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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住手!”完颜亮蓦地厉喝一声,“快快束手就擒!”撤出长剑,横架在完颜婷的玉颈之上。他此时退无可退,剑逼完颜婷本是迫不得已的下策。不料这仓促一着竟十分奏效,余孤天堪堪扑到近前,但见那长剑冷森森地横在完颜婷的颈上,顿时心神一震。他身形一凝之际,萧抱珍的掌力已自后袭来。余孤天急切间左掌反推,将巫魔的铁掌挡开。便在此时,仆散腾也已鼓气跃起,刀气如潮袭来。余孤天只得右掌横撞,分拒身后的刀霸、巫魔。卓南雁这时已被无数侍卫隔在身后。余孤天却被刀霸、巫魔紧紧黏住,三大高手内力交征,都是寸步难移。良机转瞬即逝,余孤天眼见完颜亮咧嘴狞笑,说不出得张狂,不由目毗尽裂,蓦地暴喝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这一蓬血如同箭雨般劈面射去,丈余外的完颜亮正得意大笑,猝不及防之下竟被这“血箭”喷了满口满脸。完颜亮勃然大怒,但他性子阴沉,心底越是狂怒,口中越是哈哈狂笑:“好贼子!困兽犹斗,联就让你这逆贼亲眼看着这妖女死……”他抹了一把脸上血水,怒冲冲扬剑欲斩。
不知怎地,他忽觉扬起的右臂有些僵硬。脸上的血水也没抹干净,他想挥袖再抹,却觉左臂也僵了。完颜亮双眼睁圆,犹如看到了勾魂厉鬼般死瞪着眼前的完颜婷,面部肌肉抽搐,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道道血水流过眼眶,将眼前模糊成一片。朦朦胧胧的,完颜亮依稀记起当年自己拭杀熙宗后,也是这般形貌……
“陛下!”巫魔萧抱珍当先觉得不对,撇了余孤天,飞身跃去,伸手一扶。完颜亮竟向后倒去,僵硬地仰在了龙椅上。就在这一瞬间,这位君临天下的大金皇帝竟已化作了一具毫无生机的石像。
余孤天拼力喷出血箭,被刀霸、巫魔内力反击,只觉五脏如焚,眼下巫魔一去,才觉如释重负,忙凝运真气反击仆散腾。仆散腾听得巫魔的惊呼,心内也是大惊,但此时硬抗余孤天,进退不得。
“小妖女!”萧抱珍又惊又怒,转头对完颜婷喝道,“你施了什么毒……快拿解药来!”完颜婷愣了一愣,却哈哈大笑:“没有解药,离魂螭毒性一发,再无解药能破!昏君死啦……哈哈……这昏君死啦!”
原来这“龙蛇变”的奇毒以离魂鸠和化血金螭相合而成,但因离魂鸠的毒性被化血金螭禁锢,只能延缓十二个时辰才能发作。完颜婷在造出这奇毒后,曾深为毒性发作缓慢而犯愁,经得多日钻研,终于被她找到了使毒性骤发之道。
那便是用自己的鲜血!化血金螭嗜血成性,只须几滴热血便可化去其毒性,化血金螭药性一去,离魂鸠便会毒性立现,瞬间使人血凝体僵。
她在扬州瓦舍隐居时,曾以猫狗相试,终于确定用这个法子,可让“龙蛇变”由不着痕迹的慢性毒液,变成立竿见影的剧毒。自那时起,她便为这一日精心准备。也许不必等到她下手,完颜亮那昏君便已被余孤天手刃,但在江湖上亡命漂泊了这么久,完颜婷早明白了世事难料这个道理。也许便在余孤天下手之前,完颜亮便会将她擒获。那时她会如何,沧海龙腾的女儿便任这昏君蹂踊宰割吗?
她知道依着完颜亮这淫棍的心思,他一定要招自己侍寝。那时自己唯一的武器,便只有龙蛇变了。只是那时候自己很可能被脱得一丝不挂,甚至会被洗得干干净净,被制得全身无力,赤裸裸地被送到完颜亮身前。
那龙蛇变一定要藏在一个不易被人发觉的地方。她苦思良久,便想到了耳环,于是便请扬州巧匠,精心打造了这对光彩夺目的金珠耳环。那中空的金珠内,便暗自注满了龙蛇变。只要这对耳环不摘,她完颜婷便有一丝胜机。自扬州瓦舍内被巫魔的手下搜获时,完颜婷更暗暗地将龙蛇变涂抹在自己的香腮玉颈上。龙蛇变的毒性虽然凶险,但只要在离魂鸠的毒性发作之前,服食解药即可。何况她早起了必死之心,只要这昏君认出了自己,并敢欺凌蹂躏自己,她便会跟这杀父仇人同归于尽。
今日走索歌舞时,她还以为自己没有被完颜亮认出,忐忑的芳心内反有一丝淡淡的失落。随后她才发觉,这百戏盛宴一波三折,形势之凶险诡异实已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她料不到这场盛宴竟是完颜亮对功成在即的叛军们的一个有力反击,而自己更会成为昏君要挟余孤天和卓南雁的砝码。更让完颜婷料不到的,便是这昏君竟会在大庭广众之前肆意凌辱自己,不过便因如此,她肌肤上和耳环中的龙蛇变也都被完颜亮舔入了口中。而就在她要咬破舌尖,以自己的热血完成最后一击时,却惊觉唇齿无力。
最终峰回路转,余孤天阴差阳错地射出了“血箭”。完颜亮本已“舔食”了龙蛇变,被余孤天的那蓬热血化去了其中能克制离魂鸠的化血金螭,离魂鸠的毒性骤现,瞬间血液凝固而亡。大金熙宗皇帝之子的一蓬热血,终成了复仇的利剑。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三十九节:龙飞大宝梦散魔天
萧抱珍听得“离魂鸠”之名,耳机如被焦雷轰中,脸色灰白一片,忙伸手去探完颜亮的鼻息,随即便仓惶大叫起来:“陛下……陛下……”
完颜婷仰天长笑:“哈哈,我杀了这昏君!爹爹,我替你报了大仇!”想到自己所受的屈辱辛酸,随着这仰天一呼,热泪夺眶涌出。萧抱珍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深知离魂鸠毒性之厉,不敢多触完颜亮的尸身,扭身便去抓完颜婷。
便在此时,一道人影电射而来,半空之中横挥一掌。萧抱珍只觉一股巨力直轰后脑,惊骇之下,只得舍了完颜婷,飘身退开,但觉头顶那股巨力吞吐不定,如密云布雨,凝而不散,仓促间肩窝一痛,仍是被那人的指力扫中。萧抱珍心头大骇之下,合身向旁蹿开两步,才看清来人正是卓南雁。原来卓南雁将一股内气度给余孤天之后,急切间再难相助余孤天与刀霸、巫魔相抗,但他天衣真气已臻绝顶境界,众人惊诧仓惶的一刻,恰恰给了他一个难得的喘息之机。此时真气流转顺畅,立时横空跃来,化指为剑,伤了巫魔。
他见完颜婷四肢无力,摇摇欲坠,忙上前扶住,扯下衣襟裹在她身上,掌上内力传入,瞬间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完颜婷身子站稳,兀自嘶声狂笑:“雁哥哥,我……杀了这昏君!”
卓南雁连连点头,一时虽不明白那龙蛇变奇毒的奥妙,却也猜到必是完颜婷用毒之故,欣喜之中反有几分惭愧:“最终杀死完颜亮的,不是我和小鱼儿,却是婷儿这一个弱女子!”转身抓起完颜亮的脖领,一把提起,用女真话扬声大喝:“众人听真!完颜亮这弑君篡逆的独夫已死!大伙儿快快放下武器!”这一喝声若巨雷,在龟山寺前远远荡出。
巨变突生,所有的文武群臣、侍卫兵卒听得卓南雁的喝声,都呆愣在了当场。只有余孤天双眸闪亮,扬手一掌,将仆散腾震退数步,张开满是鲜血的双唇,振声长笑。
被几个侍卫围困的耶律元宜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横肩撞开身旁的几名侍卫,喝道:“天谴!巨奸大逆完颜亮恶贯满盈,实乃天谴!咱们都奉东京新帝为主,谁敢抗拒天命,便如这完颜亮一般。”那些侍卫不明所以,但想到若真是东京的完颜雍成了真命天子,今日率军兵变的耶律元宜便成了大大的功臣,众侍卫竟不敢再行相逼。耶律元宜深明迟则生变之理,转头对儿子耶律王祥低声道:“速速赶回咱的大营,调拨大队人马来接应!”耶律王祥转身奔出。
御帐前的众多军卒兀自呆愣震惊,全在疑惑这位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忽见卓南雁五指一松,手中的完颜亮便直挺挺地摔在了龙椅上。这往日不可一世的万乘之尊此刻僵硬地歪在椅上,七窍流血的脸上犹带着疯狂的笑意,瞧来说不出得可怖,更显得说不出得可怜。
完颜亮真的死了!众人顿时暴一声喊,有人惊诧,有人仓惶,也有人发声哀号,更多的人却是暗自欣喜,皇帝这一死,再也无须渡江伐宋,这就能回师与家人团聚了。
“陛下!”紫绒军总管纳刺却仰天大呼,顿足捶胸地嚎道,“末将护驾不力!死罪,死罪!”这一嘶声大哭,御帐前僵立的文武众臣都觉面红过耳。仆散腾更是悲怒难抑,横刀上前,喝道:“卓南雁,你们刺杀了陛下,今日定要将你们千刀万剐!”
“弓箭手!”蓦地纳刺仰头大喝,“弓箭手伺候!”他这五千紫绒军总管虽官职不大,此时偏偏手握生杀军权。顿时数百箭手弯弓搭箭地围上前来,寒光闪闪的箭镞直指卓南雁三人。卓南雁心底一寒,忙斜身挡在完颜婷的身前。
余孤天忽地踏上一步,仰天大笑道:“我是大金皇太子!谁敢射我?”
便连那些弓箭手都觉得蹊跷,均想:“这余孤天口出狂言,莫不是疯了!”纳刺更是破口大骂:“姓余的,你乱放什么狗屁!你这厮大逆不道,犯上弑君,便是自称天王老子也没用啦!”
