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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涪陵惊变(2)

“蜗居简陋,幸有美酒。“青衣人手中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坛酒,仰头先饮了一大□,然后将酒坛递与许惊弦。
许惊弦虽不擅饮,但欣赏青衣人豪爽意态,便接过坛来饮了一大口,酒味醇厚,入喉却辛辣如火烧,忍不住皱眉咧嘴大叫:“好烈的酒!”
青衣人道:“你们锡金人有句话说得好:仇敌来了,要给他最快的刀:朋友来了,要给他最烈的酒。”说罢又是一大□酒下肚。
许惊弦本想分辩自己并非锡金人,但转念想到自己衣衫被褛,形容落魄,这青衣人却并不以貌取人,言语行动间依然给自己足够的尊重,当是可交之士。萍水相逢,贵在知心,自己又何必多做解释?便只是朝他竖起拇指,抢过酒坛,又喝下一大口酒。
青衣人抱过酒坛痛饮,轻喟道:“今日见到你,不由想到自己当年初入江湖的情景,因此才冒昧相邀。”
“哈哈,难道你当年很像我么?”
“不,我与你完全相反。你与我萍水相逄却毫无防范之心;而那时的我,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
“难道你没有朋友吗?”
“以前我只有仇人,等明白仇人也可以做朋友的道理时,却太晚了。”
“既然能化干戈为玉帛,为何嫌晚?”
“青衣人涩然道:“因为他已被我杀死了。”
许惊弦一凜,不知如何安慰,唯有闷头喝酒。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一坛酒已被喝得涓滴不剩。
酒意上涌,青衣人面上寞色却更浓,怅然一叹:“可惜只带了一坛酒上山。”许惊弦平生从未喝过这许多酒,只觉头大如斗,一时站立不稳,摔在桌下,抬头呆呆望着青衣人,越看越觉得他像宫涤尘,口齿不清地笑道:“无论如何,能与大哥相识,足顶得上数坛美酒。”
其实青衣人与宫涤尘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份素淡清远、超脱尘世的气质却极为近似,而许惊弦内心深处始终念念不忘昔日与宫涤尘结拜的情景,醉眼昏花之际,不免恍惚错认。
“哈哈,小兄弟倒是个有趣之人,但须谨记人心险恶,日后行走江湖,可不要太过于信任别人了。”
许惊弦的舌头已有些不利索:“素不相识,你又怎会害我?”
“别的不说,单凭你身携宝剑,就足以令人生出觊觎之念。”
许惊弦嘿嘿一笑:“至少我看得出大哥不是坏人。”
“有多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总是要等到做尽坏事后才露出他的挣狩面目。想当年我初入江湖时,亦如你一般不通世务,以为凭着一柄剑与赤诚肝胆,便可闯荡天下,到最后才知道自己只是在被人利用。”
许惊弦感同身受,愤然道:“既然发觉被利用,就当悬崖勒马。男子汉大丈夫何处不可安身立命,岂可受人摆布?”
“话虽如此,不过…”青衣人苦苦一笑,“你可有仇人么?”许惊弦想到杀父仇人宁徊风,重重点头。
“那么,你杀过人么?”青衣人接连发问,”如果有机会杀死你的仇人,你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态?”
许惊弦心头—沉,想到了三年前在京师杀死高德言的情形,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也是唯一次,尽管事后决不后悔,却从不愿意回想起。如今或许是因为酒的缘故,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当你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去杀人时,你会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每一个敌人的死亡都会令你感到光荣。可是当有一天,你发现那个崇高的目标只是一个谎言,不过是一个骗你去杀人的借口,再回想到那条条鲜活的生命变成冰冷尸体的过程,就只会觉得恶心…现在你知道为何我每年都要来峨眉山上放十七盏送魂灯了吗?”
许惊弦无言以对,青衣人凄然一笑“十七盏灯,十七条命。”
“他们都是被你杀死的敌人吗?”
“不错,他们都是被我杀死的,但我却分不清他们能否算是我的敌人。“
“难道他们都是无辜者?”
“因为要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必须先杀掉另外十个人。”
“这……”许惊弦想到自己与明将军其实纤无仇怨,惶只因林青死在他手里,自己就与之誓不两立,哪怕与整个将军府为敌。恨声道:“太丈夫恩怨分明,为报师恩亦无可厚非。你又何必内疚?”
