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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五节六节

风雷塔其实是堡内一处可以了望四方的高塔,众人在暮色之中登上塔来,却见斜阳将落,残霞如血,远天一片苍茫的红色。堡外黑压压的已经聚了百十条野狼,只是这灰毛苍鬃、蠢蠢欲动的群狼却阵垒分明地分作四队,彼此各不相扰。
卓南雁知道,这是伏牛山内的四拨野狼,各有自己的狼王和领地,这时竟也给宋铁枪一起召来。
这时晚风渐紧,凛冽的风中只有群狼声势浩大的嗥声,却再不闻一点别的声息。厉泼疯忍不住拧眉骂道:“要打便打,贼厮鸟弄什么玄虚,怎地到这时还不露面?”
忽见堡外一只高大壮硕的灰狼挺身而起,昂头长嚎一声,悠长的声音中带着十足的威严。这一声叫罢,西首的群狼忽然全都悄然无声。跟着东边一只颈前带着白毛的乌黑大狼也扬起雪白的脖子,长长嘶嚎一声,霎时间东首狼群也静了下来。接着又有两只壮硕无比的大狼先后仰天嘶叫。
卓南雁知道那是四只狼王在各自传令,狼性最是坚忍机敏,瞧它们这如临大敌的样子,难道敌人业已来了么?他纵目远望,却见远山沉暗,苍林萧瑟,哪里有什么生人的影子。
跟着那四只狼王又先后厉嗥几声,声音或长或短,似乎是在各自分兵派将。群狼听了号声,立时四处散开,将石堡四周全都围住。卓南雁只见这百十多只狼忽聚忽散,全都悄寂无声,不由心中暗自佩服,又见群狼全都双耳竖起,挺胸昂头地四处张望,心里不由紧了起来。
一旁的厉泼疯焦躁道:“狼王将群狼散开,难道是已测知敌人要四面来攻么?”季峦沉声道:“十多年了,我在山中见群狼布阵猎物多回,从来没有这般谨慎小心。只怕敌人已经来了,咱却没有察觉!”
蓦地却见东侧一只灰黑大狼挺身长嚎,声音凄厉悠长。群狼立时一阵躁动。易怀秋忽沉声喝道:“在天上!”
卓南雁昂头望去,却见苍暗的天穹上忽然现出一片黑点,倏忽放大,忍不住惊道:“是大鹰。”易怀秋却嘿了一声,道:“不是鹰,是金雕!”
那鹰群飞近,卓南雁才瞧清那群东西双翅宽大,羽发金光,果然全是体形硕大的猛悍金雕,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想:“龙骧楼想必早知道我们风雷堡内有虎狼相护,他们调来金雕助战,真是有备而来!”季峦却道:“怪不得他们能轻易破去宋铁枪在玄机谷布下的多重埋伏,原来龙骧楼有金雕相助!”
群雕在空中鼓翼盘旋,却不冲下。卓南雁霎时觉得风雷塔上的西风凛冽了许多,也不知是晚来风疾,还是雕群鼓荡出来的阵风。堡下群狼挺足长啸,嚎声此起彼伏,声势惊人。
蓦然间一只猛雕平展双翼自空中箭一般直插下来,这一落劲急如电,狼阵之中最靠前的那只灰黑大狼猝不及防,竟给猛雕的双爪抓中眼球,立时凄声惨嗥,满地乱滚。四五只狼疾奔过去助战,那金雕却已振翅飞起,爪上鲜血淋漓,暮色中瞧来分外狰狞。
猛听得玄机谷外响起一声竹哨的呼哨,声短音厉。空中的群雕似是得了指令,立时纷纷鼓翼扑下。刹时间狼嗥四起,雕群和狼群杀在一处。伏牛山的群狼体大力猛,本来最是凶蛮,奈何这次的对手却更厉害。那群金雕双翼展开,几乎长达丈余,铁爪尖利,又力大无比,每每一扑一抓,就能将撕开大狼坚韧的狼皮,伤筋断骨。若是飞扑不中,金雕立时就会展翅高飞,决不给群狼反击的时机。
更可怕的是,这群巨雕显是给高人苦心驯过,玄机谷外的哨音不时响起,或悠长或短促,雕群的起落进退,全循着哨声,竟是暗合分进合击的兵家之道。有时是一两只先后扰敌,有时是几只连环诱攻,有时则是声势惊人的群起而攻。群狼在地上干挨打,只有嗷嗷怒嗥的份。
易怀秋凝眉瞧了片刻,便提气喝道:“放箭!”守在堡上的庄兵早就蓄势待发,得令后箭如雨发,直向雕群射去。众人眼见地上的金雕和狼群搏杀在一处,怕乱箭伤了野狼,都对准天上高飞的金雕射去。但群雕这时才显出了它们的可怕,巨雕竟会挥翅拨打乱箭,大翅一挥,劲风鼓荡,便会将羽箭拍落。
一轮乱箭过后,竟没一只金雕落下。风雷堡内羽箭素来不多,大敌当前,众人惊骇之下便不敢再多放箭。
季峦大怒,抢上去自一个庄兵手中接过弓来,对准飞扑下来的一只金雕奋力一箭射去。噗的一声,羽箭直贯入金雕腹中,却又余势不衰,直钉在了一只野狼的背上。
金雕和野狼一起滚翻在地,惊得雕群和狼群都是一乱。季峦连连顿足,拔出箭来,望着天上金雕又一箭射出。这一箭又疾又准,眼见便要射中,陡然间只听嗖的一声,不知哪里飞出一只羽箭,竟将季峦射出的长箭击落。易怀秋眼见这一箭后发先至,劲猛势准,不由暗自喝了声彩:“龙骧楼内果然卧虎藏龙!”
蓦地又闻哨声凄厉,频频催促雕群猛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狼王精心布好的阵势便给群雕冲散。十几只强悍的大狼先后给啄得眼瞎腿残,更有几只形体稍小的狼竟给飞扑而下的巨雕提起颈背抓上天空,再高高摔下,摔得血肉模糊。
再战片刻,群狼心惊胆战,蓦地那只灰毛狼王仰头嘶吼,声音惊惶急促。几十只野狼听了这嚎声,全都夹起尾巴,跟着那只狼王向西窜去。这灰毛狼王带着的是伏牛山最大的狼群,余下两个狼王见势不妙,也带着几十只野狼先后退走。季峦连连撮口呼哨,但狼的性子都是欺软怕硬,这时胆气一怯,任是他如何吆喝,也约束不住。
风雷堡下却只有那白颈的黑毛狼王带着本部二十余只野狼拼力死战,只是这时势单力孤,给金雕轮番扑下,连抓带啄,伤亡惨重。卓南雁眼见那黑毛狼王的一只眼睛已给金雕啄瞎,雪白的颈毛上鲜血淋漓,兀自呲牙苦战,心中不由阵阵难过。
易怀秋却叹道:“两年前,这黑毛狼王险些被大花咬死,是我自大花口中将它救下。嘿,拼死报恩,这是古来的侠士之风!”
