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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顷刻间两人一攻一守,疾拼了数招,韩娇娇都只使得半招,便给卓南雁逼得变招。她暗自称奇,却不知卓南雁重伤之后,勉力支撑,已是强弩之末。
忽听得院门口传来一声娇呼:“住手!你是哪里的宫女,为何跟卓待诏动手?”正是沈丹颜恰在这时赶来。
古来便有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传说,宋时无论宫廷还是民间都视七月七日为良宵佳节,女孩儿家更是有拜月望星、穿七孔针以乞求心灵手巧的风俗。其实这乞巧只是个表面文章,女孩儿家心底下却盼织女星保佑,能得个如意郎君,更有一种传自汉时的五色线,名为“相连爱”据说以此锦线穿针许愿,便能得佳偶。皇帝赵构最会享福,如此七夕良宵,官内自是安排了许多赏心乐事。沈丹颜心里却只念着卓南雁,见赵构忙着应酬吴皇后和刘贵妃,苦心候到玉兔东升,便匆匆赶来。
她这突兀而来,激战的的两个人都是吃了一惊。“丹颜,”卓南雁大喝道:“你快走!”
沈丹颜微一迟疑,韩娇娇已斜刺里扑到,挥掌拍向她顶门。卓南雁大惊,自知难以赶去抵挡,只得大喝一声:“看暗器!”飞足将两块碎石直踢了过去。韩娇娇出自擅施毒器的巫魔门下,对诸般暗器毒物倒更是忌惮,听得风声忽响,忙飘身疾闪。
她这么微微一避,玉掌扬起,倒让过了沈丹颜的顶门要害,饶是如此,掌风仍是扫中沈丹颜,登时将她拍得昏了过去。
卓南雁看得真切,刚自暗叫一声侥幸,韩娇娇已合身扑回,五指如钩,无声无息地抓向他前胸。她瞬息间倏进倏退,全是巫魔一派的诡计路数。卓南雁这时却已筋疲力尽,奋力疾闪,却仍给她指尖扫中。
只听“嘶”的一声,他胸前衣襟已给她尖尖的指甲划开,怀中的天罡轮倏地滚落下来。
韩娇矫目光犀利,见那轮子散着沉沉乌光,心下称奇,左掌疾翻,便向天罡轮抓去。卓南雁大吃一惊。不顾一切地拼力疾抓。两人同时握住了天罡轮,各自向回猛拽。“放手!”韩娇娇冷此声中,右掌已多了一把长不过尺的金刀,反向他脉门划下。
“此物得自诸天阵,乃是父亲遗物,岂能落在这妖妇手中!”卓南雁又惊又怒,猛觉掌心一热,一股力道忽自轮内传来。这力道虽不甚大,却也让他瞬间将天罡轮拉过半尺,只听“当”的一声。韩娇娇的金刀正劈在天罡轮上。
这天罡轮曾被萧长青等人砍出一道裂缝,韩娇娇这势道十足的一刀恰巧又重重地斫在裂缝上。只听一声怪响,火星四迸,两人手心剧震,同时松手。天罡轮竟被斫出一个缺口,疾向地下落去。
光芒闪处,猛见一道红芒自轮上那缺口跃出。
卓南雁手疾眼快,右掌疾向那红光抓去,左掌盘旋,掌势如秋水横生,向韩娇娇拍去。韩娇娇忽觉他掌上劲风猎猎,气势大增,心底暗惊,忙柳腰一摆,飞退丈余。
卓南雁一把抄住那红光,百忙中低头一瞧,却见一枚光陀陀、圆滚滚的红色丹丸在手心游走不定,更有道道热力不住射出。他心底称奇,此刻却也无暇细想,怕这红丸丢落,忙含在口中。
只这么稍一分神,眼前红影倏闪,韩娇娇又一次扑到,莲足飞出,迅疾如风地踢在他右胸。卓南雁胸前剧痛,摇摇晃晃地退开几步,却不栽倒。“乖乖,躺下吧!”韩娇娇媚目溢彩,急冲飞身掠来,修罗指全力戳出。
哪知便在此时,摇摇欲坠的卓南雁蓦地向前一扑,正是忘忧剑法中的那招“贵妃救局”这一招暗含扑、闪、纵、拿四种身法,当年他曾以此招逼退过天下第一高手完颜亨,实乃解困救危、以攻为守的妙招,此刻骤然施来,更增威势。
韩娇娇惊呼声中,卓南雁已倏地扑入她怀中,玉箫顺手戳出,疾点她腹下关元穴。韩娇娇万科不到他山穷水尽之际,仍会施出这等奇招,一时双臂都给拦在了外门,只得拼力横扫一掌。
两人同时闷哼,齐齐中招。卓南雁这一扑算度巧妙,他虽身子无力,但箫上的大半力道却全仗着韩娇娇的前冲之力,重重点中了她腹下要穴。
只是卓南雁这一下也耗尽了全身气力,给韩娇娇的玉掌扫中肩头,登时横飞丈余,掠过昏倒在地的沈丹颜,才重重栽倒。
他这一下摔得不轻,“咕嘟”一声,竟将口中那丹丸咽了下去。
这时沈丹颜才“嘤咛”一声,缓缓张开眼来,眼前兀自金星乱冒,忽见卓南雁和那妖媚宫女分别倒在自己身子两侧,不由吃了一惊。她哪里料到在她昏倒的片晌,这两人已是兔起鹘落、惊心动魄的几番斗智斗力。
“死鬼,下手好重。”韩娇娇要穴被点,浑身乏力,却仍是格格低笑,“你可丁点儿也不知怜香惜玉!”卓南雁笑道:“谁说的,小弟我这便好好地怜惜你。”竟奋力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原来韩娇娇适才关元穴被点在先,挥掌击中他时已是力道大减,卓南雁不过受了些外伤。
韩娇娇见他竟能站起,大吃一惊,却妙目一转,娇喘吁吁道:“好啊,姐姐受伤好重,这会儿半分力道也没有了,你快来扶我起来。”卓南雁看她眼中媚光四射,酥胸更是急剧起伏,不禁心神一荡,知她在施展媚功,急忙凝定心神。
“今晚可是七夕佳节,”韩娇娇看他脸颊发红,声音更柔腻了许多,“牛郎织女都在春风一度,咱们何必打打杀杀,你快来呀……”沈丹颜在旁听着,都觉脸上发烧,暗道:“这女子妖里妖气,当真好不要脸。”只是这时兀自头晕脑涨,想要站起身来都难。
“妙得紧!”卓南雁奋力跨上两步,玉箫斜指她咽喉,喝道,“姐姐是想要清蒸,还是要红烧?”猛见寒芒乍闪,一枚蓝光闪烁的毒针已自韩娇娇手中射出。
原来韩娇娇要穴被点之后,自知毒针难以及远,只得故意示弱,诱得卓南雁近身后再行发射。卓南雁一时大意,腾挪无力,兼之相距极近,只觉臂上一痛,已被金针射中小臂,闷哼声中,顿时摔倒在她身前。
两人相距尺余,却都是身子乏力,四目对视,只有呼呼喘气。卓南雁但觉伤处麻痒无比,沉声道:“针上有毒?”
“针上这毒叫雀尾蓝,全是你惹得姐姐下这狠手啊!”韩娇娇的笑声依旧软绵绵的,“嗯,你这双招子狠狠瞪着我,好生讨厌,姐姐要弄瞎它!”她腕上暗藏几枚救命毒针,只需反手一钩,便取出一枝,但此刻指间再没气力弹出毒针,便捏着针慢慢扎向卓南雁的眸子。
卓南雁臂上中针,这时双臂酥麻,眼见毒针一寸一寸地探来,却难提起一丝气力抵挡。
“住手!”沈丹颜大吃一惊,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合身扑出,猛地拗住了韩娇娇的右臂。韩娇娇又惊又怒,左手挣扎着穿出,正点中沈丹颜颈下天鼎穴。天鼎穴本是人身要穴,但此刻韩娇娇指上绵软无力,沈丹颜也只是觉得脖颈微微一痛而已。
卓南雁见她两人纠缠一处,急待起身相助,却觉半边身子酥麻,见沈丹颜竟大占上风,忙叫道:“夺下她手中的毒针,用那毒针刺她!”
说话间沈丹颜已抠住韩娇娇的小臂,掰开她的手指,硬将毒针夺过,惊道:“喂,刺她…刺她哪里?”卓南雁心底想起七八个紧要穴道,却知她定然不明方位,情急下叫道:“眉心!”沈丹颤想也不想,反手将毒针剌向韩娇娇的眉心:
可怜韩娇娇四肢无力,一身诡异武功却半点儿施展不出,猛觉眉心剧痛,惨叫声中,已给毒针深深刺入。卓南雁喝道:“那雀尾蓝的解药在何处,快快说了,我们饶你一命!”