“大逆不道,犯上弑君的是他完颜亮!”余孤天目射寒芒,踏上两步,猛地扯开胸前衣襟,大喝道,“我是大金皇统皇帝之子完颜冠,皇统九年就要被封为皇子的晋王完颜冠!”(作者按:“皇统”为熙宗在位时的最后一个年号,而故事发生至此,尚无“熙宗”这个庙号,其皇子完颜冠只会以“皇统”这年号称呼其父皇)
这一句吼已在他胸中盘桓憋闷了数年,此时伴着满腔的哀恸、不甘、踌躇和激愤,长号而出,声若苍狼恸曝,惊得众人的肝胆肺腑均是一阵揪紧。许多在适才激战时缩在一旁的文武大臣,听到“完颜冠”三字,更是心内震惊非常。纳刺惊道:“你……你说什么?”他自十六岁起便在大金皇宫中给熙宗做侍卫,“完颜冠”这名字于他更是如雷贯耳。
“狗奴才纳刺!”余孤天目光灼灼地向他望来,高亢的声音中挟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矜贵,“皇统七年父皇在宫里办的那次角抵赛,你年纪轻轻便连败六人,父皇曾亲赐给你个金花玉盏。你这狗才当时太欢喜了,谢恩的时候手忙脚乱,将盏盖摔掉了一个角……那副熊样,你自己忘了,本王却记得清清楚楚!”
纳刺不由打了个激灵,他是被完颜亮一手提拔起来的,熙宗朝一直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侍卫,却也有这么一件在熙宗皇帝跟前扬名露脸、得了金花玉盏赏赐的得意之事。那年他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峙卫,那场角抵也只是熙宗皇帝兴之所至,让侍卫们的随手演练,所知者不过寥寥七八人,尤其是他欢喜之下摔掉玉盏之角这琐碎细节,必是亲临之人才能知晓。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年方十岁的晋王殿下就在一旁,还不住“嗤嗤”地望着自己笑。只是眼前这个余孤天清秀中满蕴煞气,或许是成年后形貌大变,已找不到几分当年晋王的影子。
“这余孤天真就是熙宗皇子完颜冠?”纳刺不由懵住了。纳刺虽对完颜亮忠心耿耿,但当此之时,也不禁犯了犹豫,若真是先帝皇子赶回报仇,说不定他来日便是重登大宝的皇帝。到底完颜亮已经死了,自己这小小紫绒军总管又怎能跟即将君临天下的皇帝作对。
“不对!”完颜亮的宠臣李通嘶声大叫起来,“完颜冠早已身死,这人是冒充的!纳刺,快……快杀了他!”余孤天仰头长笑:“当年完颜亮这狗贼雪夜入宫,害了我父皇,日夜便是盼着我死,但我偏偏活了下来!”他忽地扯下胸前的玉佩,高高举起,“熙宗一朝的老臣,都该识得这龙纹玉佩……”
那雕工精致的玉佩白如凝脂,映着火把光芒,熠熠生辉。嘈杂的人群中颤巍巍走出一位白发老人,正是大金的三朝老臣、司徒张通古。望着那玉佩当中那道胭脂样晕红,张通古混浊的老眼不由放了光,口中喃喃道:“没错!瞧中间这道胭脂红,这是吐蕃国进贡给咱的昆仑山和阗玉王,由江南名匠花一年之功雕成龙纹玉佩……皇统八年,先帝的三十圣寿宴会上,先帝陛下亲手将这龙纹玉佩挂在了晋王殿下的脖子上!”
他口唇哆嗦地说出这番话来,群臣不禁纷纷议论,那些剑拔弩张的弓箭手更是征怔地不知如何是好。便连耶律元宜也惊奇得睁圆了双眼,饶是他谨慎好谋,也料不到拼力鼓动他弑君的余孤天竟是当年的晋王殿下。
余孤天眼望这白发斑白的三朝元老,低叹道:“张司徒,你的喘病好些了吗?那年你进宫奏事,犯起了喘病。父皇曾钦赐给你御医调制的天清宝露丸,还指着你对我开玩笑:‘你若不加紧习练弓箭刀马,长大后便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张通古的眼内不由涌出老泪来,连连点头道:“是这话,是这话,半点儿都错不了!”
余孤天目光一扫,又瞧向人丛中默然而立的宰相张浩,朗声道:“张丞相,吐蕃人进奉这龙纹玉王时,是你亲自寻来的江南巧匠吧。你便不过来瞧瞧吗?”张汝能便立在父亲身旁,听了余孤天这句话,心内惊惧,低声道:“父亲,休得理他。”
张浩的目光闪了闪,却大步走出。他接过那玉佩只瞧了几眼,便悠悠一叹:“决计错不了!玉上这道红纹,恰好雕成赤龙。匠心独运,天下只此一块!”群臣轰然一震。余孤天哈哈大笑,忽地手指众臣当中一个高大将官,道:“耶律恕,你这张紫膛脸本王可忘不了!有一次父皇感念梁王宗弼的忠勇,宴请他手下的几个旧将。你在酒宴上喝醉了酒又哭又笑,君前失仪,还是我给你求的情。”耶律恕是员武将,心直口快,颤声大叫道:“殿下,你……果然是晋王殿下!”
余孤天自幼聪慧,那段富贵的少年时光更是深印心底,随手指点,便将前朝旧事一一说出。此时龟山寺前的文武众臣虽然多是完颜亮提拔起来的,却也有张通古、张浩等前朝老臣,众人听到余孤天事无巨细,言之凿凿,便由怀疑而震惊,由震惊而折服。
只有李通素受完颜亮佞幸,生怕余孤天对自己也是恨屋及乌,嘶声叫道:“这全是死无对证的胡话!那完颜冠早被乱军所杀,蒲察怒曾提了他的人头回禀陛下的……”一扭头看到了黯然沉思的仆散腾,顿觉见了救星,大叫道,“仆散门主,蒲察怒是门主高徒,定曾跟你说过此事!”
完颜亮弑君篡位之后,曾派亲信蒲察怒追杀熙宗皇子完颜冠,此事从来都是秘而不宣,但李通这时忧急之下竟脱口说出。群臣闻言,对李通和完颜亮更多了一层鄙夷不屑,却也都齐齐望向了仆散腾。
“是曾说过!”仆散腾紧锁的双眉蓦地展开,沉沉叹道,“小徒当时言道,他提来的人头是假的,只为应付差事。实则他那一刀没能杀得了晋王,只在晋王的脖颈下划出了一道血痕!”
众人的目光便全集在余孤天的脖颈上,只见其被撕裂的衣领处,赫然现出一道狰狞的伤疤。这时那些跟余孤天私交不错的武将才霍然想起:“这余孤天常穿高领衣襟,终年累月地裹着脖颈,原来便为了这个!”
天刀门主威信素著,群臣均知其为人虽然有些痴气,却素来一言九鼎,此话一出,便等于刀霸承认了余孤天便是死里逃生的晋王完颜冠。一时间唏嘘之声,四下起伏。卓南雁这时才吁了口气,心底也自替余孤天欢喜,转眸看完颜婷时,见她也正向自己望来。她如雪的玉颊上没有一丝血色,盈盈秋波中似喜似怨,更有些说不出的依恋无助。卓南雁心内突地一热:“婷儿为报大仇,孤身流落天涯,适才更是当众受那昏君凌辱,今日我便是洒尽全身之血,也要救她脱困!”
李通更料不到完颜亮的布衣至交仆散腾会如此说话,张皇大叫:“疯了!你仆散腾竟也跟着余孤天胡话连篇!放箭,纳刺,给我放箭……啊哟……”话未说完,忽地嘶声惨呼,一截滴血的剑尖猛地自他胸前钻出。
众人一阵惊叫。李通的尸身“扑通”栽倒,郭安国甩去剑上血珠,扬眉喝道:“李通这厮大逆不道,狡言诬蔑晋王殿下,万死莫赎!”转身抢到余孤天身前,“扑通”跪倒,慨然道,“恭喜晋王殿下大仇得雪!先帝当年蒙冤崩殂,老臣痛彻心扉,若知余将军便是晋王殿下,老臣当日早就会衷心归附了。眼下三军无主,将士离心,只请殿下身登大宝!”越说越是激愤,竟而痛哭流涕。
要知此时完颜亮忽然暴毙,大金数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若被宋人自后掩杀,极易三军溃散,后果便不堪设想。张通古、张浩等大金老臣都是深沉多智之辈,焉能不知此理,忽见这位“晋王殿下”从天而降,倒不失为凝聚军心之人,这才出言相认那龙纹玉佩。但因国君新丧,二张等老臣心底仍有些犹豫,还不敢贸然拥戴余孤天。
郭安国却已看出完颜亮这一死,三军将帅都厌恶他生前的穷兵黩武,未必再肯效忠,余孤天却因前有耶律元宜之助,后得张通古、张浩等老臣认可,隐隐然已有君临天下之势。他平生最擅见风使舵,深知拥立新君,定要先下手为强,便即抢先跪倒恳求。
余孤天微微一愣,这位浙西道副统制郭安国临事倒戈,险地让他满盘皆输,但此时他“悔过自新”,抢先拥立自己,倒也居功甚伟。他此时心内突突乱颤,因适才强运三际神魔功而气血翻腾的胸膛更是火烧火燎,脸上却还要撑出一副矜持的笑意,只盼着有更多的人匍匐在自己身前。
耶律元宜这时也醒过味来,暗自后悔:“这等好事,该当越早出言倡议越好,怎地倒让郭安国这厮又抢了先。”忙大步上前,跪倒在余孤天身前,大声道:“完颜亮残虐无道,已遭天谴!此时我四十万大军进退维谷,大金危在旦夕,便请陛下即御座,南向正位,以安大局。”他这回一张口竟喊出了“陛下”二字。耶律元宜身为兵部尚书,军中武将大多从其号令,听了耶律元宜的话,都纷纷附和。
前朝老臣耶律恕也纵声大叫道:“正是!这天下早该是你晋王殿下的,你做皇上,那才叫天经地义!”郭安国手按长剑,目光咄咄地横扫众人,喝道:“真命天子在此,还不快过来大礼参拜!”