那竹哨声嘻溜溜地又再响起,这一串哨声响过,天上一群金雕却鼓翅掉头,直向远山飞去了。厉泼疯眼见群雕没入暮云深处,忍不住顿足喜道:“哈,这群扁毛畜生跑啦!”卓南雁却连连摇头,沉吟道:“未必!瞧狼群的样子,怎地似是更加小心?”果然只见那独眼狼王仰头嘶叫,声音愈加凄厉。它身旁那二十几只野狼闻声立时聚在狼王身旁,鬃毛擎起,在西风中惶惶地盯着前方。
猛然间只听得一阵猛兽厉吼之声在山林深处响起,这时天已擦黑,凛冽的西风里蓦地传来这滚滚怒吼,真让人心惊胆战。却见黄影闪动,数只花斑大豹冲出山林,疾向群狼扑来。
“是猎豹,”易怀秋老眼一寒,道,“金雕攻敌,全凭目力犀利。到了傍晚,金雕目力不及,便成了废物。龙骧楼正好遣走金雕,换成猎豹,看来他们这攻击是一次猛过一次。”
一语未落,堡下的群狼已和猎豹杀作一团。群狼苦战已久,早就力竭,又都身负有伤,几乎全凭着一股血性才能支撑到现在。那五只猎豹却是蓄势已久,又兼体大力壮,横冲直撞过来,立时将狼群咬得鬼哭狼嚎一片。
那狼王擎着颈下染了血的白毛,拼命嘶叫。群狼立时散开,三五只狼对付一只猎豹,嗷嗷地乱咬。不提防一只花豹直向狼王扑去,饶是那狼王身手矫健,还是给猎豹一口将耳朵咬去,鲜血溅出,染得狼头模糊一片。
易怀秋心中一痛,扬声道:“让它们退了罢!”守在堡下的宋铁枪几声呼哨吹过,四五只力尽的苍狼当先退去。
狼王昂首嘶叫,待余下的群狼先后退走,才睁着绿油油的独目,缓缓退去。那五只花豹眼见它鬃毛炸起,眼射冷电,一时竟也不敢穷追。
借着苍穹中最后的一丝余光,卓南雁见那只黑毛白颈的老狼一瘸一拐地向远山退去,心中蓦地一热:“便是虎狼之中,也有英雄,这老狼威风凛凛,真是英雄!”
厉泼疯眼见那五只猎豹在堡前四处跃动,耀武扬威,不由怒道:“不敢真刀真枪较量,尽遣些畜生上来,龙骧楼算什么能耐!”易怀秋冷哼一声:“龙骧楼如此煞费苦心,为了对付咱风雷堡,想必早已准备多时了。”
猛听得一声虎啸,自西山深处传来。易怀秋不由脸现喜色,道:“是大花、小花它们来了!”这两只猛虎平时散处深山,伏牛山连绵数百里,急切间宋铁枪寻它们不见,这时终于赶来。五只猎豹眼见身后猛虎冲到,急忙厉吼着转身迎战。
夜色阑珊,呼啸的西风里夹着浓烈的血腥气息,虎啸豹吼之声惊得人肝胆欲裂。大花小花仗着一股锐气和野性一下子便冲得五只豹子阵脚大乱,但天色昏黑,卓南雁已难瞧见到底谁占了上风。
忽听大花怒吼一声,宛若晴天打个霹雳,跟着一只豹子惨声呜咽,黑暗中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卓南雁正急得满身大汗,忽见眼前一亮,却是堡中庄兵有人燃起了火把,明亮的火把光芒下,却见一只豹子横身倒在血泊之中,显是适才被大花一口咬死。
“熄了火把!”易怀秋见了火把光芒,吃了一惊,急纵声高呼。但是已经晚了,那余下的四头花豹见了火光,忽然四散退开。那大花小花却是混迹深山的野兽,平时最怕火光,猛觉身后火起,立时吃了一惊,尾炸毛竖,惶惶欲退。
便在这时,猛闻几下鼓声响起,远处黑暗之中蓦地射来一串弩箭。这排弩箭劲急无比,显是连环机弩所发。大花正被火光一惊的当口,登时给七八只乱弩射中前胸,狂吼声中,翻身到地。
“大花——”卓南雁心中剧痛,忍不住惊呼出声。忽听四五道啸声同时响起。啸声极近极响,又在这紧急关口乍然而作,委实惊心动魄。随着啸声,数十个矫健黑影直向堡中掠来。
那小花眼见爱侣惨死,呜地一吼,纵身便向迎面的黑影扑去。火把光芒骤然一灿,卓南雁才见对面涌来的却是一群灰袍汉子,那小花横冲直撞,呼呼两爪,便将两个汉子扑倒在地。
“大伙散开,老子来对付这只大猫!”怒喝声中,一个手持大斧的汉子快若疾风般冲到,劈面一斧斩在了小花顶门,登时鲜血飞迸。小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啸,仍是奋力扑过去。
那汉子眼见自己开碑裂石般的一记重斧斩在猛虎头上居然无功,不由冷笑一声,身子旋风般的一个疾转,大斧轻飘飘地横掠过来,登时划在小花咽喉。这一斧又快又狠,全仗着猛虎前扑之力,登时将虎喉划开,小花惨啸一声,终于无力瘫软在地。
这时那要命的火把终于熄灭,借着那一丝残光,卓南雁瞧见那持斧大汉敞胸露怀,一身灰袍在风中飒飒飞舞,却是个光头长发的女真人!他心中又痛又惊:“这三次攻击,果真如易伯伯所料,一次猛于一次!龙骧楼的人技高心毒,这一场血战风雷堡怕是凶多吉少。”
那汉子一斧斩了猛虎,胆气大壮,扬声喝道:“杀!留下小孩活捉,余下的不分老弱男女一并杀了!”蓦地鼓气一声长啸,在暗夜之中远远传了出去,立时四面八方都有杀声响起。季峦听得杀声,心中一沉:“他们借着金雕居高临下的目力,必是已经破去了玄机谷的埋伏。风雷堡已经无险可守,眼下只有拼力死战!”
众人下得塔来,退回易怀秋的禅堂。忽听得黑暗之中只听得吼声四起:“杀呀——”“杀了金狗——”
卓南雁听出那是风雷堡群豪的杀敌怒吼,但这吼声每每喊到半截就换作呃呃的一声短促叫声,心下正自奇怪间,却听身旁的厉泼疯呼呼喘气:“龙骧楼来的都是高手,出招好不狠辣,竟全是一击必杀!”
风雷堡内的群豪有当初的两河义军,也有不甘忍受秦桧淫威的岳家军老兵,这些汉子上阵杀敌都是好手,但若是对付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却又力所不及。想到这每一声呃呃的短呼,都是一个热血汉子瞠目倒下,卓南雁心内就是一阵烈火焚烧般的难受。
“都是热血男儿,叫他们不要死守,却是没有一人逃生。”易怀秋说着,呼吸也短促起来。蓦地一道喊杀之声从东南直窜了进来,跟着守在门外的宋铁枪爆一声喊,率着数十个汉子便迎了上去。
易怀秋陡地在黑暗中昂起头来,道:“东北已破了个缺口,贼人只怕攻进堡来了。”一阵狂风卷着逼人的寒意撞了过来,将屋门砰然荡开。却见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黑沉沉的还没有一个人影冲进来,但那喊杀叫骂之声却是越逼越近了。
“雕狼大战之时,我便瞧见他们已在暗中张网布阵了,”易怀秋的声音沉沉的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定,“听着,西南方喊声最疾,却是只喊不攻,那是金狗的扰敌之计,他们佯攻西南,实则强攻东北和西北。东南方位悄寂无声,其实是藏了高手,等候从那里突围逃生的人自投罗网!我这就出去,将龙骧楼的金狗引到东边!厉泼疯,你速速带着南雁他们向西突围!”
