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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酒楼内众人都看出沈思剑避战之心,虽仍是招呼他来自家桌前,却已远不及初时的热情。沈思剑暗松一口气,亦无心再逗留,匆匆作圈打个揖,勉强留几句场面话,挥手离去。
苏探晴留意沈思剑说起“大会”二字,知道必是那振武大会,却仍不知在何地召开。寻思既然沈思剑说四日后即要举行那振武大会,路程应该不算远,大概就在襄阳城附近的什么地方,慢慢打听总能探出来。正要拉着林纯走,忽听刚才发话的那身材矮胖的虬髯大汉招呼道:“秦小哥,请先留步。”
苏探晴对他刚才仗义出言甚有好感,拱手一礼:“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那大汉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独坐一桌,腾出二个座位来:“既然两位丢了银子,不如让小弟做个东道。”
林纯老实不客气地先坐下去:“多谢这位大哥,经这三个家伙一闹,我倒真是有些饿了。”也不避嫌,抓起大汉的筷子先吃了一口菜。
大汉朗声道:“在下姓俞,双名千山,却不知贵兄妹如何称呼?”
林纯对他做个鬼脸:“请客就请客好了,怎地那么多废话?莫非要我们回请么?”
俞千山显然不惯与林纯这般慧黠玲珑的女子打交道,一张铁面上竟有些红了,讪讪说不出话来。苏探晴连忙道:“在下秦苏,小妹秦纯。哎呀……”却是被林纯在桌下踩了一脚。
只听林纯在苏探晴耳边低声道:“怎么我才发现这名字听起来像在夸我清纯?”
苏探晴一想果然如此,忍不住哈哈大笑,又对俞千山苦笑道:“山野中人不懂礼节,倒叫俞兄见笑了。
俞千山连忙道:“无妨无妨。”他显然耳力甚好,听到了林纯刚才的话,偷偷望一眼林纯,看这个“卖药女子”面目姣好,聪明伶俐,目中不免露出几分欣赏之意。
林纯吃了几口,忽停下筷子,转过头望着俞千山:“你在笑话我?”
俞千山大吃一惊:“没有没有,我怎么敢……”
林纯哼一声:“你脸上神情古怪,分明是在笑我吃相难看。”
俞千山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只是担心这些菜不够秦姑娘吃,秦姑娘想吃些什么尽管点好了,我不需要回请。”说了几句话,额间已然见汗。
苏探晴哑然失笑,心想这小姑娘莫不是被刚刚几大碗酒灌晕了头,怎么忽然变得如此调皮?微笑道:“小妹可莫再将整个酒楼的菜都端上来了。”想到刚才林纯将孟天鹞气得半死,三个人都笑了,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三人吃了一会,林纯果是已有醉意,忽然斜着眼望向俞千山:“你为何要无缘无故请我们吃饭?可有什么目的?”
俞千山喃喃道:“我,我看孟天鹞那三人临走时对贵兄妹怀恨在心,只怕会对你们不利,所以想叫住你们提醒一下。”
林纯仔仔细细看了俞千山半晌:“你是个好人。”又一指苏探晴:“不像你诡计多端。”
苏探晴只怕林纯醉后泄露身份,连忙转开话题,对俞千山道:“多谢俞兄关心。不过我兄妹虽一向在江湖上走动,却非武林中人。所谓盗亦有道,想来那三人不会与我等为难。”
俞千山叹道:“秦小哥有所不知,我了解那三人的一惯作风。神禽门虽只有师徒四人,却是有名的难缠,江湖上人人皆知其有仇必报,若非得已,都不愿与之结怨。”
林纯忽大声道:“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任他三人如何凶狠,总不能吃了我们。难道没有王法了么?”
“王法!”俞千山苦笑道:“现在江湖上都知道炎阳道与摇陵堂一触即发,一个不好,只怕立时便又是天下大乱之局,谁还顾得了什么王法?何况当年那神禽谷谷主左狂虽然立下重誓,不再出山,但他手下的这三名弟子却皆是辽东奴尔干都指挥使康旺辖下的侍卫,他三人在辽东一带早就目无王法,不知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到了中原后亦不知收敛。我认得他们真算是瞎了眼……”
苏探晴奇道:“我只知大明在辽东建有辽东都司,这个奴尔干指挥使康旺又是个什么官儿?”
俞千山道:“辽东女真族一向不服辽东都司管辖,在奴尔干等地自建一个奴尔干都司,直属朝廷。那奴尔干指挥使康旺势力颇大,更是收罗了一些奇人异士为其所用,这神禽谷三弟子皆是女真人,艺成后便投靠康旺做了侍卫。女真外族对中原汉室一向虎视眈眈,他三人此次来亦是不怀什么好意,恐怕是要趁炎阳道与摇陵堂争霸之时混水摸鱼,好分得一杯羹。”
苏探晴心道:大明江山初定,如今炎阳道与摇陵堂的纷争一起,外族皆是蠢蠢欲动,这振武大会一开,先有那蒙古高手铁先生与勃哈台,现在又多了这三位女真高手,自己须得想出什么万全之策,破坏他们的奸计。正思咐间,却听林纯向俞千山问道:“你却如何知道这些事情?”
俞千山正容道:“实不相瞒,我亦是来自塞外,虽不与这三人同路,但以往去辽东时见过几面,所以对他们的来历十分清楚。”
林纯眼睛一亮:“我亦是生于北方,只是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倒想有什么时候去看看塞外风光。却不知俞大哥是北地何方人氏?”
俞千山细细看一眼林纯,笑道:“我祖籍岭南,却非北方人氏。”林纯哦了一声,脸露失望之色,复又端起酒一饮而尽。苏探晴知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拍拍她的肩膀,又对俞千山问道:“却不知俞兄此次回中原有何贵干?可是省亲么?”
俞千山干咳一声:“我流落塞外多年,与老母亲相依为命,中原哪里还有什么亲戚。此次回来……咳咳,有些事情要打理一番。”
苏探晴听俞千山言语中似有隐情,拱手道:“既然俞兄要事在事,我们不便打扰。多谢俞兄相请,后会有期。”
俞千山急忙挽留道:“秦小哥留步。那孟天鹞尚未去远,若是当面撞见只怕会对两位不利。”
苏探晴叹道:“我兄妹二人在江湖上漂泊,四海为家,也算是见过些风浪。既遇见这些惹不起的恶人,惟有避开方为上策。小弟一会儿就带着小妹离开襄阳这是非之处,何忍连累俞兄。”
俞千山沉吟道:“有道是天涯相见亦有缘。既能与两位相识,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兄妹二人有个什么闪失。若秦小哥不嫌弃,今晚可搬到襄阳城南的升云客栈与我同住。嘿嘿,别人怕那神禽谷三弟子,我可未必放他们在眼里。”
苏探晴推辞道:“俞兄既与那神禽谷三弟子是素识,又何苦为我兄妹与他们反目成仇,不若就此分别,日后有缘再会。
俞千山望一眼醉意可掬的林纯,显是不愿就此分手,又问道:“却不知两位意欲何往?”
林纯只顾一杯杯饮酒,心头烦闷,早不耐烦与俞千山说话,只想快快打发了他,想到苏探晴早上说起过诸葛亮,顺口胡诌道:“我这大哥自幼熟读三国,最崇拜蜀国丞相诸葛亮,此次来是要去隆中凭吊一番呢。”
俞千山一愣,拍桌大笑:“巧了,小弟亦打算去隆中,何不一路同行,也算可有个照应。”旋又想到一事,喃喃道:“不过,我劝两位不如过几日再去隆中,因为,唉……”
林纯抬起头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说话如此吞吞吐吐,拖泥带水?”
俞千山受林纯一激,忍不住大声道:“不瞒两位。过几日在隆中就要召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武林盟会,不但我是因此而来,神禽谷那三名弟子亦是因此而来,我只怕……”
苏探晴一听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那振武大会便是在隆中举行,尚未说话,林纯已叫道:“俞大哥刚才不是说不怕那三个怪物么?原来口是心非,心底仍是怕他们的。”
俞千山听林纯如此说,一股豪气涌上胸中:“好,我便与两位同去隆中,若是那孟天鹞再敢来生事,便让他知道我俞铁剑的厉害。”
苏探晴正中下怀,谦逊几句便答应下来。却听林纯嘻嘻一笑:“原来俞大哥外号唤做俞铁剑,听起来倒是十分威武呢。什么时候我也起个狠恶的名号,管叫那些坏蛋不敢欺负我。”
俞千山看到林纯酒意上涌,一张红朴朴的脸上巧笑嫣然,心底早着了慌,面上一热,苦笑道:“秦姑娘莫要笑话我,这不过是一些朋友抬爱,就如那些江湖上骗人的小把戏一般,全然当不得真。哈哈。”苏探晴却早注意到俞千山肌肉虬结,筋骨有力,刚才面对神禽谷三弟子时亦是气定神闲一派高手风度,虽不曾听闻其名头,但观之手底下应当不弱。与俞千山寒喧几句后,忽觉得林纯意外地安静,转头一看,林纯竟是不胜酒力,趴在桌上昏然睡去,看她粉颈通红,只怕这一醉尚不浅。
苏探晴无奈摇头,与俞千山对视苦笑。
俞千山道:“此处人来人往,睡在这里可不好看,秦小哥还是随我去升云客栈将小妹先安顿好再说吧。”
苏探晴有意要俞千山带他们去振武大会,也不推辞,谦让几句便答应下来。只是看着林纯烂醉如泥的样子,一时不知应该拿她如何是好。俞千山见苏探晴皱着眉头,却会错了意,大掌一拍额头:“对了,我倒忘了你们丢了银两。秦小哥尽管放心随我走,有我俞千山在,什么事也不用发愁。”
苏探晴只得硬着头皮半扶半抱把林纯搀起来,手中抱着她火烫的娇躯,耳中听着她喃喃呓语,不由脸热心跳,迷迷糊糊地随俞千山到了那家升云客栈。
俞千山来自民俗较为开放的塞外,只道他兄妹二人同居一室无有不便,不由分说先订下了他隔壁的一间客房。苏探晴既要装得囊中羞涩,又苦于不好解释自己与林纯并非兄妹,亦只得由着他。先将林纯放在床上睡好,二人让店家沏上一壶茶,来到俞千山房内谈话。
那俞千山虽是又矮又胖,生着一张粗豪面孔,胸中却有丘壑,见识极广,两人谈天说地,聊得十分投机。
苏探晴自是留意向俞千山打探振武大会的消息,俞千山倒是对这位“秦苏”丝毫没有疑心,加上亦想多了解一些“秦纯”之事,对苏探晴知无不言。在苏探晴的旁敲侧击下,渐渐理出了整个事情的脉络。
原来这些年来炎阳道势力庞大,、锋芒毕露,既有武当少林等名门大派的鼎立支持,再加上“秋云微淡月”五大护法实力超卓,江南各门派大多归服,俨然已是天下武林第一大帮。在盟主“侠刀”洪狂的领导下,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又公告天下,定下许多规矩,令整个江湖井然有序。不过炎阳道此举虽被百姓称赞,却亦得罪了不少江湖同道,且不提那些靠打家劫舍为生的黑道人物,就连一些白道上久负盛名的宗师前辈,看到炎阳道处处插手、凡事争先,亦觉风头被抢,面目无光,表面上虽对炎阳道表示支持,心里却颇有微词,暗加掣肘。随着摇陵堂在洛阳崛起,江湖大势终于明朗,摇陵堂霸占中原,炎阳道雄踞江南,经过几年的相安无事后,各种矛盾终随着洪狂身死、顾凌云身陷洛阳而全面爆发。
此时洪狂已死的消息已由摇陵堂传出,而摇陵堂虽然封锁了顾凌云被擒的消息,但江湖上亦早有流言。人人都以为炎阳道必将集结全力与摇陵堂决一死战,偏偏炎阳道却是一直隐忍不发,于是又惹得传闻四起,皆认定炎阳道群龙无首下即将分裂,摇陵堂必将胜得这一战。但摇陵堂由于是朝廷暗中支持,手下良莠不齐,向来声名不佳,一些有远见之士皆耽心若摇陵堂一旦统领江湖,正道从此不振。在这样的情况下,几名江湖宿老联合起来,更说动了炎阳道中四护法柳淡莲,广撒英雄贴策动了此次振武大会,意在振兴武道,携手共抗摇陵堂,顿令许多原本打算观望炎阳道与摇陵堂决战的江湖客俱都加入进来。
苏探晴听到此处,试探道:“小弟虽不是武林中人,却一向对江湖上的侠客心生尊敬。听俞兄说到此次振武大会集结了天下英雄,不免心痒难耐,不知俞兄可否带我们兄妹二人参加,也可多增几分见识。”
俞千山叹道:“带你们去瞧瞧热闹原也无妨,不过此次情形却有些特别。依我看,还是能免则免,不必多生事端。”
苏探晴问道:“听俞兄这般说,莫非这大会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俞千山起身绕房间踱步,沉声道:“你可知道此次振武大会的幕后主使是何人?”
苏探晴道:“你方才不是说是几名江南武林宿老联手发起的么?”
俞千山摇摇头:“江南四老只是表面上的幌子,真正的主使实是另有其人。”
按理说俞千山既然不愿明言,苏探晴自应当知趣不再询问。但他心想俞千山既是来自塞外,或知晓一些内情。索性装做不懂江湖规矩,露出极感兴趣的样子追问道:“难道此次振武大会并非表面上的武林盛会,而是另有目的?”
俞千山细细看了苏探晴良久,方开口道:“我与秦小哥一见投缘,更看你骨相清奇,应是诚信之人,所以亦不愿瞒你,此事你心知肚明就是了,且不可四处乱说,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苏探晴想那张宗权与蒙古高手插手振武大会之事何等隐密,纵使俞千山知道内情,但他与自己初识不久,理应不会交浅言深,他所说的或是另有他事。当下故作好奇道:“俞兄可莫吓小弟,不过是一场大会,这里面又能有什么杀身大祸?”
俞千山不答反问:“秦小哥可知道张士诚其人么?”
苏探晴点头道:“俞兄说得可是昔日与明太祖争夺天下的武林大豪张士诚么?”
俞千山放低声音道:“正是此人。而此次振武大会的幕后主使,便是那张士诚之嫡孙张宗权。”
苏探晴暗叫惭愧,想不到俞千山对自己如此信任,连此机密之事亦不隐瞒,面上却假意装作吃了一惊:“这,他们总不成是想要谋反吧?”
俞千山叹道:“所以我才不愿意秦小哥沾惹到其中,这等事情向来是朝廷大忌,若是一旦案发,轻则下到狱中,重则是性命不保抄家灭族之祸啊。”
苏探晴见俞千山对自己知无不言,欣赏他是个爽直率性的汉子,忍不住提醒道:“俞兄明知如此,又为何要参与此事?”