便在此时,只听远处鼓声隆隆,两彪人马如飞而来,看旗号正是耶律元宜的威盛军和余孤天的威勇军。原来适才耶律王祥抢了匹快马,赶回营寨,便即点拨人马,又派人去约了余孤天的心腹,两军一同赶来。这两营人马汇合一处,声势浩大,反将纳刺的五千紫绒军团团围住。
张通古跟张浩对望一眼,情知今日之事,也只得顺水推舟地让完颜冠登基了,随即一同上前跪倒。这二人一个是大金三朝元老,一个是大金当今宰相,这一跪实是重逾千钧。余下那些仿徨疑惑的群臣再也不敢犹豫,争先上前跪倒。
一时间众臣呼啦啦地跪下。卓南雁立在余孤天身后,反觉极不自在,忙拉着完颜婷的手,悄然退到火把照耀不到的暗处。但听甲冑磕碰声琅琅作响,便连远处的紫绒军侍卫也愕然收了弓箭,先后跪倒。
四下里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余孤天怔怔呆立在那里,欢喜得双手发颤,如在梦中。他转头四望,忽见一人昂然立在耀目的火把光芒下,在四周匍匐的身影中如同铁塔般巍然耸峙,正是刀霸仆散腾。
“仆散门主,”余孤天双目眯起,“你还有何话说?”仆散腾缓步而出,冷冷地道:“无论如何,你是谋弑陛下的元凶首恶,我不杀你,对不住陛下在天之灵!”
众人全有些糊涂,适才正是这仆散腾的出言使余孤天的晋王身份得以拨云见日,这时万众归顺、大势倾倒,仆散腾却又要以一人之力,独挑余孤天。郭安国大怒,喝道:“大胆仆散腾,你……”话未说完,猛见仆散腾目光如刀般扫来,顿觉全身寒意笼罩,如坠冷窟,那半句斥骂便硬是说不出口。余孤天咧嘴一笑:“适才门主仗义执言,完颜冠感激不尽。我知道完颜亮那逆贼素来待门主甚厚,难道只因那些私恩小惠,门主便要螳臂当车,与天下为敌?”
“我适才,只是为了对得起当年的皇统皇帝,才据实而言……”仆散腾一声长叹之后眼芒忽灿,仰天大笑道,“嘿嘿,高官厚禄,何足道哉!完颜亮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也罢,是默默无闻的布衣也罢,仆散腾都是他的至交好友。我今日要杀你,只是为了一个义字!”
伏在地上的群臣不少人都要在新君面前邀功献媚,便要出口叱喝,但听得仆散腾的朗朗笑声,全不由心旌摇荡,一时气为之夺,难以开口。
卓南雁却暗叹道:“这便是仆散腾,一身痴气,一身肝胆!”游目四顾,发觉萧抱珍早已踪迹不见,心底更是慨叹,“完颜亮一生残虐,到底还是交到了仆散腾这样一个挚友。”想到自己与余孤天先前的约定,忍不住一声长啸,大踏步走出,昂然道:“门主,你我是老对头了,这时正可一战尽兴!”
“卓兄,”余孤天望着他一笑,悠悠地道,“你暂且退下吧!”卓南雁见了他跃跃欲试的眼神,忙低声道:“此时大变才平,你若稍有差池,只怕又增反复……”余孤天的目光中满是感激之色,却依旧笑道:“我知道。还是我来!”卓南雁听他语声沉缓,却又透出不容置疑的刚硬坚定,只得点头退开。余孤天缓步踏上,叫道:“众卿——平身!”跪伏在地的众人忙先后起身。
余孤天见自己扬眉一呼,这万千文武兵将便即肃然而起,心内不由蹿起一股君临天下的舒畅与豪气。他如何不知自己此时出战会平添凶险,但完颜亮那逆贼死得太过神速,也太过随意,便连他收服满朝文武众臣也变得轻而易举,这反让余孤天觉得多年的愤懑屈辱无处发泄,便如蓄势良久的一记重拳打在了空处,让他憋闷得难受。此刻天刀门主的挑战,反让他看到了一个倾泄怒气,一展身手的良机。
仆散腾是当今公认的大金第一高手,更以完颜亮愚忠死士的面目挑战自己,若能将他立毙掌下,大金的万万子民,便会对自己死心塌地,归顺服膺。那时自己不但是大金的一国之尊,更是大金的第一高手。
一念及此,余孤天不由心血沸腾。他自幼是个内敛胆怯的性子,多年的江湖磨砺更变得谨小慎微,此时却一反常态地盼着扬眉吐气,大展雄风。
他强抑住胸中的激越,眼望群臣笑道:“仆散门主偏要为这逆亮出头,便也由得他。待会儿无论他是胜是负,众卿都不必为难他!”众臣轰然称是。
“仆散门主,”余孤天双眸电射,直向仆散腾罩去,森然道,“拔刀吧!”仆散腾傲然道:“你既然空手,我也不必拔刀!”锵然一声,还刀人鞘。此时宝刀虽收,他整个人反如耀出浓浓的刀气,近处的文武臣僚心胆俱寒,纷纷后撤。
“好!”余孤天悠然一笑,蓦地左臂暴涨,手爪已探到仆散腾的头顶。此时他展开大天罗步,浑若鬼进妖变,二人之间的数丈之距倏忽而逝。旁观众人都觉脑际一紧,只觉余孤天这一抓如玄云天坠,似乎每人的头顶都在他掌握之中,不由轰然惊叫,乱糟糟又向后退。仆散腾的右掌骤然现在自己脑顶,旁人看他单掌悠然翻起,似乎舒缓随意,偏偏就能堪堪锁住余孤天凌厉的爪势。余孤天这一出手本是虚招,但觉仆散腾掌上施展的厚土刀劲似兜似架,后劲十足,只得由虚变实,运力按下。
掌力轰然一交,仆散腾闷哼声中,斜刺里蹿开半步。群臣见晋王殿下一掌逞威,竟将名震大金的天刀门主震退,不由齐声叫好。
余孤天脸上红芒一闪,暗自心惊。原来仆散腾飞退之际,掌上的厚土劲疾变为烈火劲,竟刺得他筋脉一涨。适才他强运大光明天雷术与仆散腾硬拼内功时,曾因心忧完颜婷而口吐鲜血,受伤非浅,此时他一招逼退仆散腾,看似大占上风,实则却是旗鼓相当之势。
余孤天脸色一寒,长吸一口真气,衣襟猎猎飞舞,整个人竟似慢慢地膨胀了起来。围观群臣看他形象骇人,面目狰狞,都惊得瞠目结舌,猛觉眼前一花,仆散腾雄伟的身形倏地现在余孤天身侧,并指如刀,斜斜削向余孤天的脖颈。
天刀门主也看出余孤天魔功骇人,只得在他气势未满之际先发制人。他自来出手都是满蕴霸气,纯走刚猛的路子,此时这一刀却意象绵绵,似发非发,却似秋江水涨,蓄势无穷。蓦听余孤天吐气开声,声若焦雷,双掌疾分。这一势简之又简,却将仆散腾连绵无尽的刀意尽数破去。仆散腾身子一弹,快如飞猱般绕着余孤天滑开。
余孤天眼芒熠熠,脚下大天罗步如飞赶上,掌影如乱石纷崩,怒潮激涌,飞卷而至。此时他运足大光明天雷术,每道掌影间都夹杂着忽隐忽现的电光,狂荡的掌风更扰得四周火把忽明忽暗。大金群臣、侍卫鼓噪喝彩之声又起,众人初时还是献媚附和居多,但见余孤天攻势如山崩地裂,不由渐渐惊佩,呼喝呐喊之声又大了许多。
激战之中,仆散腾却始终默不作声。他执意要为完颜亮报仇,一改往日的威霸外露,尽敛锋芒,只在余孤天的掌影电芒间飘忽游走。掌上的寒水劲、厚土劲和青木劲连环疾变,全走柔韧劲道,那刚猛的烈火、锐金两劲却一直凝而不发。
此时夜色深沉,广裹的苍穹色如墨玉,点点的莲花云随风荡开,更衬得天心那轮皓月明丽无比。大地上的万千将士却圆睁双眼,只顾痴望着那熊熊的火把光焰下殊死拼争的二人,不住嘶声鼓噪。
四下里山呼般的助威声中,余孤天的攻势越发凌厉,胸内却觉得似要炸开一般难受。他虽在林逸烟门下学艺多年,但若论对上乘武学的融会贯通,还不及身兼多家之长的卓南雁,更遑论与大金第一宗师仆散腾相较。当此之时,余孤天也只剩下了硬拼一途,以三际神魔功的不世绝学硬冲硬打。但那大光明天雷术便如一头难以驾驭的猛虎,让他骑上去便难以下来。他一边要忍受着伤口那蛇咬虎噬般的疼痛,一边还要强运功力,将内力催得更强更猛。许多支火把被他那排山倒海般的罡气震灭,众人又手忙脚乱地点上更多的火把。胆小的文臣不由骇得闭了眼睛,一众武将、侍卫更是看得目眩神驰,心旌摇曳。
余孤天的魔功催到绝顶境界,天人相应,连头顶的月辉都亮得有几分妖异了。仆散腾跟他连交数掌,只觉全身气血如遭雷击火焚,口角不由渗出血丝来,但他生性坚忍,兀自咬牙苦撑。卓南雁见余孤天声势骇人,心底也不由生出一股寒意:“原来这三际神魔功竟有如此威力,怪不得罗老生前曾言,这三际神魔功修到极处,可调动天雷地火伤人于无形。而曲流觞曲大叔死在林逸烟手下,那伤痕如遭雷击,只怕林逸烟比天小弟的魔功又高一重。”忽听完颜婷低声道:“雁哥哥,我好冷!”卓南雁见她脸色雪白,在红彤彤的火把光芒下也没有一丝血色,心内更生怜惜,忙将她身上的衣襟裹紧一些。他那身侍卫长袍罩在她身上显得过分的宽大,愈加衬得她楚楚可怜。
“若是小鱼儿胜不了,那便怎样?”完颜婷一直凝视着余孤天,幽幽地道,“雁哥哥,那咱们还杀得出去吗?”卓南雁胸中一荡,沉声道:“天小弟一定会胜!他这便要胜了。”说着悄然踏上两步。
场中两人蛇腾鹤舞,拼杀正紧。余孤天的招势虽然铺天盖地,仆散腾却还抵挡得住,更隐隐看出余孤天已呈盛极而衰之势,只须再斗几十回合,刀霸便有把握反败为胜。激战中余孤天铁掌成爪,连绵抓到。仆散腾脚下飞退,双手如封似闭,这一招守中蕴攻,原是反守为攻的妙招,但不知怎地,他脚下忽地打了个踉跄。这下闪避稍慢,余孤天横扫千军的掌力已压到头顶。仆散腾一声暴喝,迫得双掌骤发,跟余孤天硬对一掌。
只闻如碎金石般的锵然一响,余孤天凛然不动,仆散腾却斜刺里退开数步,横身撞到圈外观战的侍卫身上。但听“哎哟”、“哎呀”一阵哭喊,十余名侍卫被他尽数撞倒,最近的两人更是哭爹喊娘,骨断筋折。仆散腾挣扎着拿桩站稳,却噗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蜡黄。
原来,适才卓南雁正是觑准时机,屈指弹出一缕指风。若在往常,这一指偷袭自是伤不得刀霸,可此时仆散腾全力应付余孤天,正要反守为攻的紧要关头,猛觉脊背微麻,霎时脚步虚浮,只得跟余孤天硬对一掌。但他背心要穴受袭,内力不畅,此时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好!”仆散腾刀子一样的目光倏地扫过卓南雁,又定在了余孤天的脸上,呵呵冷笑,“好手段!”心底愤懑失望之下,一口鲜血又涌到了喉头,却被他硬生生咽下。到了此时,他也知再战无益,强抑住翻滚的气血,转身便行。
紫绒军总管纳刺恰好立在仆散腾迎面。他想在新主面前邀宠,本待叱喝仆散腾回转叩拜新君,但一触到仆散腾那凛凛的双眸,心底不知怎地便是一虚,竟讪讪地侧身让开路,任由刀霸大踏步走去。刀霸仆散腾在大金军中威望素著,寻常兵将从来都对他敬畏有加,自然更不敢阻拦。天刀门的弟子佟广等人悄然迎上,护着师尊上了马,扬鞭而去。
望见仆散腾黯然退走,余孤天胸臆中热浪翻滚,忍不住仰天大笑。耶律元宜急忙上前,喜孜孜地道:“陛下神威一展,刀霸束手,当真允文允武,天下无双!便请陛下应天顺人,继承大统!”说话间向后猛一扬手。耶律王祥点头示意,振臂大喊:“请陛下龙飞宝位,以安军心!”适才余孤天激战仆散腾时,耶律元宜早做了安排,远近的兵卒看见耶律王祥挥臂,忙也跟着高呼:“请陛下龙飞宝位,以安军心!”