话一说完,他枯瘦的身子已经凌空跃起,那面岳家军的大旗也被他只手挥舞,随着他一起投入到暗夜之中。
卓南雁啊的一叫,拼力张眼向外望去,但那夜色太黑太浓,根本瞧不见易怀秋的身形,只见那抹月白的旗影在朔风中招展飘荡,直向东方掠去。他忽觉口边一咸,却是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
这一次,卓南雁终于没有哭出声来,只奋力凝望着黝黑的门外。那抹在沉暗夜风中飘荡远去的白影,深深烙在了这小小孩童的心中。
厉泼疯霍然立起,提起卓南雁负在了背上,大踏步便往院外走去。才闪出院外,却见沉沉的夜色之中尽是一点点一簇簇闪耀的火把,几十个灰衣武士往来冲突,拦住了风雷堡的庄兵四处劫杀。
跟这些服饰光鲜、兵刃闪亮的龙骧楼武士比起来,风雷堡的汉子衣衫褴褛,兵器残旧,不少人还挥着种地用的破锄铁镐,实是寒酸到了极点,却兀自人人苦战,无一退却。
厉泼疯口中低声咒骂,将身形隐在黑暗之中悄然潜行。四周都是刺耳的喊杀声和兵刃的撞击声,幸喜没人瞧见他二人。
卓南雁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哎唷,厉大叔,还有余孤天,咱们该带上的!”厉泼疯喘了口粗气,两只火红的眼睛在夜色里闪了闪,终究是回过头,又向院子里冲来。却见院中喊杀阵阵,退回来的宋铁枪和随后冲进的十几个金兵已经杀做一处。
余孤天一整日猫在屋中,黄昏时分听得堡外虎啸狼嗥,一直就心惊肉跳。这会听得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他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师父出事了!完颜亮手下那批逆贼已经寻到了这里!”他在黑漆漆的屋内团团转着,想逃出去,却怕贸然冲出撞见金兵,可这么呆在屋中,无异于坐以待毙。
正自慌得六神无主,门支呀一声开了,一个胖大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季峦。借着院中些微的火光,余孤天瞧见季峦鬓发散乱,浑身浴血,不由吃了一惊。
“余孤天,你速速逃生去吧,”季峦紧紧盯着他,喘息着道,“龙骧楼的人马冲了进来,咱们要支撑不住……”余孤天这才瞧见季峦的腹前竟插着一把剑,鲜血正自汩汩而出,但听得他说到“龙骧楼”这三字,心下微动,双目熠然一亮。
季峦重伤之下,心神却极是清楚,见了余孤天闪烁的眼神,心中蓦然一沉:“今早刚得了讯息,大金皇帝之子晋王完颜冠尚在人间,难道当真是他,龙骧楼当真是为他而来?”
原来完颜亮做贼心虚,畏惧有人以熙宗之子的名号图谋不轨,将完颜冠私逃的讯息封锁得严紧之极。以风雷堡季峦之能,却也是刚刚在今晨得到了一点消息,饶是他多谋善断,一时也想不到这破衣烂衫的哑和尚就是当今大金国的太子。但余孤天才来投奔,龙骧楼便骤袭风雷堡,已引得季峦对心下生疑,此刻眼见他目光闪烁,季峦心中疑心更甚。
他心下疑云万千,却不露丝毫声色,只喘息道:“快快逃吧,迟了就……不成了!”余孤天心下刹时一凉:“我跟师父千里迢迢地前来投奔龙骧楼,岂料芮王完颜亨也是个势力小人,得知我藏身之处后,竟也挥兵来擒我,好跟完颜亮邀功请赏!”
当下也懒得跟季峦说什么,满腹悲愤地向屋外走去。刚跨到门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呼:“晋王殿下,可要一路保重呀!”余孤天身子微颤,啊的一声回过头来,却正瞧见季峦那一双在黑暗中灼灼闪动的眸子。
季峦眼见了此刻余孤天的神色,登知自己所料不差,他虽不明白龙骧楼大举来攻到底要对这位落魄太子如何,却也知道风雷堡能有今日之灾,实是自己当初贸然收留此子所致。惊怒之下,挣扎着一步跨过来,反手便扣住了余孤天的脖子,喝道:“原来都是因了你这装聋作哑的小贼……”
余孤天见他忽然变得凶神恶煞一般,知道自己行迹泄漏,要待抽身逃走,但脖子给这人一把扣住了,立觉呼吸艰涩,难受之极。一霎时他的脸便憋得通红,生死关头却将心一横,反手一掌,重重推在季峦腹前的长剑上,嗤的一声,那剑登时从季峦身上透体穿出。
季峦身上早受了四五处厉害内伤,本就是灯枯油尽的关头,经这一剑透体刺入,闷哼声中,身子一晃,便栽倒在地上了。
余孤天只觉喉咙一畅,呼呼地喘了几口气,正待逃走,门外却奔进两个人来,正是卓南雁和厉泼疯。这两人去而复返,正是来此接上余孤天一起逃走,才跨进屋来,正瞧见倒在血泊中的季峦。卓南雁惊叫一声,疾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却见他已是不成了。
季峦还残存着一丝神智,口中道:“余…余……”
余孤天只道他这就要戳穿自己的身份,心下惊慌,要待逃跑,偏偏双腿不听使唤。卓南雁眼见这往日笑容满面的二伯气息奄奄,不由心如刀割,忍痛道:“是,是,我自会照顾余孤天小弟!”季峦的口唇一阵哆嗦,却再没有挣出一个字来,整个人便已僵硬了。
卓南雁心痛万分,厉泼疯已一步跨上,扯住他和余孤天,便向外冲去。三人才探身出屋,只听喊杀震天,风雷堡和龙骧楼的人马在院中已剿杀成了一团。
鲁金刚和李长塔正合斗一个矮矮胖胖的灰衣汉子。那人手中兵刃是根软软的长鞭,挥动之间,鞭上竟生出一股刚猛之极的力道,将鲁金刚的扑刀、李长塔的大槊震得东倒西歪。
厉泼疯只看了两眼,便知他二人不是这矮胖子的敌手,但眼下万分紧迫的事还是护着卓南雁和余孤天逃出去,当下肩上背了卓南雁,一手揽住余孤天,疾步冲出。
忽见那矮胖子软鞭疾旋,竟将李长塔和鲁金刚猛攻过来的两件长兵刃卷在一起,扑刀和青铜槊相互激荡,震得两人都是虎口发麻,两件兵刃呛啷啷地竟全都摔到地上。李长塔一愣之间,心口已中了那矮胖子一记铁掌,鲜血狂喷,栽倒在地。
厉泼疯浓眉一抖,忽然一脚踢在地上的扑刀上,扑刀灵蛇般窜出,直向那胖子射去。那矮胖子猝不及防,闷哼声中,嗤地一下,已给扑刀插入腹内。鲁金刚已然扑到,拼着斜肩挨了他一掌,却一肘猛打在刀杆上,朴刀竟被他打得自那人腹内洞射而出。
那人怪叫声中,身子软软倒下,死前的双目在火光下鼓鼓的突着,似是不信世上有如此舍生忘死之人。
厉泼疯这一踢刀杀敌,却也露了行迹,立时就有三四道身影疾向他扑了过来。宋铁枪这时也挥枪杀到,拦在他身前,嘶声喊道:“你快退,莫忘了堡主重托!”厉泼疯心头一凛,左掌抓起正在地上疾奔的余孤天,飞身一跃,远远地便纵上了墙头。
院里同时响起了四五声叱喝“好俊功夫”、“风雷堡还有这等身手的人”、“休让这厮走了!”厉泼疯听这几声冷叱或沉雄或冷峻,夹在纷乱的厮杀声中居然字字不乱,便知这几人均是高手,不由心胆一寒。
正要向院外窜去,忽然咦了一声,只见院外东侧却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得东边天空一片火红。闪耀的火光下却见那大旗杆上缓缓扬起了一面月白大旗,旗上那猩红的“岳”字在烈火光焰下迎风怒展,煞是醒目。
这就是当年百战百胜的岳家军行军布阵时挑过的大旗,十年前让金人闻风丧胆的岳家军大旗。在这个凄冷惨酷的冬夜里,在这烈焰烛天的火光下,那卷舞的旗面残旧了许多,但招展起来的依稀还是十年前的雄风。
