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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半曲倾杯一明珠

“离宴殷勤,兰舟凝滞,看看送行南浦。情知道世上,难使皓月长圆,彩云镇聚。算人生、悲莫悲于轻别,最苦正欢娱,便分鸳侣”一缕低婉销魂的清丽歌声,伴着铮铮的瑶琴之声,在梨花院的锦阁间摇曳着。半阙未毕,锦阁内已经有人轻声叫好。唱曲的是素有“一曲罢干戈”之誉的锦花楼新科花魁江瑶天。瑶琴为素雅之道,叫好也要有悠然的雅韵,下面听琴的主儿面白如玉,星目蕴彩,正是京师拜剑堂的钟良月钟二少。
钟良月自以为这一声好叫得悠然有致,正在点上,可是抚琴的江瑶天却美目一扫,眼中没有半分欢喜之色。钟良月给那双如诉如怨的剪水眸子瞟了一眼,心里面咯噔一下子,暗道:“难怪这丫头以‘花容、瑶琴、清歌’的三绝名贯京师,单只这一眼,就险些让我这花丛老手魂飞魄散。嘿嘿,怪不得钟信那厮素来眼高于顶,却给她迷住了魂!”
钟良月想起钟信就恨得牙根痒痒,他的思绪象一股烟,一下子窜到了十年前那个秋雨绵绵的清晨。细雨中一个面容娇好的病态女子挽着一个十岁大的男孩站在了钟家门口。钟良月那时候不过才九岁,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在秋雨中和那个男孩对望时的情景,那雨绵绵密密的下着,恰如一碗泼在大青碧山水画上的酱汁,将自己的远大前程泼得一塌糊涂。
大明正统年间的京师武林有三处举足轻重的势力,那便是拜剑堂、风云阁和忠义盟。这其中的忠义盟虽然号称“忠义”,行的却全是勾栏瓦舍、欺行霸市这些下九流的事,因而势道最弱。而拜剑堂和风云阁却均是首脑强悍,弟子众多,以亦侠亦商的做派在京师武林中分庭抗礼。
创于永乐年间的拜剑堂到了钟良月之父钟醒的手上便开始蒸蒸日上。老堂主钟醒为人侠义绝伦,急公好义,凭着一手“玉碎神剑”在江湖之上纵横二十年未尝一败。钟良月作为钟醒的独子自幼倍受娇宠,直到钟信出现。钟信就是那个男孩——用钟良月他妈钟夫人的话说,那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钟醒却对他极是看重,尤其在钟信的生母,那个病态女子沉疴不愈一命呜呼之后,钟醒居然将钟家“玉碎神剑”传给了这个失散多年的长子。钟信倒也争气,年纪轻轻,剑法便练得出神入化,照钟醒的话说,已经超过了他当年的修为。
钟良月练了几年剑法,却是稀松平常。直到他十四岁那年的中秋,钟良月当着父母的面练剑时,一下子失手,竟然将一个得自西域的翡翠盘劈碎了。“没有一点出息!”钟醒怒斥之后就叹了一口气,对钟夫人说,“以后还是让这孩子专心习文吧!”钟夫人为丈夫的这个主张忿忿不平,这等于堂而皇之地将拜剑堂堂主之位传给了钟信——那个庶出的野种。但她又无可奈何,除了怪自己的孩子没有出息之外,她也只有整天哭天抹泪。
但钟良月也不是一个习文的料,他只喜欢浓词艳赋,正经文章从来没心思钻机,每日里只将功夫下在结社赋诗斗鸡走狗上。“没有一点出息!”成了他爹钟醒看见他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钟良月真就破罐破摔,没有出息起来,十五岁起就出入歌楼,舞榭传杯,花丛弄月,几年来赢得了“花少钟良月”这么一个薄幸名。
可惜的是钟老堂主三年前忽然不明不白的暴毙,有人说钟老堂主是死于仇家的暗杀,有人传他是强练钟家百十年无人练成的“奋身玉碎,三军辟易”的绝世心法以致走火入魔而亡,更有人说,他是树大招风,遭到朝廷嫉恨,丧于锦衣卫之手。不管怎样,钟老堂主一死,拜剑堂就塌了天,其时正值拜剑堂和风云阁三年一次的“刀剑决”,败的一方要将所辖的镖局、商铺的买卖让出五家来给对手。风云阁总门主凌横云的“千回百转流连刀法”为武林一绝,老堂主在世时,依仗他的玉碎神剑与凌横云交手两次,一平一胜,胜的那一次也是侥幸得紧,事后钟醒还勒令堂中弟子不准言胜。