余孤天长吸了一口气,振声喝道:“众卿听真,弑君叛贼完颜亮倒行逆施,已遭天谴,金宋两国仍以相安为要,大军即刻班师回朝!”四周兵将听了更是齐声欢呼,若说适才的呼叫是随众而发,此时听得战事已了,可以回乡与家人团聚,不由衷心高喊“万岁”。四下里呼声起伏,渐渐高亢,声震数里。
“父皇,”余孤天鼻尖发酸,眼内热泪盈眶,忍不住仰起头,望着浩瀚深邃的幽蓝沧溟,发出无声的呐喊,“你可看到了吗……儿臣终究成了……”郭安国觑见他仰天呆愣,只当他依旧矜持,忙抢上前拉住余孤天的手臂,叫道:“请万岁坐上御座,好让咱们行参拜大礼!”不由分说,拉着余孤天走向空场当中的龙椅。
适才余孤天大战刀霸,众人的精神全集中在这对龙争虎斗上,此时随着郭安国转回目光,才尽数愣住。却见那龙椅上还坐着一人,正是完颜亮。原来完颜亮虽已身死,到底是一国之君,谁也不敢妄动他的尸身。在有些刺目的火光下,完颜亮僵硬的脸上还凝着一抹笑,正以一种颇为冷漠而又滑稽的眼神审视着他手下的这些芸芸众生。
余孤天的脸色突地变了。不知怎地,他觉得完颜亮正望着自己笑,那笑容中颇有些鄙夷不屑,似乎在嘲笑自己拿他毫无办法。“你这逆贼!”余孤天猛觉胸中刚刚强抑住的热血又翻了上来,直撞到他的脑际,心底狂呼起来,“你当自己一死了之,我便奈何你不得吗?”身形疾晃,电般欺到龙椅之前,一把揪起完颜亮的尸身。
众人全有些震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时均是仓惶无语。余孤天强运三际神魔功多时,只觉心神冉冉欲腾,说不出得狂躁,铁掌紧抓着完颜亮的脖颈,双眸泛红,脑中交替闪过许多场景,尽是杀人、报仇的血淋淋画面,似乎此时除了鲜血,再没有别的能洗去他内心的痛楚郁愤。蓦然间他厉声怒吼:“你这逆贼!”掌上魔功迸发,完颜亮的人头横飞而出。
“小心!”完颜婷嘶声惊呼。这二字还没从她唇边挣落,完颜亮脖颈中飞溅出的一蓬鲜血已溅了余孤天满头满脸。
仇人的血还是热腾腾的,飞溅入自己的口中,霎时便跟胸腹中的道道热浪绞成一团,余孤天不由仰头哈哈狂笑。忽然间,他猛觉一阵冰冷的寒意自喉间向下蹿出,体内翻江倒海般飞腾的热血都被那股寒意镇住了。他浑身一震,脑中划过一道霹雳般惨厉的白光:“毒!龙蛇变的剧毒!”
余孤天拼力运功,与体内那彻骨的阴寒对抗,但内力损耗过剧之下毫无效验。他僵硬地坐在了龙椅上,蒙蒙胧胧地只觉完颜婷如飞抢来,将一颗丹药塞到他口中,哭叫着让他咽下。余孤天却觉口唇也有些僵涩了,他慢慢扬起手,指着脚下完颜亮的尸身,费力万分地吐出了几个字:“袍,龙袍……”群臣都不知那龙蛇变剧毒的诡奇凶险,听到新主的吩咐,几个伶俐人便七手八脚地去剥完颜亮的龙袍。郭安国手疾眼快,抢先将那龙袍扯到手中,赶过来披在了余孤天身上,跟着退后几步,当先跪伏。
一群文武先后跪下,跟着远近的侍卫兵卒都一片片地匍匐在地,四下里“万岁万万岁”的叩拜之声山呼而起。余孤天端坐椅上,心底且喜且悲,只是头脑却渐渐僵硬。溅在头脸上的血慢慢滑落,将他的双眼染成一片血红。这血红的颜色不由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那个可怖的晚上真冷啊,比此刻身上那越来越盛的寒气还要寒冷万分……
完颜婷立在余孤天身侧,见他脸上那抹笑意终于凝住,忍不住放声大哭。卓南雁惊道:“怎么,这是怎地回事?难道也是那毒?”完颜婷呜咽道:“全是那毒……是小鱼儿自己不小心,他胜了完颜亮那昏君,却输给了自己……”
原来完颜亮遭龙蛇变的剧毒身死,离魂鸠的毒性在他体内迅疾繁衍膨胀,那能克制离魂鸠的化血金螭更早被完颜亮体内的热血化去,此时完颜亮虽已身死,他全身之血均已含有离魂鸠的剧毒。本来余孤天魔功精深,若在往常,周身罡气护体,决计不会被毒血溅到身上,但他久战力竭,又拼力强运三际神魔功这天下第一魔功的最末一重心法,已呈走火入魔之相,护体罡气全失,被这毒血溅入口鼻,虽强撑了半晌,终于毒发身亡。
郭安国率人大礼叩拜,听得完颜婷的哭声急忙仰头,却见完颜婷和卓南雁兀自立在新主身旁,不由怒喝道:“你两个不知死活的小贼,快快闪开……”他的话声忽然顿住,这时才震惊万分地发现端坐龙椅上的新君竟已歪在了龙椅上,那僵硬诡异的笑容竟跟适才的完颜亮一模一样。
“陛下……”郭安国这一声惊叫,惊得群臣都仓惶抬头,见状尽数愣住。郭安国连呼几声,不闻回音,壮着胆子跪爬几步,伸手一探余孤天的鼻息,不由嘶声惨号起来:“陛下……陛下崩了……”
众臣全懵住了,实在想不透这位武功绝顶的新帝怎地忽然间也会暴毙,微微一愣,不由张皇惊呼。郭安国立时对完颜婷生出疑心,大喝道:“大胆妖女,适才你给陛下喂的什么毒药?你这妖女居心厄测,到底受何人……”他一声呼喝还未说完,蓦觉一阵钻心般的剧痛自背后传来,身后同时响起耶律元宜冷飕飕的声音:“你这厮勾结这两个叛逆,又害死了晋王殿下,还想出言狡辩!”郭安国又惊又怒,猛见一截通红的剑尖已从自己的心口钻出,一时间那惊骇万分的神色倒跟适才的李通万分相似。耶律元宜冷笑抽剑。一道凄厉骇人的惨呼响过,郭安国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卓南雁伙同这妖女害死了晋王殿下,”耶律元宜厉声大喝,“来人,快快将这两个妖人拿下!”自余孤天一死,他便对其改回“晋王”称呼,一时间他还猜不透晋王完颜冠怎地会和江南狂生卓南雁携手,但却笃定卓南雁决计不会是东京登基的新帝完颜雍的特使,大乱频出之际,当务之急是先将这屡与大金相抗的卓南雁擒住。此时耶律元宜的本部兵马都环列在旁,听他一声呼喝,无数侍卫兵卒便即各挺刀枪,蜂拥抢上。众多文臣武将心头大骇,忙仓惶退开。
卓南雁见耶律元宜立毙郭安国,便知此人心狠手辣,此时形势也绝难争辩。眼见完颜婷兀自伤心余孤天之死,嘶声哭喊,对身周乱糟糟刺来的长矛漠然不理,卓南雁忙挥起辟魔神剑,十余柄长矛应手而折,拽起完颜婷,向外便冲。他这辟魔神剑本就锋利无匹,被天衣真气玄功贯注,更是挡者立毙。数十个侍卫顿时被他杀得东倒西歪。卓南雁顺手夺下一根大槊,左手挥槊,右手持剑,长短两般兵刃贯注真气,沉浑如长江大河,迅疾如雷击电射。众金兵惨叫嘶号中,被卓南雁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完颜婷也只得强打精神,抢过一根长矛,跟着奋力冲杀。
疾冲出十余丈,便又有更多的金兵层层叠叠地围拢上来。卓南雁虽然勇武绝伦,大半的心思却要放在完颜婷身上,有时刀枪刺到,他因要回护完颜婷,无暇遮挡,便只得运起护体真气,于间不容发之际将及体的兵刃从肌肤上弹开。更有几次完颜婷跟进稍慢,被金兵隔开,卓南雁还须奋不顾身地再行杀回。
无数刀剑四下里横戳斜刺而到,卓南雁身上已全是血迹,兀自冲荡不出,忍不住仰天长啸。他深知这一战之凶险,远胜那日跟罗大、莫复疆等人偷袭金营,但他生性坚忍,明知生还之机渺茫至极,兀自苦战不休。激战之中,忽见身侧十余丈外有一团火光冲天而起,跟着便听有人惊叫道:“不好,粮草起火了!”“小心,有人纵火!”人喊马嘶之际,又有几处红光伴着黑烟冲腾而起。
卓南雁本已精疲力竭,瞧见火光,不由心神大振:“莫非是允文兄派人来接应我了?”忙仰头长啸。立时便有几道啸声分从不同方位传来,声音高亢,显见内力修为各自不凡。
耶律元宜紧缩在团团甲兵之后观战,忽见火起,也不由大惊:“若是粮草一失,军心尽散,再被宋军挥师冲杀,我数十万大军只怕便再没有生路了。”急命手下分兵前去救火。混乱之中,忽见一名小兵仓惶奔来,大呼小叫道:“大事不好啦,大人,宋军前来劫营!”