几个要待扑来的龙骧楼高手见了那旗子,神色不由一馁,心内霎时都闪过了一句几乎忘却的话语“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激战之中的风雷堡群豪陡然间见了那大旗,却均是心神大振。这些热血汉子十年来猫在这山沟里,苦哈哈地种田打猎,也不肯出堡臣服金国。他们穿的用的多是十年前的破旧衣衫,洗得掉了色,烂了线,仍不肯换却这些南朝衣冠,也不愿退归江南,为的便是他们曾随着心中那位永远的大帅在这片热土上洒过血挥过汗,垂过泪水也留下过笑声。
十年后重睹这那火光中呼呼怒展的大旗,这些贫苦汉子霎时觉着体内涌起一股热腾腾的少年豪气,握着柴斧、猎叉的臂膊格外有力起来,呵呵大叫,拼力死战。这一来本就稳操胜券的龙骧楼武士立时阵脚微乱。
蓦地一个秃顶辫发的高瘦老者疾掠过来,用女真话长声喝道:“何三斧,你随我追那使刀的汉子,旁人跟着徐和尚砍了那破旗子!”这老者显是此次龙骧楼人马的主使,随口一喝,就有说不出的威严。
“徐和尚遵命!”一个胖大和尚昂首应了一声,跟着又有四五个汉子长喝呼应,呼喝之声起伏震耳,显是均为高手。立时院中鏖战的诸多金人全随着那和尚向东杀去。
那老者却双臂一展,有如一只苍鹰般直向厉泼疯扑了过来。跟着一声呼啸,那斩了小花的持斧大汉也飞步奔来。
厉泼疯骂了一声,携起两个孩子,从墙头上飞身窜了出去。院中的宋铁枪却知院外东侧的旗杆下埋有霹雳震天雷,急撮口嘻溜溜打了个哨子,数十个正待奔往东侧的风雷堡豪杰愣了一愣,才听到宋铁枪的嘶声一喊:“速来保护少主要紧!”众人一惊,急随着他和鲁金刚也向厉泼疯奔逃的方位冲来。
厉泼疯背上负着卓南雁,左臂揽住了余孤天的腰,脚下劲气展开,直如怒豹惊马一般向西冲去。老谋深算的易怀秋所料不差,这西侧果然没有伏下高手,只有十几个金兵虚张声势,眼见厉泼疯气势汹汹地冲到,急硬着头皮上前阻拦,却给他手起几刀,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杀得四散奔逃。
卓南雁忍不住叫道:“好,厉大叔,这几下子杀得痛快!”厉泼疯哈哈狂笑,脚下丝毫不停,将那十几个金兵远远抛在了身后。
那老者长声怪啸,和那提着大斧的汉子衔尾追来。鲁金刚和宋铁枪带着几十个风雷堡豪杰不久便即赶来,挥刃杀散了这十几个金兵,自后奋力疾追。三拨人先后奔出风雷堡,才跑出一箭之地,忽听得身后风雷堡东侧响起震天价一声巨响,脚下坚硬的大地也在这怒响中微微颤了颤。
卓南雁的心却随着那响声忽然裂成了数片,他回头望去,却见风雷堡内火光耀眼,挂着岳家精忠旗的旗杆已然消逝不见。
“易伯伯——”他撕心裂腹地长呼了一声,他知道他的易伯伯已随着那声炸响和那面他奉若神明的岳家军战旗一起远去了。想到从今而后,他再也见不到这宠他、爱他的老人,再也见不到那张铁一样刚毅的脸孔了,卓南雁的全身都不禁抖颤了起来。
“不好!”那提着巨斧的汉子愕然止住步子,提起鼻子狗一样猛嗅着夹着血腥的硫磺气息,骂道,“徐和尚他们只怕中了易怀秋这老狗的算计!”那老者也知几个手下只怕已随着这声巨响灰飞烟灭了,却红了眼珠子叫道:“正点在前面,先撵上再说!”提起十成真气,起落如风,直向厉泼疯扑了过去。
厉泼疯身法虽快,到底携着两个孩童,堪堪着要给这老者撵上了。他是个血性汉子,此刻料知易怀秋与敌同归于尽,不由悲怒满腔,眼见身后敌手逼进,蓦地吐气开声,掌上发力,将余孤天和卓南雁远远送了出去。
第一部拔剑抉云第六节:虎视鹰扬壮士断腕
卓南雁哎哟了一声,身子在夜风中呼呼地疾飞了数丈之远,落下地时却稳稳当当地毫无损伤。他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余孤天,沉暗的夜色中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那跳耀的目光显得说不出的慌张。卓南雁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紧紧握了下那双冰冷的手掌,回头望时,却见身后厉泼风大刀闪烁,和那秃顶老人斗得正疾。
阴寒的夜风摇晃着四野的林木,荡起萧萧的呜咽之声,黑魆魆的群山顶上是墨色的天,那上面只几颗残星在眨眼。厉泼风便在这穿梭呼啸的夜风中挥刀如电,虎吼连连。那把沉重之极的厚背锯齿刀随着他的狂舞,刃上九枚铜环交互撞击,发出阵阵惊人心魄的锐响。那老者却闷声不响,手中挥着一件古怪的尺形兵刃,步法错落,招式古怪。
交手数招,厉泼风觉得对方招术看似绵软无力,却如抽丝缚茧一般,将自己的大刀紧紧缠住。两人身形交错而过的瞬间,厉泼风借着些微的星光,瞧见老者手中那尺样兵刃闪着一层乌油油的光,他脑中电光一闪,忍不住大叫一声:“量天尺?”老者怪笑道:“南蛮子倒知道不少!”
猛听得有人一声怪笑:“海坛主,您先去‘照料’那两个小孩。这小子正对我何三斧的脾气,交与我正好!”却是那提着大斧的汉子何三斧飞步赶到。
厉泼疯听得“海坛主”三字,心下微沉:“原来这干巴老头果真便是号称‘海东青’的金国邪派高手。听说此人擅于调鹰驯豹,横行塞北二十载罕遇敌手,数年前忽然绝迹江湖,想不到却入了龙骧楼!那金雕、猎豹必是此人所驯!”
一念未决,何三斧已凌空掠至,扬手一斧便向他当头劈到。厉泼疯横刀疾拦,刀斧相交,发出震人心魄的一声巨响,两个人的身子都是微微一晃。
那绰号“海东青”的老者已扬眉叫道:“不错,这两个孩子才是正事!”也不见他如何作势,飘然一翻,便到了卓南雁身前。卓南雁大吃一惊,双掌一分,摆了个伏虎拳中“跨虎登山”的姿势,横身挡在余孤天身前。
海东青呵的一笑:“贼小子倒有些胆子!”卓南雁虎着眼瞪着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嘴里丝毫不肯吃亏:“贼老头还有些功夫!”海东青怒哼了声,正待出手,忽听数声马嘶,却是鲁金刚和宋铁枪已经率人奔到,有几人胯下还骑着刚从金兵手中抢来的战马。那海东青目光陡然一寒,身子劲急如电地倒飞出去,反手挥出,砰砰两响,便有两个风雷堡的汉子应声倒地。他料得此刻卓南雁二童难以逃远,但若敌手趁乱催马逃奔,只怕难以应付,便先求毙敌杀马。
忽然火光闪烁,众人均觉眼前一亮。却是一个汉子死前将火把丢在了地上,地上一团干枯的灌木碎枝立时燃起了一团火来。宋铁枪和鲁金刚眼见海东青随手挥洒间就斩了两个兄弟,不由呵呵大吼,一挺铁枪,一舞扑刀,分从左右扑上。
海东青也不与他二人缠斗,觑准了骑马的三个庄兵,身子疾如游龙一般窜了过去,铁尺疾挥,啪啪数响,那三匹牲口头上中尺,随声瘫倒在地,竟是脑骨碎裂,立时毙命。
十几个风雷堡的汉子眼见他武功精强,手段毒辣,均起了同仇共亟之心,齐声怒吼,挥着破锄铁镐便扑了过来。海东青磔磔怪笑,东一穿,西一插,每一出手,必有一个风雷堡汉子应手倒下。鲁金刚和宋铁枪挺身追赶,却总是跟他差了几步之遥。卓南雁一直拼力嘶叫着为风雷堡的群豪助威,却只见那攥着钢叉锄镐、穿着破旧棉衣的汉子在红彤彤的火光中先后倒下去,不由肝胆欲裂,忽觉声音一阵哑,竟是哭喊得嗓子都劈了。
猛听得那边厉泼风和何三斧齐声怒喝,金铁交击之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开山斧和厚背刀两件沉重兵刃瞬息之间连撞了数下。卓南雁不知谁胜谁负,心急如焚,陡觉腕上一紧,却见余孤天紧紧握住了自己手腕,身子簌簌发抖。卓南雁不由轻声道:“莫怕,厉叔叔最是厉害,过不多时便会斩了这两个金狗!”