韩娇娇栽倒在地,“呵呵”低笑:“没有解药……雀尾蓝和碧莲魔毒……乃是本门一刚一柔的两大奇毒,天下……决没有解药!”沈丹颜的芳心一沉,扑上去乱捶乱打,哭叫道:“怎么会没有解药,你骗人,你骗人……”
“那是我的护体毒针,你若非逼急了我。我也不会下此毒手……”韩娇娇要害中针,本已奄奄一息,说着说着居然嘶声狂笑起来,“小乖乖,你中针三个时辰之后,毒入五脏,烧烂你的五脏六腑…哈哈,姐姐先在那边等你……”惨厉的笑声忽然止息,就此再无声息。
“她死了?”沈丹颜望着她那张发黑的脸孔,浑身发冷,“当真是被毒死啦?”其实韩娇娇骤然间香消玉殒,倒非毒发猛烈,而是沈丹颜下手不分轻重,那眉心本是人身要穴,给她以毒针奋力一刺,哪里还有命在。
卓南雁这时却觉全身再没半点儿力道,此刻那毒性虽未运转全身,但他重病之后接连苦斗,早已耗干了精力,眼见韩娇娇惨笑而死,他更觉心底生寒,如堕冰窟。
“小弟……只怕也不行了。”他苦笑一声,“姐姐,这管玉萧,求你送给霜月。”忽想林霜月若是知道自己先她而去,必会伤心欲绝,忙又叫道,“不成,我身亡之事,你万勿告诉她……”
想到自己这一去,林霜月也难得紫金芝,不免毒发身亡,他不由心痛如绞。忽见沈丹颜俯下身来,给他拔去了臂上毒针,跟着张开樱唇,含住了他臂上的伤处吮吸。
“不可!”卓南雁大叫起来,“这雀尾蓝的毒性比碧莲魔针更加猛恶,姐姐……你快快停下!”任是他如何呼叫,沈丹颜只是不理,依旧将他中针处的黑色血汁一口口地吸出吐在地上。
“姐姐!”卓南雁想要推开她,却没有一丝气力,急得眼中几乎涌出泪来,“你……你为何如此?”沈丹颜见吮出的血液已是色泽鲜红,才幽幽一笑:“你曾说,那林姑娘便知道有毒,也会不顾一切地给你吸出毒液,其实……姐姐也一定会的。”
她依旧在笑,但大滴大滴的泪水已顺着玉颊飞淌下来。淡淡的月辉下,她向他深深凝望,楚楚含笑的秀目中含着几分欢畅,几分惆怅,更有无尽的依恋。
“丹颜……”卓南雁猛觉心头一阵酸酸地痛,眼眶瞬间潮温一片,“丹颜……好姐姐……”他的叫声忽然哽咽,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沈丹颜又给他吮吸了数十口,忽觉脸颊酥麻,嗓子火烧火燎,脏腑间隐隐作痛。她才怅怅地扬起玉颈。眼望清澈夜空间闪耀的繁星。轻轻地道:“今晚是七夕啊,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我今晚过来,本是想当着你的面,许个愿的。”她伸出玉手,却见她白润的玉腕间缠着两道五色锦线,“这锦线叫‘相连爱’,传说只需在七夕之夜,望着织女星,将锦线穿入五孔针,便会、便会……水远爱意相连……”
卓南雁心头大痛,忽地想起那个欢娱迷醉的夜晚,她的身子那样火热,那深深的颤栗,柔柔的**……
“好弟弟,姐姐定会在天上…祝你们早日团圆!”沈丹颜娇躯猛颤,唇边流出一道黑色的血线,她才垂头望向他,幽幽的目光缠绵欲绝,“这位林姑娘好生幸运,姐姐好羡慕她……你别……辜负她……”她的声音渐渐细微,终于缓缓俯下身来,倒在卓南雁的身侧。
如纱如银的月光下,却见一抹淡淡的笑意竟有在她脸上浮现,带着三分痛楚,更有七分隐隐的欢畅。难道她在欢喜吗?或许在她心底,如此一来,既解救了她深爱的情郎,更让她终于自这一场无涯的爱中超脱了。
“丹颜!好姐姐!”卓南雁大声呼喊,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回音。夜风低回,吹得沈丹颜玉腕上那名唤“相连爱”的五色锦线随风飘摇……
他的眼前愈发模糊,猛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地,又过了片刻,忽昕身边有人大叫道:“万大人,便是这个妖女!这妖女杀了陆云龙、陆云虎两弟兄!”万秀峰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嗯,好在这妖女也毙了,定是被陆氏兄弟重伤后逃到此处,终究伤重不支,恶贯满盈!”
“万大人英明,只是怎地这里还有两个人?”“咦?这莫不是近来挺受官家宠爱的沈棋士?”“哎哟,这……这男子莫不是太平棋会上夺魁的卓南雁?”
“嚷嚷什么,我自己没有眼腈,瞧不见吗?”万秀峰的声音带着说不出得烦躁,“这妖女……嘿,她杀了旁人还好,却偏偏杀了近来受宠的沈姑娘,常百草,你说如何是好?”
常百草颤声道:“这妖女不知从何而来,这个……依卑职所见,咱们先去禀报刘妃娘娘。刘贵妃正跟沈姑娘怄气,知道她香消玉殒,必定欢喜。由刘妃娘娘伺机进言,咱们便不会受什么责罚。”万秀峰还有些心神不定,冷冷道:“使先如此,将这三具尸首都运走了……大伙都记住了,这妖女可不会武功,只是个寻常宫女!”
要知宫内死几个宫女都寻常得紧,但若混入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刺客,那可是大内侍卫的大大失职。几个侍卫都心照不宣。哄然答应。万秀峰依旧心烦意乱,暗道:“这沈丹颜和卓南雁定是被韩娇娇毒死的。嘿,巫魔门下,尽会给人惹麻烦!回头禀报师尊跟刘贵妃,怎生想个法子,遮掩过去?”
几人的对语隐隐约约地传入卓南雁耳中,他要待挣扎起身,却觉浑身酸麻,依旧没有气力。恍惚间便觉几个侍卫上前抬起自己,忽有一人叫道:“万大人,这卓棋士还有几口气……”万秀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这厮是皇帝钦点的六品棋待诏,眼下虽受刘贵妃责罚,说不定哪日又受召见。便先抛在此处,待会儿寻个御医来给他诊治下……”
跟着招呼属下,七手八脚地抬起沈丹颜和韩娇娇的尸身,抛上一辆车子。
卓南雁心下大急,想张口大叫:“你们别碰丹颜!”但口唇无力,恍然间如处梦魇之中。蒙蒙眬眬地只听人声杂沓,车轮辘辘,万秀峰带着几人去得远了。
院落中又回复岑寂。又不知过了多久,卓南雁忽觉体内经络间气血一畅,四肢里竟生出了一些气力。他慢慢挣扎起身,却见身旁只余几片血迹,沈丹颜却已香踪渺渺,冷宫内只余荒草萧竹,随风摇曳。
卓南雁怅然仰起头来,只见藏蓝色的夜空上稀稀疏疏地散着几颗残星,织女星盈盈闪耀,但他心底却悲恸无尽。他与沈丹颜相识虽短,但沈丹颜对他情意绵绵,他又如何不知。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虽曾在驿馆内欢爱一晚,在他心底,也只当是醉酒后的春风一度。但此刻仰望寂寥夜空上犹如泪珠般闪烁的星光,卓南雁眼前却倏地闪过沈丹颜给自己梳头、跟自己对弈、为自己裁衣的种种情形,霎时间心头忽冷忽热,冷时如遭冰川寒水冲荡,热时如被熊熊烈火灼烧。
悔与痛,冰与火,交织一处……
正自伤情万分,忽听脚步杂沓,有人说道:“便是这地儿,那位受罚的卓棋士也不知是死是活,可别一口气上不来,又给咱们找麻烦!”
却是一名侍卫带着一名御医匆匆而来。
那御医挑着灯笼照了照,看到卓南雁臂上鲜血淋漓,仔细辨看,却也不似中毒,忙取出针石,给他剔去腐内,又敷了祛毒的伤药,笑道:
“这点小伤也算不得什么。”卓南雁愕然端坐地上,任由他摆弄,始终不发一言。
看他满面泪痕,黼医不由皱眉道:“这位卓棋士莫非受了惊吓,如此魂不守舍?”伸手一搭他脉门,登时大吃一惊,“咦,三焦不聚,五脏皆衰。你脉象怎地如此紊乱?”他哪知卓南雁本是经脉重伤后的疲惫之身,连遭困厄后又与三才妙使激战一场,再加上伤心沈丹颜之死,脉象焉有不乱之理!
经他这么一摆弄,卓南雁才缓过神来,只觉悲从中来,蓦地放声大哭。他这一哭发自肺腑,突如其来,唬得那御医手足发颤,险些儿摔倒在地。那侍卫惊道:“大夫,这位姓卓的棋士莫不是疯了?”那御医频频点头,伸指又搭卓南雁的脉,道:“看他经脉若断若连,心有郁结,魂无所安,只怕……”
卓南雁听他喋喋不体,心头躁郁,挥臂拨开御医的手,喝道:“老子本就是个疯子,你们少在这里聒噪!”那两人吃他一吼,忙又退开两步。卓南雁看他两人神态仓皇,不由哈哈大笑:“我卓南雁本就是个癫狂之人,疯便疯了,你们快他妈的滚!”
“疯了,真是疯了!”御医连连摇头,“肺伤好哭,肝伤好呼,你五脏俱伤,经脉俱损,狂呼大笑,便连神仙也救不了!”说罢转身便行。
那侍卫见卓南雁没死,早就懒得在此耽搁,也匆匆而出。
卓南雁仰天狂笑数声,忽地想到那御医说的那句“神仙也救不了”却心中一动:“那天衣真气的秘本当真是在魁峰下吗?我若得了原本的天衣真气,这身伤病是否便有转机?”
“剥极坤始七夕月,魁斟峰旁影独明!”他默念着那两句口诀,大步赶到那假山之下,寻思道,“《归藏》中曾将乾、坤、临、复等卦象与十二地支相配,以成十二消息卦。其中戌为剥戌,亥为坤亥,那‘剥极坤始’这四字若以十二消息卦上的配属来倒推时辰,岂不正是指戌亥相交之时?”