俞千山皱皱眉:“秦小哥有所不知,其实我心中亦是十分矛盾。”
苏探晴劝道:“俞兄有何心结,何不对小弟说说,或能开解一二。”
俞千山沉默半晌,长叹道:“家父本是岭南人氏,十九年前随当今永乐皇帝远征蒙古而至北疆,因在军中被人陷害,只得挂冠而逃,自此流落塞外,不久后便抑郁而亡。临终前嘱咐我与母亲道:中原虽好,但汉人中多有奸诈之徒,倒不若在这塞外终老一生,与那天性纯朴的蒙人为伴,亦可免于被人算计……”
苏探晴对此倒是大不以为然,心想汉人中亦不乏光明磊落的汉子,俞千山的父亲必是受了冤屈后心性大改,连自己的同胞都记恨于心。
俞千山续道:“那时我才八九岁的年纪,我母亲听从父亲的遗言,便带着我留在塞外长驻。其时汉蒙交战不休,我们虽住在蒙人部落里,但若有军队查出我们的汉人身份,只怕亦是不由分说便砍了头。所幸那些蒙古百姓中大多是好人,替我母亲隐瞒过去,把我当做蒙古孩子收养,我从小便与蒙古孩子厮混为伴,骑射皆精,还说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话,旁人都当我是蒙古人,有时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汉人。后来无意间遇见一位游历到塞外的武林异人,他见我年纪虽小却有些力气,更有汉族血统,便给我传授高深武功,教我不少道理。蒙古人崇尚武技,待我艺成后渐渐在塞外有些薄名,还得了一个铁剑无敌的绰号,成为蒙古族中有名的勇士。如此一晃便是十余年,与一帮兄弟每日饮酒牧马,与那青天白云为伴,倒也逍遥自在……”
苏探晴原本天性宽厚,与世无争,听俞千山说起在塞外与那青天白云为伴,远离这世间的勾心斗角,顿时心有所动,不由想到自己小时候替人放牛时,生活清贫却是无忧无虑,如今虽学成了一身武功,许多烦恼亦随之而来,不由叹了一口气。
俞千山从怀中拿出一张烫金贴子,接着道:“半个月前,我忽接到这张英雄贴。原来江南武林要在隆中召集天下英雄,开一场振武大会。我在蒙古虽有些名声,但那江南武林一向看不起外域门派,更何况汉蒙武林素来交恶,怎么会想到请我这个来自蒙古的人去参加?不过我虽有些怀疑,但在塞外闲得久了,早想出去闯荡一番,可又想到家父临终之言,不免有些犹豫不决,索性要将这英雄贴一把火烧了,也免得徒增烦恼。正疑惑间,却有蒙古大汗帐下的第一勇士铁湔来访,言谈中才知道给我发来英雄贴竟是他的主意,而此次振武大会的真正发起人并不是江南武林,而就是那张宗权……”
苏探晴心知这铁湔必是昨夜在那荒谷中遇见的铁先生,脱口问道:“我曾听说蒙古第一勇士是个名叫勃哈台的蒙古人,怎么换做了铁湔?”
俞千山奇道:“想不到秦小哥竟然还知道这些武林中的事情。”
苏探晴话一出口,已知必会惹俞千山生疑,连忙解释道:“小弟走南闯北,亦结识过不少武林人士,听他们无意中说起过。”
俞千山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无疑心:“秦小哥说得不错。蒙古人好武,每年都会举行角力大会,最后的胜利者便被誉为第一勇士。以往蒙古第一勇士的名头都是被那勃哈台所夺,但在一年前的角力大会上,却是由铁湔击败了勃哈台,这第一勇士之位自然也就归他所有了。这铁湔本是蒙古大汗帐下的一位客卿,因他有汉人血统,所以一向并不受重用,却不料在此次角力大赛中异军突起,不但夺得了第一勇士的名头,更借此机会平步青云,被大汗赐为亲卫统领。”
苏探晴忍不住问道:“铁湔既然有汉人血统,蒙古大汗为何还要用他?”
俞千山道:“蒙古人攻下大宋后,网罗不少奇人异士,铁湔的父亲乃是昔日元朝皇帝的重臣,娶了蒙古女子为妻,所以他亦有一半的蒙古血统。不过我听说铁湔在角力大会之前仅以谋略称道,许多人甚至不知他会武功,却能在此次角力大会上击败勃哈台,可谓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而且他身怀绝顶武功,却能隐藏多年,直到武功大成后方夺得第一勇士之位,其城府之深,亦可算是天下少有了。”
苏探晴昨夜对铁湔的印象极深,听俞千山这番话才将他的来历略知一二,暗中将这些资料记在心中:“闲话休题,俞兄请继续讲那振武大会之事。”
俞千山呷一口茶,续道:“当年张士诚虽被朱无璋围困于平江城中,最后城破自缢而死,但他手下尚有一批极忠心的护卫,城破时拼死救出张士诚的小儿子,自此流亡江湖,这五十年来时刻不忘替张士诚报仇,重夺江山。但那朱家天下甚得人心,他们几次起事皆被剿灭。事隔多年后,当年的一帮铁血护卫亦死得死逃得逃所剩无几,后来不知张宗权如何与铁湔相识后,竟想到要去与蒙古人联合,借蒙古铁骑的力量逐鹿中原。这铁湔不但武功盖世,更是熟读中原诸典,文材武略皆是上上之选,依我猜想这次便是他定下的计划,要趁着此次炎阳道与摇陵堂即将开战的当儿,借着振武大会的名头集结江湖各路英雄,好让张宗权伺机夺取天下。于是张宗权先回中原与江南武林商议发起大会,而铁湔则联络塞北各族高手,暗中潜回中原以助张宗权行事,所以就找上了我……”
苏探晴虽早知张宗权联合蒙古人之事,但听到这里亦忍不住拍案大怒道:“那张宗权想篡位也就罢了,却怎么投奔蒙古鞑子?那些蒙古人对我中原垂涎已久,更不甘心被驱逐于塞外,这张宗权与之联手何异于与虎谋皮,倒头来只怕是引狼入室,成为千古罪人。”
俞千山听苏探晴骂得慷慨激昂,默然不语,苏探晴忍不住出言点醒:“俞兄应知汉蒙两族仇恨极深,蒙古人当年铁骑踏破中原,残杀汉人,强掳妻女,简直无恶不作。俞兄虽长于塞外,却是正宗汉族血统,岂能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俞千山目中闪过一丝痛苦,叹道:“秦小哥说得好。但你可知道蒙古人被朱元璋逐出中原后,已是四分五裂,再无昔日霸气,反是被大明官兵四处追杀。我久驻塞外,这些年来一旦边防有急,携妻带子奔逃流离的却都是蒙古人。我虽不是蒙古人,但看在眼里,亦是感同身受,若不是身怀武功,也保不定那日就死在乱军刀下了……”
苏探晴料不到俞千山说出这番话,愣了一下。他亦对汉蒙边界之间发生的事情略有耳闻,只得暗叹一声,这份仇恨也不知几生几世后才能化解。
俞千山又道:“其实铁湔早查明了我汉人身份,亦知道家父当年正是被大明官兵所陷害,对朱家皇帝怀着一份恨意,所以前来找我相助。他言明蒙古人这些年元气大伤,并无能力再犯中原,此次大汗本不愿意帮张宗权,但张宗权答应夺取朱家天下后便与蒙古人和平相处,化解双方数世的血仇,大汗信其言,这才派铁湔负责此事。我深明蒙古人好勇斗狠的天性,知道铁湔此话恐有些言不由衷,姑且听之。铁湔见我不为所动,忽说若我肯来中原,他亦可调动手下,替我查出当年陷害我父亲的仇人。我一听之下登时跳了起来,几乎马上就要答应了他……”
苏探晴插言道:“俞兄岂能轻易相信那铁湔的话?何况无论是张宗权与朱家之间,还是你父亲与那仇人之间,都本是汉人间的恩怨,又何必要他蒙古人插手?”
俞千山咬牙道:“你可知道那仇人不但害我父亲郁郁而终,更令我看到了天下最凄惨的事儿,其时我虽然只有八九岁,但那些惨况时时在我梦中出现,令我一生难安。父亲临终前虽切切告诫我不可报仇,但我心中早就发下毒誓必要手刃仇人。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我又怎能放过?”
苏探晴看俞千山蓦然眉竖唇裂,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浑若变了一个人。知他所说少年惨遇必是刻骨铭心,不忍追问。
俞千山喝一口茶,喘了口气,情绪稍稍平复:“幸好待我稍稍冷静下来,想到虽是自小生活在塞外,但胸中流得总是汉人的血,纵是报仇心切,又何尝甘愿帮蒙古人残杀同胞,一时犹豫不定,索性先假称母亲身体有恙,婉拒了铁湔。铁湔也不动气,只是冷笑道:‘你既然已知道了这秘密,却又叫我如何放心?’听他话中的意思,若是我不答应便要杀人灭口。他不仅身为蒙古第一勇士,更是大汗亲卫统领,手下能人众多,若是真要杀我,亦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虽大不了拼上一条性命,可又顾忌着家中老母,只好忍着气请他宽限几天,再考虑一下。铁湔大概也看出我心有所动,就说等几天再来听我回复,辞别而去。那一夜我辗转反侧,一会梦见少年时的惨遇,一会又梦见帮着铁湔去杀汉人,那些汉人临死前皆是怒瞪双眼看着我,口中一字一句地骂我是狗汉奸……待这漫漫长夜醒来后,已是汗湿全身。我想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受他这般威胁?报仇之事亦无须假手他人,最后终于拿定主意连夜带着母亲远走高飞,管他张朱争霸也好,汉蒙相斗也好,我自寻个偏僻的地方安心奉孝母亲,待她老人家颐养天年后再伺机来中原找仇人报仇……”
苏探晴虽听俞千山如此说,但既已来到中原,想必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忠孝无法两全下才被迫答应了铁湔,心中定是痛苦非常,不由泛起一丝同情,举杯道:“无论如何,小弟都知道俞兄是个好汉子,先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俞千山点点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我本打定主意不再管此事,收拾东西打算当天就带着母亲离开,可谁知尚未行路,却正好遇见了那位传我武功的武林异人。这位武林异人早年大概曾受过什么刺激,将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平日亦总是疯疯癫癫,不时有非常言行,令人难以捉摸,虽传我武功,却说未得师门允许不能收我为徒,坚持不让我叫他师父,可在我心目中,除了母亲外,他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他一惯行踪不定,自我艺成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只道其云游天下,想不到竟还记得我。我正心头苦闷,便将这件事源源本本告诉了他。而他听我讲完自己的想法后,只说了一句话,顿令我改变了主意。”
苏探晴本以为俞千山被铁湔逼迫下方不得不答应他,料不到竟有这样的缘故,连忙问道:“这一句话能令俞兄改变主意,必是极有道理,小弟愿闻其详?”
俞千山缓缓道:“他告诉我说:练武习艺,或可为害百姓,或可替天行道,虽是同一把刀,却是执在两个人手上。”
苏探晴闻言一震,一些苦思不明的难题刹时迎刃而解。比如他本一直以为若不是因顾凌云的缘故,自己断不会插手到摇陵堂与炎阳道的争斗中来,此刻听到俞千山这句话,顿时犹遭当头棒喝,但觉一股热血蓦然冲到喉头:“此语果真是金玉良言。似我等习武之人,面对是非关头正要有所决断,万万不可一走了之。正所谓铁肩担道义,有些事情原是避无可避,岂能袖手不理?人生不过百年,庸然一生碌碌无为有何趣味?倒不如放手一博,只要活得痛快,功过是非皆由后人评说。”
俞千山大掌一拍:“秦小哥说得好,我知道是这个道理,却不能似你说得这样明白。”他一挑眉,昂然道:“我听那武林异人的这句话,忽觉得心里一亮,茅塞顿开。想我堂堂一个汉子,苦修武功数十年,无论报仇也好,为国为民也好,总要做出一番事情来方不枉此生。若只想着躲避事非,偏安一隅,又有何用?于是,我便决意答应铁湔来中原走这一趟。”
苏探晴凝色道:“俞兄且听我一言:在我看来,铮铮男儿练就一身本事,或是保家卫国,马革裹尸而还;或是护百姓生计平安,除强扶弱。如此,方不愧‘侠肝义胆’这四个字!”
俞千山深深望着苏探晴的眼睛,伸出双手,一字一句道:“秦小哥不必生疑,我虽答应了铁湔走这一趟,却绝不会做那残害同胞的事情。”
苏探晴看出俞千山心中至诚,紧握住他的双手:“无论如何,小弟都是相信俞兄的。”
俞千山面上泛起一丝感动:“不错,我虽表面上答应了铁湔,暗中却早打定主意,一切相机行事,做我应该做的事情,绝不会听其摆布。”他长叹一声:“我从塞外一路行来,这些念头藏在心中从未对人说起过,想不到与你初识不过半日,便能一吐心声,真是痛快!”
苏探晴除了顾凌云外,在关中浪荡多年亦难有一个知心好友,想不到无意间在襄阳城认识了俞千山,虽不过半天光景,却已有相交多年的感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果是造物弄人,不禁唏嘘而叹:“所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年龄的差别,贵贱的悬殊,都不足以妨碍真正的友情。”
俞千山重重点头,两人目光相视,四手紧握,感受着彼此间一份真诚的友谊。
苏探晴道:“四天后便是那振武大会,俞兄有何打算?”
俞千山沉声道:“我听从那武林异人之言,告别母亲与一干兄弟,也不与铁湔一路,独自往隆中行来。我虽是第一次来中原,但自小便常听家父说起中原风光,江南美景,心中早就十分向往。这一路上遍览奇山秀水,更是激起胸中雄志,要做出一番成就来。我在襄阳已呆了几日,暗中打探到不少消息。原来张宗权虽然策划了此次振武大会,但为避耳目,却是躲在暗处并不出面,亦绝口不提争天下的念头,只是借着振兴武道、对付摇陵堂的名目,先将各门各派的英雄集结起来,至于下一步的计划,我却不得而知了。想来总是利用这些武林好汉的力量去做他夺取天下的美梦。而我此次来中原只想结识一些血性男儿,再暗中查访我那个仇家的下落,这天下姓朱也好姓张也好,都不关我的事……”
苏探晴想起昨晚在那荒谷中偷听铁先生等人的对话,点醒俞千山道:“大明国力强盛,那摇陵堂主擎风侯坐镇洛阳,动辄便可调来数万官军,这些武林豪杰虽个个能以一当十,毕竟人数太少,何况两军对阵又不比武林争斗,以区区千人对抗数万官兵,简直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这张宗权既是张士诚的后人,必是精熟兵法,岂会不知这道理?依小弟的猜想,恐怕他只是利用这些武林豪杰吸引朝廷的注意力,待大明派出重兵来剿时,蒙古铁骑便将直袭京师!”