厉泼疯的乱披风刀法这时已经施展到了极处,却依然被那汉子的开山大斧紧紧压住。他心下暗自骇异:“龙骧楼内果真卧虎藏龙,这何三斧武艺还不及那海老怪,我便战他不过。怪不得易堡主不让我留下跟他们硬拼。”想起易怀秋,心下悲愤,刀法一紧,招招全是舍生忘死。
那海东青忽然哈哈大笑,急奔的身子霍然一顿,反向身后的鲁金刚和宋铁枪撞去。鲁宋二人这才瞧清身旁的十几个兄弟均已陨命,悲愤之下齐声怒吼,铁枪和扑刀狂风暴雨一般地向海东青挥去。但这二人跟海东青的功夫相差太远,不过四五招间,便即险象环生。两个人火红的脸孔上全抹了层铁一样的坚毅之色,只是死战不退。
猛听得啪的一声,鲁金刚背上中了一掌,鲜血狂喷,他这人却也真是硬气,大吼声中,将扑刀拼力向他抛去,身子急滚,已经抱住了那海东青的双腿。宋铁枪嘶吼了一声:“兄弟!”铁枪舍生忘死地疾刺过去,却给海东青反手攥住,顶门上给量天尺当头砸了一下。宋铁枪哼也未哼,身子便软软倒下。
厉泼疯这边却已经分出了胜负,两个人速战速决,各以真力硬拼,厉泼疯内力不济,只得一步步向后退去。砰的一声,他的大脚猛然踩到了一片炙热,原来竟给那巨斧客逼到了那团燃烧的篝火之中。一团跳耀的烈火立时把他身上衣服燃着。
火光中猛听得两个人同时大喝一声,巨斧客的开山巨斧劈头砸下,厉泼疯避无可避,只得侧身一伏,巨斧还是凌厉无比地扫到了他的背上。一串火星四溅,厉泼疯背上缠着的铁练替他挨上了这一斧。呛的一声,三道铁练齐齐迸裂。
便在此时,厉泼疯的厚背锯齿刀电闪而至,本以为胜券稳操的巨斧客料不到自己这一斧竟然徒劳无功,惊骇之下不及闪避,竟给这劈山断岳的一刀拦腰斩为两截。
惨叫之中,巨斧客的两段身子轰然倒塌在那团篝火中,砸起一片卷着血腥的焦木燃枝。两人搅动的强大气劲打在那篝火上,那团火如遇劲风,竟倏地熄灭。那股劲风余势不衰,疾拍在卓南雁和余孤天藏身的灌木之前,骇得二人一起低头。
海东青眼观六路,实在想不到何以占了上风的巨斧客竟然给对手砍成两段,惊怒之下连环两掌,尽数拍在鲁金刚背上。“鲁叔叔!”卓南雁拼力嘶吼了一声,一股怒火直窜起来,竟顾不得自己不会武功,拾起地上的那杆铁枪便冲了过去。才跨出两步,却见鲁金刚口中鲜血狂喷,已然气绝,但双臂兀自铁一样地将他双腿紧紧箍住。
卓南雁的眼里喷着骇人的红光,激愤之下浑没想到自己这么贸然上前是以卵击石,铁枪疾抖,直刺海东青心窝。他年纪虽小,但这一枪含愤刺出,竟也虎虎生威。
厉泼疯大惊失色,急叫道:“少主,快走!”要待冲过去相助,却觉脊背上一阵酥麻传来,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来。原来他适才遭那巨斧客扫了一斧,虽被铁链挡住,但背后要穴受震,手足发麻,一时之下竟动弹不得。
“小贼作死!”冷笑声中,海东青反手在那铁枪上一格,立时将枪远远震了出去,跟着左臂一长便将卓南雁脖子抓住,喝道:“小贼是谁,这莽汉为何叫你少主?”若非他龙骧楼有令要活捉幼童和少年,这一抓早要了卓南雁的性命。
卓南雁只觉喉头发紧,却仍是破口大骂,想到这秃头老怪非但亲手杀了鲁金刚和宋铁枪,更是这一次率人突袭风雷堡的主谋,他恼怒之下,女真话、中原话夹杂着易怀秋平时常说的开封方言,诸般他想得到的污言秽语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海东青本就性子暴戾,此刻给他骂得心下着恼,连环两腿踢出,将鲁金刚的尸身远远踢了出去,口中喝道:“小南蛮子,老子宁肯给楼主重责,也要扼死了你!”手下缓缓使力,卓南雁口中呃呃连声,立觉呼吸艰难,但他是个执拗性子,兀自挣着一双眼睛向海东青怒目而视。
海东青却阴着嗓子笑起来:“小南蛮子,你若肯服软,爷爷便饶了你。若是你小子有种,便这么瞪着爷爷,爷爷一点点地扼死你!”卓南雁虽然骂不出声,那喷着火的眼睛仍是狠狠地死瞪着他。地上的厉泼疯怒发如狂,破口骂道:“海老怪你个直娘贼的,这般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能耐?”大刀撑地,要待站起,但穴道被封,只觉手臂突突发颤,就是站不起来。
一旁的余孤天眼见卓南雁势危,本想扑过去救他,又觉自己这点身手上去也是白搭,慌张之下,身子缓缓后退,只想悄悄溜走。海东青却早瞧见了他,仰天骂了一声,右掌一振,量天尺疾飞过来,正击在余孤天胸前要穴上。余孤天身子一软,缓缓栽倒,那量天尺竟又忽悠悠地划了个圈子,重又飞回到海东青手中。
这一招劲力拿捏恰到好处,正是海东青的拿手好戏。他右手飞尺袭人,扣住卓南雁脖颈的左掌仍是慢慢加力。卓南雁双手使力,要扳开海东青的手指,却觉那几根指头如同铁铸一般,半点都扯不动。
随着海东青铁指慢慢收紧,卓南雁的头脑渐渐昏沉,张大了嘴,却吸不进什么气息来,心底一个声音只是喊:“我、我这是要死了么?”