正自凝神思量,却听远处遥遥地传来宫内宦官的敲梆子声响,原来已到了戌时三刻。他心头一震,举目四望,却见此刻月明星稀,萧瑟的魁峰山岩如铁,瞧来颇有几分狰狞。
绕着那魁峰转了几匝,忽一抬头,却见假山顶上有一块大石,高起突兀,石上却有好大的一处孔洞,月光透石而过,更增凛凛之气。再低下头,却见那抹穿石而过的白光落在地上暗处,照出一圈白影。
蓦然间他心底一片雪亮:“这两句诗说的正是七夕之晚戌亥之交,月光穿过魁峰,落在地上暗处所现的白影,那可不正是‘影独明’吗,此处定是埋书之所!”虽然此时还不到戌亥之交,但他已不愿再等,仰头揣摩月光方位。寻了块尖利山岩作铲,便在山影下挖刨起来。
卓南雁奋力挖掘多时,果然挖出一块羊皮包裹。那包儿裹得甚是严密,一层层地打开来,果见一本薄薄的册子。那御医适才走得匆忙,灯笼还别在两根疏竹之间,卓南雁挪到灯影下,却见那薄册上正写着“天衣秘谱”四字。
当年风烛残年的南宫笙屡遭赵祥鹤逼迫,他深知赵祥鹤为人,若是得了天衣真气秘本,断不会让自己活命,但此书若藏在家中,必难保全。
他思前想后,料想赵祥鹤最不敢去的地方便是皇宫,而自己的义子南复也是御医,自可出入皇宫,便趁着一次夜晚入宫诊病之际,将此经埋在了魁峰之下。说来也算因缘际会,他埋经那晚也正是七夕。埋书之后不足数日,南宫笙便被赵祥鹤寻了个由头抓捕入狱。他那义子南复探狱之时,南宫笙忌惮四周都是眼线,只得以此两句怪诗告知南复。
谁也料不到,十几年后南宫笙埋书所在的宫殿已成了无人光顾的冷宫,那标有“魁峰”二字的山岩也崩倒了,便连万秀峰、常百草等大内侍卫都不知道宫内还有这处魁峰。倒是卓南雁因机缘巧合,竟揭开了这埋经之谜。
这天衣秘谱所录的,正是南宫笙在无极铜殿中拓下的王冲凝遗刻、当年王冲凝在无极诸天阵内九死一生,得悟冲凝妙理后,在殿内巨石上写下了这天衣真气秘法。那时王冲凝的名字还叫苍华,他出了无极诸天阵,才改名冲凝,中年之后,神功大成,才撰成《冲凝仙经》那《冲凝仙经》虽是一部涉猎广博的震古烁今之作,但终究还是以天衣真气为根基。其后靖康之变,王冲凝的隔世弟子不愿此经落入金兵之手。将仙经错乱涂改流传于世,依此伪经修炼出的天衣真气自是凶险无比,这才有“冲凝仙经,九伪一真;天衣真气,九死一生”之说。
卓南雁执着灯笼回到殿内,缓缓打开那薄薄的天衣秘谱,想到自己于二百年后,有幸再睹这天衣真气的原貌,也是心潮起伏。却见那秘本首页,正是自己在无极铜殿内早已读过的字句:“夫道者,冲而化之,凝而造之。冲分为二,凝为万物,此混元之理,强名曰冲凝可也……”
他精神一振,再往下读,却见那功法修炼之处果有许多词句自己从所未见。心法总诀中的头一诀竟是“死心诀”其诀曰:“天地至理,惟一舍字。舍至极处,此心若死。死心不动,万魔自退,修道者不可不知。”
“死心,死心!”卓南雁苦笑几声,“我已死过几次,这颗心早就死了。”忽然心中一动,“这‘死心诀’至关紧要,先前却没见过!”再往下读,却发觉在耳熟能详的七重心法之外,另有一段“冲凝诀”此诀乃是以“冲而化之,凝而造之”之理,将接引而来的天地浩气冲分为二。
顺势疏导,不然天地真气源源而来,凡夫身躯如何消受得了。卓南雁曾两次运功走火入魔,便全因不知这“冲凝诀”所致。
原来这天衣真气得自天道仙学,诸如“死心诀”、“冲凝诀”这等开宗明义的修心窍诀给泰山上的老道人删去后,其古意便大相径庭,越向后修炼,越增凶险。即便以摩诘老人之智、龙骧楼主之能,也不免先后走火入魔。
此时卓南雁既明其要,便依着经书所言,专心致志地修炼起来。
深夜寂寥,孤灯明灭。他一人枯坐在冷殿之中,凝神打坐片刻,便觉一股若有若无的真气缓缓向丹田凝聚。又过了多时,那股真气渐渐沉厚,他正要依着天衣真气的秘法运转周天,猛觉与丹田相连的数条经脉齐齐一震,下腹酸痛难耐。
卓南雁的身子一阵摇晃,暗自苦笑道:“还是萧神医说得是,我这身经脉早毁,只怕再也不能修炼武功了!”一念及此,当真万念俱灰。
但便在他心灰意冷之际,反觉那股真气渐渐蓬勃,如道道温泉,散入各处经脉。
“莫非这便是‘死心’?这门武功越是强求,越是南辕北辙!”卓南雁忽然明白过来,转念又想,“我早已是废人一个,管他有没有效验,于我都是聊胜于无!”想到此处,索性寂然默坐,对体内真气放任不理。
渐渐地胸腹间真气凝聚,忽地发起热来,猛觉耳畔响起雷鸣般一声响,霎时眼前红光闪耀,竟陡然看见了自己的五脏六腑。这种内视之术本是内功修炼至极高境界时偶然所得,不想此时忽然现出。
浑身剧震之际,他忽又清清楚楚地“瞧见”自己腹内却有一颗圆滚滚的丹丸,红芒闪耀,照得自己胸腹之间都是红灿灿的。
“红丸,”他一愣之下,随即明了,“这是那天罡轮内的红丸!”适才他跟韩娇娇拼斗时将那丹丸误吞入腹,隔了这多时候,都毫无异状,不想此时给丹田内的真气一激,那红丸竟灿然生辉,更让自己生出“内视”之能。
忽见腹内的那丹丸越来越亮,红芒映照之下,身上的一道道经脉如同条条红色的枝蔓,清晰无比地展露在跟前。那些红色脉络有的地方极亮,有的地方极暗,脏腑内也有乌暗之处。卓南雁知道,那些暗处必是自己受损的经脉,凝神瞧去,但见全身的每条经脉都是明暗交接,不少地方都是晦暗淤塞。看来果如医王萧虎臣所言,自己受伤后经脉俱损,而那些脏腑内的暗处,料来则是龙涎丹未及除尽的余毒。
他心神恍惚之际,又觉腹内热力勃发,一道道的热力随着丹丸上的红芒射出。红芒所到之处,灰暗的经脉迅速发热发亮。渐渐地,那些明暗断续的脉络都变得闪亮耀目起来。
这情形倒与当日在无极神殿中,剑狂卓藏锋以残余真气给他疗伤时的景象有八九分相似。但那时只是将受损的经脉重新连接融合,此刻全身的骨骼却都热得似要化开一般,各处经脉更在那热流的烘烤下,慢慢地膨胀起来。
红芒带起的热度无止无休地升腾,经脉也在不住地膨胀加粗,卓南雁浑身大汗淋漓,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赤着脚在院内狂呼疾走。
猛觉脚下一硬,竟踩到一个冷硬之物,一股清凉之感倏地从脚心传来。
“是天罡轮?”他这时浑身如要裂开般难受,心思却极是灵明。俯身一摸,果然是遗落在地的天罡轮。这天罡轮乌沉沉的毫不起眼,黑夜之中更难看清,适才万秀峰等人浑没在意。
此刻卓南雁一把抓住天罡轮,便觉轮内生出一股清凉之气,忽地心中一动:“据说这天罡轮乃是三国时的仙人左慈所遗,他将这红丸一直藏于天罡轮内,莫非另有深意?”一念及此,忙将天罡轮横捧胸前,抱圆守一,默运天衣真气,果觉一股清清凉凉的淳和之气自轮内升起,由他双手劳宫穴灌入体内。一时间盘桓体内的蒸煮肌骨的热力给凉气融合,那烦热之感便减去许多。
卓南雁大喜,忙大步赶回殿内,将天罡轮塞入怀中,贴肉放在腹下,端坐运气,便觉那股红芒与轮内的清凉之气交融。渐渐化为黄澄澄的金光,散到他的全身各处经脉,凝目内视,只见全身湛然清彻,通体经络红润闪亮,较之先前粗胀了许多。
原来道家自古便有金丹修炼之术,这种烧炼而得的金丹被称为“外丹”只是这外丹炼制极难,且依照道家说法,服此外丹之人,必须内功修炼大成,才能运功化去丹药所带的热力,不然便会命丧黄泉。三国时道家宗师左慈隐居天柱山修真有得,以绝大智慧采集天地精华、珍稀百草炼出了三枚金丹,服食两枚之后,便得炼骨壮脉之妙,才留下这最后一枚。但他仍怕世人妄食,故特意造出刻有五行、星相的天罡轮,将金丹藏于轮内。
那天罡轮乃地精异铁所铸,身具清凉奇气,正可掩盖轮内金丹的热力。后人便得了天罡轮,见了轮上精巧的星象图形,也会一门心思地细加推敲,哪里想到毁去这奇妙宝轮,取出轮内的修炼至宝。
这其中关键,以藏魄大法寄神于轮内的卓藏锋自然知晓,但他当日将天罡轮传于卓南雁时并不点明,也是怕他误服丹药丧生。但那金丹颇有聚气壮元之妙,经得卓藏锋给卓南雁洗髓疗伤之后,仍残存些许灵气,前几日卓南雁重伤后几次内劲突生,也都拜这金丹所赐。
适才卓南雁修习的天衣真气乃是道家仙宗武学,正将金丹的妙用激发出来,这金丹有炼骨壮脉之奇,夭罡轮却有清心静气之功,三妙相济,缺一不可。卓南雁伤损的经脉正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时他体内阴阳调和,但经脉胀痛之感丝毫不减,忽觉眼前一暗,一道高瘦的身影已凝立身前。卓南雁睁眼一瞧,却见赵祥鹤手拈长髯,在灯影下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他一惊非小,急待向旁跃出,却觉浑身僵硬,丝毫动弹不得。他哪里知道,此刻他正被金丹炼骨壮脉,这道理便如常人盘膝久坐后双腿必会酸胀难移,此时他全身经脉和骨骼都在被丹力改换,哪里动弹得了?
赵祥鹤却“嘿嘿”一笑:“你这小子,又在耍什么花活?”他是何等眼力,早看出卓南雁正在修炼玄门心法,只是瞧他满头大汗、浑身僵硬之状,似乎出了什么偏差。
“老子流年不利,又遇上了这鹤老儿!”卓南雁暗自一叹,“左右是躲不过,且听天由命罢!”索性闭上双眼,绘赵祥鹤来个不理不睬。“这是什么?”赵祥鹤目光再扫,已瞧见了卓南雁放在身旁的那本天衣秘谱,信手拈起,只看了几眼,便喜得双手发颤。暗道:“天衣真气,果然是天衣真气的秘本!”