耶律元宜脑袋轰然直响,此时金兵心气散乱,最怕的便是宋军乘机偷袭。他双目火红,正要喝问来偷袭的宋军有多少人马,却蓦地发觉对面的小兵形貌古怪,忙喝道:“站住了,你是哪部……”话未说完,那小兵猱身直进,一把扣住耶律元宜的咽喉,低喝道:“你若是要自己的性命,便快快下令收兵。”
这时众金兵仍是不住咆哮杀来,紧跟在卓南雁身后的完颜婷已渐觉不支。眼见卓南雁势不可挡,却要几次杀回来救护自己,完颜婷不由芳心渐渐冰冷:“我在他身后,终究是个累赘。若是我这时死了,他还有生还之机……”这念头一起,本就疲惫不堪的身心再难提起劲道,竟只想倒地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完颜婷只觉身内的精力正被一点点地抽干,四肢沉得都不似再属于自己了。蓦地闪避稍慢,肩头已被一根硬物拍中,她“啊”的一声痛哼,脑际轰然一震,栽倒在地。
蒙蒙胧胧间,便听卓南雁愤声怒吼,声若雷震,身周金兵惨呼不迭。跟着又有人一声断喝:“耶律元宜在我手上,你们全都给我住手!”最后这道喝声清冷刚硬,依稀便是母亲文慧卿的声音。完颜婷心内大喜:“是娘亲到了吗?”但这时候浑身再没有半分气力,眼皮一沉,便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时,完颜婷只觉丹田一热,一股内力缓缓度入,她终于张开了双眸。烛光闪烁,眼前似有恍惚的人影,完颜婷一惊而起,叫道:“雁哥哥,雁哥哥!浑小子,你在哪里?”忽见母亲文慧卿美眸含泪,正望着自己微笑,窗外蹄声嘚嘚,自己正卧在一辆布置精致的厢车之中。
“娘亲,是你救了我吗?”完颜婷一把揪住母亲衣襟,颤声道,“卓南雁那浑小子呢?”文慧卿连连点头,笑道:“嗯,他也没事!”
原来逍遥岛主先后两次私下劝说女儿跟她回归逍遥岛不成,便只得暂且在完颜婷的瓦舍附近隐居下来。完颜婷被巫魔手下搜走之时,文慧卿偏偏未在当场,那百戏班子都被官兵带走,只有黎获心思机敏,悄然逃脱,去寻文慧卿求救。文慧卿得报后心内震惊,忙率人匆匆赶来。
她长于计谋,先命崔振去宋营见莫愁,让莫愁出面约请虞允文出兵一起偷袭金营。盘算好了退路之后,文慧卿便跟燕老鬼几名亲信高手易容渡江。只是金兵连营广大,难于查找,几人虽易容成了金兵装束,到底也不敢公然大闹。直到夜色沉沉,忽听得杀声震天,文慧卿急忙赶来,正瞧见金兵围攻卓南雁和完颜婷。
文慧卿忙命燕老鬼先去四处纵火呼喊,扰乱军心,又见耶律元宜远远地挥剑指使兵将,料知他必是主帅,便悄然掩上。耶律元宜的心思都在卓南雁的身上,哪曾料到竟会有逍遥岛主这等绝顶高手来袭,一个不察,已被文慧卿出手擒住。跟着又闻杀声隐隐,原来虞允文也派了一部宋军沿江呐喊,以为接应。耶律元宜既怕宋军乘机偷袭,更怕文慧卿跟他鱼死网破,只得下令放人。
文慧卿率人退到江边,与虞允文派来的宋军会合,群豪安然渡江。卓南雁拼杀多时,疲惫至极,脱困后兀自挂念昏厥的完颜婷。文慧卿却对他冷言冷语,执意不让他再与女儿相会,坐上早就备好的马车,对赶来着意结纳的虞允文更是理也不理,率人径自远去。
厢车内寂静下来,完颜婷才松了口气,想到余孤天毒发身死,不由又是泫然欲泪。文慧卿忙温言劝说。完颜婷又道:“娘,卓南雁那浑小子呢,他怎地不来看我?”文慧卿愣了愣,眼中射出复杂至极的光芒,终于冷哼道:“他只恋着那个林霜月……你一门心思地总念着他做什么?”
这话声音不大,但在悄寂的车厢内响起,却似一道晴空霹雳震在完颜婷的心头。她顿觉心头发冷,脸色也是煞白一片,蓦地身子向后软倒,惊叫道:“毒……快,快给我服用解药……”
文慧卿忙上前扶住,惊道:“乖孩儿,别乱叫。哪里有什么毒?”完颜婷颤声道:“是……是龙蛇变。小鱼儿便是死在这毒下,那是离魂……离魂鸠的奇毒?”
“离魂鸠?”文慧卿浑身剧震,惊道,“你怎地遭了这奇毒?”完颜婷仰在母亲怀中,苦笑道:“若不如此,怎地杀得了完颜亮那昏君?”
文慧卿粗通医道,细查了她的脉象呼吸,不由沉沉一叹,黯然道:“果然是离魂鸠这天下第一奇毒!”望着女儿那颜色如雪的玉颊,文慧卿心痛如剜,一时间心内蹿过无数念头。
“傻孩子,”她的眼神如同破碎的波光,幽幽地道,“娘即便医好你的毒伤,也医不好你的心病……”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四十节:无意为官痴情允婚
一抹胭脂色的早霞才耀上天际,宋营内便爆起阵阵喜庆的锣鼓声。卧床酣睡的卓南雁更是一大早便被赶来贺喜的虞允文、莫复疆父子和唐晚菊等四人闹醒。瓜洲渡兵变,这一连串的剧变委实惊心动魄,最终的结果更是谁也意料不到。但无论如何,大金皇帝完颜亮被杀,数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这结局于宋朝来说当真是从天而降的大喜之事。昨晚虞允文等人接应了卓南雁回归营寨之后,这喜讯便传遍了营寨。
莫愁进到屋中,便即扯开嗓子大叫:“快起快起,本盟主特来给你大雁子贺喜来也!”卓南雁昨晚不过拼杀过力,身上虽受创十余处,好在都是小伤,他内功精深,熟睡半晚早已无恙,见众人进来,忙披衣而起。
虞允文笑吟吟地道:“恭喜老弟立下这拨天大功,孤身独闯金营,斩杀逆亮金酋于万军之中!愚兄也自替你欢喜!”卓南雁苦笑摇头:“允文兄,昨晚我便说了,完颜亮那昏君乃是婷儿杀的。”莫复疆大笑道:“都是你的功劳!什么亭子柱子的,你这小子便爱信口胡诌。”
莫愁善解人意,凑过来道:“你那婷儿跟了她娘去了,料也决无差池。今早有个姓崔的逍遥岛豪杰特意赶来传话,告诉你不必挂怀故友。”卓南雁登时喜上眉梢,但心内不知怎地又生出一阵歉然,低声道:“麻烦你多派些人手,去打探下她母女的踪迹。不见到婷儿,总是让我心内不安。”
“金酋完颜亮一死,昨晚金兵便连夜退军五十里!”虞允文双眉飞扬,昂然道,“今早李显忠将军已派先锋军马渡江查探,只待大军汇集,便会全力出击。眼下金兵皇帝新丧,军心涣散,咱们乘胜追击,不但能夺回江淮失地,便是收复故都汴京,也在情理之中。”
群豪都知他说得在理,想到汴京故土收复在望,自宗泽、岳飞起无数名将忠臣的夙愿即将得偿,均是欢喜振奋。卓南雁欣喜之下,将得自金营的辟魔神剑赠与虞允文,笑道:“允文兄,辟魔一出,群魔辟易,允文兄神剑在手,自会横扫群魔,早日收复失地!”群豪轰然叫好。虞允文也不推辞,慨然收剑。
过不多久,唐千手、石镜、徐涤尘等豪杰先后赶来贺喜。群豪与卓南雁欢言畅谈之后,便向虞允文辞行。原来徐涤尘等明教好汉和石镜、唐千手等江湖豪杰只怕故土沦落金酋之手,这才竭力抗金,但说到反攻金兵,却没这多雄心,眼见金兵大势已去,便纷纷告辞还乡。
虞允文竭力挽留,请群豪再留两日,只怕金兵方退,战事还有反复。群豪才慨然应允。当晚虞允文在帅帐中摆宴贺捷,江湖豪杰聚在一处吃喝,自然要拼个酒量高低,群豪纵酒欢腾,大是热闹。酒宴间隙,莫愁将卓南雁拉出帐来,低声嘀咕。卓南雁哈哈笑道:“这事包在小弟身上,你只管放心!”莫愁大喜,搂着他大笑回帐。
席间虽然卓南雁一再说真正刺杀了完颜亮的人不是自己,但群豪说什么也不信一个娇弱女流会杀得了大金皇帝,都道卓南雁谦逊,纷纷过来跟这刺杀逆亮的大功臣敬酒。卓南雁生性豪纵,只得酒到杯干。过不多时,莫复疆端着海碗踱到他面前,将自己的脸拍得山响,大笑道:“大雁子,你立下这份大功,连世伯的老脸上也跟着你沾光。”卓南雁跟他连干了三大碗酒,忽地笑道:“莫老伯,晚辈正有事相求!”