俞千山一震:“不错,若非如此,铁湔也不会如此热衷其事了。我虽是汉人,但自幼长于塞外,蒙古人亦可算是我的兄弟,何忍见双方拼杀,战火重燃?”他眼中射出一道精光,缓缓道:“纵是拼得性命,亦绝不能让汉蒙边界再沾上血腥。”
苏探晴抚掌而叹,又对俞千山深鞠一躬:“小弟知道这才是俞兄的肺腑之言,俞兄如此深明大义,小弟先替天下百姓谢谢你。”
俞千山连忙扶住苏探晴,赧颜道:“秦小哥且莫如此。我虽有此心,但却实在不知应如何下手破坏张宗权与铁湔的奸计。”
苏探晴沉吟道:“此次与会者众多,其中自不乏有智之士,岂能都被张宗权利用了?俞兄何不暗中联合一些明理之士,去做一些真正有利于民的大事。”
俞千山黯然道:“我早有此意。在襄阳也遇见了几位参与振武大会之人,本以为可寻到些同道中人,谁知言谈中发现都是些浮夸之辈,只想着如何在振武大会中博得一份虚名……唉,不免让人有些心灰意冷。”
苏探晴昂首道:“俞兄不必气馁,岂不闻‘虽千万人吾往矣’。任他人怎么想,只须无愧于心,便是吾辈本色。”
俞千山点点头,拍拍胯下佩剑豪笑道:“秦小哥说得对。我这把宝剑也闲得久了,且去那振武大会上一试锋芒。”
苏探晴趁机问道:“俞兄认得那铁湔,却不知他是否已到了襄阳?”
俞千山道:“我离开塞外后与铁湔并无联系,但今早曾见过他的一位心腹,想必他已经到了城中。振武大会声势不弱,这几日襄阳城中来了不少人,像今日在那酒楼中所见的‘剑底连环’沈思剑乃是江南四老中的人物,便是此次大会的发起人之一。”
苏探晴心想铁湔既已来了,张宗权、钱楚秀与那蒙古高手勃哈台应是一起入了城,倒可通知吴梦通发下榜文通缉钱楚秀,也好让铁湔头疼一番。随口道:“我看那沈思剑亦是空有名望,面对着神禽谷三弟子的挑畔唯唯诺诺,真是扫尽了江南武林的颜面。”
俞千山苦笑道:“这些江湖宿老成名已久,太过看重一身虚名,自然没了血性。”
苏探晴有感于心:“居高者形逸而神劳,惟有那些横逆贫苦者方不失清标傲骨。”
俞千山长叹:“其实这道理大多数人都明白,只是被眼前的功名利禄所蒙蔽了,不能适时放手罢了。”
苏探晴笑道:“名利二字,误人至深。或是俞兄长于塞外的缘故,方能将这些虚名置于身后,实是难得可贵。”
俞千山嘿然一笑:“正是如此。若我在中原过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亦难保不起功利之念,哪还能有这般洒脱心态。以往倒不觉得塞外有多好,如今却真是怀念那千里平川,茫茫草原了。”
苏探晴扬声长吟:“山如削,天沈阔,尽载灯火归村落。伤漂泊,遣行客,欲逐风飞扫尘漠。听俞兄这一说,小弟以亦不由心生向往,真想立时去看看那塞外风光,以舒胸襟。”
俞千山反复念着那一句“欲逐风飞扫尘漠”,哈哈大笑起来:“我虽仅粗通文墨,却也听得出此句中尽露的豪情。我看秦小哥是个性情中人,反正你兄妹二人流落江湖亦不是个办法,倒不如随我同去塞外。”
苏探晴眼睛一亮,缓缓点头:“小弟久有此意,日后若有机缘,定会往塞外一行。”
俞千山抚掌道:“既然如此,趁那振武大会尚未开始,我们不如明天便先到隆中,你们兄妹只管去凭吊诸葛亮了结心愿,我则暗中寻访些消息,然后你兄妹二人回到襄阳城,等我了结此事后一起同赴塞外,再不管这中原武林的闲事。”他与苏探晴一见投缘,生怕他兄妹二人在襄阳城中撞见孟天鹞等人,平白生出什么事情来,索性趁神禽谷三弟子都在襄阳之际先去一趟隆中,此中良苦用心,却是不便诉之于口了。
苏探晴确是想先去隆中查看一下,心想到了隆中后再随机应变不迟,总不能真让俞千山撇下自己与林纯独自去赴振武大会。又见到俞千山一付急不可待的样子,隐隐猜到其用意,微笑道:“俞兄倒是个急性子。便如你所言,明日一早先去隆中。不过小弟尚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做,恐怕还要走一趟金陵府,一时还不能腾出时间去塞外。不过俞兄尽可放心,我既然答应了,迟早亦会去塞外找你。”他既当俞千山是朋友,实是不愿意对他多加隐瞒,忍不住略略透露一些自己的事情。
俞千山倒不在意,洒然一笑:“秦小哥尽可先去办你的事情,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又找出一只大酒袋:“来来来,先尝一尝我从塞外带来的马奶酒,这酒涩中带酸,入口烫腑,正是男儿本色。”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相见恨晚,尽兴痛饮,眼看天色不早,苏探晴想到他与林纯的行李尚留在襄阳总兵府内,其余东西也还罢了,那洪狂的首级可不能有失,便假称去原住的另一家客栈取行李,请俞千山帮他照看林纯,自己则离开了升云客栈。
苏探晴来到大街上,刚刚走了几步,忽看见那神禽谷中大弟子卫天鹫身影在人群中晃过。他心想神禽谷这三弟子亦是来自塞外,或许与铁湔先生有关,何不暗中跟踪他,最好能查到铁湔等人的落脚处,然后让吴梦通带兵去捉拿钱楚秀,必会令铁湔等人头疼不已。最好能将事情闹大,若是天下英雄皆知张宗权与臭名昭著的“三笑探花郎”钱楚秀沆瀣一气,岂肯听他号令。
苏探晴虽已与卫天鹫在酒楼中朝过面,但他身为杀手之王的弟子,自然精通易容之术,先朝旁边的店铺中要了一碗水,找个僻静的角落,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以水化开后涂在脸上,顿时面目焦黄,活像生了一场重病。再将衣服反穿,转眼间已变为一个入城赶集的庄稼汉子。
卫天鹫个头极高,在人群中很好辨认,苏探晴远远蹑着他,不多时果然跟到一家客栈。他心知铁湔等人都是高手,若是贸然跟入只恐会被发觉,灵机一动,招手叫来店小二。
店小二本看苏探晴一付农家汉子的装束,有些不愿答理,苏探晴不由分说往他怀里塞入几两银子,那店小二凭白无故发了一笔小财,顿时换上一张笑脸:“这位客官有何吩咐?可是要住店么?”
苏探晴向他问道:“刚才走入客栈中身材瘦高之人可是住在你店中?”
店小二点点头,苏探晴又问道:“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什么人?”
店小二眼露疑惑之色,欲言又止。
苏探晴急中生智,顺手从怀中掏出一物,在店小二的眼前晃了一下,笑道:“你莫害怕,我乃是洛阳城的捕快,怀疑那人是官府通缉多年的江洋大盗,所以才暗地跟踪。尽管把你知道的情况如实告诉我,若是将他擒住了,少不得又有奖赏。”
店小二急切间哪看得清楚苏探晴所拿的不过是擎风侯所赐的通关文谍,只见到上面通红官印,自是深信不疑,连忙道:“捕快大人你可来得正好,小的早就看那几个不是什么正经来路,尤其是那个鹰勾鼻子,气焰极是嚣张,我们伺候得稍稍慢些就拳脚相加。”边说还边将自己头上一个青包指给苏探晴看。
苏探晴肚内暗笑,知道他所指的鹰勾鼻子正是孟天鹞:“我知道他们有三个人一同住进来,却不知还有没有其余同党?”
店小二低声道:“他们住了三日,除了用餐吃饭极少出门,每日呆在房间内也不知做些什么。对了,今天清晨倒是有个人来找他们,那人约摸四十余岁的年纪,看起来倒像个斯文的读书人,也不知怎地与这三个江洋大盗混在一起。小的送水时听到刚才那个瘦高个称呼那人什么先生,只怕真是个教书先生……”
苏探晴忙提醒道:“可是铁先生?”
店小二一拍脑袋,忙不迭拍苏探晴的马屁:“还是捕快大人利害,他们正是叫那人为铁先生。”
苏探晴又问道:“你可知那铁先生住在什么地方?”
店小二道:“我见那个教书先生辞别这三个江洋大盗后,出了门就往东门大街行去,那里有家长安客栈,是本城最大的客栈,保不准就住在那儿。”
苏探晴正色道:“这三个都是武功高强,我亦要布置妥当后才带人来抓他们,你可切记保守秘密,莫要走露风声,让他们逃脱了。”
店小二连忙道:“捕快大人放心,小人晓得其中利害,绝不会对人乱说,保管不会让这三个江洋大盗跑了。”
苏探晴笑道:“似你这般句句将‘江洋大盗’四个字放在口边,万一在这杀人不眨眼的三人面前说顺了嘴,非杀你灭口不可。”望一眼掩着嘴发呆的店小二,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17解刀豪情可问风
苏探晴问清道路,不多时便到了东门大街上的长安客栈前。他心想既然那店小二说铁湔先生是一付斯文模样,自然不像是个江洋大盗,冒充捕快之举却是不能依法炮制了,却想个什么方法才可探听消息却又不惹人生疑?
正思咐间,从长安客栈中走出一人。但见他身材瘦弱,脸容肥痴,面若淡金,头戴方巾,穿着一件宽大的蓝色夹袄,足蹬粉底厚靴,打扮得像个行商。可看到他形若平常的一付相貌,苏探晴心中却是莫名一跳,只觉得此蓝衣人像是曾在何处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他脑中念头一转,隐隐直觉此人与自己似有极大的关连。当机立断暂不去追查铁湔等人的落脚处,拿定主意先跟踪这个蓝衣人。他正这般想着,却见蓝衣人转过头朝自己的方向望来,平凡的眼中忽有一道光芒划过。苏探晴连忙收回目光,心中蓦然警醒:此人亦是经过易容之术,所以在他平凡无奇的相貌上才有这样一双凌历的眼神。
蓝衣人看过一眼后,重又不疾不徐地继续前行,似是在闹市中漫步,但走着走着,苏探晴忽觉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令人惊讶的变化。来到大街转角时,他的身高似乎长高了两寸,腰围似乎也粗了一圈,再往前走几步,他的身高与体型又有一些变化……随着他缓缓前行,就好象变魔术般已经慢慢地由一个身材瘦弱的病汉变为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那一身原本宽宽荡荡的夹袄亦变得窄小了。
苏探晴心头暗惊,这个蓝衣人在人群中不露痕迹地缓缓改变体态,周围人皆是毫无察觉,若不是自己一直牢牢盯着他,恐怕一转眼间已从人群中找不到他的背影。此人不但有高明的易容术,更是身怀极难练成的缩骨功。在江湖上,缩骨功向来只为那些偷鸡摸狗的小贼所喜,而且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亦不会下苦功将缩骨术修习至这等骇人听闻的高深境界。他虽不知蓝衣人的来历,但可以肯定的是:要么此人是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凭着精深的内力能通晓各项武学杂艺;要么此人定与自己是同行,亦是一位擅于藏身匿迹的杀手。不过看他一头乌发不似假装,年龄并不算大,应该不会是内功深湛的绝顶高手,八成是名超级杀手。
苏探晴一边远远跟着蓝衣人,一边在心中盘算着,眼见他身材恢复如常再无变化,蓦然灵光一闪,已从蓝衣人的背影看出他正是昨晚与林纯在襄阳城外遇见的那个蒙面人。想到林纯还错认他是意中人,轻易便放他逃脱,不由暗暗泛起一股酸意,更是想要查清他的身份。
蓝衣人一路前行,并不回望一眼,却是越走越偏僻,不多时来到一条小街上。那小街道两旁皆是各式小店,杂货油粮绢绣古玩等等不一而足。蓝衣人边走边瞧,来到一家古玩店前,猛然间停下脚步。
苏探晴本见这小街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却不知蓝衣人来到这里有何用意,正思索间,却不料蓝衣人突然毫无预兆的急停,下意识地随之驻足,忽又醒觉,复往前缓缓走去。他知道蓝衣人已经发觉了有人跟踪,刚才的急停只是试探,自己猝不及防下已被他瞧破行藏。昨夜与这蓝衣人虽未正式动手过招,但电光火石刹那间两人变换身法斗智斗力,可谓是难分伯仲,此刻见他行事高深莫测,更怀有缩骨奇功,知道已遇见劲敌,一边装做若无其事地朝前行去,一边暗暗提起十成功力凝神戒备,以防对方暴起发难。
谁知那蓝衣人瞧也不瞧苏探晴一眼,却是向那卖古玩的店主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又伸手递了一件什么东西过去,那古玩店主拿在手中细细观看,频频点头,与蓝衣人低声交谈起来,样子十分神秘。苏探晴距离太远听不真切,一时猜不透对方意欲为何,怕那古玩店主是他的帮手,只在十几步远处静观其变。
忽见那古玩店主朝自己行来,面现笑容,口中道:“这位老兄可否借个地方说话。”
苏探晴暗自提防,以眼角余光望去,只见那蓝衣人在各摊前东观西望,状极悠闲,似乎并无离开的意思,随口对那古玩店主道:“你有何事,便在此处说?”
古玩店主朝他眨眨眼睛,放低声音:“我知道大爷身上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既然要做生意,何不找个地方细细商量一下价钱?”
苏探晴被这古玩店主弄得摸不着头脑:“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谁要与你做生意?”
古玩店主微微一笑,手探入怀中摸取,口中犹道:“老兄无须隐瞒,刚才那位穿蓝衣的仁兄已给我看过了货,他说老兄身上还有更多的宝贝……”
苏探晴料他从怀中取出的应是刚才蓝衣人递与他的东西,不由心生好奇,不知蓝衣人给了他什么?定睛看去,却蓦然吃了一惊,那古玩店主手中拿着一支明晃晃的七寸银针,那针上缕刻着细致的花纹,看样子极像是林纯的巧情针?苏探晴一把抢过银针,心念电转,林纯的巧情针从不离身,莫非自己才离开升云客栈这一会儿功夫,林纯便已落在敌人的手里?正疑惑间,忽见那蓝衣人转过脸来对他露齿一笑,迅疾朝街外走去,过了一个转角后消失不见。
苏探晴大急,提步待追,却被那古玩店主一把揪住:“生意不成仁义在,大爷先不必急着离开,我们慢慢再谈。”
苏探晴哪有空与这古玩店主废话,一把推开他往前冲去。古玩店主追赶不及,杀猪般发出一声大叫:“抢东西啊!”顿时周围十数名店家全都围了上来,将苏探晴的去路挡得水泄不通。
苏探晴心中叫苦,以他的武功想摆脱这些人原是举手之劳,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如何掩得了痕迹?暴露形迹事小,若是不小心被铁湔等人看到,岂不是前功尽弃?只得停下脚步,望着从后赶来的那古玩店主:“你待如何?”