他自与巫魔萧抱珍联手搜寻这天衣秘谱的下落后,一直在留意韩娇娇的行踪。今晚得知韩娇娇在皇宫内逞凶,杀了两个侍卫和新近入官的美女棋手沈丹颜后,赵祥鹤大怒,大骂蛮邦夷女不知轻重,忙揣着大批财宝深夜入宫,向刘贵妃“进贡”请他给自己美言。耽搁了好久,刘贵妃才遣孙公公告知他,七夕佳节,赵官家已喝得酩酊大醉,贵妃娘娘自会想法子替他遮掩。赵祥鹤如释重负,满头大汗地正要出宫。忽又想到:
“韩娇娇偏偏在卓南雁被罚的冷宫内被杀,难道那古灵精怪的卓南雁竟已查到了这天衣秘谱所在?”便急匆匆地赶来。
此刻他秘谱在手,当真大喜若狂,第一个念头便是立时杀了卓南雁,但随即又想:“沈丹颜才死,大乱未乎,这小子好歹也是棋会魁首,这时可不能再生乱子!”忽见卓南雁脸上红光闪耀,浑身汗出如浆,不由心底一动,“都说这天衣真气凶险至极,这秘谱若是真经,南宫笙父子怎地不能练得绝世武功?且看这小子练成什么模样,无论成与不成,我要取他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
如此一想,赵祥鹤杀意顿敛,便立在灯影下翻开那秘谱,只看得几页,便心中大惊:“这门功法境界奇高,直证天元,让人大开眼界。只是其中颇有异想天开之处,如此大手眼,可也须大胆魄才成!”越向后看,越是惊佩,但心中的疑惑却也越多。
这《天衣秘谱》转录自无极铜殿内的石刻,字数不多。赵祥鹤是宗师手眼,翻阅数遍,便已牢记于心。眼见卓南雁仍是端坐不起,他冷笑两声,仍将秘谱抛在卓南雁身前,身形一晃,悄然消逝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卓南雁虽闭目打坐,但赵祥鹤在身前犹豫、翻书乃至远走,都感知得清清楚楚,但此刻他全身僵硬,也只得继续运功。又过了多时,忽听远处遥遥传来几声鸡鸣,卓南雁双臂一颤,四肢才稍能移动。他手撑着墙壁,缓缓站起,却见天色已然大亮,回思这一夜的遭遇,当真恍然如梦。
他运功半宿,这时没有丝毫疲倦,反而精力大增,试着挥拳跃步,更觉身上经脉较之先前舒畅了许多。少时日头高照,却有一位大内侍卫拎着锦盒来给他送来早膳和茶水。卓南雁接过锦盒,笑道:“是赵大人遣你来监视我的吗?”
那侍卫大吃一惊,支吾着不知说什么是好。卓南雁“呵呵”一笑,席地而坐,揭开盒子便吃。吃饱喝足,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酣睡之后,又接着练功。
赵祥鹤转过天便又悄然赶来,瞧见卓南雁展臂端坐,修习的姿势正与秘谱所载一般无二。他伸手一触,却觉卓南雁的双臂坚愈铁石,不由心下奇怪:“上乘内功专气至柔,该呈活泼柔软之象,他怎地会僵硬如此?”饶是他一代宗师的眼界,也猜不到卓南雁正被金丹炼骨壮脉。
接连数日,卓南雁那是一门心思苦修天衣真气,以真气激发丹力,再以丹力通络炼脉。每次修炼,都会觉得经脉酸痛膨胀,浑身骨骼僵硬多时,但随着他每日里练功的时候越来越久,身僵骨硬的时候却越来越短。
修炼时凝目内视,却见丹田内的金丹也越来越小,由初时的鸽蛋大小渐渐变为米粒大小。金丹渐小,他身上的经脉却渐渐地了宽畅粗胀。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十三节:魔云焚鹤金殿争弈
这几日间,那侍卫一直奉赵祥鹤之命给他送吃送喝,在旁窥伺。卓南雁修炼起来浑浑噩噩,有时候整日不吃不喝地打坐炼气,有时半夜却爬起来大吃狂饮。接连数日,他须发不剪不修,蓬头垢面,衣衫污秽。
那侍卫看他如同疯子一般,早细细禀报了赵祥鹤。
自七夕之后,大宋朝廷忽又遇到了新的麻烦。皇帝赵构近日不胜其烦,早已无暇追查沈丹颜的死因。赵祥鹤倒得了空暇,听了那侍卫禀报,一直心底犯疑。这一日清晨,他又再赶来。
淡淡的晨曦下,却见卓南雁在殿内龙行虎步,绕室疾走,带得大殿内风声呼呼,赵祥鹤不由暗自心惊:“这小子当初跟个废人一般,修习几日天衣真气,竟能如此虎跃龙腾!”
卓南雁疾奔片刻之后,又闭目打坐。赵祥鹤一触他肌肤,却觉柔韧无比,心中又是一动:“瞧他形貌,丝毫没有走火入魔之状,这秘谱可大是值得一炼!”他虽热衷功名,却一直钻研武学不休,一见得天衣真气这等仙宗神功,早就心痒难奈,只是心性谨慎,强力隐忍多日,此刻这念头一闪,便再也遏制不住。
眼见那天衣秘谱给卓南雁抛在满是尘土的地上,赵祥鹤忙小心翼翼地拣起。虽然里面的词句他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却仍是细细研读推敲,又对照卓南雁的姿势,料得他只修炼了前面的四重功法,赵祥鹤暗想:
“瞧来前四重功法决无凶险,我且炼上一炼。这小子正好留着,便给我验看凶吉!”当下挥手斥退了那侍卫,在殿内盘膝坐好,凝神入静,依法修习起来。
运功片刻,赵祥鹤变觉遍体舒泰,周身真气流转,妙意无尽。他功力何等之高,轻而易举地便炼罢了前两重功法,跟着再接再励,卫炼得了第三重,但觉体内真气勃发,隐然有龙吟虎啸之意。
当年卓南雁曾将摩诘老人参悟出的天衣真气秘诀传给罗雪亭,但那时罗雪亭亲见卓南雁险些走火入魔而亡,对此功法大存畏惧之心,只炼到第二重便即收手,以之疗伤,自是平安无事。赵祥鹤的眼界见识本来丝毫不在罗雪亭之下,只是眼见卓南雁修习几日便效验如神,不由对这正本秘谱生出极大的信心。
少时真气九转,赵祥鹤又炼得了第四重,忽一抬头,其见卓南雁双手上翻,如擎天岳,那正是天衣真气第五重的起势。赵祥鹤心底一动,想也不想地便也翻掌向天,依着第五重的心法运功接引天地之气。
卓南雁一直心无旁骛地凝神练功。天衣真气的第五重心法已是天人合一的高妙境界,卓南雁曾两次运功至此而走火入魔,此时自是加了百倍的小心,刚觉一股浩然之气蓬勃而来,便依着“冲而化之”的心法顺势疏导,更谨守“死心不动”之旨,对诸般幻象视若不见。
正自气息绵绵,忽听得身旁的赵祥鹤“呵呵”大叫,卓南雁张开双且,却见赵祥鹤脸色殷红骇人,衣襟猎猎地胀了起来。
原来赵祥鹤修习第五重功法片刻之后,便觉气息鼓荡,如同大河滔滔,恍惚间只觉整个人都高大起来。眼前幻象迭出,赵祥鹤再也把持不住。早将“死心不动”的总诀和“冲而化之”的心法丢到了九霄云外,却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茫茫苍穹,尽在脚下。不多时候,他便觉浑身经脉鼓胀难耐,身上蕴了无穷无尽的精力,只想宣泄一番。他长啸一声,腾身而起,双掌翻飞,已将控鹤手施展开来。
卓南雁见他掌风呼呼,激得满殿窗棂尽数破碎,暗道:“这老贼入魔已深,终究会虚脱而死!”怕给他掌力击中,缓缓向后退开。赵祥鹤挥掌狂舞,越打越觉憋闷,浑身大气鼓荡,胸腹间似要爆裂一般难受。
卓南雁一直深厌赵祥鹤为人,也早盼着他有朝一日恶贯满盈而人神共诛之,但此刻贴壁而立,见他五官扭曲,头脸都膨胀开来,想到当日自己也曾深受其苦,不由心下不忍,上前一步,大喝道:“住手!快快凝气调息!”
赵祥鹤正自烦闷欲死,忽见眼前人影一闪,气随心动,飞掌便击向卓南雁。卓南雁大吃一惊,忙斜身退开。但赵祥鹤掌势一动,便如长江大河,连绵不绝地直攻过来。卓南雁见他精妙招数层出不穷,又惊又怒,也只得凝神拆解。好在赵祥鹤若痴若狂。只是自顾自地挥洒狂舞,突然大叫一声,挥掌将殿内一根立柱拍断,顿时殿顶砖瓦纷落,满殿尘土飘飞。
卓南雁乘势突进,陡然扣住了赵祥鹤的双掌。赵祥鹤神志虽昏,力气却大得惊人,骤然一抖,险将卓南雁震翻在地。卓南雁怕他施展绝世掌法,双掌加力,死死扣住他的脉门。
两人争执之际,卓南雁忽觉浑身一热,腹内的金丹蓦然生出一股热力,自任脉涌上,经双肩肩井分别灌入双掌劳宫穴。这本是数日来卓南雁以真气炼化丹力,早练熟了的行功路径,此时他全气拼斗,丹力受了真气激发,竟独自循环起来。顷刻间两股热力直涌入赵祥鹤的掌心,在赵祥鹤体内转个圈子,又再涌回。
赵祥鹤体内真气翻涌,如要炸开般难受,忽给那丹力一引,竟直向卓南雁体内冲来。卓南雁只觉一股沛然难御的真气随着热力源源不绝地向体内涌到,大吃一惊,好在他这几日炼骨壮脉,经脉大异常人,赵祥鹤内力虽雄,他也能尽数容纳。
霎时间赵祥鹤体内的雄浑内气便如决堤怒涛般涌出。内气流走一成,他的神志便清醒一分,片刻工夫,赵祥鹤浑身的鼓胀憋闷之感尽去,人也清醒了许多。忽觉自身真气汩汩流出,他不由大吃一惊,急待收束内气。但此时他大半真气全涌入卓南雁体内,卓南雁腹内的金丹受真气激发,聚气之效越发显现出来,吸力越来越大。
赵祥鹤惊骇万分,奋力疾抖,猛施一招“孤鹤舒翎”此时他情急拼命,这一招使得精妙万分,左臂真如大鹤之翅,舒翎而起,竟自卓南雁两掌间穿出,疾向卓南雁咽喉点到。卓南雁忙回掌一圈,电光石火之际,便在咽喉前半尺将他手掌扣住。
便在此刻,卓南雁陡觉体内经络一热,顿时浑身僵硬。原来每在他炼气之时,那金丹便以丹力给他炼骨壮脉,都会引得他身子僵硬片刻。
谁料到不早不晚,偏在这紧要当口发作。“不好!”卓南雁连连叫苦,“这时候炼骨壮脉,可要了老子的命了!”乘着双掌还有些许知觉,死死扣住了赵祥鹤的双腕。
此时卓南雁内力虽强,但骨僵脉硬,赵祥鹤却是内力大衰。两人都是此强彼弱,一时僵持不下。这情形便如同比拼内功一般,看似平常,实则凶险万分,且在此紧要关头,谁也不能收手。
赵祥鹤的全身真气虽已失去十之六七,又被卓南雁紧紧扣住腕子,但终究胜在双臂灵便,左掌仍一分一分地向前探去。卓南雁却骨僵臂涩,一身雄浑真气难以施展,只得眼睁睁看着赵祥鹤的手指慢慢向自己咽喉抓来。
“只须绞碎这小贼的喉咙,便能收回真气!”赵祥鹤狰狞的老脸上淌满汗水,眼见自己长长的指甲几乎触到了卓南雁的脖颈,心头顿时一阵狂喜,正待施力向前,忽听殿外有人声大喝:“卓兄弟,你是在这里吗?”