“师恩,师恩!”青衣人冷笑:“若不是为了杀死那个仇人,师父还会救我一命吗?还会教我武功,把我培养成为一名一流旳剑客吗?从小他就在我心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我只是一个替他复仇的工具,除此之外,我在他的心目中再也没有其余的价值,毫无存在的意义……”
“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许是你误解了他。”
青衣人嘶声大笑起来:“我起初也以为自己误解了他,可是当发现他设下圈套,宁可牺牲我也要置仇敌于死地时,我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用意。天底下又有哪一个父亲愿意用自己的孩子去交换仇人的性命?你说,这样的师恩我应该怎么去回报?”
许惊弦哑口运言,虽然他不甚明白青衣人的故事,但却能够清楚地体会到他那难以掩饰的悲愤与失望。就算他的忤逆言行有违师道,但局外人又如何了解其中的隐情?
青衣人本就满怀着一腔心事,半坛酒下肚勾起重重愁肠,亦有了几分醉意。他忽盘坐于地,一把抓起空酒坛抱在怀中,以指扣坛,口中放声长吟,几句未毕,眼中已滴下泪水。
青衣人所吟之句并非汉语,许惊弦不通其意,但听那音节粗犷而苍凉,痛烈与豪迈兼而有之,猜想或许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歌谣。在青衣人那喑哑的声音中更有一种莫名的撕址人心的力量,许惊弦忽就想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只是记得自己曾立下誓言手刃仇敌前再不哭泣,勉强咬唇苦忍。
青衣人吟至一半,心情激荡,手指微一用力已扣破酒坛,吟声忽就断绝。他拭去眼泪,抓起桌上那盏纸灯,扶起许惊弦:“跟我来见一个人吧。”
两人出门绕到屋后,再行出数十步,两座坟包赫然在目。坟前皆无字碑。左边坟头土色尚新,显然刚立不久,右边那座坟已有些年头,已被人细心地除去了杂草。
青衣人手指左边那座坟:“今日,我在这里埋下了我的剑。”
“为什么?”
“我刚刚得知了师父的死讯,所以埋剑为冢。他教我武功,现在我都还给了他,就算是两清了。”
青衣人又指向右边的坟包:“这一座坟墓里,埋着我师父的那个仇人。我从小就一直在恨他,但他却是第一个真正把我当朋友的人,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我用师父传授我的武功杀死了他,又用他传授我的道理背弃了师父。他虽然死在师父布下的局中,但在我心目中,最终的胜利者是他!”
寥寥数语,已令许惊弦对墓中人肃然起敬。
青衣人长叹一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杀过人,再也不会恨任何人。他教会我的东西是我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所以我每年都会回到这里来看他,并且替他放飞这一盏送魂灯,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希望他明白我的心意……”
他缓缓擦亮火折儿,点燃纸灯中的蜡烛,再抬手将纸灯放飞,神情肃穆,动作凝重,充满着尊敬之意。等那纸灯飞至头顶,青衣人蓦然击出一掌,劈空的掌风荡起烛,引燃纸灯,瞬间烧为灰烬。
许惊弦呆呆看着青衣人的一举一动,忽然觉得很羡慕他。青衣人的痛苦源于他曾经犯下的错误,至少如今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的仇恨。可是自己呢?自己的仇恨不知何时才能消解,而就算有朝一日杀死仇敌,死去的亲人依然无法复生,自己的痛苦就会因此减少吗?他拼命?着头,青衣人的话语比坛中烈酒更加剌激着他的神经。
青衣人怅立许久,长吸一□气:“师父毕竟还是师父,我仍是要回去替他尽一份孝道。小兄弟保重,我走了。”
许惊弦头疼欲裂:“大哥要往何处去?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这个江湖太过复杂,或许根本不适合我。六年前我就已经心丧若死,只希望能够找一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放下旧日恩怨,从此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知小兄弟意欲何往?”
许惊弦手抚额头,感觉仿佛有无数大棒在一下下棰着他旳脑袋,只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喃喃道:“我要回家。”
“哦,你的家在哪里?”