堂主新丧,群龙无首,强敌又欺上门来,可想而知当时拜剑堂内的震动之大了。危急时刻,年方弱冠的钟信拜剑登堂,以决死之心施展玉碎剑法苦斗凌横云。二人激战三百招不分胜负,凌老门主嘉其人才难得,自动提出那一战算作平手。拜剑堂上上下下,连钟夫人算上都对这位受命于危难之时、挽大局于倾倒的少堂主刮目相看了。登上拜剑堂主之位的两年间,钟信携拜剑堂镇堂之剑“激扬剑”征战南北,终于让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拜剑堂还是拜剑堂,甚至比钟醒那时候还气派。更有武林宿耆传出话来,说钟信这把剑几乎可以称作天下第二剑了,再练得三年便能赶上统领八万缇骑的锦衣卫都指挥、人称“秋山秋水秋雨寒”的剑楼主人毕清秋。
在钟良月眼中,钟信是个每天说话超不过十句的闷罐葫芦,对这样不解风情的家伙,花少自然懒得搭理。钟信虽然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但在家里面对钟良月这个弟弟却束手无策。钟良月便在他爹死后更加变本加利地荒唐起来,只要他看准的青楼女子必要春风一度。当然“花少”从来不用强,“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钟二少从来都是一掷千金,眼睛眨一下就是狗娘养的。“一曲罢干戈”江瑶天的大名他早就听过,只是这等花丛翘楚架子太大,钟二少懒得打她的主意,直到他听说素来远离酒色的钟信竟给这锦花楼的花魁迷住,这才巴巴的赶来看这江瑶天的新鲜。其时天下颇不太平,大明和蒙古瓦刺争杀不断,锦花楼将自己的新科花魁称作“一曲罢干戈”,自然就别有意味了。
而江瑶天的色艺也着实让钟二少惊艳不少,她的肤色并非是那种欺霜赛玉的白,却健康得散出一种珍珠般的润泽来,最妙的是那幽然如诉的眼神,只一瞥,便能勾得人的魂去。“这女子实在是冠绝当世的尤物,一曲罢干戈,这花名当得,实在是当得!”他望着那跃动的玉指和开合的樱唇,心里想:“狗娘养的钟信,你事事强我一头,但你这女子老子是要定了的。”想到终于可以凭着风月场上习得的功夫,在女人上压倒钟信一头,钟良月心里就颇有些洋洋自得。
“泪流琼脸,梨花一枝春带雨。惨黛蛾、盈盈无绪。共黯然悄魂,重携纤手,话别临行,犹自再三、问道君须去”那歌声伴着琴音依然如一袭舒缓凄怨的夜风,轻扣着众人的心扉。
便在此时,却听有人一声冷哼:“国君蒙难,天下震动,亏还有人生出许多闲心,听柳三变这浓词冶曲!”这声音清朗细润,虽是愤然而发,却依然说不出的动听悦耳——让一股清澈甘醇的细泉在晨曦下跃出,喷在光润的美玉上,就该是这个韵味吧。
而这人所说的“国君蒙难,天下震动”,正是指一月之前,好大喜功的大明天子正统皇帝轻信刚愎无能的宦官王振,仓卒亲征瓦刺,以至土木堡一战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身为一国之君的正统帝更为瓦刺所擒的惨事。其时正统帝之弟成王朱祁钰才匆匆登基没有几天,祸首王振一家均被斩,余党数人也被明正典刑,大明京师内惶惶浮动的人心才稍稍安定。
但此时这人冷冰冰的一句话依然不啻平地轻雷。江瑶天的歌声嘎然而止,那琴发出铮然一响,在锦阁内恰如一道渺渺远去的叹息。
钟良月正在兴头上,闻言登时双眉一皱,便待发作。说话的人就坐在斜对面——今日这锦花楼的梨花院已经被他拜剑堂包下了,这人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到了那里。和这人四目一对,钟良月的心却微微一震,眼中是一袭倚白胜雪的白袍,这人虽是书生打扮,却明明是个年方十六七的女子。那如画的明眸,那微蹙的弯眉,配着那雪样的脸庞和紧抿的丹唇,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冷艳孤傲,若说江瑶天之美是一种牡丹天香般的丰艳,这少女就是一股冷梅仙葩般的清丽。
钟良月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忍不住曼声吟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那少女双眉一挑,对钟良月的挑逗丝毫不以为意,转头对江瑶天道:“张孝祥的《夜行船》能唱么——‘一舸凌风,斗酒酹江’那一曲?”