人影闪处,一个黑脸大汉疾奔入殿,正是棋痴路吟风。‘哈哈,好兄弟,你果然在这里!”路吟风一眼瞥见卓南雁,又惊又喜,但见两人僵持之状。又吃了一惊,大声道,“喂,你们在做什么,摔跤还是拼命?”大步奔到近前,却见两人满头大汗,四目灼灼对视。
路吟风虽不明武学,但见赵祥鹤又尖又长的指甲正慢慢抓向卓南雁的咽喉,也觉得不大对劲,喝道:“你这老儿,是哪里来的,快快给我住手!”
赵祥鹤身为大内侍卫统领,皇宫内的嫔妃宦官没一个不识得他的,偏偏路吟风嗜棋成痴,对棋外之事浑不入眼,威名远震的“吴山鹤鸣”
在他眼内也不过是个面目可憎的高瘦老头儿而已。眼见这瘦老头儿丝毫不理会自己,还眼露凶光,那五指更堪堪凑到了卓南雁的咽喉上,路吟风不由太急,骂道:“兀那老头儿,快给俺滚开!”挥掌便拨在赵祥鹤臂上。
哪知赵祥鹤纹丝不动,路吟风却被一股内力震得退了数步。“好家伙!比谁力气大吗?”路吟风大叫起来,“贼老头儿,你不住手,可别怪俺不客气啦!”又退开两步,忽地疾奔过来,借势飞身跃起,一脚狠狠踹在赵祥鹤胸口。
只听砰然一声大响,三人齐声痛呼,各自向后飞去,一起跌倒在地。
“这贼老头儿,莫不是会妖法?”路吟风抚着腿爬起身来,哼哼卿唧地回头一瞧,却见赵祥鹤仰面朝天,七窍流血,不由大吃一惊,“咦,这贼老儿怎地这般模样?”
“他死了最好!”卓南雁这时也爬起身来,“嘿嘿”笑道,“亏得老兄你来得及时!”路吟风又“咦”了一声,望着他叫道:“老弟,你脸上怎地直闪红光?”
适才赵祥鹤跟卓南雁生死相拼,忽被路吟风冒冒失失地一记飞脚踢中前胸,这正是死拼内力的紧要关头,赵祥鹤武功便再高十倍,也经受不起,霎时间真气倒撞,五脏尽碎,七窍都喷出血来。
便在同时,卓南雁陡闻轰然一响,体内那缩至米粒大小的金丹灿然一亮,随即化作道道红光散入全身经脉。
在金丹消逝的一瞬间,他只觉浑身各处经络齐齐一跳,那种胀痛僵硬之感也尽散不见。适才虽是命悬一线,但在赵祥鹤数十载内家真气的鼓荡激发之下,那神奇金丹终于尽数融入其身,炼骨壮脉也功行圆满。
此时听得路吟风一问,他凝目内视,却见条条经脉红芒闪闪,较之最初吞食金丹时已粗壮了不止一倍,各处筋络更是色如黄金,脏腑内红芒闪耀,再无沉黯之色,料来被金丹涤荡脏腑后,竟连龙涎丹的残毒也尽数拔除。
在丹力的九转运化下,赵祥鹤传入他体内的异种真气也被尽数炼化,与他自身真气水乳交融。让卓南雁颇觉新奇的是,赵祥鹤这等雄浑真气撞入自己经脉内,却无丝毫烦闷之感。
他哪里知道,经得金丹炼骨壮脉,他经脉成倍粗壮,收纳真气之能暴增。
这等经脉吸纳真气之理至关紧要,便如小河浅川,遇雨则满,但长江大河,则能容纳连绵暴雨。当年王冲凝自幼随异人勤习仙学道法,自身经脉大异常人,自可吸纳天表真气接引的雄浑真气,但其后辈弟子虽晓“冲凝诀”和“死心诀”仍因禀赋所限,再难炼成他那等境界。
卓南雁知道这等道理一时半会儿也跟路吟风说不清楚。淡淡一笑:
“这老儿乃是一大恶人,恭喜老兄为民除害!老兄习过武吗,这一脚好大的力道!”
路吟风听得夸赞,黑脸泛红,“呵呵”笑道:“老哥我没学过武,但自幼便气力足、脚力大,当年上山打柴,曾一脚踢死过一只老狼。这贼老头再结实,也比不得那只老狼去!”
“噗!”赵祥鹤本来还残存半口真气,听得路吟风拿只老狼跟自己相比,急怒攻心,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蹬了下腿,便再无声息。
“路老哥话出无心,却将鹤老儿活活气死了。”卓南雁暗自苦笑,伸掌在路吟风脉门一搭,察觉他体内气血并无异状,料想赵祥鹤的残余真气全跟自己相持,受震之后尽数反撞回老儿体内,倒没伤到路吟风。
卓南雁走到直挺挺的赵祥鹤身前,低叹一声:“你这老贼一生作恶,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伸手将赵祥鹤的双目合上,才转头对路吟风道,“老哥,你今日怎地想起来看兄弟啦?”
路吟风愁眉苦脸,道:“你还不知,朝廷里出了大乱子!”
“什么大乱子?”卓南雁“呵呵”一笑,在一张破椅上悠然坐下,“老兄身为棋待诏,却还为朝廷里的事忧心!”
他经得金丹九转炼骨壮脉后,又巧借赵祥鹤的大半真气,已练成了天衣真气第五重的境界。虽不及冲凝真人当年的傲视宇内,却也得直窥天元的全新境界,此时谈笑举止,便自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从容博大之气。
路吟风叹道:“你说得是,我身为棋待诏,旁的大事原也不必忧心,但这回的事真真就是棋上的乱子!”他说着一拍大腿,“七夕节后的转日,大金国来了两位使节,上得紫辰殿,便向赵官家索要淮、汉之地。那是咱大宋江山,赵官家自然不依。那使臣便道,听说你们宋朝有个太平棋会,他们要会一会咱大宋的棋会高手,若是他们败了,那淮、汉之地便暂且不要;若是无人胜他,便须将淮、汉之地拱手奉上!”
“有这等事?”卓南雁越听越奇,暗道,“以几盘棋局博取数州之地,此事自古皆无。自诩雄才大略的完颜亮怎地如此异想天开?怪不得丹颜身亡,赵构这厮也无暇过问,原来生出了这等太事!”略一沉吟,便问道:“那金使是谁?”
路吟风道:“那使臣名叫余孤天,另有个副使叫施宜生,但大事都是那姓余的定。这姓余的在紫辰殿上大吹法螺,说道他们这回带来个大金的棋士,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横扫我大宋棋坛!”
“竟是天小弟!这回余孤天又来耍什么花活了?”卓南雁心中一动,“嘿嘿”笑道,“那金国的棋士是谁?他便再厉害,料也胜不了你们三大棋待诏!”
路吟风苦笑一声:“那大金棋士姓乌名辰。到了弈棋之时,他伸出双臂。可吓了我们一跳,却见他两手齐腕而斯,竟是个没手的人。那余孤天道,每次弈棋,先由乌辰说出棋着,再由他从旁落子!”卓南雁蹙眉道:“这便是怪事了,依言落子的差事,找个寻常内侍来办便成了,何须他堂堂使节来动手?”
“说得正是!只是万岁素来忌惮金人,对金使的话,半点儿不敢违拗。”路吟风说着一拍大腿,长叹道,“跟着天杀的怪事便来了!先跟乌辰对阵的是郎瞻民,两人棋力相当,正是对手,哪知郎瞻民忽在中盘时连出昏着,大败亏输。跟着楚仲秀再上,却在收官时放出大昏着,败得狼狈不堪!”
卓南雁蹙眉道:“昏着?老兄莫非也是在形势占优时,自出昏着俗手,败下阵来?”
“老弟高明!”路吟风黑脸涨得通红,“这姓余的或是这姓乌的必是个妖人,我跟他两人坐在一处,便觉浑身不自在。只觉四周给人布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缠得我喘不上气儿,强撑了几十手,已是头昏脑涨他娘的不败才怪!”
卓南雁暗道:“这是余孤天施的魔功。那乌辰想来只是个棋力高明的棋士,只是完颜亮为了给余孤天施行魔功的借口,竟将乌辰的双腕斩断,当真心狠手辣!”蹙眉问道,“郎瞻民和楚仲秀遇上的,也是这等怪相吗?”
路吟风摇头道:“老郎一坐下便觉冷气罩体,到后来更是如坠冰窟。老楚却不时听到阵阵鬼怪嘶叫,给搅得心烦意乱。最恼人的,却是这等稀奇古怪之事也只有跟他们对阵之人觉察得到,纹枰旁观战的皇帝宰相、宦官宫女个个不知,咱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事后赵官家听了。却骂我等是推脱罪责,将咱们大加申斥!”
“冷气罩体、怪网缠身,全是真气外放之术,鬼怪哭叫想必是洞庭烟横传下的魔功,全都不足为奇!”卓南雁淡淡一笑,“这余孤天和乌辰已大胜了三场,怎地不见好就收?”