古玩店主气喘吁吁地抓住他的衣角,眼视他手中的银针:“这,这东西俺可是花了十两银子买下的,你若想买回去,须得付我十五两银子……”
苏探晴料想那蓝衣人早去得远了,想这古玩店主有意缠着自己让那蓝衣人逃脱,两人定是一伙,心头暗恨,先摸出十五两银子递给他,复又微笑道:“你不是要与我做生意么?我们且到你店里去细谈。”又对周围人一拱手:“刚刚是一场误会,大家不必紧张。”
古玩店主大喜道:“老兄快请。”伸手便来拉苏探晴。苏探晴心头冷笑,任他牵住自己的手,两手相碰的刹那腕间轻抖,濯泉指弹在他姆指的少商穴上,登时一股暗劲沿着古玩店主的手太阴肺经逆冲而上,连封太渊、列缺、尺泽、中府诸穴,那古玩店主猝不及防下中招,立刻浑身瘫软,还不及张口,又被苏探晴的指风射在哑穴上。周围那些小店主何曾想苏探晴竟在众目睽睽下使出这等精妙的武功,见两人无事,纷纷散去。苏探晴扶住瘫软的古玩店主,半推半拽地把他拉到古玩店中。
古玩店中并无他人,苏探晴将古玩店主放在椅中,又反手把门栓牢,转过身解开他的哑穴,右掌停在他的胸前,眉间闪过一丝杀气,低声道:“只要你敢大叫,我便不客气。”他刚才被那蓝衣人从眼皮底下逃脱,心中闷了一股气,虽奇怪这古玩店主似乎并无武功,却仍不敢掉以轻心。
古玩店主脸现惊容:“你,你要做什么?”
苏探晴笑嘻嘻地道:“你不是要与我谈生意么?这便开价吧。”
古玩店主低声叫道:“我柜中还有数百两银子,你尽管拿去,只求饶我一命。”
苏探晴冷然道:“谁要你银子?我且问你,刚才那个蓝衣人是谁?这银针又从何地方得来?”
古玩店主反问道:“那蓝衣人不是与你一路么?”
苏探晴心知蹊跷,默然摇头。
古玩店主惊叫道:“我并不认识他啊。刚刚他把这银针卖给我,又说大爷是……”抬眼看看苏探晴,神情惶恐:“小的不敢说。”
苏探晴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将右掌稍稍松了些:“他如何说的,你都老实告诉我。”
古玩店主略舒了一口气:“他说大爷是个盗墓贼,手中许多稀世的宝贝,只是官府追查的紧,不敢轻易脱手,问我敢不敢收?又说这银针只是其中一件,其余的都在大爷手上,我看这支银针做工精细,十两银子的价格亦有许多赚头,便来找大爷……”
苏探晴听清楚了原委,气得哭笑不得。想不到自己刚才装捕快说神禽谷三弟子是江洋大盗,一转眼却被这蓝衣人诬陷为盗墓贼,对这蓝衣人的应变亦不由暗中佩服。当下解开古玩店主的穴道:“今日便放过你,此事不得与人说起,不然定不轻饶。”那古玩店主本以为遇见了强盗,只道定要舍一大笔银钱,想不到苏探晴这么轻易便放过了自己,忙不迭的答应。
苏探晴走出古玩店,摸出那支银针,只见针尾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林”字,确是林纯的巧情针,他担心林纯的安危,顾不得再去找寻那蓝衣人,认清道路后急急往升云客栈赶去。
苏探晴匆匆洗去化装,来到客栈中,却见林纯正与俞千山说话。林纯显是刚醒来不久,睡眼朦胧,更增一份慵懒风情,见到苏探晴回来,俞千山先迎了上来:“我正与秦姑娘说起那塞外风光。对了,苏小哥不是说去客栈拿行李么?为何去而复来?”
苏探晴看到林纯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只得胡乱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小弟忘了与舍妹还有些事情要交待。”将林纯拉到房内,把那银针取了出来。
林纯一见银针,登时神色大变。苏探晴看在眼里,轻声问道:“这支银针可是你的么?”
林纯面露疑惑之色,不答反问道:“你从何处得来?”
苏探晴便将自己如何先跟踪卫天鹫,又如何去长安客栈遇见那蓝衣人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自己已看出蓝衣人就是那夜的蒙面人,最后问道:“我看到这支银针,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所以急急赶了回来。”
林纯神情古怪:“我的巧情针不但是兵刃,亦可用做暗器,一共有六支。不过已有两支遗失了,想不到竟会在这里见到。”
苏探晴冷然道:“只怕不是遗失了,而是送给你的意中人做订情之物了吧。”话才一出口,不由大是后悔:这么酸溜溜的语气,岂不是明白告诉林纯自己很在意她?脸上不由泛起一抹红来。
林纯倒并没有注意苏探晴的窘态,只是习惯性的一扬首,神态倔强道:“我的银针想送给谁就送给谁,关你什么事?”
苏探晴听她并不否认,心中更是生气:“你送给什么人并不重要,只是我们说好要相互信任,为何你要骗我?”
林纯奇道:“我如何骗你了?”
苏探晴忍不住道:“我认得那个蓝衣人的身形,正是昨夜藏在襄阳城外的那个蒙面人,你当时可说自己认错了人,不过现在物证俱在,你如何狡辩?”
林纯大惊失色:“不可能,怎么会是他?”跺跺脚,咬着唇道:“何况就算我的意中人真的是他又如何,这本是我的私事,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划脚?”
苏探晴冷笑道:“我本是去长安客栈查铁湔等人的落脚处,他既然在那里出现,说不定与那铁湔有关。你口口声声说要与我同去振武大会破坏铁湔的奸计,一面却由他在暗中相帮敌人,到底是何居心?”他想到昨夜正是先发现那蒙面人后才看到铁湔等人联络的红灯暗号,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断不假,对林纯的言语亦就不客气了。
林纯气得柳眉倒竖,瞪着苏探晴说不出话来,两颗泪珠从眼角缓缓泌出,苏探晴第一次见到林纯这般软弱无依的模样,胸中一震,不由心软,只是赌着气默然不语。
林纯慢慢地从唇中挤出一句话:“你冤枉我!”这几个字本应是说得理直气壮,但被林纯此刻含泪道来,却是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苏探晴叹了口气,放低声线道:“好吧,或许你并不知道他与铁湔暗中勾结,不过……”
林纯截断苏探晴的话:“好,我不妨告诉你,我是曾把银针送给了我的意中人,但绝不是这个蓝衣人,你若真想知道银针为何会出现在他手里,有本事就将他抓住拷问,对我发脾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苏探晴问道:“你的意中人到底是谁?”
林纯看着苏探晴,一字一句道:“就是你的好兄弟——顾凌云!”
苏探晴大惊:“你们如何会认识,竟然还……”
林纯咬着唇道:“他去年曾暗中来过一次洛阳,被我无意中撞见,起初我并不知他是我摇陵堂的对头,还以为是来洛阳的游客,便陪他在洛阳玩了几日。后来才知晓他的身份,但……”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忽又傲然扬头,自言自语般道:“随便你怎么想都好,才懒得给你解释。”
苏探晴仍觉得难以置信,心知林纯一向精灵顽皮,只怕是胡乱编个理由好搪塞自己,正要再细问,却听到俞千山在门外招呼二人。苏探晴只得先将疑问压在心里,林纯匆匆抹去眼中泪痕,对着门外喊一声:“俞大哥。”
俞千山应声进来,看到林纯泪眼婆婆的模样,反是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林纯狠狠瞪一眼苏探晴,告状般道:“他欺负我。”
苏探晴心叫冤枉,却也不方便对俞千山解释,只得不语,反倒似默认了一般。俞千山笑道:“你兄妹二人间却又是何苦赌气?幸好我及时过来,不然岂不是越闹越大。”
林纯生气起来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俞千山亦成了她的出气筒,恨声道:“才不要你多事。想必在外面偷听了半天,现在与他一起合伙欺负我。”说着说着,面上又流下泪来。
俞千山一呆,大声道:“我俞千山岂是偷听别人说话的人。”
苏探晴亦被林纯弄得哭笑不得,急忙对俞千山歉然一笑:“俞兄无须多说,我自然是信任你的。”
俞千山一笑:“呵呵,我来做个和事佬,秦小哥快给秦姑娘道声不是,秦姑娘大人大量,亦不要记兄长的仇。”
苏探晴看到林纯哭得面上梨花带雨,早消了气,听俞千山语气倒似哄小孩子一般,想笑却又不敢,只得苦苦忍住。不过他一向心高气傲,又觉得此事错不在己,如何拉得下面子向林纯道歉。俞千山急得暗中拉他,苏探晴被迫无奈,只好摸出一块手帕递给林纯:“不要哭了,算我不对。”
林纯听苏探晴这话说得细若蚊蚋,与其说是道歉,还不如说是应付,心头更恨,一把抢过手帕掷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不理苏探晴,对俞千山道:“俞大哥,你可愿陪我喝酒么?”
俞千山脸色尴尬,望一眼苏探晴:“我,我,秦姑娘刚刚不是已经……”
林纯大声道:“我心里烦,你若是不愿意陪我喝酒,我便自己出去找酒喝。”
俞千山只得连声道:“姑娘还是留下吧,我自然愿意。”
苏探晴与林纯相处几日,大约知道她的脾气,知道她现在正是气头上,只怕谁也劝不了,只得对俞千山打个眼色,勉强笑道:“俞兄先陪陪她吧,我先出去一趟。”急急夺门而出,犹听着林纯的声音在房内道:“俞大哥你快去把马奶酒拿来,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苏探晴走在路上,心乱如麻。看林纯的样子不似说谎,难道她的意中人竟真的就是顾凌云?!可摇陵堂与炎阳道势不两立,而擎风侯的义女、摇陵堂三主之一的舞宵庄主林纯竟然爱上了炎阳道护法顾凌云,这种事情说出来根本没有人会相信。
想到这里,苏探晴不由暗骂:或许又被这小姑娘骗了。可他明明知道被骗,心里却感觉似是放下一块大石般轻松。凝神反思,原来他竟在潜意识中害怕她所说的是事实,因为即便她已有意中人,他尚可努力争取,但如果她爱上的人是顾凌云,他又怎么能去和自己的好兄弟争夺这一份感情呢?苏探晴越想心中越乱,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对林纯已然用情极深,所以会有这些患得患失的念头。
又走出几步,忽想到在洛阳时她带自己去移风馆,说到顾凌云被擒之事时脸上神色不定,似是别有隐情;又想到自己昨夜在襄阳城外露宿时拿出那支木笛吹曲,林纯脱口追问笛子的来历,好象曾见过这支笛子;再推想到敛眉夫人曾让自己带林纯离开洛阳,定是只知林纯有个意中人,却不知姓名,而那时顾凌云已然失陷洛阳,所以林纯并不愿意离开洛阳,直到知道自己去金陵亦是为了相救顾凌云,才一口应承下来。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肯定这个蓝衣人不是她的意中人,因为此刻的顾凌云尚在洛阳城的大牢中,绝无可能出现在襄阳城。
苏探晴的心情蓦然沉重起来,将这些种种缘由逐一分析,可以断定林纯刚才并没有对他说谎,她的意中人确实就是顾凌云!
既然证实了此事,想到刚才在客栈中误会了林纯,令她落泪,不免心怀歉意。再把此事从头至尾回想一遍,隐隐还觉得有什么关键的疑点,只是心中紊乱想不起来。正思索间,忽觉脚下一软,竟是神思不属下一时不备踏到一洼水沟中,道旁行人看见立时哄笑起来。
苏探晴不禁一呆,低头又见自己手中尚拿着那支银针,十分碍眼,大违平日遇事镇定自若的潇洒从容。暗暗在心中告诫自己:苏探晴啊苏探晴,现在好兄弟顾凌云尚身陷囹圄,那张宗权又勾结蒙古人意图不轨,在此紧要时刻,万万不可只顾着意气用事,因儿女情长而一撅不振,误了大事?!想到这里,痛下决心斩断情丝。当下振作精神,认清道路,找个僻静地方重新化装一番,这一次却是扮成了商人模样,朝总兵府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来到总兵府外,苏探晴眼看天色渐晚,若是直闯总兵府定会惹人生疑,便沿着总兵府墙外缓缓踱步,打算等天黑下来后趁人不备时再越墙而入。
过了二柱香的时分,苏探晴来到总兵府的后门,正要飞身上墙,突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他身为杀手,这种直觉最为敏锐,知道这几日各路英豪齐聚襄阳,自己不经意间已被人跟踪。连忙定下身形,四处窥察。
耳中忽传来一道极细的语声:“小娃娃莫慌,老夫特意找你来说几句话。”听那声音,却正是在汉水边上遇见的那位垂钓老者。
苏探晴知道这种传音入密是一种极高深的武功,内力精湛者可从数丈外发声,令人分不清声音的来源。自己虽然已易容化装,却瞒不过这目光如炬的老前辈,不过这位前辈虽然行事高深莫测,但对自己仿佛并无恶意,却不知他要说些什么?他亦不回头张望,只是重重点头以示同意。
又听那老者传音道:“隔墙须防有耳,老夫不便出面,你且跟着小风走,他自会带你来见老夫。”
“嗖”得一声,一物从苏探晴眼前飞快闪过,他下意识伸手一捉,却捉了一个空,定睛看去,可不正是那名为小风的上古神物驭风麟。
苏探晴依老者之言跟着驭风麟前行,却是朝着襄阳城的内湖方向走去。到了湖边,一阵晚风吹来,柳丝拂面,花香袭人。苏探晴不由慢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抬眼望向湖中,但见波平如镜,几只小舟泛于湖上,水光潋滟,春色无边,令人顿觉神清气爽。湖心内有一小亭,一条走廊由岸边延伸入湖心,直通小亭中,亭中隐约可见一白发老者,依然是悠闲垂钓。
那驭风麟似是嫌苏探晴走得太慢,跳回来以嘴含住他的衣角往前一拖,苏探晴见它有趣,忍不住以手去摸,驭风麟闪电般弹开,钻入一棵大树的枝叶间,探出头来望着苏探晴,眼珠滴滴乱转,神情犹若一个顽皮的小孩子。
苏探晴忽起童心,目光故意不瞧驭风麟,缓缓走到那大树下,足下不动,蓦然以手按树,借着一按之力飘身而起,他早窥准那驭风麟落脚的地方,出手如风,往它脖颈上拿去。谁知那驭风麟极有灵性,竟似早有预料,“吱”得一声尖叫,疾速跃开。苏探晴这一抓志在必得,想不到竟被它逃脱,不禁呆了一下。他从古籍的记载中知道驭风麟善食毒物,是天下毒虫的克星,却不料它竟然如此敏捷,比起一般动物行动快了数倍。耳中听那老者大笑道:“这宝贝跟了老夫十余年,每日训练它,亦可算粗通武学的皮毛,一般的江湖好手都拿它无法。岂能被你捉住?”