生死之际,卓南雁猛觉丹田之中有一股热腾腾的劲道直冲上来,霎时胸中膨胀欲炸,求生之念逼迫着他挥起双掌奋力推出。海东青内功精湛,自然不将这孩童的掌击放在眼内,冷笑声中,任由这两掌拍在了自己胸前。
猛听得一声惨嗥响起,海东青的身子断线风筝一般向后跌出。卓南雁这随手一击的劲力竟是奇大无比,海东青只觉一股强悍的劲气随着掌势直撞过来,登时远远跌了去,身子尚未着地,口中已经喷出一口血来。
卓南雁全力击出这一掌之后,忽觉浑身汗出如浆,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厉泼疯大惊,急叫了一声“少主”。卓南雁低低地答应了一声,身子却软软地提不起半分力道来。
厉泼疯见他尚能应声,心下稍安,回头看时,却见余孤天穴道被封,平躺在地,那海老怪却在地上喘息着缓缓坐起,盘膝而坐,正自全力运功。厉泼疯心中一凛,知道这老怪此刻受伤极重,但若是由他先行回复功力,自己三人只有任其宰割,急忙收摄心神,凝气调息。
卓南雁拼力抬起头来,却觉天上的星光愈发黯淡,地上只能瞧见两个黑黢黢的影子,隐隐地觉得厉泼疯暴呼暴吸,深长有力,海东青那里却如泥胎木偶一般没有一丝声息。
山道间一时静得骇人,风雷堡那头竟也传不出任何声息,只有山风往来穿梭,这深山的冬夜此刻就象一块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将野道山林间的一切全染成一片凝满了血腥的幽暗。卓南雁大口呼吸着清冷的夜气,过了片刻,忽觉四肢一抖,竟也慢慢地撑起了身子。
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忽闻海东青一声低笑,身子疾弹,已从地上跃起,直向卓南雁扑来。他这时功力稍复,狂怒之下只想一掌先将卓南雁毙了。
“狗贼!”一旁的厉泼疯竟也在这时发出雷霆般的一声怒喝,挺身纵起,劈头一刀已向海东青脑后砍到。海东青怪叫了声“来得好”,身子疾伏,量天尺斜挥一招“咫尺天涯”,瞬息之间反守为攻。厉泼疯心下微惊,大刀盘旋,要待再斩,却见海东青呼呼呼连环三尺,分袭自己的胸口、小腹和咽喉。海东青适才曾和厉泼疯交手数招,已对他的乱披风刀法路数了然于胸,此时这三招似是随手攻出,却是早就盘算好了的毒辣招数。
厉泼疯嘿了一声,错步退开时,忽觉那量天尺上生出一股强劲的黏力,将他的大刀粘住后逼到外门,一愣之间,海东青的铁掌已然当胸推到。厉泼疯只得挥掌相对,双掌才交,便觉腹背之间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他素来以骇人的膂力取胜,这时硬拼掌力,便实在难敌这功力深厚的海东青。
海东青呵呵怪笑,掌上劲力排山倒海一般涌了过来,只盼一举奏功。生死之际,厉泼疯忽地奋声大喝,脚下轻飘飘地一转,这一转看似漫不经心,却恰恰将海东青掌尺上的劲力尽数卸开。海东青一惊之下,厉泼疯的大刀忽然直向他咽喉刺来。他这把厚背锯齿刀素来大劈大砍,此时忽然使出这等刚柔相济的剑招,着实出人意料。
那老者蓦地见了这一式怪异剑招更是大惊失色,错步叫道:“这……这莫不是太和补天剑法?”心胆微寒之下竟有些身法凝滞,便在此时,蓦觉身上一痛,背后已给锐物刺中。原来卓南雁觉得这时劲力回复,自地上拾起一杆长枪拔步奔来,觑个空隙,便奋力向海东青刺了过去。偏巧海东青见了厉泼疯这天外飞来的一记怪招竟是心神大乱,立时给卓南雁这乘虚而入的一枪刺个正着。
海东青骤觉背后中枪,内力迸出,脊背上刹时坚逾顽石,但不知为何,今晚卓南雁手上的劲道竟是大得惊人,镔铁枪势不可挡地直搠进来,半个枪头登时扎进了后背。海东青长声嘶吼,反手一掌扫在卓南雁肩头,将他瘦小的身子远远拍了出去。
卓南雁的身子跌到地上,海东青才瞧清暗算自己的竟又是这个瘦小的孩童,心下又是惊奇又是骇异,蓦觉耳畔吼声如雷,竟是厉泼疯的连环三刀已如疾风骤雨一般劈到。
他这时重伤之下,实是难以抵挡这般势若疯虎的刀法,拼力施展独门步法“戏波步”,连窜三步,仍是躲不过最后一刀,头上辫发连着薄薄的一层头皮给这一刀尽数削了去。海东青心胆俱碎,飞步纵出,身子登时隐入黑暗之中,几个起落,瞬息间便去得远了。
“少主!”厉泼疯却懒得理他,大叫着跨向卓南雁,“你……你伤得怎样?”惊骇之下,声音都抖了。卓南雁却自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咧嘴笑道:“没甚么,老家伙的爪子还不够硬!”话一出口,又觉心腹内热气奔窜,煞是难受。厉泼疯见他无恙,心下稍安,问道:“你往日病蔫蔫的,适才这一掌一枪怎地有这大气力,几乎要了老家伙的命?”
卓南雁心中也是茫然不解,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只觉着心底下迸出一股气力,稀里糊涂地就推出去一掌。那一掌也没觉有多厉害,多半是这老家伙不中用!”
厉泼疯觉着他说话时口中微喘,不由叹气道:“那老毛病又犯了么?”卓南雁苦笑道:“正是,还是小时候种下的毛病,用力之后就出汗难受!”厉泼疯听了这话,身子却微微一颤,长叹一声道:“走吧,这时咱却是半刻不能耽搁!”将他一把扛在肩上,又过去揽住了余孤天的腰,夹在肋下,足下生风,飞一般向南驰去。
三人向南奔出好远,回头望时,却见风雷堡方位已经起了熊熊大火。卓南雁心如刀割,忍不住挥起拳头捶着厉泼疯的肩头,道:“可怜易伯伯,可怜风雷堡的众位叔伯……厉大个子,我、我将来必要学会武功,找那海东青、完颜亨这一干龙骧楼的狗贼,报了这血海深仇!”论辈分卓南雁该叫厉泼疯为“厉叔叔”,只是他性子散淡,有时便随口喊他“厉大个子”,厉泼疯也是丝毫不以为意。
“不错,这才是我的好少主!”厉泼疯脚下不停,口中叫道,“易怀秋这老头什么都好,就是人老了胆子太小,瞧你身上有些鸟病,便不让你习武。为了这事我可是没少跟他吵!”卓南雁听了这话,却摇头道:“厉大个子,不许你说易伯伯坏话,老人家也是为了我好!”
厉泼疯哈哈一笑:“洒家就是这个脾气,其实这倔老头我是佩服得紧的。嘿,你若不练武,这一身大仇,要到驴年才能得报?他奶奶的,男子汉大丈夫,有些小伤小病算得什么,总不能终日当个姑娘家养着!喂,小和尚,你若是难受,便拍我一下!”最后一句话却是对余孤天说的。
余孤天被他夹在肋下,给呼啸的夜风吹得头皮发麻,但这时逃命要紧,旁的全顾不得了,听了这话便只含混地应了一声。
卓南雁却给厉泼疯的话说得眼前一亮,叫道:“正是,到了雄狮堂,我定求罗先生教我武功。若是练不出个样来,怎对得起我爹的在天之灵!”想到自己的父亲卓藏锋当年以一把铁剑会盟天下,心中更觉热血沸腾,忽然问,“对了,厉大个子,适才你跟那海东青打斗,忽然使出一招来,怎么就吓得那老家伙失魂落魄?”
厉泼疯嘿了一声:“那是跟你爹学来的一招剑法。卓教主剑法天下无敌,蒙他老人家瞧得起,私下传了我三招剑法。只是他这太和补天剑法何等精奥,我这笨驴一般的人总是连皮毛也学不到。他奶奶的,想必这海老头曾经领教过教主神剑,一见之下吓得屁滚尿流,让咱们得了便宜!”卓南雁心里面热辣辣的,暗道:“太和补天剑法,这名字好大气魄,不知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学得到爹爹的剑法?”
“这是教主的在天之灵护着咱呢,”厉泼疯仰头向天喃喃自语,“教主、夫人二位英灵在上,你们活着时是英雄,死了必然也是神仙,求你们保佑俺厉泼疯跟少主人这一路平平安安的直到江南!”
卓南雁和余孤天听了这话,全忍不住一起举头望天上瞧去,却见头顶上大块铅色的冬云正在广袤幽暗的苍穹上缓缓翻滚,这又是一个深寒刺骨的漫长冬夜。
厉泼疯性情虽暴,却是个耿直汉子,生怕余孤天被夹得难受,不时也将他和卓南雁位置对调。余孤天被点的穴道本就不重,随着厉泼疯奔腾良久,已然解开。两个孩子要他放下来自己跑,他却只是不肯,内力展开,迈着大脚奔跑了很久,兀自快逾奔马。
疾奔了几里路,脚下的山路又变得崎岖起来,前面一座峰峦叠嶂的山岚狰狞地矗立在深黑的夜色里。厉泼疯却忽地住了步子,望着黝黑的峰影叹息道:“过去歇歇!”卓南雁拼力睁起眼向前瞧去,只隐隐瞧见山脚下一座破庙给一片松树林子环着,冷寂寂地甚是荒凉。
迈进黑黢黢的庙里,厉泼疯便晃亮了火褶子,将地上两根枯树枝点燃了。卓南雁才瞧清这是座破败已久的山神庙,飞檐积灰,四壁洞穿,那金漆脱落的神像也缺了半边身子。他心下奇怪:“这是逃命的紧要时刻,厉叔叔这急性子人为什么偏要到这破庙中歇息?”