路吟风不知他说的真气和魔功到底何指,却叹道:“姓余的狂话说得太满,他早说要连胜五场,咱们二人相继大败之后,朝中再也无人敢来应战。赵官家又急又恼,命我去寻高明棋士,寻不来,便将咱们一股脑地杀头!这天下若还有人能胜这余孤天的,便只有你老弟了。可这两日偏偏寻你不到,宫里的人都不知你老弟隐身何处。今早我碰见个侍卫,才知这座冷官内养着一位半疯半傻的棋士,赶来一瞧,果然是你老弟!”
卓南雁见他满头太汗,却不愿这老实人着急,拂衣而起,道:“走!咱们这便去见赵官家。”路吟风大喜,虽见卓南雁衣杉污秽破损,垢面蓬头,但路吟风却是个除了围棋万事都不入心之人,当下便喜孜孜地跟他走出殿来。
时已近午,天气却阴郁沉黯。两人大步疾行,途经倚晴阁时,恰见伺候刘贵妃的陈公公正在阁外打转。蓦地瞧见披发垢面的卓南雁,陈公公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他来,惊叫道:“卓……卓大国手,你……您老还……”
“我还活着,是吗?”卓南雁“嘿嘿”一笑,“怎么,不遂你的意啦?”陈公公却满面喜色,连连摇头:”哪里哪里!官家刚刚遣人来寻你,贵妃娘娘正在发脾气呢!卓大人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此刻卓南雁身价倍增,陈公公想不起如何称呼他,竟唤他为卓大人。
听得卓南雁这便去见赵构,陈公公惊得浑身一抖:“这……这可如何使得?卓大人这身打扮别惊了圣驾,还是先去洗漱一下,换件衣裳。”
这些日子卓南雁心如死灰地苦练内功,哪里顾得上仪容打扮,这时他也觉自己满头长发披散,几日也没洗过一次的脸上短髭横生,再配上一身被血汗尘垢染得污秽不堪的衣衫,胆小的人半夜里撞见自己,定会吓得半死。他本也想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但此刻见了陈公公那副嘴脸,却觉气往上撞,执意不肯去更衣洗漱。
“赵官家便不怪罪您,回头也得扒了小人的皮!”陈公公急得痛哭流涕,又是作揖又是下跪,跟着狠劈自己耳光。
卓南雁才冷冷一笑,忽道:“丹颜的尸身在何处?”
“沈丹颤?”陈公公脸色一白,“便在……便埋在西城外的紫云湖边,那可是常百草他们埋的。”
那日万秀峰和常百草将沈丹颜的死讯报到倚晴阁,刘贵妃着实欢喜了一阵子。陈公公替她细看了沈丹颜的尸身,使命常百草将之胡乱埋在城外紫云湖畔的乱葬岗子。只是沈丹颜死得蹊跷,陈公公也没敢细问,此时听得卓南雁问起,陈公公只当他追究沈丹颜死因,不由心底生寒。
“丹颜姐姐……”卓南雁昂起头来,两行热泪刷地滑落,将脸上冲出两道白痕,“陈公公,你这就派人,将丹颜厚葬了!”
陈公公听他并无怪罪之意,心头大喜,忙唤了个小宦官出来,吩咐他取了银两,即刻动身。卓南雁道:“吟风兄,请你一同前去,先给丹颜寻个清净佳处,替小弟了此心愿!”路吟风慨然应允,跟那小宦官快步去了。
仰在热腾腾的澡盆内,畅洗去满身的尘垢,卓南雁忽然有一种脱胎换骨之感。
“苍天,”他仰望着静室内袅袅升腾的水汽,“我卓南雁已死过几回,却又都活了回来……”瑞莲舟会后浑如废人,又深入大内九重,几番出生入死的巨大波折后却又武功尽复,九死余生之后,他的心底有伤痛,有感慨,更有一种历尽沧桑后波澜不惊的平静。
跟着陈公公大步走出,卓南雁已是回复了往昔的奕奕神采。他的步子迈得极稳极实,修为再得跃升之后,他发觉自己的目力和心神都博大恢弘起来,这等修为,似已近于师尊所说的天元境界。
途中展目所及,却见一花一叶,映在眼中都是那样的明亮灵动,仰望灰溟溟的苍天,竟也觉浩渺无际。远天浮云、大地草木都跃动着勃勃生机,交织成一道看不见的激流,将他心底洗得一片清朗明彻。
赵构正在风华殿内唉声叹气,太子赵瑗和汤思退也是愁眉不展。
忽见陈公公带了卓南雁进殿,赵构不由一阵太喜,竟破例赐了座,却又有些疑惑。战战兢兢地道:“卓爱卿,你当真能胜得那乌辰和余孤天?你……有几分把握?”
卓南雁稳稳坐下,道:“十成把握!”赵构双目一亮,他亲见卓南雁在对棋痴的呕血局中反败为胜,颇觉这气度沉稳的少年有一股神奇之气,听了他胸有成竹的四字应答,心头一阵狂喜。
“只是草民有一事相求,”卓南雁在椅子上款款躬身,“陛下恩准,草民才能上阵!”赵构将手一摆,慨然道:“别说一事,便是二十件也准了。爱卿只管说!”卓南雁道:“只求官家将紫金芝赐给草民!”
“紫金芝!”赵构的脸色登时一僵。当日卓南雁便因贸然讨要紫金芝而遭他重罚,此刻卓南雁旧事重提,颇有轻藐君威之嫌。汤思退觑见赵构神色,忙厉声怒喝:“大胆卓南雁,你胆敢……”
“好!”赵构忽地将手一摆,将汤思逼的话硬生生截住,“你胜了之后,便赐给你!”卓南雁又一躬身,淡淡道:“多谢陛下,草民此刻便想拿到紫金芝!”『极度电子书下载http://www.jidubook.com/』『零零电子书下载http://www.00txt.com/』『TXT小说天堂在线看书HTTP://WWW.XIAOSHUOTxt.net/』
此言一出,便连赵瑗的神色都是一震。赵构更是满脸铁青,颤声道:
“你、你……”汤思退料得他片刻间就会雷霆大作,心底惴惴,缩在那里再不敢言语。卓南雁却神色淡然,端坐不动。
赵瑗这才缓过神来,忙躬身道:“官家,卓南雁不过一性情耿介之辈,有狂狷之言,无轻君之心。倒是金人猖撅,直坠我大宋国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将那“忍”字说得极重,赵构不由心内一颤:“是啊,万事都忍啦,跟金虏相较,这一个狂生,又算得了什么!”他脸色煞白地直盯着卓南雁,一字字地道:“你若败了,却又如何?”
卓南雁沉声道:“草民请就汤镬!”赵构“呵呵”地笑起来:“好,将紫金芝……赐了他!”那笑声自牙缝里进出,听来分外阴冷。几个宫人心惊肉跳,不敢耽搁,飞步去了,顷刻间取了紫金芝回来。赵构冷冰冰地将手一挥,两个宫人毕恭毕敬地捧着紫金芝交到卓南雁手中。
那紫金芝团扇大小,初看上去色发金紫,凝目一久,便有青赤黄白黑五色耀出。卓南雁手捧着它,怔怔发愣。
忽地,两串滚烫滚烫的泪珠直打在芝上,慢慢渗入那苍古的纹理中。
少时赵构便在风华殿的偏殿中赐卓南雁御膳,太子赵瑗在旁相陪。
此时正当用人之际,赵官家全力施展其“百忍神功”对他有什么过错都睁一眼闭一眼。
才吃罢了饭,汤思退就神色匆匆地赶来,低声道:“卓南雁,你、你胆大妄为,竟敢……竟敢杀死赵祥鹤赵大人,官家对此大是震怒!”他刚听得侍卫禀报,跑去看了赵祥鹤尸身,惊得六神无主,忙去报知赵构。
赵构也是又惊又疑,遣他速来细问缘由。
“赵祥鹤勾结巫魔门人,罪大恶极!”赵瑗刚听了卓南雁略述了在皇宫内经历的几番风波,得知赵祥鹤不知悔改,又将巫魔弟子带入宫内,端的惊怒交集,听了汤思退的话,立时拍案叱问,汤思退从来都见这位太子殿下一团春风和煦,此刻突见他满面煞气,一时还没有转过心思来,愕然道:“可、可这卓南雁……”
“汤思退!”赵瑗冷冷叫起了他的名字,“少时便是两国棋战,你在此时动摇卓棋士的心神,是何居心?”汤思退浑身一震,心知此事若是给朝中对头知道,随意便能弹劾自己私通金国,霎时脸色一白,哈着腰诺诺退下。
才过了午后,风华殿内却已明烛高挑,映得满殿灯火辉煌。殿内凝着一股肃穆沉浑之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卓南雁和余孤夭对坐在纹枰两侧,默然对望。那乌辰则惨白着脸,闭目端坐在余孤天身后。那棋枰摆在广阔的大殿当中,只他三人冷寂寂地坐着,四周显得空荡荡的。
良久,余孤天才咧嘴一笑:“卓大哥!”卓南雁也微微点头,笑道:
“天小弟!”
“还记得在风雷堡吗,”余孤天悠悠地叹道,“小弟初见你的那晚,那时大哥就要跟小弟下棋!”卓南雁眼里也闪过一缕怅色,道:“不想幼年时的一盘棋,要拖到今日才下!当年在大云岛时,你是死也不肯跟我对局的。”
两人对视而笑,心底都觉一阵说不出的感慨。白云苍狗,翻云覆雨,当年两小无猜的朋友已是几番出生入死的较量,谁料得世事会变幻至此。
余孤天将手缓缓伸入棋奁,抓起一把棋子,道:“请大哥猜先!”猜先便是猜他手内棋子是单是双,猜中了便执自先行,这正是弈棋的规矩。
卓南雁却一摆手,淡然道:“你我不必猜先,此局由我持黑。”
殿内端坐的君臣远远听他两人称兄道弟,均觉匪夷所思,又听得卓南雁甘愿让先,更是面面相觑。
余孤天眼中精光湛然一闪,“嘿嘿”笑道:“与大哥对局,定然别有滋味!乌先生,请赐着吧。”说话间真气默运,一股森寒凌人的气机已向卓南雁悄然卷去。乌辰这才张开无神的双眸,低声报出落子方位,第一着直挂在黑子的右下。
两国棋手在大殿中央会战,赵构身为一国之君,不愿在旁观阵。他高高端坐在大殿尽头的蟠龙御椅上,御案前另摊着一副特制的巨大棋枰,两个宦官看了卓乌对阵棋着,再跑过来,跪在御案前依样摆布棋子。赵瑷、汤恩退等朝中显赫均端坐在御案两旁,楚仲秀、郎瞻民也在旁肃立,众人凝神观望案下的巨幅棋局。
十几枚棋子巳稀稀落落地摆在棋枰上。卓南雁的棋风似乎没有往日的如虹气势,看上去黑子的布局颇有些疏散。
想到郎瞻民、路吟风等人不明不白的败局,旁观的赵构等人均有些揪心,但看卓南雁时,却不似路,郎等人弈棋时的坐卧不宁。他静静端坐,神色凝定得如同深秋的湖水。他落子的姿势也不似当日那样咄咄逼人,而是一手一手地稳稳放在棋枰上,轻如拈花,闲似拂衣。
围在御案旁的君臣窃窃私语:“黑棋行棋过稳啊!”“卓南雁之棋以奇见长,今日怎地墨守成规,着着平平无奇?”
