸡窝,夸赞道,“怎么,要做个横扫天下的厌胜师,去争夺《百字文篆》’吗?”

“什么横扫天下,什么《百字文篆》,很无聊啊。”我学着孙红茶的语气将原话返还给他。

孙红茶开心地大笑。

我跟着诗子语,向山下走去。

“记得,走得慢一些啊。”身后,孙红茶高声地叮嘱。

“当然,再激昂的人生旅途如果错过路边的风景,都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啊。”我高声地回答,摆摆手,没有回头。

身后依然是孙红茶爽朗的大笑。

那天我一直没有回头,据诗子语说老瘸子站在山顶,看着我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老瘸子的死讯在十五天后传来,那天我和诗子语在酒吧喝着五颜六色的饮料,诗子语亲口对我说的。

“自杀。”诗子语顺带着送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潦草的字迹出自孙红茶之手,像他那头乱糟糟的鸡窝一样潦草:“凶器归善途,无牵无挂。”

“他是一个好人。”诗子语平静地说。

“是。”我回答,“他是一个好人。”

“可我不明白,当年明明能够实现那个传说,击杀九十九位厌胜师,凑齐《百字文篆》,他为什么要停手?”

诗子语笑了:“因为第九十九位厌胜师就是你啊,那个躺在臭水沟里流着鼻涕,脖子上挂着厌胜钱的小娃娃,见到孙红茶那个老怪物就哇哇哭个不停,他就没有下手……”

诗子语看着我,再次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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