厉泼疯却挥起袖子,在那神像身上擦了几下,才沉沉叹了口气:“瞧这血迹,便是你娘赵芳仪赵女侠留下的……”卓南雁身子陡然一颤,借着闪烁的火光,才瞧见神像胸前那一滩已凝成碧色的血迹,心底就是一片沉沉的撕痛:“原来厉叔叔是让我看这个!”扭过头紧紧盯着厉泼疯,颤声问:“我娘她在这地方跟谁厮杀过?”
厉泼疯的双眼给那跳耀的火光照成一片血红的颜色,沉声道:“那时四海归心盟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又逢明教有变,教主身边只余几个忠心汉子,秦桧那狗贼更亲遣心腹爪牙‘吴山鹤鸣’赵祥鹤,率手下铁卫追杀他夫妻二人。那时你还不足三岁。卓教主无奈之下,只得带上我们几个兄弟,亲自护送你母子二人举家北上,想要先将你们寄养在风雷堡内,他再回来重整四海归心盟和明教。”
卓南雁心中一苦,不禁张口问道:“厉大个子,为什么我爹这样一心为国的大英雄,却在大宋国内难以存身?”
厉泼疯却给他问得一愣。望着卓南雁那清泉般纯净的眼神,厉泼疯的心中阵阵刺痛,那张火光下通红的脸孔愈加狰狞,沉了沉,忽然将脚在地上重重一顿,骂道:“他奶奶的,咱大宋国人从上到下便是不喜好英雄,大凡英雄好汉,都是不得好死!当初的宗泽宗爷爷是这般,岳元帅是这般,咱卓盟主也是这般!”
余孤天听了这话,竟也心有所感:“岂止宋国如此,我大金不也是一样么?贼酋完颜亮篡位,举国附逆,竟无一个男儿!只师父徒单麻一人忠心耿耿,算个英雄,却也不得好死!嘿嘿,人活世间,忍辱偷生,趋炎附势,原比做个特立独行的英雄要好得多!”
卓南雁却在火光中昂起了小脸,亢声道:“我仍旧要做英雄,象我爹爹一般,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好,这他娘的才是教主的好种!”厉泼疯心神激荡之下,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庙外,一颗心似是又回到了十年前,声音也变得沉郁无比:“赵祥鹤那狗才号称‘江南第一手’,却连你这襁褓中的孩子也不放过,竟命人对你暗下毒手。虽然我们防范得紧,却也让你受了内伤。那时我们从杭州一路北上,连番激战之下,才到常州,夫人和你的身子便愈发虚了。教主听得天柱山飞来峰下的南宫世家有种起死回生的什么灵药,无奈之下,便让我们先护送夫人和你北上,他却先要绕个弯子,西去南宫世家亲去取那灵药……”
卓南雁隐约听易怀秋说过,南宫世家是江南武林六大世家之一,高手辈出,名望鼎盛,心下便是一沉。余孤天却听他二人絮絮叨叨,心下不免着急,但当此之际,却也只得沉着性子侯着。
“哪知教主赶到南宫世家,却正遇到等候多时的大金国第一高手、龙骧楼主完颜亨,后来‘吴山鹤鸣’赵祥鹤也率着大批铁卫赶来劫杀。据说江南雄狮堂罗堂主大老远地赶去相助教主……”厉泼疯说得双眉抖动,神色愈加悲愤,“那一战当真是惊天动地!只可惜到底谁胜谁败,却是谁也不知,而教主却再也没有音讯!”卓南雁听得心神摇曳,暗道:“爹爹虽有‘狮堂雪冷’罗堂主相助,但对手‘沧海龙腾’、‘吴山鹤鸣’都是顶尖高人,更有大批党羽,这一战只怕凶多吉少!”
一阵冷风吹来,将那两根树枝火苗噗的打灭了。三人心中都是一沉,却听庙外风摇松林,发出飒飒涛声,有若群兽齐吼。
厉泼疯的双眼却在黑暗中烁烁闪着:“我和几个兄弟护着夫人北上,也是步步荆棘,一路厮杀,追杀的高手被我们杀了不少,但明教五个兄弟却只剩下了我一人。捱到这山神庙内,却又是一场血战,我和你娘拼死恶战,斩了最后两个格天社的鹰爪子。但那一战之中,夫人为了护着你,却也受了重伤,这才硬撑着到了风雷堡。你还不足三岁,本就有伤,那一战之中又受了惊吓,夫人到了风雷堡后对你百般救治不得,心神更是大为损耗,没多久便也去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挥拳猛捶了一下前胸,黯然道:“你后来大难不死,身子却总是多病,病蔫蔫的难以习武。易老头见你性子执拗,始终不敢将这血海深仇告与你知。夫人临终前也曾遗言,不得让你知晓自己身世,只盼你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嘿嘿,咱这一回要活着逃到江南雄狮堂,那是千难万险之事,路上随时都可能丧命,我老厉只能将心底藏了十多年的这些话说了出来,好歹让你做个明白鬼!”
卓南雁的心忍不住一阵抽搐:“原来这残破的山神庙里,十一年前竟有这般惊心动魄之事!是了,怪不得厉叔叔醉酒之后,总是哭喊‘夫人,夫人,你先走啊’,想必母亲在这惨烈的一战中受了不治之伤,厉叔叔便为此常常自责不已。嘿,易伯伯瞒着我,是为了我好!这时厉叔叔说给我听,也是为了我好!”
在这一日一夜之间,他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得知了太多的惨酷真像。那一颗小小孩童的心灵,忽然嗅到了一股从未想到的人生的苍冷况味。这种锥心的痛楚难以言说,却那样锐利,那样持久。
他大喘了几口气,忽然道:“厉大个子,我娘……她长得什么模样?”厉泼疯一愣,声音霎时舒缓了许多:“你娘长得很美,便如天上的仙女一般,剑法也是很高,因她爱传白衣,江湖中人便送了她个‘素衣剑’的绰号。”卓南雁的心中一阵迷茫,只觉喉头哽咽,便再难说出什么。
一股冷风穿堂而来,拍得人肌骨俱寒。厉泼疯却忽然将手重重拍在卓南雁肩头,低吼道:“南雁,今儿带你来这地方就是让你记住了泼天大仇!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了这大仇的!”
两个孩子听了这咬牙切齿的声音,心下一紧,全在沉沉的夜色里点了点头。在这一瞬间,两颗不同经历不同境遇的心灵里竟燃起完全相通的仇恨火焰来。
“小和尚,”厉泼疯却转头对余孤天道,“咱们这一回要下江南逃命,路上说不得处处都有追兵埋伏,你若不想跟着我们担惊受怕,待会下山之后我便将你放在路上的荒僻村庄里!”余孤天却知道这一次风雷堡遭袭,多半和自己有关,官府和龙骧楼的人抓的是他,如何敢落了单?急忙拼力摇头。厉泼疯才叹息一声:“好,那便一起走吧!”携着二童走出庙来。
他为避龙骧楼锋芒,不敢南走南阳,向东绕了个圈子,往东南跑跑停停地行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时,已到了罗渠镇。
正巧今日正有个早集,已有人迎着稀薄的朝阳,担着担子、赶着骡子三三两两地聚到大路上来了。想是临近年关,菜农商贩都想在这冬闲时节赚上两个闲钱。厉泼疯大喜,拿出包裹里的银子买了两匹骡子,自乘一匹,将两个孩子放到另一匹上加鞭赶路。
想是龙骧楼从未把风雷堡这小地界放在眼内,只道海东青这等高手出动,必操胜券,竟未再多派人马前来,三人途中也就再未遇见任何阻隔,路上也没见官军往来巡视。
厉泼疯却不敢有丝毫松心,心知龙骧楼手段通天,路上越是这般无事,他心中倒越觉不安。三人不敢停歇,只胡乱在牲口背上嚼了些干粮,一刻不缓地催骑南下。也亏得这两匹走骡健实有力,疾走了大半日,已经到了唐州地界。
行到黄昏时分,三人精疲力竭,猛一抬头,却见一座嶙峋起伏的大山伫立远方,虽是寒冬,仍能见着山上林木的葱郁秀气,端的雄丽多姿。厉泼疯展眉叫道:“前面的便是桐柏山啦,翻过此山,便是大宋地界!龙骧楼再凶,也不能将咱们如何了!”三人快马加鞭,直向山道奔去。
才在山道上拐了两个弯子,忽听远处隐隐传来一声长啸。这啸声有如一条张牙舞爪的苍龙划空而来,倏地钻进众人的耳际,再从耳朵里直窜入心间,扎心刺腑地甚是难受。卓南雁和余孤天给那啸声扰得头脑一昏,浑身抖颤,险些要从坐骑上载下来。
厉泼疯双掌疾探,将他二人稳稳抓住了,口中惊道:“他奶奶的,什么人内力如此了得?”一道尖细的笑声横空传来:“风雷堡的小子,你们逃得过海老怪,却逃不过萧大爷的手心!这一次鹰扬坛的海老怪丢了大脸,正好显出我龙骧楼虎视坛的手段!”