苏探晴好胜之心大起,心道我亦练了十余年的武功,就不信捉它不住?先假意朝驭风麟一扑,趁驭风麟跃起在半空中后方才发力转向,十指张开,迎着驭风麟飞去的方向兜去。驭风麟虽是上古神兽,毕竟只是个扁毛畜生,岂懂武学中精妙虚招,眼看着躲闪不及,就要落入苏探晴的手中。却见驭风麟蓦然张嘴,森森利齿对着苏探晴的掌缘猛然咬了下去。
苏探晴料不到看似乖巧的驭风麟忽然凶性毕露,急迫间心随意动,内力立时运至指尖,屈指一弹,袭向驭风麟的鼻尖。他以濯泉指法成名天下,劲力可洞穿牛腹,这一记若是弹实了,那驭风麟如何承受得住?
那老者急忙传音大叫:“手下留情。”却哪还来得及,眼见苏探晴这一指正点在驭风麟的鼻尖,却是没有半分劲道,只是一触而回。可那驭风麟却是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下,将苏探晴右掌咬了个大口子,鲜血立时涌将出来,才流到一半,已变成黑紫色。苏探晴只觉得脑中一昏,几乎栽倒在地,急忙定住心神,盘膝运功驱毒。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才知道驭风麟口中的毒力竟然如此可怖。
原来苏探晴这一指本是仓促间全力而发,指到中途醒悟对方不过是一只可爱的小动物,立时撤功,但因收力太急,将掌间的护体神功亦一并散去,反被驭风麟咬伤。
湖心小亭中那垂钓老者急急跃来,一把抓住苏探晴的手,连出几指封了他腕上穴道,又对那驭风麟喝斥道:“你小家伙又闯了祸,还不快来帮忙?”又转头对苏探晴道:“驭风麟喜食毒虫,齿中蕴含的剧毒乃是千百种毒液混合而成,除了它自己天下无人可解。”
驭风麟似是知道自己咬错了人,垂头夹尾,上前轻轻含住苏探晴的伤口,吮吸毒素。苏探晴只觉得伤口一阵痒麻,十分舒服,神志渐渐清明,依稀还记得驭风麟的名字,拍拍它的头笑道:“小风啊小风,我不过给你开个玩笑,你却几乎要了我的命。”
老者望着苏探晴,叹道:“刚才你本可先击中小风,却宁任自己受伤而不施杀手。以小事可见性情,老夫果是没有看错人。”
苏探晴苦笑道:“前辈不必夸我,若我早知道它的牙齿竟然如此厉害,恐怕拼死亦不会让它咬中了。”
老者哈哈大笑:“生死关头,尚可如此从容,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一掌拍在苏探晴的肩头上:“随我来。”苏探晴但觉他掌到处体力余毒顿时驱尽,更有一股热力直透胸腹,说不出的受用,一跃而起,跟着老者来到湖心小亭中。
老者来到亭中,却不说话,仍是拿起放于亭沿的钓竿,眼望湖心深处,似在沉思。
苏探晴上前深深一揖:“昨日汉水边与前辈一别,心甚念记,想不到这么快就能再睹前辈风采,实是三生有幸。”
老者听他说得文绉绉的,哈哈大笑:“老夫在江湖混了大半辈子,见到的大多是些张口闭口粗话连篇的莽汉,似你这般书生模样的人确是极少遇见,所以难怪对你特别留意。”
苏探晴苦笑道:“承蒙前辈厚爱,愧不敢当。却不知前辈找晚辈来此有何指教?”
老者将钓竿远远甩出,淡然道:“襄阳城内这几日龙蛇混杂,来了不少人。老夫本想找个清静所在安心垂钓,却看到你这小娃娃在总兵府外徘徊。所谓相逢不如偶遇,老夫想既然能再碰见你,亦算是有缘,一时兴起,便想给你讲个故事。”
苏探晴一愣,大感惊讶,想不到这老者叫他来是为了讲故事,不过这种前辈高人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恭敬道:“前辈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老者目光望着手中钓竿:“我既然在此垂钓,便给你说一个钓鱼的故事吧。”
苏探晴猜想这老者或是要以言语点化自己,也不插言,静待他下文。
老者徐徐开口道:“却说有一位年轻人向一位渔夫请教钓鱼的方法,二人一同去河边钓鱼,到了晚上收杆,渔夫满载而归,年轻人却是毫无所得。年轻人沉不住气,便去问那渔夫:‘我们在同一地点下钩钓鱼,所用鱼饵与钓竿都是同样,就连钓竿的入水都是一般深,而我亦是专心垂钓,并不三心二意,可为何我久钓无果、鱼篓空空,而你却是收获颇丰,到底有何秘诀?’渔夫回答道:‘我其实并无什么秘诀。只是当我开始放下钓钩时,心里想的并不只有钓鱼这一件事情,所以我不急不躁,目光亦是平和而非四下搜索张望,鱼儿因此放松了戒备,忘记了我是钓鱼人,它们在我的钓钩旁游来游去,很容易就上钩;而你虽是一心想钓上大鱼,却是太过全神贯注,神情急切,目光不离鱼儿左右,鱼儿看到你的神态,自然都被吓跑了,又如何能钓得到鱼呢?’年轻人经渔夫的开导,方才恍然大悟,按渔夫的方法去做,果然钓上了许多鱼儿。”老者讲完这番话,目光炯炯望着苏探晴:“老夫的故事讲完了,你可有领悟么?”
苏探晴凝神细想,喃喃道:“原来太过专注亦不是好事,或会令结果适得其反。”
老者微微一笑:“专注并非是坏事,只是要懂得变通才好。”看苏探晴低头沉思,满意一笑,又问道:“你可知老夫垂钓数十年,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苏探晴记得在汉水边初遇这老者时,曾说过平生的四大嗜好,思索一番朗声道:“我曾听前辈说起最爱品酒、听曲、垂钓、习武四件事。以晚辈的理解,品酒须得宽心,酒逢知己,指点江山,方得酒中滋味;听曲须得入心,要将自己代入戏中方可感觉到曲中人的意境;而习武须要恒心,勤奋练武寒暑不缀,才能迈入高手之列;至于垂钓,则必要有一份泰山崩于面前不动声色的静心,方可有所收获。不知晚辈说得对不对?”
老者闻言,捻须大笑:“不错不错,孺子可教。正所谓天下诸事,皆要用‘心’方可登堂入室,稍窥门径。而用心之道,却不可太执,若执于一念,自然失于圆融,反为不美。岂不闻建功立业者,多虚圆之士;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
苏探晴隐有所悟,沉声问道:“前辈所言虽有道理,但我想人生在世若无所执,到头来岂不是落得一事无成?”
老者嘿嘿一笑:“那年轻人亦执于钓鱼,可为何鱼儿却不上钩呢?”他望定苏探晴,加重语气缓缓道:“那是因为鱼儿看破了他的执。”
苏探晴身躯微震,心头蓦然一亮,刹那间明白了老者话中深意,朗声道:“多谢前辈点拨,晚辈已然明白了。”
老者问道:“你且说你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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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离开洛阳后,苏探晴无时无刻都处于一种矛盾中,既想平安救出好兄弟顾凌云,又不甘心被擎风侯所用,去杀素有侠名的郭宜秋。而无论刺杀计划能否成功,擎风侯都会是最后的得益者,每当想到这一点,不免令他沮丧若狂。而此刻被老者一言点醒,知道自己虽处于下风,但未必没有扳平甚至反败为胜之机,关键之处就是要以平常心面对顾凌云这只“鱼饵”。
想通了这一点,苏探晴的心中已隐隐有了对抗擎风侯的计划,壮志澎湃下,忍不住仰天长啸,以舒心志。
看到苏探晴信心重燃,老者洞悉天机般微微一笑:“正当如此。你浪子杀手号称‘钓水无染,濯泉摧心’,这一次虽做了水中的鱼儿,却亦可不上赵擎风那个狡猾渔人的当。”
苏探晴一惊,这才知道老者早就看破了他的身份:“前辈如何知道我是苏探晴?”
老者笑道:“昨夜在汉水边试你出手,见你反应敏捷,指法刚柔相济,再加上摇陵堂请浪子杀手出使炎阳道的传闻,若还认不出你,老夫岂不是白活了这一把年纪。”复又正色道:“老夫知道摇陵堂向来与炎阳道交恶,心想洪狂既已死,赵擎风怎么肯善罢甘休,又岂会派人出使炎阳道求和?其中必有诡计。不过以老夫所见,你心中尚存一丝侠义之念,既然为擎风侯所用,或有隐情,所以今日才来讲这个故事点醒你,希望你好自为之,莫要执迷不返。若是你助纣为虐,老夫绝不轻饶。”
苏探晴恢复信心,重又成为旧日那个挥洒自如的浪子杀手,坦然一笑:“前辈惜护之情,晚辈铭记胸中。看前辈行事果决,绝非泛泛之辈,可否告之尊姓大名?”
老者用手拍拍怀中的驭风麟,呵呵一笑:“若想知道老夫的名字,你不妨问问它。”
苏探晴正奇怪,忽想到驭风麟名唤“小风”,脑中灵光一闪,老者让自己问小风岂不就是“问风”,连忙欠身施礼:“久闻‘解刀’之名,晚辈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陈前辈恕罪。”
老者本是怀抱驭风麟,手持钓竿,一派悠然自得之状,但听到“解刀”这两个字,刹时稳若亭渊,衣衫无风自动,目中射出一道的精光,转眼间已由一位相貌平凡的垂钓老者变为雄霸天下的一代武林宗师。哈哈大笑:“老夫久不出江湖,只怕早已被人忘了。此次摇陵堂与炎阳道之争事关中原武林的兴衰,说不得我老人家出只好亲自出马了。”原来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享誉江南的刀法大家“解刀”陈问风。
苏探晴看到陈问风蓦然间忽变得神威凛凛,大异往常的模样,心中暗惊。他从关中到洛阳这一路遇见无数高手,若论杀气凌厉自然以“杀手之王”杯承丈为第一;若论派头摄人洛阳王擎风侯可居首;若论心计深沉当属“算无遗策”段虚寸;若论机巧变化可算是“盗霸”司马小狂;若论磊落不群则有“辞醉剑”卫醉歌。但若要论气势之盛、却以面前这位“解刀”陈问风为最,怪不得他能与京师无念剑派掌门、剑圣曲临流合称为南刀北剑,被誉为中原地带最负盛名的两大高手之一。
苏探晴问道:“前辈一向行踪不定,此次现身襄阳,想必不仅仅是为了晚辈吧。”
陈问风眯着眼睛望向苏探晴,不答反问:“你既然替摇陵堂出使炎阳道,不急着去金陵,却为何在襄阳城停留?与你一路的那个小姑娘呢?”
苏探晴心想陈问风必然知道振武大会之事,却不知他是否亦会参与其中,试探道:“前辈莫非也是为了四日后的隆中大会而来?”
陈问风眼露神光,双掌互击,怦然有声:“此次振武大会乃是江南武林那几个老头子发起的,老夫本不愿管他们的闲事,但既然身为江南武林一员,好歹不能置身事外,便来凑凑热闹,看看他们意欲如何?”
苏探晴心中大喜,陈问风既然亦为振武大会而来,若能说动这位名动天下的刀法大家相助,对付铁湔、张宗权等人自然有更大的把握,低声道:“不瞒前辈,晚辈本是赶去金陵,但在途中无意间知道了一些振武大会的消息,所以才在襄阳城逗留。与晚辈同来的那位姑娘此刻亦在襄阳城中的一家客栈中,计划明日一早先去隆中看看。”
陈问风道:“振武大会是近年来武林难得一见的盛会,你想去瞧瞧原也无妨。”说到此语声转厉,凛然喝道:“此次盟会大张旗鼓,闹得沸沸扬扬,而江湖聚会最忌惊动官府,所以老夫才来暗中监视官府的动静,却正好发现你在总兵府外鬼鬼祟祟地徘徊不定,你倒底打得什么主意?嘿嘿,人各有志,你想帮着官府做事谋得功名倒也无可厚非,但出卖江湖同道却是武林大忌,若是被老夫发现你意图不轨,绝不轻饶。”
苏探晴这才知道陈问风为何正好在总兵府外撞见了自己,不慌不忙微笑道:“前辈不要误会。不错,晚辈去总兵府正是为了振武大会之事,却绝非怀着出卖江湖同道之心,反是要帮着中原百姓化去此次弥天祸事。”
陈问风冷然道:“你不要威言耸听。能有什么弥天祸事?”
苏探晴道:“前辈可知此次大会的幕后主使乃是当年张士诚之嫡孙张宗权,意图谋反?”
陈问风呆了一下,方缓缓道:“想不到连你亦知道此事。不过此次大会是由陆见波、欧阳双风、沈思剑、明镜先生这江南四老出面组织,推出张宗权亦不过是想借当年张士诚的号召力汇集天下英雄,未必是想要谋反。”
苏探晴出言试探道:“如果那张宗权果然是存着谋反之心,要借振武大会聚结势力推翻大明王朝,由他张家重掌天下。前辈可还愿相助么?”
陈问风长叹道:“你可知元末时群雄并立,烽烟四起,武林中人大多加入义军以抗蒙古大军,而老夫其时正当少年,便曾在张士诚手下助其打天下,所以对朱元璋并无半分好感。张宗权禀承祖志重夺天下,老夫于情于理原都该助他一臂之力。只是……”
苏探晴扼腕道:“天下百姓才过了几十年的太平盛事,却又要经历刀兵战乱之苦,前辈又于心何忍?”
陈问风抚掌而赞:“你能为天下百姓着想,果有侠者之心。老夫没有看错人,老夫亦正是为这个原因不愿意直接出面此次大会。”
苏探晴谦然一笑:“前辈既有此仁义之心,为何不置身事外,又来到襄阳呢?”
陈问风道:“这些年炎阳道堀起,将江湖整治得井井有条,原也用不着我们这些老头子插手。摇陵堂虽雄踞洛阳与之相争,但赵擎风毕竟是朝中亲王,武林中有志之士都不屑为其所用,所以无论从声势上还是实力上,摇陵堂都难以动摇炎阳道天下盟主的根本。但去年末炎阳道忽生大乱,刘渡微叛变、洪狂身死,顾凌云下落不明,江湖上风云突变,摇陵堂大有取而代之一统江湖之势。老夫看那摇陵堂仗着官府支持,倒行逆施,赵擎风更是野心极大,若是由他掌管江湖,只怕又会重归昔日混乱不堪的局面,此次振武大会却有遏制摇陵堂之效,而且据老夫所知,江南四老一致推出的盟主并非是张宗权,而是炎阳道护法柳淡莲。只怕并无什么谋反之意。”
苏探晴不解:“振武大会亦算削弱了炎阳道的势力,柳淡莲为何要参加?”