江瑶天眼波低垂,低声道:“安国这首词过于豪迈,与瑶琴的平和之气不调,那一曲《西江月》‘问讯湖边春色’语义冲淡,或可一试!”张孝祥字安国,是宋高宗年间的爱国词人,其词于南渡之后慷慨悲凉,激愤豪放如苏轼,勾栏瓦舍之间确是很少弹唱他的曲子,江瑶天才艺冠绝当世,能抚奏一曲他的《西江月》已属难能可贵了。
那少女笑道:“好,便是这首‘问讯湖边春色’,”说着取出一锭大银,“唱得好了,这一百两就是你的了。”江瑶天并不抬头:“瑶天虽是蒲柳之姿,却也不在乎几两银子!”玉指轻捻琴弦,一曲《西江月》已经泠泠而作。
“且慢!”说话的却是钟良月,他的脸上笑意更浓,向那少女挤了挤眼睛:“人家说了,不在乎你那几两银子的!”他说着取出两排金锭:“江姑娘,曲子是我先点的,那一曲《倾杯》还没有尽兴,怎么换做了《西江月》?还是《倾杯》,唱得好了,这五十两就是你的了。呵呵,小生这可是十足真金!”
那金锭光华闪闪,置于桌上,耀人眼目,阁中的龟奴女佣都觉双目一亮。
钟良月呵呵地微笑,笑得极是含蓄潇洒,他花少钟良月要的就是这惊世骇俗之效。他只是有些遗憾,江瑶天脸上的神色还是那么淡然。那少女脸上神色更冷,缓缓垂下素手,解下腰间所系的一对玉佩。“此玉虽非至宝,却是出自吴中大匠陆子刚之手,”少女脸上神色丝毫不变,“求姑娘一曲《西江月》!”
给江瑶天吹笛的那老者颤巍巍地走了过去,拾起那玉佩,小心翼翼地从锦阁内的阴暗处挪出,放在了落日的余晖下细瞧。那玉佩上悬晓月,中凿飞凤,其光柔和如秋月,连江瑶天的美目都闪过了一丝震颤。“美玉无暇,晓月下弦而偏左,真的是陆子刚手下珍品!”那老者的声音都颤了,锦阁内更是唏嘘一片。
这时候就有一个拜剑堂弟子低声在钟良月耳边说了一句话:“这女子是风云阁凌老门主的千金凌霜雪!”钟良月的眼睛慢慢眯起,心里面一阵收紧,他最喜欢这种一掷千金的争斗,更难得的是这争斗的对手居然是一个绝色少艾。他不知道这位凌老门主的千金犯了什么病跑到勾栏瓦舍和自己过不去,但他钟二少从来不在风月场上输人一头的,何况这一回的对手和彩头都是举世难觅的佳人,这传扬出去岂不是一段风月佳话。
“咱们输给谁也不能输给风云阁是不是?”钟良月口中对那弟子说话,眼睛却向凌霜雪荡过去一个满含挑逗的眼神,说着自怀中取出两颗明珠,看也不看地放在了桌上,“合浦万斛珠易求,美人千金笑难得。江姑娘这样的瑶琴佳韵自然要配合浦明珠了!还是——倾——杯!”
合浦明珠,自古有名,更难得的是这一对明珠重约半两,一般大小,竟是天然成对。那明珠置于桌上,玉色照人,众人望着那璀璨珠光,全有些瞠目结舌,锦阁内就是逼人的一静。微微一沉,江瑶天才抬起了秋水般的眸子:“公子,此珠千金难易,贱妾一曲陋音,怎值此数?”