“好说好说!”莫复疆酒意上涌,仰头笑道,“你功劳最大,说出什么话来,咱们都得遵命照办!”卓南雁一揖到地,道:“晚辈要做个媒人,给莫愁和龙姑娘穿针引线,请莫帮主应允!”莫复疆的笑容顿时僵住,想要反驳,却因适才的话说得太满,难以收回。虞允文踏上一步,大笑道:“卓兄一人做媒只怕不成,我便也来凑个热闹吧。龙姑娘乃是我虞允文的救命恩人,这个大媒不得不做。”
莫复疆愣了一愣,终于哈哈大笑:“你们这两个媒人的面子太大,老夫若是不允,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可就淹死我啦!”卓南雁趁热打铁,忙问婚礼吉日。虞允文笑道:“日日是好日,后天便是良辰吉日!干脆便在后天请莫大盟主迎娶龙姑娘。莫老伯可万勿反悔啊!”莫复疆笑道:“嗯,只要这小娘儿不再踢她公爹的屁股,老夫自然不会反悔!”
身周豪客哈哈大笑声中,虞允文高声宣布这喜讯,更请群豪都留下来观礼。厅内群豪轰然喝彩。当即便有人凑趣叫道:“眼下金兵大败,咱们本来是铁了心要走的,可既然盟主大婚,咱们说什么也要留下来闹闹盟主的洞房。”莫愁笑得满脸开花,四处作揖敬酒。
卓南雁喝得肝胆舒张,不觉浑身发热,便信步走出大帐。帐外夜色深沉,他仰头望着满空幽幽闪烁的星光,想到完颜婷生死不明,忽感一阵冷清,霎时觉得帐内的热闹跟自己毫不相干。
“南雁!”身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声音,竟是龙梦婵缓步走来。卓南雁“咦”了一声,随即笑道:“龙姑娘也在啊!你本事好大,我适才寻了好久,也没见到你的踪影。”龙梦婵走上两步,盈盈妙目在夜色里闪着光,笑道:“你寻我做什么,莫不是想姐姐了吗?”卓南雁一愣,竟不知如何作答,索性装作毫不在意地哂然而笑:“姐姐这便要做我嫂子了,我自然要左右寻寻,看看我这千娇百媚的嫂嫂藏身何处。”龙梦婵掩口娇笑:“你这贼小子,看起来闷头闷脑,嘴巴甜起来倒比莫愁差不了多少。”卓南雁见她笑得花枝乱颤,心内一跳:“她这便要成我义嫂了,可不能再如当年的妖女龙梦婵一般随意调侃。”微微一笑,便没接口。
“嗯,大伙儿都喝得痛快,怎地你一个人闷声不语地跑出来对月沉思?”龙梦婵眼中目光似喜似嗔,轻轻地道,“是在想你的林圣女,还是婷郡主?”卓南雁听她轻柔的语声中透着说不出的关切之意,忍不住心内微痛,沉沉地一叹:“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龙梦婵倏地挨近两步,幽幽地道:“你只想着她们,便没一刻想我吗?”
她这一下挨得极近,浓香扑鼻,语声幽怨,卓南雁只觉心神一荡,急忙退开一步。沉黯的夜色里,只见龙梦婵的长发随风轻舞,春水样的眼波莹莹耀动,那眼神既有几分柔情和惆怅,更有几分嬉笑和随意,隐隐地还蕴着几分调侃之色。
“傻小子,你怕了我吗?”见他怔怔不语,龙梦婵却得意地格格娇笑起来,“记住了,姐姐这便要做你的嫂子了,今后可不得再想我啦!”银铃般的曼妙笑声中,腰肢款摆,袅娜而去。
晚风悠悠吹来,卓南雁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忽然发觉,平生最琢磨不透的女子就是这龙梦婵了。这女子只愿让人见到其妖娆艳丽的妖女外貌,却将真正的心思用她瞬息万变的情愫包裹住了,便如一颗黑珍珠,只能见其光华耀目的异彩,绝难看破那璀璨墨黑下的内核。
宋时的婚事讲究极多,要分议婚、定聘、迎亲等诸多繁琐规矩,莫愁、虞允文等人却深怕那脾气古怪的莫老帮主反悔,这才趁热打铁地将婚事订在后日。好在莫、龙二人均是江湖儿女,都不大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又经卓南雁、唐晚菊等热心好友加紧操持,便将婚典礼厅定在镇江府的一处豪绅人家内操办。
有虞允文这等朝廷新贵主持,又有众多江湖朋友凑趣,这婚事果然办得热闹非凡。莫愁身披大红吉服,欢喜无限。龙梦婵虽头戴霞帔,却也透出一股盈盈喜气。卓南雁在旁瞧着,也自替他们欢喜。
待得欢快热闹的撒帐歌先后响起,卓南雁不觉便想到了自己在燕京那场未毕的婚礼。完颜婷那热切纯真的目光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的心底霎时被扎了一下:“婷儿不知怎样了,怎地我们苦寻了两日,都没她音讯?”跟着,又想起林霜月,“不知林叔叔的病情怎样了,小月儿也该来了吧……”想到即将与林霜月完婚,心底才生出一阵温暖。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四十一节:情海生变枭雄入阵
不想好事成双,归心盟主热闹非凡的婚礼过后,转日便有圣旨下到镇江府,江南群豪各有封赏。原来赵构欣闻完颜亮兵变被杀,狂喜之余便慨然决定御驾亲征。反正南侵的金兵大势已去,赵官家这“身先士卒”的样子做起来没有半分风险。眼下御驾车马和十万禁军已在赶往建康的途中,所以圣旨来得极快。
虞允文的请功奏折拿捏得极有分寸,四海归心盟的好汉中多是不愿求官的闲云野鹤,便只得金银厚赐;时俊、泼六腿等大小官军将领都得加官进爵,辛弃疾被封为建康通判,霹雳门雷老夫人更被封为二品诰命夫人,作为抗金主将的虞允文也被封为江淮路宣抚使。众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唐门掌门唐千手居然被特赏为拱卫大夫、遥领金州观察使。那拱卫大夫虽只是正六品,却已是大宋武职六十阶中数得上的官阶了,观察使更为遥领中最高的闲差。群豪瞧向唐千手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稀奇。唐千手极力按捺,淡淡一笑,脸上却不禁放出红光来。
最让群豪吃惊的是这次得封赏最厚之人,除去虞允文,居然是卓南雁。虞允文将卓南雁写做击杀完颜亮的首要功臣和唐岛海战的大功臣之一,又得太子从旁力荐,赵构龙颜大悦之下,大笔一挥,擢其通判镇江府。
通判乃是仅次于知府的地方长官,又因镇江府乃是江南繁华的大去处,这镇江府的通判更是非同小可。卓南雁从没动过当官的念头,虞允文写那奏折事先也未曾跟他商量,忽然间高官厚禄从天而降,不由蹙眉沉吟。
虞允文知他生性疏狂,忙拉着辛弃疾赶来相劝。辛弃疾也新晋为建康通判,那建康在宋朝地位尤重,正可一展其平生抱负。他踌躇满志之际,自然跟虞允文一起,说了许多大道理来劝卓南雁。卓南雁暗道:“眼下金兵才退,仍需留下与允文兄同进退。若是做官不爽快,老子大可一走了之!”便点头应允。
这通判虽位在知府之下,却非知府的属官,而是与知府共理政务,更可监察知府及州县官吏,因而有“监州”之称。闻知新任监州上任,镇江知府、判官、推官等地方官吏忙赶来探问。
镇江知府赖知非是绍兴进士出身,宦游多年,颇有政声。前段时日金兵屯兵扬州,镇江形势危急,赖知府急得一筹莫展,亏得虞允文及时率众驰援,完颜亮被杀后金兵撤兵,赖知府才如释重负,拉着卓南雁的手客套连连,最后说道:“老弟新到镇江,宅院只是仓促收拾的,请老弟暂且将就。愚兄这便给老弟新置好宅……”
少时便有下人赶来,请卓南雁去验看宅院。莫愁好奇心起,拉着龙梦婵和唐晚菊跟卓南雁一同前去看热闹。原来赖知府口中所说的“仓促收拾”的宅院,坐落在镇江府豪宅林立的甘露大街上,前堂、后寝的主宅算在一起也有十余间,宅左还另有偏院和后花园。丫环、下人闻知新主人驾临,远远排成两排恭候。
莫愁看得新鲜,连叫:“当官就是好,这宅子可着实让我这叫花子眼热。”卓南雁住过燕京王府、进出过宋金皇宫,却也不以为奇,见莫愁欢喜,便大手一挥,道:“老兄看得过眼,这主宅便请莫兄住了,小弟只算在此暂住便是了!”莫愁哈哈大笑,连夸卓南雁“当官后还不忘本”,但终觉不好意思独吞人家的宅院,便拉上唐晚菊一起来“笑纳薄礼”。
到得晚间,镇江知府赖知非更在府内“略备薄酒”宴请虞、辛、卓三人,一来恭贺虞允文、辛弃疾荣升,二来给本府的新任通判卓南雁接风洗尘。
赖知非此次设宴,悉心筹备,镇江府的大小官吏、各界头面人物悉数赴宴。哪知开宴时,只来了辛、卓二人。原来此时金兵方退,大将李显忠已选拔了万余勇士渡江追袭金兵,虞允文身兼江淮路宣抚使的重任,要全力协助李显忠收复被金兵侵占的淮西州郡,已然赶赴疆场,无暇赴宴。
赖知府本要乘机结纳朝廷的第一红人虞允文,见他未到,大是遗憾,只得转而巴结辛、卓两人。卓南雁虽然职位在他之下,却因驰援唐岛、刺杀完颜亮而威名远震,辛弃疾更是声名早著,又新晋为职位更重的建康通判,显见前途不可限量。赖知府在酒宴上舌绽莲花,全力奉承。镇江大小官吏也是谀词潮涌,没口子地夸赞二人,听得两兄弟头大如斗。
出得赖府,呼吸到清冷的夜风,辛、卓二人才如释重负。卓南雁兀自闷闷不乐,到:“若是朝廷让我做官,也该让我去军中效力,怎地让我做这通判?终日价与这些脑满肥肠的俗吏富绅打交道,真真烦煞人也!”