陈问风道:“眼见着炎阳道与摇陵堂决战在即,而五大护法尚余三人中,宜秋楼隐忍不发,弄月庄按兵不动,只有柳淡莲放言要为洪狂报仇,却是势单力孤,这才与江南四老一拍即合,发起此次振武大会,要重新建立一个新的振武盟,以抗摇陵堂。何况张宗权虽是张士诚之孙,却未必如其祖般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就算他不肯放弃天下,只要以良言相劝,晓以大义,或能令其改变主意。所以老夫权衡再三,仍是决定暗中加此次盟会,以振武林声威。”
苏探晴叹道:“只可惜晚辈得到了情报,此次张宗权不但有谋反之意,更暗中联合蒙古人……”
陈问风脸色一变:“小娃娃不可胡说。当年张士诚为驱逐元兵征战四海,打下半爿江山,他的嫡孙怎么会做卖国奸贼?”
苏探晴道:“前辈可知道铁湔其人?”
陈问风思索一下,摇头道:“老夫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苏探晴正色道:“他乃是蒙古第一勇士,此次振武大会便是他与张宗权共同定下的计划。”
陈问风疑惑道:“老夫曾听说过蒙古第一勇士是个名叫勃哈台的大力士,何时换做了什么铁湔?”
苏探晴便将俞千山告诉他有关铁湔的资料尽数说出,当陈问风听到铁湔一向并不显山露水,直到去年蒙古角力大会上方夺得第一勇士之位时,眉头微皱,似是想到了什么;再听到铁湔的父亲亦是汉人,乃是昔年元帝搜罗的人材时,更是神情凝重。等苏探晴讲完,才长叹了一口气道:“此人莫非是铁元山的后人,怪不得有如此能耐。”
苏探晴问道:“铁元山是什么人?”
陈问风不答反问:“你可听说过六十四经堂这个名字?”
苏探晴道:“这名字好奇怪,可有何来历?”
陈问风缓缓道:“那是近两百年前的事情了。元兵初占我中原河山,虽然百姓们慑于元兵铁骑之威,但各地武林却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反抗。蒙古人以武力征服天下,骄狂自大,从不将中原武林放在眼里。元武宗三年,蒙古人在九宫山发起了一次武林大会,遍邀中原武林好手,名义上是汉蒙间切磋武功,实则想以蒙古人的摔角之术力压中华武技。可笑蒙古人虽以骑射驰名天下,但若论武功,摔角之术却远不及我中华武学的精深博大,那一次大会,中原武林精英齐出,令蒙古人连折七阵。蒙古人何堪受此一辱,恼羞成怒下发动铁骑横扫武林,将少林武当华山峨眉等名门大派的武学典籍掠夺一空,然后去芜存精,只留下六十四卷武学著作,其余尽皆都付之一炬。所以中原武林自此一撅不振,许多绝技亦因而失传了。那铁元山本是点苍剑派的一代宗师,是当时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经此一役后竟然性情大变,转而投靠蒙古人以求荣华富贵。自告奋勇集结一帮蒙古武士秘密成立一间武堂,专门用以研究这六十四种武学至典,便称为‘六十四经堂’。”
苏探晴听得目瞪口呆:“为何我从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些事情?”
陈问风叹道:“这是中原武林的奇耻大辱,自然不会多提。从那以后,中原武林就此衰落,越是来历久远的名门大派越是元气大伤,直到驱逐鞑子后,方始渐渐恢复元气,也正因那些名门大派的武学宝典奇招秘技大多失传,才有了后来江南十九剑派的堀起。”
苏探晴问道:“中原武林可曾把这些武学宝典夺回来?”
陈问风摇头道:“围绕着这六十四卷武林秘籍,中原武林与蒙古武士间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明争暗斗,却一直未能如愿。后来元帝见汉蒙武林为此事争战不休,又怕中原武林抢回宝典,便将那六十四经堂转移至塞外一个无名山谷中。中原武林亦曾派出了无数高手远赴塞外,却都是一去之后再无下落,时日久了也只好作罢。”
苏探晴心情沉重:“那六十四经堂既然集中了天下武学至典,铁元山岂非武功大进,中原武林再难以与之争锋?”
陈问风道:“也不尽然。蒙古人以为将这六十四卷武林秘籍融会贯通后便可天下无敌,岂不知中原武林那些武功都是经了千百年来的锤炼,每一种武功皆是博大精深,朝夕难成,且各有所长。譬如武当太极拳法讲究以柔克刚,少林伏虎神拳又是外门硬功,峨眉剑法阴柔难测,华山剑法大气磅礴,要想将之汇为一体又谈何容易?那铁元山虽是天赋极高,却也未能因此修成天下无匹的武功。反是因为中原武林悬出重赏要他的人头,只得就此隐居塞外,终身不敢再踏入中原半步。”望着苏探晴语重心长道:“人生行事偶有差错在所难免,虽入邪道,只要尚存一丝未泯天性,还可及时补救;但在事关民族大义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却是不能有半点含糊,一旦踏错一步,不但终身抱恨,更会惹来千载骂名。”
苏探晴知道陈问风借机点醒自己,连连点头:“前辈尽可放心,晚辈定会谨遵教诲。”
陈问风又道:“这铁湔既然姓铁,又有汉人血统,老夫便猜想他或是铁元山的后人。或是参透了六十四经堂中的武学秘籍,方才一举夺得蒙古第一勇士之位。若真是如此,他应当有些真材实学,不容小觑。”
苏探晴冷笑道:“此次铁湔不但要张宗权一起参加振武大会,还扬言要当着天下人之面与前辈一战,以挫江南武林的士气。”
陈问风眉稍一挑,哈哈一笑:“老夫这些年久不与人争斗,一身筋骨都快闲出病来了,此次倒要看看他六十四经堂经过这些年的苦心研究,能悟出什么可怕武功!”
苏探晴道:“前辈且莫大意。晚辈还探得消息,铁湔不但要暗中助那张宗权在振武大会赢得天下英雄归心,而且还要故意引起朝廷注意,好趁官府出兵的时机,蒙古铁骑再重新大举南侵。”
陈问风脸露惊容:“这一招好生毒辣。难怪此次振武大会声势如此招摇,整个武林闻风而动,官府岂能没有察觉?老夫对此早有些怀疑,只是想不到其中竟有这一层的原因。”又问苏探晴道:“此事非同小可,你这些消息却是由何得来?”
苏探晴知道陈问风这样的老江湖心计缜密,若要取得他的信任绝不能有任何隐瞒,当下便把自己昨夜在襄阳城外荒谷所听到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连自己打算让襄阳官府通缉钱楚秀之事亦如实说了。
陈问风默然听苏探晴讲完,拍栏大怒:“张宗权身为名门之后,竟然还敢勾结蒙古人,真是坏了他祖宗的名声。此事事关重大,先不可莽撞,待老夫查清真相,若果是属实,定要在天下英雄面前揭破他们的奸计。”
能说动这位名满天下的大侠相助,苏探晴信心倍增,欣然道:“晚辈本想拼得性命,亦要在振武大会上揭露此事,只是怕自己人轻言微,无法取信于天下英雄,但如果前辈肯出面,定是事半功倍。”
陈问风凝神思索,苏探晴道:“晚辈本是计划明日先赶到隆中,现在自然是愿意听从前辈的号令,若有差谴,便请前辈吩咐。”
陈问风沉吟道:“如此也好,你先去隆中调查一下张宗权铁湔等人还有什么阴谋,老夫则去找江南四老商议一番再做定夺,届时自会联系你。”
两人订下联络暗号,苏探晴拜别陈问风,重又来到总兵府。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了,苏探晴寻个空当翻墙跃入总兵府中。他记忆极佳,早上在总兵府里已记下路径,小心避开守卫,直朝吴梦通的卧室而去。
吴梦通正在睡梦中,忽然惊醒,见到一条黑影立在床边,只道是刺客,正要放声大叫,已被苏探晴一把捂在嘴上,低声道:“吴将军莫要惊慌,是我。”
吴梦通本已吓得冷汗直流,听到苏探晴的声音方缓了一口气。他虽不知苏探晴的来历,但见他既与林纯同行,想必是擎风侯的亲信,虽是从美梦中惊醒气得七窍生烟,却亦不敢发作。老老实实按苏探晴的吩咐穿衣起床,将苏探晴与林纯的行李寻来。
苏探晴先避开吴梦通将行李整理一下,只拿上一些银票,再以软布细细裹好装有洪狂首级的匣子与刘渡微的“卧龙剑”,打了一个大包裹,剩余一些无关紧要之物都留在行李中,重交与吴梦通保管,那两匹骏马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也只得弃之不用。又嘱咐吴梦通明日一早先去长安客栈查探一下钱楚秀的行踪,然后封城搜捕,便匆匆由后门离开了总兵府。
18素手银针欲断魂
重回升云客栈已是深夜时分,店中早已打烊,只有俞千山独自坐在大堂中饮酒等他。苏探晴先将自己的化装细细洗去,重新打扮为卖药郎中的模样方走入店中,俞千山看到苏探晴连忙问道:“秦小哥怎么去了这么久,我生怕你出了什么事情,若是遇见神禽谷那三个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探晴心中暗笑,别说遇见了卫天鹫,还将他们冤枉做了江洋大盗。但看到俞千山脸上关切的神情,亦有些感动:“小弟有些事情耽误了,有劳俞兄久等,我妹子呢?”
俞千山叹道:“还不又是喝得大醉,先回房休息去了。”放低声音道:“我看她似有很重的心事,你这个做兄长的有机会可要好好开解一下她。”
苏探晴暗生愧疚,知道林纯必是被自己迫着说出了意中人是顾凌云,而又想到顾凌云身陷洛阳生死不明,心头烦闷所以才借酒浇愁。但这番情况却不好对俞千山明说,只得摇头苦笑。
俞千山细细打量苏探晴,喃喃道:“奇怪,怎么半日不见,秦小哥仿佛变了一个人?”
苏探晴只道自己脸上化装尚未洗净,掩饰道:“俞兄可是看花了眼?”
俞千山一拍桌子:“我明白了。初见秦小哥时总觉得你眉间似有隐忧,可现在看去,却是神完气足,莫非是逢着了什么喜事?”
苏探晴一呆,细细一想,才明白自己先是解开了对林纯的相思之念,又得到陈问风一言点醒,隐隐有了对付擎风侯的计划,更得到陈问风的相助,对振武大会之事把握十足,种种情由加在一起,令他信心百倍。相由心生,脸上自然是容光焕发。想不到俞千山虽然看起来是个粗豪汉子,却亦细心若此。随口笑道:“今日遇见了俞兄,便是小弟的大喜事。”
俞千山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能与秦小哥结识,亦是我俞某的一大喜事。”说罢又是举杯劝饮。
苏探晴陪他干了一杯,按杯苦笑道:“俞兄酒量惊人,小弟却是不胜酒力了。”
俞千山醒悟道:“我却忘了你尚未用饭,空腹喝酒只怕伤身。你先吃些东西,我便以酒相陪,改日你我去了塞外,放下心事后再来个一醉方休。”
苏探晴心想俞千山如此看重自己,到了隆中后找个机会对他说明自己的身份,才不枉与他相识一场。
俞千山新结识了苏探晴,心中欣喜,又喝了不少酒,待苏探晴吃饱后,他亦有了三分醉意,卷着舌头道:“时候不早了,明日一早要赶路,秦小哥还是早些休息吧。”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抱拳,转身先走了。
苏探晴本打算与俞千山联床夜话,亦可免去与林纯同处一室的尴尬。不料俞千山对他们“兄妹”没有丝毫疑心,又不好去解释,只得暗自摇头苦笑,呆坐了一会,亦回到房内。一进门便看到林纯侧躺在床上,合衣而睡。
房内燃着两支明烛,虽有两张床,但北方不设纱帐,在摇曳的烛光下,清晰可见林纯俏脸通红,双目紧阖,平日凶霸霸的模样再也不见,只余一份温柔。
苏探晴虽有浪子的名头,却还是平生首次与一位妙龄女子同居一室,更何况他本对林纯就颇有倾慕之意,此刻望着她酣然甜睡的样子,耳中听到她悠长的呼吸声,鼻中更闻到一股少女芬芳体香,禁不住心头一阵怦怦乱跳。看她窄而薄的红唇若含苞花朵,娇艳欲滴,心头泛起一种想去亲吻的冲动……
蜡烛爆起一星烛花,室内乍明又暗,苏探晴神智稍有恢复,暗骂自己糊涂。林纯不但已明确告知她已有了意中人,而且她的意中人还是自己的好兄弟顾凌云,岂可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想到这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刚要吹灭蜡烛,忽又犹豫起来,心想古人云君子不欺暗室,若是在黑灯瞎火中,孤男寡女同居一室,岂不是百口莫辩?
苏探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哪里睡得着,只觉得眼中浮现尽是林纯的盈盈笑脸,回想她平日的娇嗔情态,渐渐压不住心里那一线忐忑情思。也难怪他意乱情迷,值此血气方刚的年纪,与自己心系之人同处一室,又怎能按捺得住?