钟良月掏出了这对明珠也觉有些心痛,闻得江瑶天艳倾当时,对往来亲近的达官显贵都不屑一顾,这明珠本是预备买通那老鸨一亲江瑶天芳泽的。但这时看到江瑶天眼内那抹令人心醉的震动,钟良月还是觉得值,他笑道:“一顾倾城国,千金不足多。今日江姑娘‘半曲倾杯一明珠’,也算是一时佳话了吧?”
江瑶天无语。她望着眼前那张洁白整齐的脸,心内不知怎地却闪出另一张脸孔。那张脸的眉眼和他很像,只是那人的眉宇间总含着一股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坚毅之色,皮肤也黑上许多,就给人一种很结实很质朴的感觉。她每次看到他,就会想起一把千征百战之后的剑,那剑已经起了星星残口,却依旧锋寒逼人,夜静更深,那剑却会在匣内铮铮鸣叫的。
记得他第一次是陪着一个什么显贵来的,那一次他默不做声地坐着,安静得象深秋的月光。但这人是真的懂她的琴的,她从他沉醉的目光中能感受到。
那一次之后她便知道了一个让她时常痴痴默念的、让她柔肠百结、让她左右为难的名字:钟信。
“江姑娘,请——”钟良月文质彬彬地一举手,打断了她那缕柔柔的思绪。
江瑶天才一笑,她这一笑半含歉意,微微向凌霜雪一颔首,玉指一挑,瑶琴上登时如银瓶碎泻,发出清泉出谷般的铮铮之声。凌霜雪忽地愤然而起,她是怒了,但在钟良月眼中,她这一怒也是如此动人。“钟良月——”她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花心大萝卜,小心不要落在我手里!”
钟良月一愣,适才这位凌大小姐温言细语,气度雍然,这时恼羞成怒之下居然会冒出来“花心大萝卜”这么一句粗鄙言语,而且他更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说起。但花少对美女素来客气,依然风度翩翩地一拱手:“佳曲难闻,凌大小姐若是不弃,不妨坐下一同品品!”只是他嘴上客气,心里面却乐开了花。
凌霜雪好似觉得无限委屈,雪袖一拂:“跟你这花少一起听琴,没的里糟蹋了这琴声!”不知怎地,她这末一句话竟是有些哭音了。钟良月见她忽然间小女儿家的脾气大作,又是好奇又觉可笑,正没理会处,那凌霜雪却一抬脚,将那桌案踢得翻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率着四名跟从出阁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钟良月更是咧嘴道:“这小娘皮如此泼辣,将来不知谁倒了八辈子的霉,会娶了她为妻。”还是江瑶天先回过神来,强自笑道:“适才这位公子脾气是大了一些,还望不曾扰了钟二爷的雅兴!”
话音未落,阁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大得出奇,明明是一个人在走路,倒象是千军万马一起奔腾作态一般。砰砰砰砰,每走一步,这锦阁几乎都要为之一震。阁内的人全一惊,钟良月的神色也是一变,道:“是三堂主‘搬山断岳’雷啸,他来做什么?”
闯进来的果然是拜剑堂的三堂主雷啸,这么重的脚步声也只有“搬山断岳功”练到极处的雷啸才能发出来。钟良月素来对这位满脸胡子性如烈火的的雷啸有几分忌惮,见他闯进来不由皱起了眉头。此时雷啸的脸上满是悲愤之色:“二爷,二当家的叫你回去!”雷啸尽管已经将声音压低了,依然在锦阁中嗡嗡作响。
“庾寒烟?”钟良月想起拜剑堂的二当家“烟云九纵”庾寒烟就有些厌恶,这老东西只知道狗一般跟在堂主身后转悠,以前是跟着爹,后来是跟着钟信这野种。“我没功夫!”钟良月的少爷脾气上来了,“没看见我正忙着么?若是无有要事,你也最好不要留在这里,免得扰人清兴!”
雷啸的脸一阵抽搐,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才慢慢将嘴凑到钟良月耳边,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出事了,大堂主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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