辛弃疾叹了口气,道:“老弟,听说你当日讨要紫金芝,曾对万岁大是不敬,可有此事?”卓南雁笑道:“若非如此,也要不到那紫金芝。”
辛弃疾浓眉蹙起,道:“你在破金之战中居功至伟,又得太子力荐,朝廷不得不用你。但万岁偏偏给你做通判文职,实在是才非所用……”卓南雁见他咽下了下面的话,不由扬眉笑道:“幼安兄,跟小弟我,有什么话直说不妨。”辛弃疾叹道:“通判要监察州府官吏,习断钱谷、狱讼诸事,最是磨人性情。想必万岁的本意,要么,是想将你的性子磨去,以备来日大用;要么,便是想将你磨走……”
卓南雁心中一动,仰头笑道:“我卓南雁素来不大讨人喜欢,赵官家的本意,定是要将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磨走啦!”辛弃疾面色微变,苦笑道:“这是愚兄浅见,只为让你多些小心,官场上的险恶艰难,只怕比江湖更甚,兄弟豪纵坦荡,好让愚兄担忧。”卓南雁哈哈大笑:“说到生性豪纵,幼安兄哪里输得小弟半分了!大哥去建康上任,也须小心在意。”
辛弃疾浓眉一扬,道:“近日金兵南侵,万岁迫不得已,让和国公张浚出山,判建康知府。愚兄正可与国之柱石的和国公共同治理建康。”卓南雁喜道:“张浚大人此次出山,可是众望所归。大哥文武双全,正可全力辅佐和国公!”辛弃疾慨然道:“眼下金兵溃退,我大宋豪杰四海归心,正是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咱兄弟可要大展身手了!”
卓南雁被他说得肺腑一热,知他这便要走马上任了,心底依依不舍,道:“又该与大哥分手了,不知何时才得相聚。”辛弃疾攥紧他的双手,道:“咱兄弟一道抗金破敌之时,自会再见!”
兄弟二人便在凄寒的冬夜里拱手作别,心内却都是热血沸腾。
自卓南雁从金营回到镇江后,便一直托付丐帮群豪和雄狮堂众弟子四处探查,打听完颜婷和其母逍遥岛主的踪迹,但屈指已过了四天,却丁点儿音讯也没有。卓南雁心内忧急日增。
转天清晨,他头一遭去府衙上任,判官、推官等幕职官都加意奉承。但当卓南雁问起本府钱谷、赋役之事时,众幕僚则支吾不言。卓南雁察言观色,已料到那赖知府必然做了吩咐,众人才不敢明言。卓南雁暗道:“这位赖知府心机极深,莫不是怕我来夺权?又或是这镇江府的钱谷税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挂念完颜婷的伤势,忧心忡忡之下,一时也无暇细究镇江府的勾当。到得晌午,赖知府等一干镇江官吏又请他赴宴玩乐。这一回都是镇江府衙的亲近幕僚,那筵席于丰盛豪奢之外,更增了几分靡丽:十余名美艳伎女在席前歌舞助兴,脂香粉腻,转盼生娇。
这顿酒宴自午至暮,午宴连上了晚宴,众官吏饮酒观歌,脸上都泛了红光,各自逸兴横飞之下,都是口若悬河。这位开口便是“时近年关,小弟因战乱扰攘,今年收租才四万石,不及年兄远甚!”那位便笑道:“今年全仗着新置地二百亩,才算稍稍贴补战乱之亏。”跟着又有人笑道:“你哪里比得上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新近在甘露大街大兴隆寺西置了一处好宅院,园林之佳冠绝一时啊……”
听他们开口闭口都是求田问舍,卓南雁心内郁闷更甚。赖知府一直偷眼望他,见他闷闷不乐,便笑道:“卓老弟才送走了幼安兄,想必挂念挚友,心绪不佳。这几位美姬,都是一时绝色,老弟看哪个入眼,待会自可带走,稍解烦闷……”
此时金兵方退,李显忠、虞允文等将士正为收复失地而浴血苦战,与战场只一江之隔的镇江府官吏却文恬武嬉,蝇营狗苟。卓南雁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怒火直撞到喉头,将酒盅在桌上重重一顿,霍然立起。
满堂宾客齐齐一惊,呆愣愣地望着他。卓南雁眼望着那一张张带着错愕的醺醺醉脸,才猛地想到辛弃疾的叮嘱,只是此时心内愤懑,竟连“不胜酒力”的套话都懒得再说,只拱了拱手,冷冷地甩下两个字:“告辞。”便在满堂客人窃窃的嘈杂议论和赖知府阴沉沉的目光中大步走远。
回到甘露大街的那套豪宅内,屏退仆妇佣人,独卧在雅致幽静的卧房内,他却觉得一颗心渐渐发沉,昨晚被辛弃疾的慷慨言语激起的热血,不觉已冷了下来。
过不多时,但闻娇笑盈盈,环佩叮当,一行人已移到窗外。管家的声音毕恭毕敬地在门外响起:“爷,赖知府送来几位美人儿,说爷的酒没喝好,他老人家心内不安,特命几位美人陪爷尽兴!”卓南雁冷哼一声:“让她们都去吧!赖知府的美意我心领了。”管家不敢违抗,躬身唱喏,一阵笑语莺声,众女蹁跹远去。
堂外才冷清下来,一道绰约的人影忽又映上窗棂。卓南雁凝眉道:“不是让你们走了吗,怎地还来此啰嗦?”那人一声冷哼:“当了官,架子便大了吗?”卓南雁一跃而起,喜道:“是文岛主吗?快请,快请!”急忙点亮了屋内灯火。
烛光将屋内染成一片橙红,文慧卿已冷冰冰地立在他身前。几日不见,文慧卿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劈头便道:“卓南雁,听说你新近升了官,还成了婚,可喜可贺。”卓南雁一愣,道:“晚辈做这通判只是勉为其难,至于成婚么,却是晚辈的朋友莫愁大婚,想必是岛主弄混了。”
文慧卿“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愣愣坐下。卓南雁忙问:“婷儿怎样了?”文慧卿脸色霎时一悲,道:“婷儿……只怕她不成了!我都不知道,她还能撑上几日……”卓南雁只觉脑袋嗡然震响,霎时浑身泛冷,惊叫道:“怎么回事?那晚婷儿未曾受伤,只是使力过度而已。怎么……怎么会这样了?”他心内惊慌之下,声音竟是出奇得大。文慧卿黯然摇头,道:“她确实未曾受伤,但她却中了剧毒。你可知完颜亮那昏君是怎么死的吗?”
听得文慧卿将完颜婷暗自配制、涂抹奇毒“龙蛇变”之事细细说来,卓南雁不由愕然痴立,身上的寒意越来越盛。
“那龙蛇变的剧毒只在离魂鸠上,只要在离魂鸠的毒性未发时吃了解药,便无凶险。偏偏婷儿将这解药喂给了误中毒药的余孤天。可惜那时余孤天鸠毒已发,解药也救不回他一命了……”文慧卿声带哽咽,静室中听来更觉回肠荡气,“但婷儿却已无解药可服。我这几日已是费尽了心力,却也无能为力!”
卓南雁心内阵阵撕痛,沉沉的悲恸中更隐着一丝疑惑:“余孤天当日早定下了除亮秘计,为何婷儿还要与完颜亮同归于尽?那日我在杭州郊外遭困,婷儿赶来救我,那时她的眼神为何如此凄楚?难道只因得知了我对小月儿的心意?”一念及此,更是难受,大叫道:“婷儿在哪里,我要去见她!”
“你是该去见她的,”文慧卿幽幽地道,“她快不行了,只想再见你一面。”
两人展开轻功,如飞掠出。绕过几个街角,便进得一处普普通通的宅院。谁也料不到富甲天下的逍遥岛主,竟会跟女儿隐居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宅子内。
完颜婷瘦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但她看到卓南雁忽然赶来时,眼神却一下子亮了起来,从床上挣扎起身,一把揪住了他的手,叫道:“雁哥哥,你……当真是你吗?我早就让娘去寻你的,可娘偏偏不肯答允我……娘还说,你已成婚了,再不肯来见我,是吗……”她本来欣喜欢笑,但说到委屈之处,泪珠潸然滚落。
卓南雁忙紧紧握住她的柔荑,低声道:“没有……是你莫愁大哥成婚呢……”他想向她笑一笑,但心内抽搐,如何笑得出来。
完颜婷那挂满泪滴的笑靥一下子明亮起来,道:“雁哥哥,我、我只怕不成了,你能答允我一件事吗?”卓南雁的心怦然一颤,大声道:“婷儿,谁说你要不成了!你别胡思乱想。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便是!”
“我是使毒的,还不晓得自己的事吗?我的血脉越来越僵了,若不是娘身上带着逍遥岛的至宝灵鳌胆,只怕早就不成啦……”完颜婷说着,苍白如纸的玉颊上跃出一抹晕红,“雁哥哥,我便只这一两日的时光了。在燕京……咱们的那场婚事被完颜亮那恶贼搅了,连合巹礼都没行,你、你……”樱唇发颤,竟然说不下去。
卓南雁望着那双凝满哀求的盈盈妙目,心内猛地涌起一股热浪,大声道:“是!婷儿,我这便娶你。咱们在这里拜天地、行合巹礼……”
“真的,真的吗?”完颜婷双眸发亮,满面耀彩,狂喜之下,忽又咳嗽连连。文慧卿叹息一声,上前点了她两处穴道。完颜婷一声**,软倒床上,沉沉睡去。
卓南雁急道:“婷儿这毒伤当真便没治了吗?听说大医王便在建康,咱们这便加紧赶去,央求医王他老人家医治!”文慧卿冷冷道:“萧虎臣?听说这老二是林霜月的师父吧?就不必烦劳他了。”卓南雁心内一沉:“不错,大医王脾气古怪,若知道婷儿和我的干系,断然不会出手医治。况且路上若有差池,婷儿的病体如何能担当?”
眼见完颜婷安睡床上,眼角眉梢扔凝着甜甜笑意,他的心猛然一横,就向文慧卿跪倒,大声道:“晚辈恳请伯母应允我和婷儿的婚事!伯母若是答允,晚辈这便去操持!”
文慧卿沉沉一叹:“我给她喂服了东海灵鳌胆,当能暂时克制她体内的毒性发作,可延她九日之命。算来,你还有两三天的工夫筹办。”她说着面色一寒,抬头紧盯住卓南雁,冷冷道:“小子,你给我记好了!我让婷儿跟你完婚,只是为了满足她临终之愿,让你这小子捡了便宜!”