“滇北营盘山清水镇。”许惊弦脱□讲出这个地点,自己先是一怔。他第一次发现,那个几乎不为人知的小镇不但记载着他的童年生活,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感觉平静的地方。他虽然羡慕江湖生活,江湖却永远不是他的家,只有那个小镇才是他内心深处的真正选择。
一阵寒风吹来,不知是因为翻涌的酒意还是波动的心绪,许惊弦只觉肚内翻江倒海难受无比,喉头发痒,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青衣人轻轻拍着许惊弦的后背,犹豫道:“既然你要去滇北……可否帮我做件亊情?”
许惊弦挣扎道:“但请吩咐,有不从……”话音未落,又连连作呕。平生首次体会到醉酒的滋味,脑中天旋地转,几乎将黄胆水都吐了出来。迷迷糊糊中还听到青衣人说了句什么,却已是神智不清,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许惊弦手持显锋剑,静若老松,独自站在广阔的平原之上。天空中乌云密布,暴雨欲来。
在他面前百步外,一人一骑渊停岳峙,稳若泰山。马上骑士头戴金盔,身披金甲,长矛横胸,胯下一匹赤色骏马。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目,许惊弦的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这位金甲大将正是当朝大将军,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他是杀死林青的罪魁祸首,也是许惊弦不共戴天的仇人!
震耳欲聋的雷声蓦然响起,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狂风吹乱许惊弦的头发,却吹不散他那高昂的斗志。他低喝一声,平举显锋剑,缓步往前冲去。
这是他与明将军乏间最后的决战,只能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既然命运注定了这一场无从逃避的对决,他就只能无所畏惧地勇敢面对,用宝剑和鲜血了结彼此的恩怨。
明将军放声大笑,掌中长矛轻挥,霎时锣鼓喧天,旌旗招展,在他身后出现了无数士兵,足有数万之众,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发起冲锋。而明将军则策马缓缓退入阵中。
许惊弦喝道:“不要走,你若是英雄好汉,就与我单独决战!”
明将军道:“等你能过得了我手下这一关,再来找我吧。”数万大军铺天盖地拥来,一场寡不敌众的拼杀即将开始…
忽听身后一阵喧嚣,回头看去,却是宫涤尘率着御泠堂弟子前来接应助阵,鹤发、童颜、多吉、白玛、斗千金等人皆在其中,同来的竟然还有大群苍猊,数目几近千只。
“为了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先杀了另外六个人。”宫漆尘的□中却发出那青衣人的声音,”所以,你要想杀死明将军,也必须先杀死其他人。许惊弦大叫:“我只想替林叔叔报仇,不要杀死无辜。“宫涤尘冷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成功的代价!”
他的面容随着说话声而不断变换,最后突然就成了简歌的模样,手持一面半尺长短黑势勘的青霜令。青霜令上刻着变幻不定的古怪花纹,正是那诡异的悟魅图。蓦然青霜令从中裂开,—幅白绢从中飘出,上面写着几行字句,最醒目的就是四个大字:神兵显锋!
御涂堂弟子□中高呼:“勋业可成,破碎山河!”个个若猛虎般奋勇争先,两军交接的刹那间,整个大地立刻被鲜血染红,濒死的惨叫声惊天动地。许惊弦愤然道:“我不做你们杀人的工具,我要回家。”
简歌大笑:”事到如今,还由得你么?”—群御泠堂弟子把许惊弦夹在中间,口中发出奇异的啸声,往明将军的大军冲去。_
就在此时,斜刺里忽又杀来一队人马,当先一骑手持一面大旗,旗上写着三个大字“焰天涯”。那名骑士是名女子,面容似有几分像骆清幽,又似有几分水柔清的影子一对明眸光彩眩人,不过许惊弦可以肯定从未见过此人。
“小子,有种就去涪陵找我吧……"那陌生女子冲至许惊弦身前,玉臂轻挥,展开掌中大旗,席卷天地,将许惊弦罩入其中。
许惊弦大叫一声,蓦然睁开眼睛,原来竟是南柯一梦。天色已亮,抉摇在他耳边低低鸣叫着,一面用翅膀轻拍着他的面孔,在梦中却化作了御泠堂弟子的奇异骑声与那面卷住他的大旗。
许惊弦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侧卧在那间小屋的木床上,一时只觉口干舌燥,满嘴发苦。慢慢想起昨夜与那青衣人相识共饮的经历,环目四望,那青衣人早已悄然离去,不知去向。床头边还放着一件蓝色长衫,长裤,用一锭二十两银子压住,别无留言。
若依许惊弦平日的性格,定会觉得对方留银赠衣颇有些施舍的味道,决不肯收。但经过与那青衣人一夜相处,知其虽然性格孤傲,却是至性至情之人,行事仅凭本心,全不顾世俗眼光,自己若不收下,反倒显得小人之心。更何况他离开斗千金时走得匆忙,根本未想过多带些银两,目前确是囊中羞涩,在锡金时还可随意找个牧人家帐篷打尖,在中土却是无钱寸步难行,这二十两银子可谓是雪中送炭……如此一想,心中甚觉温暖。
他宿醉初醒,全身发软虚弱无力,本想撑起身来去找些水喝,却是连手指头也懒得动弹一下。回味着梦中的经历,暗忖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一切是否有所蕴意,或是自己内心深处思想的流露?当想到那陌生女子手中大旗上的“焰天涯”时,忽然灵光乍现,忆起昨夜醉意朦胧间曾听那青衣人拜托自己一件事。
“如果有一天你到了焰天涯,帮我给封冰女侠带句话,就说:‘天湖已逝,恩怨尽断’!”