苏探晴辗转反侧再难入眠,索性爬起身来面朝墙壁,盘膝打坐运功,内力由丹田至百会运行几个周天后,方渐渐压下一丝绮念。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林纯一声压得极细的呻吟声。回首看时,只见她原本安然宁睡的脸庞渐渐扭曲,眉头紧锁,仿佛正受着什么痛楚。苏探晴只道林纯在做恶梦,本欲不予理会,但过了一会,只见她身体不断扭动,渐渐蜷做一团,脸色更是一片煞白,心知有蹊跷,连忙起身来到她床边,伸手要去轻拍她的背。可转念一想,若是将她拍醒,看到自己这等样子,岂不是平空招她误会?欲要将手缩回来,却似又有些不舍,掌心被她柔顺的秀发拂过,有一种微微的酥痒之感,心里不由一动……
正当苏探晴不知所措时,林纯眼皮轻轻一跳,苏探晴只道她要醒来,下意识地惊跳而起。却见林纯只是缓缓张开眼睛,目中一片空茫,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丝毫表情。
苏探晴有些不自然,喃喃笑道:“我看你酒量亦不大,以后就不要再喝了。”
林纯不语,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却仍是双目大睁,眼神呆滞。苏探晴张手在她面前一摇,林纯却似不能视物般毫无反应。
苏探晴只觉心头发毛,在她耳边低叫道:“喂,你可别吓人?”林纯动也不动,浑若僵尸,忽吐了一口气,喉中咯咯作响,脸上肌肉跳动,身体亦颤抖个不停,却仍是没有一丝言语。随着烛光摇曳,她原本一张如花面容竟变得说不出邪恶,犹若鬼神附体……
苏探晴不知在林纯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若说是与自己开玩笑又实在不像。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实是诡异至极,正要伸手过去按她的人中大穴好令她清醒过来,手刚刚碰到她的肌肤,忽见林纯转头望来,眼神竟是犹若鬼魅般凄厉。苏探晴被她这双充满了鬼气的眼神一照,只觉心头生冷,不由打了个寒噤。
只这一愣神的工夫,林纯蓦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右手往发簪内一摸,已将暗藏的巧情针拿在手中,喉中发出一记低沉的吼叫声,巧情针已恶狠狠地往苏探晴身上刺来。看那势道凌历,仿似面对的不是苏探晴,而是她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苏探晴见机不妙,弹步让开,林纯右针刺空,左手凝指成爪,劈头盖脸地往苏探晴抓来。苏探晴怕伤着了林纯,不敢反击,只得又侧身避开。林纯口中不断发出低低的嘶叫,就似中邪着魔一般,状似疯狂,右针左爪毫无停歇地袭来。苏探晴不断退让,只守不攻,又怕被墙外听到动静,还得顾着接住林纯随手乱掷的物品,十分辛苦。幸好林纯出手虽狠,却是毫无章法,并无什么武功套路,苏探晴勉强尚能应付。他边退边闪,知道这样下去终不是个办法,正要寻隙点她穴道,林纯却忽然定住,呆了一下,回身又直挺挺地躺到床上。起初时是胸口起伏不休,不一会呼吸渐轻,竟然又睡着了。
苏探晴又惊又气,心想不知这姑娘发什么疯,若不是自己刚才见势不妙躲闪的快,只怕真给她一针刺中了。幸好自己并没有睡觉,万一在睡梦中被她刺一下,岂不是糊里糊涂地被她害了。他虽知道林纯一向古怪精灵,但看起来这次却不像是作戏,寻思莫非她身有什么隐疾?有机会趁她心情好的时候不妨问一下,免得自己无缘无故地送了性命……
苏探晴再不敢睡,闭目运一会功便睁开眼睛看看林纯的反应。林纯却再无什么动静,一夜安睡直至天明。
第二日清早,俞千山来叫两人起身。林纯听到敲门声后一跃而起,忽看到盘坐于另一张床上的苏探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想到昨夜宿醉不醒,竟与他同居一室,微微错愕,脸上一红,瞪了苏探晴一眼后去打开房门。
苏探晴本想从林纯的神态中看看她对昨夜袭击自己之事有何反应,却见林纯似是毫无所觉。俞千山大步走进房来,苏探晴当着俞千山的面也不好询问,只得把满腹疑团放在心里。
三人寒喧几句,便整理行装结帐出发,一路上看到襄阳城内戒备森严,官兵人来人往,俞千山大是惊讶,找人打听一下才知道竟是搜捕采花大盗,连呼奇怪。林纯与苏探晴心知肚明,不由相视一笑。林纯瞬即反应过来自己原应和苏探晴赌气,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理他。
谁知到了城门口,却见吴梦通全身披挂,领着十余名亲卫挨个盘查出入城的行人。远远见到了林纯与苏探晴,策马行了过来。
苏探晴心道不好,这吴梦通一意奉承擎风侯,若是被他拦着说几句亲热话,定会惹人生疑,万一被他说出自己的身份,俞千山知道也就罢了,就怕那些与炎阳道交好的武林人士得知他就是摇陵堂派去炎阳道的使者,非来抢“侠刀”洪狂的首级不可。连忙上前迎住吴梦通,拱手施礼:“小民秦苏见过吴将军。”他与林纯化名之事并未告诉吴梦通,怕他说漏了嘴,所以先报上假名。
吴梦通翻身下马扶住苏探晴:“苏……秦郎中不必多礼,我正要找你有些事情。”他倒也算机灵,总算未将“苏公子”三个字说出口来。
苏探晴急中生智,对吴梦通挤挤眼睛:“可是吴将军小妾的病又复发了?”
吴梦通一呆,及时反应过来:“正是如此,还要请秦郎中再赐两粒丸药。咳咳,此处人杂,我们不妨借个地方说话,最好叫上林……”说到这里急急住口,只是望着林纯对苏探晴连打眼色。
苏探晴看吴梦通的样子知道必有要事,先对俞千山打个招呼,让他稍等片刻。俞千山看起来倒似并无疑心,但显然不愿意多与官府打交道,远远一旁站开。
吴梦通将苏探晴与林纯带至一处僻静的地方,低声道:“侯爷的信使连夜赶回,带来了侯爷的口信。”
林纯连忙问道:“义父怎么说?”
吴梦通清清喉咙道:“侯爷只说了八个字:‘早去金陵,不必生事’。”
苏探晴心里一惊,听擎风侯的意思,似乎并不将振武大会之事放在心上,仍是要自己先去杀了郭宜秋才肯放了顾凌云。
吴梦通又道:“今天早上末将带着二十几个亲卫去了长安客栈,果然查到有个模样似钱楚秀的人已在那儿住了二日,只是他昨晚彻夜未归,所以未能擒拿归案。不过末将已令人在客栈中守侯,城内亦四处暗布眼线,只要他还在襄阳,必定能抓住他。”
苏探晴问道:“与他同行的有几人?”
吴梦通一呆:“他还有同党么?这个末将倒不曾注意,只知道他是一个人来住店。”
林纯道:“他隔壁的几个客人你可查过了么?或是与他这两日交往密切的人?”
吴梦通黑脸上泛起一丝羞惭之色:“林姑娘教训得是,末将这就去长安客栈查问。”
林纯笑道:“若他有同党,一见官兵查房,定是早就走了,岂会还等着你去捉?”
虽是早春寒晨,吴梦通脸上却已隐见汗珠:“末将办事不力,还请林姑娘责罚。”
林纯与苏探晴早知道凭吴梦通带几个官兵如何能捉得住张宗权、铁湔等人,目的无非是令对方疑神疑鬼一番,或许在忙乱下会露出什么破绽,看吴梦通如此惶恐,心里暗笑,林纯安慰道:“吴将军辛苦了,等我回洛阳后自会让义父记下你的功劳。”
吴梦通连声道谢:“有劳林姑娘美言。”又从怀里拿出一个黄色的小布包:“对了,那钱楚秀尚有一件未带走的行囊,末将亲自搜查过了,里面除了衣物外还有不少药物与人皮面具。末将正好带在身边,两位可看看是否有用……”
林纯接过小布包,打开一看,却是数十个小药瓶与五张人皮面具,那些药瓶中的药粉皆没有标记,五张人皮面具却是制作精美,几可乱真。苏探晴眼睛一亮,想不到误打误撞下竟会有这样意外的收获,细细翻捡一番,微笑道:“好家伙,连我这个假郎中的身上也没有这许多的药瓶子。”
吴梦通道:“这些药物已请人看过,只认得有二瓶是迷药,四瓶是春药,其余的不知派什么用场。”
林纯听到春药二字,俏脸飞红,连连呸了几声:“这个采花贼身上能有什么好东西。”正要将小包还给吴梦通,却被苏探晴一手接过:“药粉也就罢了,这几张人皮面具却是有用处。不知吴将军能否把这些赃物交给我们?”
吴梦通陪笑道:“苏公子若用得着,尽管拿去便是。”
林纯奇怪地望一眼苏探晴,不知他拿这些人皮面具有何用,苏探晴却是胸有成竹,将人皮面具放于怀里,与吴梦通告别。
林纯低声问苏探晴:“义父似乎并不赞成我们参与振武大会之事,我们是否还要去隆中一行,要么直接往金陵去吧。”
苏探晴沉吟道:“不管擎风侯如何说,振武大会不但事关武林安危,更还牵扯到蒙古人南侵,我们绝不能置之不理。”
林纯咬着唇道:“可是,义父与你定下的一月之约……”
苏探晴截口道:“无妨,四日后便是振武大会,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等振武大会之事一结束,我们立刻赶往金陵。”又加重语气道:“顾凌云是我十几年的好兄弟,我相救之心比你更急迫。”林纯哼了一声,默然不语。
苏探晴心中暗叹,林纯自幼在京师长大,心中本就没有正邪之分。何况她这样的女子,一旦动情便是不顾一切,此刻一心只想救出她的意中人顾凌云,哪还顾得了什么武林安危?
两人汇合俞千山后,却见俞千山神色略有些不悦道:“想不到秦小哥竟还认得襄阳城的吴总兵?”
苏探晴正要解释,林纯抢先道:“俞大哥不必多疑,我们只是替他小妾治病,岂是投靠官府之人?”
俞千山嘿然道:“其实人各有志,就算你们与官府结交原也无可厚非,不过我交朋友一向有个原则,便是绝不与朱家皇帝的手下人打交道。”
苏探晴知道俞千山的父亲当年就是被永乐皇帝手下大将所害,方有此言,苦笑一声。林纯道:“俞大哥此话未免有失偏颇,就算做官的亦有清正廉明之士,岂可一概而论?”
俞千山正色道:“除非万不得已,江湖人最忌与官府打交道。所以被朝廷所支持的摇陵堂才令武林中人不齿。”
林纯忍不住分辩道:“摇陵堂中数万堂众,其中亦不乏有志之士。俞大哥如此讲有些言过其实了吧。”
俞千山道:“不错,摇陵堂中亦有不少侠义之士。但江湖上之所以人人皆知摇陵堂的恶名,却是因为堂中有些人欺男霸女、作恶多端。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久而久之,自然坏了摇陵堂的名声,像我们在塞外若说到炎阳道,皆要竖一下大姆指,而一旦提及摇陵堂与擎风侯的名字,都要忍不住大骂几声……”
林纯听俞千山言语中辱及义父擎风侯,脸色阴沉:“就算摇陵堂中有些害群之马,但那擎风侯却是江湖上有名的一代宗师,不但未做过什么坏事,而且当年随圣上北征蒙古大军立下了赫赫战功,亦将洛阳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我们经过洛阳城时,听得人人都只说他的好处,为何还要骂他?”
俞千山冷哼一声:“擎风侯靠着表妹赵可儿得宠皇恩,才有了今日的权势,得已封王赐爵,说起来羞煞人。何况他做上了摇陵堂堂主后,却只顾着发展势力,招揽了许多武林中的败类,才令摇陵堂中良莠不齐,这些岂不都是他的过失?纵然洛阳百姓都认为他是个好人,但天下人眼睛都是雪亮的,是非善恶,自有公论。”
林纯从未听过有人将摇陵堂与擎风侯骂得如此不堪,气得脸都涨红了。苏探晴怕他二人说僵,连忙暗地拉一把林纯:“我们如今在襄阳城,又何必去管洛阳城的事?还是赶路要紧。”
林纯哼了一声,理也不理苏探晴,抢走往前走去。
苏探晴对俞千山苦笑道:“小妹一向固执,俞兄且莫见怪。”
俞千山淡然道:“其实我早看出你兄妹二人必非寻常走江湖卖药之人,有些事情若是不方便对我说,我亦不会问。只不过我与秦小哥一见如故,知道你是个性情中人,所以方这般直言无忌。”
苏探晴心头涌上一股感动之情,忍不住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若有空暇,小弟再与俞兄详谈。”
俞千山哈哈大笑,急走几步赶上林纯,低声与她交谈起来。苏探晴早看出俞千山对林纯颇有好感,心想瞅个机会倒要给俞千山说明林纯已有意中人之事,免得他亦像自己一样不知不觉陷足情网,难以自拔。
隆中位于襄阳西南三十里处,三人沿路看到不少服饰各异的汉子成群结伴而行,都是参加振武大会的武林人士。苏探晴一向在关中活动,林纯少现江湖,俞千山更是来自塞外,武林中大多不识他们,只当是寻常游客。
林纯少女心性,虽对俞千山刚才的话十分生气,但不多时便已抛在脑后。她自幼被擎风侯收养,只知道自己出生在塞外,却从未有机会去过,便央着俞千山讲些塞外之事。俞千山有意哄她开心,只挑一些塞外奇趣娓娓道来,一路上惹得林纯银铃般的笑声不断。
苏探晴稍稍落后他二人几步,留意看沿途上有没有铁湔等人,可惜他并不认识铁湔,虽看到几个貌似教书先生的武林秀士,却不能肯定是否是铁湔。而神禽谷三大弟子亦并未见到,想是还留在襄阳,要过几日等振武大会召开时方才去隆中。
隆中滨临汉水,风景优美,这一路行来,只见道路两旁古树参天,林荫匝地,鸟鸣啾啾,花草繁茂。不知不觉三个时辰后便已到达隆中县城口。
城门边有一方大石牌,上书龙飞凤舞的二行题诗: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一位葛衣老者与三位青衣少年并肩立于石牌旁指指点点,只听那葛衣老者道:“这二句诗乃是唐代诗圣杜甫的名句,说得正是在当年刘皇叔三顾茅芦,请出在隆中蛰居多年的诸葛武侯之事。那诸葛武侯可谓是古今往来第一智者,虽是足不出户,却对天下之事了若指掌,先以《隆中对》定天下三分,再辅刘皇叔战新野、走江夏、借荆州、舌战群儒、火烧赤壁、进兵西川,终成鼎足之势……”那葛衣老者面容古拙,颇有些道骨仙风,说到得意处,更是口沫横飞,摇头晃脑。那三个青衣少年却不似学堂中的书生,个个生得孔武有力,倒像是江湖人士,不过他们三人对那葛衣老者的态度十分恭敬,虽是听得脸上隐露不耐烦之色,却仍是不住连连点头。
葛衣老者续道:“只可惜刘皇叔为了替二弟关羽报仇,一意孤行与东吴开战,结果被陆逊火烧八百里连营,最后在白帝城郁郁而亡。诸葛武侯为报刘皇叔三顾之恩,出祁山,伐中原,鞠躬尽瘁、竭精殆虑,直至最后星殒五丈原,实是令人扼腕叹息啊。”说到此葛衣老者怪眼一翻,发问道:“你们可知为何以诸葛武侯的经天纬地之才,最后仍是功亏一篑,不能一统中原?”
那三个青衣少年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如何回答。隔了一会,三少年中年龄稍大些的那位方怯生生地答道:“或是蜀地贫瘠,不比中原富饶。因此蜀国虽有良将,却无精兵,所以被魏国给灭了。”
老者气得直吹胡子:“你们这些人整日只知舞刀弄剑,不读诗书,亏我这几日给你们讲了许多道理。若是诸葛武侯泉下有知,必会被你活活气死了。”
林纯本在与俞千山说话,听到老者这番言语,忍不住嘻嘻一笑:“大叔你说话真好玩,诸葛武侯既然已经死了,如何能再被气死一遭?莫非是先从墓中复生,然后再被气得倒头睡下去?”
三个青衣少年早看到林纯容貌秀丽,娇俏可喜,听她说得有趣,俱是大乐,只是当着那葛衣老者的面不敢放肆笑出声,只得苦忍。
葛衣老者一瞪眼:“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莫要不知天高地厚胡乱说话,诸葛武侯天纵奇才,岂是你可随便调笑的?”