少时棋痴路吟风匆匆赶回,赵构对他甚是看重,忙将他召到御案前,低声相询盘面形势。
满头大汗未消的路吟风看了片刻,脸色突地一变,喃喃道:“这……这棋可不似卓老弟的棋呀,缓而无力。淡而无形……嘿,莫非卓老弟也中了他的妖法?”
这情形赵构焉能看不出来。听得路吟风此言,更是面色沉冷。路吟风盯上了棋局,万事便都在脑后,口中自顾自地低声嘀咕:“那乌辰棋风凶悍啊,越向后越是厉害。不过依照常理,卓老弟的棋力高他一路,可眼下,他这黑棋怎地有些七零八落?”说话间抓耳挠腮,竟比他自己下棋还要心急。
此时最急的人却是余孤天。自头一子落入棋枰,他的气劲已凌然施出。这等奇术多得自林逸烟所传的魔功,有使人忽冷忽热的寒暑气、有使人心痛如绞的诛心劲、有使人耳闻怪音的灵巫咒……这等魔功千奇百怪,让人防不胜防。当年余孤天魔功修为尚浅,不能随心施为,直到近日得了三际神魔功的秘诀后,逃回大金,觅地潜修多日,终臻上乘,才可自如施放这等降人于无形的诡异魔功。
“龙须传来消息,瑞莲舟会一战之后,他几乎已重伤不治,”余孤天见卓南雁一直默然静坐,不由心下大是疑惑,“后来虽去医谷捡回一条命来,却已武功尽失,怎地……”他几次发气试探,都觉卓南雁身上的气机舒缓,跟个病弱之人没什么两样,但最古怪的却是他将诛心劲、寒暑气、灵巫咒诸般阴险手段不时变换施出,卓南雁却一直浑若无事。
棋枰上黑白棋形交融一处,双方的棋下得都是不温不火。殿内只有乌辰从容不迫的声音不时响起,看样子白棋还始终保有先手之利。
“啪”的一下,卓南雁忽将黑子重重敲在棋枰上,开劫!他今日落子都是轻轻柔柔,只这次敲得极晌,清脆之声犹如玉罄交击。御案前观局的君臣神色一振,紧盯住案下巨枰,全被这一子拖入沉思。
卓南雁这一个看似平常不过的小劫打过之后,绞枰上竟有风云突变之势,黑棋的整个棋形豁然贯通。乌辰的脸色霎时蜡白如纸,凝眉不语。
殿内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一时只闻风卷细雨之声,沙沙地打在屋檐上。
沉了一沉,路吟风才喃喃低语道:“好棋!好棋!此子如天降奇峰,如金线穿珠。黑棋前面的落子便如东鳞西爪,忽被神人妙笔点腈,一气贯注,化作娇夭神龙!”赵瑗也看出了黑棋后还蕴含着极厉害的反击妙手。不由目耀异彩,大声喝道:“好棋!又是传世妙手!”赵构却怪他这声大喝,颇有嘲讽金使之嫌,狠狠瞪了他一眼。
黑棋瞬间转守为攻,且气势磅礴,接连几记妙手,凌厉无伦,招招贯穿。至第一百二十六手,白方一块孤棋竟被黑棋绞杀。白棋顿时陷入苦苦挣扎的险地。乌辰的眉头拧紧,报着之时口唇抖颤,再不似先前的镇定自若。
行棋至此,补天弈的雄浑大气展露无遗,每一粒闪亮的黑子仿佛都是有灵性的活物,各尽所能,各得其所,串出一股生机盎然的太和之气。
白棋却已四面楚歌,一条白龙被道道黑云缠住,只是四处乱撞。
余孤天又惊又怒,依乌辰所言落子之余,已暗将全身功力提到了十成,左掌施阳刚之气,带动一股炎炎热气自上而下罩向卓南雁的头顶,右掌却以阴寒真气默运诛心劲,直袭他的胸腹。别说是寻常棋士,便是个武林高手。若不运功反击或飞身退避,也会被这两股气劲绞得大病一场。可卓南雁却始终面色冷定如水,凝目棋枰,对余孤天的狠辣魔功似乎浑然不觉。
“啪”的又是一声脆晌,一枚黑子重重落下,犹如滚滚乌云中划过的一道电光。那条三十多目白龙的一只眼被闪电刺瞎,已是逃窜无路了。
余孤天浑身一震。仰起头来,目光如电地直盯着卓南雁。卓南雁的脸色依旧静如止水,头也不抬地道:“天小弟的伤全好了?”
余孤天点一点头,也微微一笑:“恭喜大哥也功力尽复。”忽然伸出手来,向卓南雁手臂握去,姿势柔和,看上去便如久别的老友相互亲近一般。卓南雁却不敢怠慢,手掌也悠然翻起,向他掌上迎去。
双掌交握,两人的身子都是微微一震。格格轻响声中,卓南雁的脸上倏地闪过一丝红光。余孤天面上却有青气腾过。冷笑声中,余孤天已急运内气狂攻过来。卓南雁稳守不攻,只觉一道道内气激浪湍流般急撞过来,不由暗自心惊:“天小弟的内功大是非凡,这三际神魔功果然厉害,若是我未习得天衣真气的第五重功法,此时必非其敌!”
二人内功拼斗甚急,脸上却都犹带笑意。殿内观棋的大宋君臣的心思还都在棋上,全不知他两人已到了内劲拼争的万分紧要之时。乌辰也是凝目棋局,虽仍作困兽之斗,但身子犹如落叶般地发起抖来。此刻纹枰上大局已定,赵构等人不免喜形于色。
随着卓南雁的再一枝黑子悠然落下,大白龙顿时闷死,自黑云中跌落尘埃。
两人内劲轰然一交,同时收劲。卓南雁目光一闪,笑道:“天小弟,你败了!”余孤天全身一震,却也点头低笑道:“我败了!”
语音一落,他那刚刚收回的雄浑真气陡如决堤怒浪般地反撞回来。
卓南雁的脸上红光乍闪,天衣真气如铜墙铁壁般封在掌心。两人真气交击,身子又均是一晃。余孤天骤然杀了这个回马枪,当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是卓南雁在他一笑认输时,也随他尽收掌力,难免便会为他所乘,轻则吐血,重则经脉伤损。
二人对望一眼,齐声低笑。忽听“格格”声响,那棋枰和棋桌受不得他们的雄浑内气,瞬间四散粉碎,光闪闪的棋子滚落满地。
“是我……败了……”乌辰惨笑起来,蓦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一头栽倒在地。
殿内一阵大乱。两个内侍奔过去一瞧,颤声叫道:“他……他咬舌头自尽啦!”卓南雁心内一沉,目光瞥向乌辰的尸身,瞧着那光秃秃的双腕和满地溅了血的棋子,胸腹间不由一阵难受。
“无须惊慌!”余孤天傲然而起,朗声道,‘我大金棋士,有胜无败,乌棋士早已留了遗言,此次南下,乃是备棺求战。”
“这……这可如何是好,”赵构瞧见大金棋士血溅金殿,心底没来由的就是一阵心虚慌乱,转头对汤思退道,“厚葬!定要厚葬乌棋士!”
“厚葬?呵呵,”余孤天脸上满是森冷之气,笑容更让赵构有几分心惊肉跳,“那便不劳赵官家费心啦!”赵构心底发冷,见余孤天转身便走,顾不得九五之尊,忙道:“贵使慢行……这、这许多事还须好好商量……”
“还商量什么?”余孤天顿住步子,转头笑道,“难道赵官家变了主意,要将淮汉之地还给我们吗?”赵构面色一变,暗道:“说好了你们赢了棋才给你,眼下你们一败涂地,连棋士都咬了舌头,怎地还给你?”
赵瑗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拂衣而起,喝道:“淮汉之地本就是我大宋国土,怎地说得上一个还字?贵使此言,大是欠妥!”赵构听他声色俱厉,心底更慌,横了赵瑗一眼,低声道:“坐下!”赵瑗低叹一声,只得依言坐下。
“我会永远记得殿下今日之言,”余孤天灼灼目光直打在赵瑗脸上,冷笑道:“欠妥不欠妥,咱们来日方长!”说罢大袖一拂,转身而去,走到殿口,他忽又转过身来,眼望赵构,“呵呵”低笑道:“有一箭小事还得知会赵官家,赵桓眼下已死啦!”
赵桓便是赵构的皇兄宋钦宗(按“钦宗”本为南宋得知赵桓死讯后才加的庙号,在此直称为宋钦宗,只为方便读者阅读),靖康之变时随其父宋徽宗一起带金人掳走。赵构登基后深怕金人将父皇和皇兄“二圣”
送回,那样自己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帝位便颇有些不稳,但表面上却一直假意高唱“迎还二圣”的高调。宋徽宗二十多年前便已亡故,后来绍兴和议时,其梓宫(即棺椁)被送归宋朝。但赵构的兄长、宋钦宗赵桓却一直羁押在金国受苦。直到数日前,金主完颜亮突发兴致,让赵桓陪他打马球,体弱多病的赵桓被人蓄意撞下马来,又被金人乱马踩死。
赵桓之死,金朝一直对宋朝秘而不告,哪知却在这时由金使余孤天随口喝出,且无礼至极地直呼赵桓的本名。这对赵构这一国之主实为一个极大的羞辱。
晴天霹雳,从空突降,赵构浑身轰然一震,心底阵酸楚,忽然间泪水迸出,半因伤心这倒霉皇兄的惨死,半因余孤天如此丝毫不留情面的羞辱。这个九五之尊蓦地悲嚎一声,仓皇跳起,一路哭声不绝,直奔入殿后的屏风内。
众人呆愣之际,余孤天仰天长笑,大袖飘飘,几步间便去得远了。
卓南雁望着他的背影,暗自疑惑:“余孤天素来性子偏柔,怎地今日如此张狂,如此羞辱一国之君?”