卓南雁只觉那笑声便若根根针刺,扎在耳中,煞是难受,眼见身前的余孤天浑身颤抖,急忙自后抱紧了他,再伸手紧紧箍住缰绳,口中喘息道:“是……龙骧楼的人!”
厉泼疯面色陡变,黯然道:“是龙骧楼的虎视坛主‘百年身在愁病中’萧别离!听说龙骧楼有鹰扬、虎视、凤鸣、龙吟四坛,一坛胜于一坛。海东青是鹰扬坛坛主,他这次铩羽而归之后,这虎视坛坛主‘病书生’萧别离便亲自出马了。这人比那海老怪还要难缠百倍,快走快走!”
卓南雁见他面色惨变,心中一惊:“厉叔叔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提起这病书生也是忌惮得紧,不知这是个何等人物?百年身在愁病中,这绰号当真怪异得紧!”
三人纵马疾奔片刻,却听那笑声又自背后传来:“跑得再快些啊,老子最爱玩这猫捉老鼠的把戏!”声音似哭似笑,就在耳后不远似的。三人愕然回顾,却只见乱石嶙嶙,野径萧萧,哪有半点人踪?
厉泼疯忽然想起这荒山冷寂,只怕是这厮内功精深,听着蹄声跟踪而至。眼见前面闪过两个岔路,他将两个孩子提到身前,三人合乘一匹大青骡自向东行,却任由那匹空骡子向西奔去。
再奔了片刻,他干脆抱着两个孩子飞身跃下,在那青骡臀上狠力拍了一掌,大青骡四蹄放开,泼刺刺地顺着山道直奔下去。厉泼疯却挟着两个孩子向山上掠去。
这桐柏山是天下四渎之一的千里淮河的发源地,也是江淮两大水系的分界之处,山势兼容北国雄浑和南疆秀丽之美,更因南北气候交汇于此,故而林木繁茂多姿。好在这是深冬时节,崎岖的山道上没有碍眼绊脚的乱草杂枝,只是寒天路滑,美不胜收的奇峰怪石反成了奔逃的阻碍。厉泼疯一边携着二人在山上亡命飞奔,一边低声咒骂着这滑脚的石头。
但这病书生萧别离好不了得,三人奔了半柱香的功夫,他那呼喝又遥遥传了过来:“给萧大爷缀上了,还想逃么?你们逃得越久,萧大爷越会狠狠折磨你们!”这声音似乎极远,又似乎就在耳边。厉泼疯神色一变,骂道:“只怕跑不了啦,待会若是这厮追来,你们不必管我,只管翻山逃命!”
卓南雁心中一沉:“厉叔叔素来胆大,今日怎地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正要说什么,却听厉泼疯沉声道:“少主,有一桩事情你要记住了,咱们都是明教中人,避难在风雷堡。便是因为咱们,风雷堡惨遭灭顶之灾,这大仇人就是龙骧楼主完颜亨!他日你若是学得武艺,便千难万险,也要先给风雷堡报了此仇!”
卓南雁望着他灼灼闪烁的双眸,想起那些在火光中破衣飞扬、满脸坚毅的群豪,登时胸中燃起满腔怒焰,一字字地道:“那完颜亨虽是金国的第一高手,可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
厉泼疯赞一声好,道:“咱明教中人,最重恩仇分明!这二百条热血汉子的泼天大仇若是不报,那真是枉自为人了!”卓南雁心中也满是悲愤,口中不住呼呼喘气。
三人伏身在接天蔽日的密树丛林中穿行,四周都是掉了叶子的老桧苍柏,浓郁的木叶气息不断撞击着他们的鼻端。萧别离的啸声却不紧不慢地在耳后时时荡起。
疾奔的厉泼疯忽然咧嘴一笑,说:“小时侯师父给我说过一个故事,他说曾经在山沟里看到两只狼合着追一群山羊,”他粗哑的嗓音压得极低,沙沙地响着,卓南雁不知他为何这时要说故事,却也只有耐心听着,“几只小羊落了后,眼看要被那两只狼扑到了,忽然一只老山羊掉头冲了回来,后来那狼便扑住了老山羊,小山羊却逃了。”他说到这里又嘿嘿笑了两声,道:“他奶奶的,这故事我师父那时讲得出彩极了,给我讲起来却是这么干巴巴的。”
卓南雁心中一动:“厉大叔这时干嘛讲这故事,难道他要学那老山羊?”扭头望着厉泼疯那在树荫中忽明忽暗的一张脸,卓南雁看不清那脸上的神情,只觉得这黑黝黝的脸凝重无比。
厉泼疯陡地在一处岔路前凝住了步子,将他们放了下来,低声道:“由这条山路南行,便是大宋地界,少主,莫忘了厉泼疯在这树林里和你说的话!”也不待他回答,忽然在密林中折向西北窜了下去。
卓南雁喉间一阵哽咽,猛然明白了什么,低叫道:“厉大个子,你也给我好好记着,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我卓南雁自会前来救你!”厉泼疯转过头狠狠点头,眼中闪出惊喜光芒,跟着越行越快,片刻间便融在了沉沉的密林中。
萧别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哈,看你们还跑得到几时——还不给我站住!”他喊头一个字时,几乎就在卓南雁二人身后,说到“站住”时,却远了许多,原来是发现了厉泼疯狂奔的身影,便转向西北追了下去。
卓南雁几乎便想举步追出,但随即想道:“卓南雁呀卓南雁,若是你此时冲出去不但枉自送了性命,还辜负了厉叔叔的重托,岂非连那几只小山羊都不如?”正自犹豫间,面色焦急的余孤天已狠拉了一下他的手。卓南雁长吸了口气,只得跟着他伏身向山下奔去。
忽然间远山中传来厉泼疯嘶哑的声音:“姓萧的,明教厉泼疯在此,咱们兵刃上见个真章!”卓南雁知道厉泼疯故意大声说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当下脚下加速,不敢稍做停留。
随即一阵兵器撞击的声音密如爆豆般传来,卓南雁的心也随着这撞击声剧烈地跳动着,脚下越奔越快。
猛听得萧别离哈哈大笑,兵刃交击之声噶然而止,再响起来时却又远了许多。卓南雁蓦地仰起头,呵呵地大笑起来:“厉大个子,你给我好好活着,你要给我好好活着!我定会回来救你!”脸上泪水滚滚而落,山间寒风拍在潮湿的脸上,锥心刺骨的痛。
余孤天见他忽哭忽笑,心下害怕,拉紧了他飞步下山。堪堪要到山脚,余孤天脚下却踩着了一块滑溜溜的青石,脚下一软,二人都立足不住,竟自山道间骨碌碌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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