提及封冰与天湖这两个名字,立刻令许惊弦想起江湖上的那段传奇。
二十余年前,京师北城王策动禁卫军统领秦天湖谋反,禁卫军副统领魏南焰奋身而出,乱军中一箭射杀北城王,又力败秦天湖,将一场危机化为无形,自此被御封为太平公子,与京师凌霄公子何其狂、乱云公子郭暮寒、天下第一美男子简歌并称四大公子。
随后十余年间,太平公子魏南焰是朝中唯一能与明将军争锋之士,直到六年前失势丢官,魏公子被明将军所迫,一路逃亡到蜀地,终在峨眉金顶上被天湖传人楚天涯与北城王之女封冰合力所杀。从此京师四大公子仅余其三,但江湖人提及昔日魏公子之威名,仍大多竖起手指,赞一声英雄!
其后魏公子手下的第一谋臣、素有“公子之盾”之名的君东临辅佐封冰在滇南楚雄共建“焰天涯”,成为江湖上唯一公开对抗明将军的组织势力。女侠封冰也因此被江湖上列为白道“夏虫语冰”四大高手之一,与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主夏天雷、华山掌门无语大师、以及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齐名。
仅凭“焰天涯”之名,即可看出封冰与魏公子、楚天涯之间某种微妙的关系,所以虽然封冰为报父仇杀死了魏公子,但君东临亦甘为其所用。不过江湖传言纷纷,真实情形如何,大概只有当局几人才明白。
想到这里,许惊弦终于明白了那青衣人的身份。他既然是楚天涯,那么小木屋后那座坟中,埋的就必是昔日名震京师的太平公子魏南焰!
许惊弦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来到屋后两座坟前,深深鞠了三躬。
魏公子向来是他崇敬的人物,想不到一代枭雄,埋骨于此,却连墓碑、铭文都没有。或许这是出于魏公子的本意,但念及他生前辉煌,死后不过几杯黄土掩身,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一将功成万骨枯!枯的又岂止是那些无名的将士?剑客英雄也罢,王侯将相也罢,任你豪情盖世,权倾天下,到头来谁也逃不过老天的惩罚,最终两眼一闭,什么功名利禄也带不走……
可是,虽然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却还都堪不破,为了那浮名空利争得头破血流,虚耗一生亦执迷不悟。
这一刻许惊弦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从小他就幻想着日后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将军,或是立下不世功业的大英雄,如今却惶然不安地发现,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他已不懂得如何取舍。随着年龄的增长,到达理想的距离也随之变得更远,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昂贵,仿佛再难触及。又想到再过四天的正月二十日,恰恰就是暗器王林青的忌日。三年前林青在泰山绝顶与明将军决战身死,坠落万丈深渊,尸骨无存,自己却无法在他灵前守孝,只能遥寄哀思。他回忆着暗器王的音容笑貌,低低吟着那天命谶语中的“勋业可成、破碎山河”之句,不觉痴了。
在这个初春的清晨,峨眉金顶之上,一位少年静静坐在那无名坟茔前,魂游物外,浑不知时光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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