暮雨潇潇,卓南雁等人凝立在西城外的紫云湖边的一处山岗上。路吟风适才匆匆寻到了沈丹颜的埋骨之地,那只是以一块木牌为记的土冢。
卓南雁眼望那瘦削的木牌,怅然不语。路吟风道:“那风水先生说了,风水佳地一时也选不好,迁坟也须择个良辰吉日!”虞允文在一旁笑道:“此事允文必会派人竭力办好,老弟不须忧心。”
卓南雁“嗯”了一声,仰头望天,眼前闪过跟沈丹颜相遇相识的点点滴滴,暗道:“丹颜姐姐,你这番情谊。小弟只得来世报答了!眼下我还须急速将紫金芝送到小月儿身前!”一想到林霜月,心底登时急似油煎,忽然觉得,在这个世间,任何人都难与林霜月相比。
虞允文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低笑道:“请老弟速去照顾林姑娘,但愿林姑娘药到病除!莫愁、晚菊公子,请你们二位随行,有何变故,即刻来报。”
“能有什么变故!”莫愁哈哈大笑,“小月儿看到大雁子活蹦乱跳地回来,说不定一欢喜,便即百病全消!”卓南雁向虞允文和路吟风深深一揖,道:“安葬丹颜,便有劳两位哥哥了!”
众人走下山岗。虞允文低声道:“眼下形势紧迫,金酋完颜亮蠢蠢欲动,太子和我都盼着卓兄早日归来相助。距余孤天同来的金国副使施宜生曾在我大宋为官,颇有几分忠义。昨日私下里与汤思退饮酒,施宜生曾指着窗外说,今日北风甚劲,又对随从大喊,笔来,笔来!”
几人心底都是一沉,“北风甚劲”分明就是说北方金人必会南侵,“笔来”则当是“必来”的谐音了。
卓南雁忽地想起什么,道:“余孤天挟乌辰此来,莫非便是给完颜亮找个起兵的借口?”虞允文道:“正是!乌辰若是棋战全胜,金朝自会借势讨要淮、汉之地,若是大宋不给,正好授人以柄;若是乌辰败了,便在宋廷自尽,完颜亮也会恼怒我大宋不敬金使,乘势起兵!听说余孤夭此次南来,还带了许多画工,沿途细画我大宋城郭地形,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嘿嘿,余孤天廷上羞辱赵构,也要激得赵构发怒,”卓南雁苦笑一声,暗想,“哪知这位大宋人君啼哭失态,偏就是不敢发火。”只是碍着虞允文这朝廷命官的面子,这话便没说出口来。
虞允文又道:“罗堂主说,金人南侵,必会挥师直击建康,在建康守卫的都统制王权是个‘千金难求’的大草包。罗老已连夜赶往建康,邀集四方仁人志士协力防卫建康。罗老还说,他要禀明太子,重开四海归心盟会,请天下英雄共襄义举!”
“重开四海归心盟会!”卓南雁心头一振,仰见满天云脚昏暗。飒飒斜风吹得如毛细雨横空乱舞,忍不住长舒了一口胸臆之气,喝道,“壮哉罗老!”
当下三兄弟拜别虞允文和路吟风,快马加鞭,赶往医谷。莫愁前几日便往医谷送去过药物,并探看林霜月的伤势。卓南雁出得皇宫,曾向莫愁细问林霜月的伤势,莫愁却只道:“萧虎臣那怪老头儿不让咱们进谷,他那徒弟许广倒还客气,却只是一句话,”说着学起许广木头木脑的声音,“林姑娘的病嘛,嘿嘿,还是那个样子,不好不坏!”
此时卓南雁默算时日,只余半月时光,路上快马加鞭,恨不得一下子便飞到医谷。虽是天色已晚,但三人连夜赶路,半晚工夫便跑出百多里路去,累得人困马乏,才在道旁一间简陋的草亭内歇息。
三人半倚半卧,小睡了一个时辰,天色已然大亮,却见细雨早停,东方朝霞灿然。草草吃了干粮,正待上马,忽听得远处有人大喝:“哪里走!”“留命来!”跟着兵刃磕碰之声时起时落。
转瞬间便见山坳旁转出一个紫衫文士。这人手中持剑,崭新的衣袍已被割破数处。蓦听怪啸声声,数道身影自后飞蹿过来,那文士迫不得已,只得回身挥剑苦斗。
卓南雁见那追袭的四人全着黑衣,持短刀,打扮不类中土,招势更是古怪阴狠,不由暗自奇怪:“这些人来自何处,看那招数怎地有些眼熟?”那紫杉文士剑法精奇,以一敌四,都能支撑得住,只是他身上有伤,疾刺数剑,转身便逃。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十四节:临危结义分道御敌
那紫衫文士一转过身来,卓南雁不由“咦”了一声,叫道:“应兄?”原来这紫衫文士正是卓南雁落魄衢州时遇到的金使乌禄的手下应恒。当日他随乌禄深夜来访,小试身手,便擒住了贺不疑派来刺杀卓南雁的两个刺客。
应恒却无暇搭理他,疾奔两步,霍地回身一剑,刺中一名黑衣汉子的肩头。那汉子甚是凶悍,肩头中剑,兀自“嗬嗬”狂叫,短刀顺势疾划,将应恒襟袍下摆削去。只这么一缓,另三人又围了上去。
“巫魔?”卓南雁见那中剑汉子砍的那刀狠辣异常,这一招自己当日曾在三才妙使韩娇娇手中领教过,登时心中了然,“怪不得这四人打扮怪异,原来是巫魔太阴教弟子,却来我大宋行凶杀人!”他蓦地身形一闪,轻飘飘地插入战阵之中。
只听得“哎哟、啊呀”的几声痛哼,那四个黑衣汉子各自向后蹿开数步,每人的肩头上都插着一把短刀。
原来不过瞬息之间,卓南雁已将四人的短刀夺下,反手插入他们肩头。巫魔男弟子的武功走的都是狠辣一途,但在卓南雁雄浑内劲和精妙招数之下,却浑无招架之力。四人踉跄退开,愕然惊望着卓南雁,如见鬼魅。
“南公子,原来是你!”应恒这时才瞧清了卓南雁,不由又惊又喜,“原来南公子会武功,好……好得紧!”当日卓南雁在衢州参加棋会,用的还是南雁之名,故应恒一直以为他姓南。卓南雁见他脸色惨白,身子摇晃,忙上前搀住。
那四个黑衣汉子乘他救助应恒之际,对望一眼,转身便逃。卓南雁忽地低喝一声:“全给我站住!”他喝声不大,但那四人对他快如神鬼的身手极是敬畏,听他一喝,立即老老实实地站住,连肩头短刀都不敢拔下。
“应兄,”卓南雁上下察看,道,“巫魔门下擅施毒药,你可中毒了吗?”应恒连连摇头,苦笑道:“我晓得……一直防备着,没受毒伤!”卓南雁目光一扫,果见他身上只是些皮肉外伤,料想这几个黑衣汉子武功平平,还不足以修习巫魔的毒功,转身对那四人喝道:“滚吧!告诉萧巫魔,说我卓南雁正在寻他,有本事便来应战!”
那四人脸色如土,听了他这句话如释重负,转身逃去,肩头上鲜血淋漓,洒了一路。
应恒却一把揪住卓南雁的衣襟,颤声道:“南公子,南大侠,求你……你快去救救主人。我将他们都引开了,可谁知道……他们还有多少人……”心中一急,一口气没接上来,便昏了过去。卓南雁忙伸掌按在他心口,将一股浑厚内力缓缓送入,应恒神志稍清,才说出原委。
原来近日乌禄带着他一路南行,游山玩水,不料昨夜却被一群来历不明的黑衣汉子缀上。这些人武功不俗,人数又众,以应恒之能,竟抵挡不住。深夜之中,主仆二人被困在客栈。危急之际,应恒只得穿上乌禄的衣裳突围,引开追兵,厮杀一路,连番苦斗,虽先后毙了数人,仍有这四人阴魂不散地追到此处。
“我与主人约好,”应恒喘息道,“便在这清风山……山腰的斗姆阁内见面!也不知……他甩开追兵没有。”
卓南雁暗自一惊:“乌兄不会武功,若给巫魔门人缠上,可就性命危矣!”他虽与乌禄匆匆一会,却觉此人豪放磊落,更曾救过自己性命,此时朋友有难,岂能袖手。眼见应恒精神疲惫,说完后又昏了过去,卓南雁只得让莫愁二人带着他缓缓而行,自己展开轻功,疾向山腰奔去。
这清风山是座不知名的小山,卓南雁提足真气,但觉两旁景物飞移,足下如御疾风,转瞬间便到了山腰。他知道自己内功修为大进,心头暗喜,却见山腰上孤零零地耸着一座残破古观,料来便是斗姆阁了。道教视斗姆为北斗众星之母,又传说其生有九子,长子为天帝,次子为紫微大帝,故各地均有道观供奉其像。
卓南雁悄然闪入阁内,却听冷寂寂的殿宇中,传来隐隐的哭声。那哭声初时低沉,随即便化为沉痛无尽的号啕痛哭,听声音正是乌禄所发。卓南雁探头观望,却见乌禄跪在斗姆像前,双肩颤抖,哭泣正悲。他心下奇怪:“乌兄是个豪士,怎地小有挫折,便在神像前痛哭?”这时不便入内相见,只得暂且隐身一旁。
却听乌禄越哭越是伤心,喃喃道:“卿卿……乌林达……今日是你生日了,卿卿你……你可还好吗?”卓南雁心下暗奇:“听他言语,似乎是在思念一个女子。看乌兄潇洒自在,却原来如此多愁善感,听这乌林达的名字,必是个金国女子了……”
“你可还记得咱们新婚那年,便曾在斗姆阁内许愿……做水面鸳鸯,花间鸾风,这一生一世……生死相守,”乌禄越说越是悲恻,“可你……可你……却为了我投湖全义,弃我而去。卿卿,你怎地这般傻!你怎地这般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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