林纯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老者语气中颇有瞧不起她的意思,毫不示弱,双手插腰道:“大叔怎么知道我不懂?”又指着刚刚回答问题的那位青衣少年道:“我听这位大哥回答得也有道理,大叔又凭什么认定他说得不对?你不妨说说你的理由。”
葛衣老者不屑地瞥林纯一眼,目光瞪住那三名青衣少年,缓缓吟道:“纶巾羽扇驱胡羯,出师一表立勋名。但你们可曾想过为何刘皇叔生前诸葛武侯无往不利,而皇叔过世后,虽能深入南荒七纵七擒蛮王孟获,一举平定南疆,更有空诚绝计吓退司马、天水关前智收姜维、剑阁装神伏杀张合,可最终却仍是屡伐中原无功?由此可见,诸葛武侯之所以功亏一篑,最大的原因并非其它,而就是由于刘皇叔临终前将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阿斗托于诸葛武侯,刘禅任用奸臣,对诸葛武侯用兵多加掣肘,方致使诸葛武侯空负满腹经纶,却依然功败垂成。此事历史上早有定论,所以良禽要择木而栖,良将要择主而事,尔等可须得记住这个道理。”看三少年大有所悟的样子满意一笑,又转过头对林纯道:“小姑娘可明白了么?”
林纯听葛衣老者侃侃而谈,心中大是不服,可偏偏自己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索性胡搅蛮缠一番:“你又不是诸葛亮本人,不过是依着前人之言抱着先入为主的意见,完全没有自己的见解,如此怎可为人师?”
葛衣老者在几位晚辈面前被林纯说得挂不住面子,气呼呼地大声道:“莫非你有什么新鲜的想法?不妨说出来让大家评一评。若是有道理,我亦甘拜你为师。”
林纯灵机一动,朝着苏探晴揶揄一笑,对葛衣老者道:“我虽讲不出什么道理,但我这位大哥却是诸葛亮的徒子徒孙,大叔何不问问他?”
葛衣老者上上下下打量苏探晴:“不知这位小兄弟有何高见?”
苏探晴正听得津津有味,想不到林纯忽找上了自己,知她借机报复,暗骂林纯多事,对葛衣老者抱拳道:“晚辈听老人家字字珠玑,得益菲浅,哪敢有什么高见……”正要讲几句客套话,却听林纯嗤鼻一笑,低声道:“看你平时趾高气扬,今日怎么做了缩头乌龟?”
苏探晴心头大恨,眼看着俞千山、葛衣老者与那三名青衣少年都望着自己,若是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定是惹人耻笑,苦思无计间忽急中生智,想起小时候看戏听书时的疑问,对葛衣老者道:“不过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老人家。”
葛衣老者面现得意之色,捻须长笑:“小兄弟尽管发问。”
苏探晴道:“诸葛武侯学识广博,自然懂得养生之道,却为何正值壮年时却病死在五丈原,留下千古遗恨呢?”
葛衣老者叹道:“诸葛武侯为报皇叔深恩,军中诸事皆是巨细无遗,每日皆巡察至夜深方归,所以才积劳成疾,病死征途。留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千古佳话,实堪吾辈效犹。”
苏探晴又道:“诸葛武侯身为蜀国丞相,有些杂事自可任手下去做,又何需事事操劳?终致积劳成疾,出师未捷身先死。”
葛衣老者愣了一下:“他身负皇叔托孤重任,凡事谨慎细致以防有误,这难道有错么?”
苏探晴叹道:“自从误用马谡痛失街亭后,诸葛武侯用人加倍小心,无论朝中、军中诸事皆需经他过目方可定夺,世人皆赞诸葛谨慎。但依晚辈之愚见,表面看来诸葛武侯事必躬亲,暗地里却亦因此而种下了西蜀灭亡的祸根!”
在场诸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三国之事,苏探晴此言一出口,俞千山面露惊容,林纯则以为他信口开河,那三个青衣少年更是当他哗众取宠,皆是一脸嘲弄之色,只有那葛衣老者若有所思:“小兄弟此言何解?”
苏探晴朗声道:“三国大势,魏境胜于天时,地域辽阔,素有百万精锐之师;吴地胜于地利,长江天堑易守难攻;而蜀国则胜于人和,不但刘皇叔身为皇家后裔,仁义之名远播天下,更在于蜀国人杰地灵,良材众多,武有五虎上将勇冠三军,文有诸葛武侯惊世韬略,若能由诸葛武侯运筹帷幄,再令诸将其各展所长,何愁不能平定中原,恢复汉室。但只可惜诸葛武侯用兵谨慎,手下谋臣勇将虽多,却难以放手任用。先且不说由于诸葛武侯诸事插手,总揽大权,惹来刘禅的疑心,便是蜀国诸将只知听命于诸葛武侯的神机妙算,难以独挡一面,等到诸葛武侯撒手一去,蜀中除了姜维外便再无堪用帅材。所以说招致西蜀灭亡的最大关键之处,并不在于君臣不和,而恰恰是诸葛武侯的‘谨慎’!”
自古史家对诸葛亮敬若天人,何曾敢想他的生性谨慎方导致蜀国灭亡。苏探晴这番话石破天惊,虽不免有失公允,却亦可算是前人未有之奇想。在场之人无不目瞪口呆,林纯本想捉弄一番苏探晴,却不料他当真能振振有词地说出这许多道理,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抢先鼓起掌来。苏探晴接触到她温柔眼神,心中一荡,转过头望着葛衣老者喃喃道:“这只是晚辈一些私下想法,倒叫前辈见笑了。”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那葛衣老者瞠目结舌,良久后方长叹一声:“我柳之珂精研三国数十年,却从未想过这一点。”
苏探晴听他自报姓名,心中一惊,疑惑道:“前辈莫不是明镜先生?”
葛衣老者脸有愧色:“遇见小兄弟后,方知天外有天。柳某安能厚颜论三国,这明镜先生四个字,从此再不敢用。”原来这位葛衣老者竟就是江南四老中的明镜先生。这明镜先生柳之珂武功并不很高,却是博览群书,对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了解,更是精擅相人之术,因读三国成痴,自诩可比三国时期向刘备推荐诸葛亮的水镜先生,自己封个名号叫做“明镜先生”,本名柳之珂反倒不被人提及了。武林中凡经他点名提携的年轻人日后果都得成大器,久而久之,明镜先生善于品评人物的名声不胫而走,成为了江湖上最有名望的一位伯乐。
林纯久闻明镜先生的大名,却不料竟是这样一个穷酸秀才,没半分武林前辈的模样。想到刚才他话语中对自己毫不客气,嘻嘻一笑:“却不知明镜先生觉得我大哥这番话有没有道理?”
明镜先生呆呆点头:“此言论独辟蹊径,虽似荒诞,却绝非无稽之谈。”
林纯笑道:“那你说的拜师之言算不算数?”刚才明镜先生曾说若是她能讲出令人折服的道理便拜她为师,这本不过是一句戏言,想不到林纯却较起真来。
苏探晴急忙喝住林纯:“纯儿不得无礼。”林纯俏皮地一吐舌头,做个鬼脸。
明镜先生却对林纯的调侃浑若不觉,仍是站在原地发呆,越想越觉得苏探晴之言有理,竟真的倒身下拜:“蒙小兄弟一言点醒,若不嫌弃,还请小兄弟随老夫回江南蜗居小住几日,一起细细研究。”其实苏探晴对三国所知大多源于少年时看书听戏,比起明镜先生胸中所知相差千里,只因苏探晴提出的见解实在是闻所未闻,这才令痴迷于三国的明镜先生欣喜若狂,甘拜于地。
苏探晴慌忙扶起明镜先生:“前辈何须如此,若晚辈有暇,必当来江南拜见前辈。”他那日见沈思剑面对神禽谷三弟子的挑畔避而不战,本对这些武林宿老没有太多好感,但此刻看明镜先生虽然有些迂腐,却是生性纯朴,心中不由多了一分敬意。
明镜先生目光扫到苏探晴的面上:“不知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在何处高就?”
苏探晴道:“晚辈秦苏,一向漂泊四海,卖药为生。”
明镜先生望着苏探晴背后药囊,眼中透出一份惊讶之色:“我看秦兄天庭饱满,颧高鼻隆,眉骨清朗,神光内敛,乃是天下少有的华贵之相。再观秦兄言行,胸中大有丘壑,绝非池中之物,若有时机,必会大有作为。”他一向恃才自傲,说话尖酸刻薄,但却是惜才如命。因苏探晴提出了前人未有之见解,虽比他小了几十岁,仍是恭称一声“秦兄”。
林纯听到明镜先生夸奖苏探晴,一丝不满之意亦烟消云散,拍手笑道:“能得到素有伯乐之名的明镜先生如此赞许,我大哥日后定会名满江湖。”
明镜先生得意道:“老夫别无所长,一双眼睛却是不沾半点沙子,绝计错不了。”目光转向林纯:“这位姑娘么……”眼中忽射出异光:“令尊身体可好?”
苏探晴与林纯同时一惊,几乎以为明镜先生看破了林纯的身份,林纯以袖掩面笑道:“家父身体康健如常,多谢明镜先生。”
明镜先生微微一愣:“奇怪,奇怪。咳咳……不知三位可是来参加振武大会的么?”
苏探晴听明镜先生的言语中似是别有隐情。他知道明镜先生精于相术,或是看出了林纯命相中有何缺憾,才会忽然转换话题。本待追问下去,但转念一想:江南武林与摇陵堂势成水火,传闻中明镜先生目光如炬,若是真瞧出林纯是擎风侯的义女可大大不妙。只得将疑问压在心底,回答道:“我们三人本是路过隆中,听闻有此次武林盛会,亦很想去见识一下。”
明镜先生哈哈大笑:“既然如此,秦兄何不与老夫同行,振武大会上老夫也好给天下英雄引荐一下……唔,若是这几日秦兄无事,不妨来与老夫促膝长谈。”
明镜先生此语一出,与他同来的那三位青衣少年脸上皆露出妒忌之色,其中一位酸溜溜地道:“这次振武大会乃是天下武林的盛会,来的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这位秦郎中去了却有何用处?”他有意将“郎中”二字咬处特别重,似要提醒一下苏探晴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原来这三位青衣少年乃是江南武林的几个世家子弟,此次与明镜先生一并来参加振武大会,一路上小心服侍,只盼明镜先生能在大会上替他们扬名。只可惜这三人武功虽还马马虎虎,却是胸无点墨,沿途遇见什么名胜古迹全然不知,明镜先生自然对他们不肯稍假辞色,动辄呵斥不休。此刻看到一个卖药郎中得到明镜先生如此器重,心中大是不平。
苏探晴倒不在乎他出言讥讽,林纯却对那青衣少年冷笑道:“什么振武大会,还不是一群江湖人打打杀杀争一个盟主位置。若你被人打得半死,难得不要我们给你治伤么?”
青年少年闻言大怒,正要发作,却被明镜先生狠狠瞪了一眼,强忍着一口气,默然不语。
苏探晴连忙道:“多谢前辈好意,晚辈这几日还有些事情要办,届时振武大会上再与前辈相见。”
明镜先生笑道:“也罢,老夫亦不勉强你,不过振武大会中你可一定要来找老夫。”苏探晴只得先答应下来。
三人拜别明镜先生,在隆中城中找家客栈住下。眼见已到了午时,俞千山叫上一桌酒食,请苏探晴与林纯一起用饭。
苏探晴下定决心不再对林纯动情,又经陈问风点醒,解开了对擎风侯的心结,心绪极佳,席间与俞千山引经据典,谈天说地,更是妙语如珠,林纯虽是板着一张脸,终也忍不住被他逗得连连发笑。指着苏探晴道:“你今天怎么如此多话,大违平日的性子,莫非就是因为被明镜先生赞了几句,满以为真是个大富大贵的面相?我看你莫要高兴太早,只怕是他老眼昏花看错了也未可知,嘻嘻。”
苏探晴心道往日自己在林纯面前总是放不开,现在才总算恢复真正本性。这份心态却不便说出口,笑而不答。
林纯看苏探晴一付成胸在竹的模样,更是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连声追问道:“你是不是有何事情瞒着我?还不快说。”却看到俞千山望着她叹了口气,皱了皱眉头,似是有些心事,矛头立时对准了他:“奇怪,我们兄妹说话,你为何一脸不快?”
俞千山失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我看到秦姑娘的样子,想起了一个人来。”
林纯与俞千山混得熟了,也敢开他玩笑,调侃道:“可是俞大哥的心上人么?”
俞千山古怪一笑:“我哪有什么心上人,她不过是我少年时的一个小伙伴,唉……”欲言又止,却端起一杯酒劝饮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还提它做甚。我看你们兄妹情深,真是恨不得自己也有一个小妹妹,哈哈。来来来,我们喝酒。”
林纯闻言脸上微微一红,啐道:“谁与他兄妹情深了?这杯酒不喝。”
俞千山调侃道:“难道不是么?为何刚才那青衣少年言语中对秦小哥十分不敬,不见秦小哥动气,倒是你这个做妹妹的先跳了起来。你二人平日闲时总是赌气不停,一旦遇上外人倒是十分齐心。”
林纯大窘,转转眼珠:“俞大哥不许岔开话题,你且说你那位青梅竹马的小妹妹。”
俞千山微微一怔,方沉声吐出四个字:“她早死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林纯吃了一惊,看俞千山眉头紧锁,他所提到的人必是对他极为重要,心中泛起同情之意,也不多问,只是陪他饮了一杯。苏探晴连忙按住林纯的手:“你可莫再要喝醉了。”
林纯反手给苏探晴手背上拍了一掌,翻个白眼:“才不要你管我。”她出手如风,苏探晴亦不及防备,手背上立时起了红红的五道指印,虽不疼痛,只是被俞千山瞅在眼里,面子上十分不好看,只得讪讪一笑。
俞千山大笑,对林纯挤挤眼睛:“秦姑娘昨晚还没有打够么?”
苏探晴听俞千山如此说,立刻知道他昨夜虽是喝醉了,却已将隔壁房中林纯刺杀自己之事听在耳中,只不过他以为是两兄妹间的打打闹闹,却不知林纯几乎要了自己的命。
林纯却是一脸疑惑:“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苏探晴看林纯的样子不似假装,心想以后找个机会再慢慢问她,正要岔开话题,突然店门一开,一个大腹便便身材肥胖的中年人大步行入,却是径直往他们这一桌走来,对苏探晴一拱手,暗地打个眼色:“兄台好久不见,可还记得在下么?”
苏探晴细看来人身形面容,全然陌生,还以为他认错了人,正要开口,忽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扑面迎来,脑中刹时涌起一阵淡淡的晕眩感。那种感觉稍纵即逝,苏探晴却已恍然大悟,一把握住来人的手,大笑道:“原来是兄台。”回头对俞千山和林纯道:“他乡遇故知,此乃人生大快之事。俞兄陪小妹用饭,小弟先去与老友叙旧,一会就回来。”不等林纯与俞千山回话,亲热地搭着中年人的肩膀出门而去。
客栈中林纯与俞千山面面相觑,不知苏探晴遇见了什么好友至交,竟可这般不顾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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