卓南雁诺诺连声。文慧卿又道:“话虽如此,我逍遥岛主的女儿出嫁,也须堂堂正正,定聘、迎婚之仪,半分马虎不得。”卓南雁微一思量,便点头道:“好。晚辈明日派人来定聘,后日来迎娶婷儿!”眼见完颜婷兀自沉睡,不由沉沉叹了口气,向文慧卿一揖到地,便即转身而去。
回到府内,卓南雁连夜去主宅内来寻莫愁。主宅大厅内绛烛高烧,酒菜满桌,莫愁、龙梦婵夫妇正和唐晚菊、方残歌一起饮酒说笑。原来方残歌明日便要回建康雄狮堂,今晚特来与莫愁、唐晚菊兄弟辞别。见卓南雁赶来,莫愁等人忙拉他一同入席。
听得他说出后日便要完婚,方残歌的脸色顿时一沉。莫愁却摇头晃脑地笑起来:“好极妙极大喜至极,可得喝你跟小月儿的喜酒了。怎地这么急呀?嗯,想是跟老兄我一般,男人都是这般猴急。不过,小月儿何时到的镇江,怎地也不来见我?”卓南雁黯然摇头,道:“我要迎娶的不是小月儿,是婷儿!”这下便连方残歌都惊得大张双眼。
“哪个婷儿?”莫愁的小眼睛更险些从眼眶内滚落,“你这小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居然背了小月儿另结新欢?”龙梦婵横了他一眼,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位婷儿,实则便是南雁在燕京明媒正娶的郡主完颜婷。只是听说那场婚事出了乱子,连番变故之后,连龙骧楼主完颜亨都下落不明!”
唐晚菊兀自惊道:“你娶了这完颜婷,那……那林姑娘又该怎样?”卓南雁郁郁地吐出一口气,道:“婷儿只有三四日好活了。她临终之愿,便是与我重结良缘,了结那场半阙婚事的缺憾。”方残歌沉吟道:“听说那日瓜洲渡兵变,那位完颜姑娘被逍遥岛主救走了,就此不知所终。莫非完颜姑娘与这逍遥岛主有何干系?”卓南雁叹道:“不错。这位逍遥岛主便是婷儿的生身母亲……”
听他三言五语的说罢了完颜婷中毒的前因后果,莫愁和唐晚菊连连点头,便连龙梦婵都收起了嬉笑。莫愁叹道:“只有三两日好活啊?你这位群主情人是个十足的苦命人啊!”随即拍起胸脯道,“既然如此,这件事便包在老哥身上!哈哈,文岛主算是我半个师尊,明日我亲去下仪定聘!”
几人计议已定,便加紧忙碌。卓南雁不愿在镇江府给他的通判宅院内成婚,莫愁便将婚典礼堂定在镇江府一位交游广阔的大豪绅的宅子内。这富绅姓沈,人称沈富贵,也是莫愁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之一,闻知大名鼎鼎的四海归心盟主调用他这豪宅给朋友成婚,倍感荣光,着力筹办。
翌日一早,莫愁便依着时俗,亲去文慧卿那里下了金钏、金镯和金帔坠等“三金”和彩缎锦裙、珠翠首饰等诸般聘礼,至于牵羊、担酒等相应彩礼,更是样样不缺。卓南雁曾得了朝廷的不少金银赏赐,此时尽数拿出来交给莫愁去折腾。
到得午后,逍遥岛豪客崔振便率人赶来沈宅“铺房”。宋时迎娶风俗中的“铺房”本是指女方来男家布置新房并送嫁妆,后来便成了女方炫耀嫁妆的夸富手段。崔振更带来了大批人手,单那送随嫁奁具的厢车便有八辆。
原来这几日文慧卿精心置备,事先更详问了燕老鬼当日芮王府婚宴规模,他为人争强好胜,一来不肯委屈了女儿,二来更不肯输给那“狠心人”完颜亨半点风头。逍遥岛财力雄厚,将镇江府的几处酒楼瓦舍尽数卖出,将腾出的大笔金银全派上用场,虽是仓促筹备,也是豪奢无比。厢车内各种装饰新房的精美珠玉一箱箱地摆上,奇珍异宝层出不穷,看得众人眼界大开。沈富贵虽然阔气,也瞧得瞠目结舌,自愧不如。
只是如此一番闹腾,镇江府官吏庶民均知新任通判即将成婚,江湖上也传得沸沸扬扬。大暮时分,一名小吏乘快马疾驰到沈宅,进得厅堂便大叫道:“卓通判吗?知府大人有关照,请你万不可与那女真郡主成婚。”
卓南雁跟莫愁并肩而出。莫愁翻起白眼喝道:“你姥姥的,哪个混账说新娘子是女真群主的?”那小吏微笑道:“卓通判迎娶的新妇复姓完颜,乃是当日大金芮王府的郡主,此事天下皆知,还能辩驳得了吗?知府大人说了,我大宋官吏,迎娶女真郡主,乃是叛国弃义的行径,连我镇江阖府官员都担待不起。请卓通判念及自己的大好前程,悬崖勒马!”他虽是满面堆笑,但说的话极不客气,显是赖知府早有了吩咐。
“叛国弃义?”莫愁怒道,“滚你姥姥的,卓老弟何等英雄,你这群酒囊饭袋却说他是叛国弃义!”卓南雁却没有半分兴致跟那小吏纠缠,只摆了摆手,冷冷地道:“你去回复赖知府,卓某之事自己担待,决不会连累镇江同仁,更不劳他赖某人费心!”那小吏冷笑两声,深深一揖,转身而去。
莫愁兀自愤愤不平,骂道:“那姓赖的好没分晓,胆敢胡乱生事,大雁子,要不要本盟主出马,替你教训教训这老小子?”卓南雁却摇了摇头,只道:“我去瞧瞧婷儿!”
忽听门外响起一声冷喝:“莫愁不可造次!”一道高瘦的身影大步而入,正是罗大。莫愁看着罗大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孔,不由吐了下舌头,道:“咦,罗大人不是早就回临安了,怎么今日大驾光临?”罗大冷冷地瞥他一眼,道:“南雁眼下已是官府中人,岂能再由着你用这些江湖上的规矩胡闹?”
卓南雁拱手道:“罗大人一直在太子身旁随护,为何来到此间?”罗大道:“万岁要御驾亲征,太子已随陛下的车驾到了建康,眼下杨殿帅汇集二十万兵马也正陆续赶来。老夫先一步赶来镇江,正听得你要成婚之事……”卓南雁看他欲言又止,笑道:“罗老有何指教,便请明言。”
罗大正色道:“太子一直在陛下驾前给你美言,陛下这便要召见你。你这便要面圣的紧要当口,怎地偏要娶这金国郡主?”卓南雁淡淡一笑:“小弟已面圣过多次,此次面圣与否,原也不大要紧。”罗大一呆,忙道:“若老夫所料不差,你面圣之后,自会更得重用。便要娶那金国郡主,也该等些时日,悄然行事的好。”
“不成!”卓南雁断然摇头,“她身染剧毒,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一日也拖延不得!”罗大愕然道:“你……你一意孤行,岂不丧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卓南雁解下身上官袍,信手抛在椅上,冷冷地道:“若是百姓有难,家国有需,我卓南雁自会蹈死不顾。至于自家前程,旁人毁誉,我却从不放在心上。”
罗大沉声道:“可眼下官家便要召见你,你却如此胡闹。朝廷百官若是得知,又该如何议论?”卓南雁微笑道:“这是卓某自家的事,跟朝廷毫不相干!”罗大脸色铁青,愤愤地盯了他几眼,终于猛一顿足,“腾、腾、腾”地大步而去。
那一串擂鼓般的足声远去,莫愁才醒过味来,惊道:“大雁子,你这婚事当真麻烦,连赵官家都跟你作对!”卓南雁苦笑道:“婷儿一生中最美好之事,便是当年芮王府内的婚典。她这便要去了,我说什么也要让她欢喜……”
“说得好!”龙梦婵自内厅翩然而出,笑道,“这才是至情至性的卓狂生,这才让人佩服!”莫愁得老婆点化,茅塞顿开,也连连点头。卓南雁仰头看看沉沉的夜色,心内挂念完颜婷,匆匆而出。
见到卓南雁赶来,文慧卿却对他甚是冷漠,更不让他与完颜婷相见,之说怕完颜婷见到他后心绪激动。在卓南雁的强请之下,文慧卿才带着他悄然绕到后院,但听完颜婷的屋内几个使女叽叽喳喳,显是在操备婚礼诸事。诸女娇笑声中,不时传来完颜婷轻轻的歌声,那声音虽低软,却有说不出的欢快感。卓南雁心内稍安。文慧卿拉了他出来,淡淡地又问了几句明日的婚典安排,便即挥手送客。
赶回沈宅,已是跃上中天。卓南雁正要再去看看洞房的布置,忽见两道身影飘然跃过院墙,身法甚是快捷。卓南雁心中一动:“莫不是什么江湖朋友来此生事?”忙提起追去。
那两人早去得远了,远远望去,只见两道瘦影在月下奔行奇快。卓南雁暗自称奇,身法展开,渐渐逼近。那二人绕个圈子,才在一片密林前停下。其中一人冷冷哼了一声,另一人则颤声道:“师尊,嫣儿到底在哪里?”原来竟是唐千手、唐晚菊师徒二人。卓南雁心下奇怪:“深更半夜的,唐千手将小桔子自府中约出,不知却有何事?”他本不愿偷听旁人说话,但觉唐晚菊声音发颤,显是怀着极大恐惧,他生怕好友吃亏,便踅到树后观望。
但见唐晚菊扬起手来,道:“这指环……您是从何得来?这……这是我留给她的定情之物。她定是来了……”唐千手冷冷道:“孽障!这紫星指环乃是我唐门枯荣观高手才堪佩戴的信物。你这厮胆大包天,竟敢将这指环送给那贱婢!”
唐晚菊急道:“她不是贱婢!”唐千手怒道:“住口……”唐晚菊抢着道:“她率直淳朴,如清水芙蓉,纯净自然……”唐千手怒喝道:“她是西夏人!除了我大宋汉人,女真人、西夏人、吐蕃人诸般蛮夷,都是猪狗不如!我堂堂唐门子侄,焉能与之婚配!”
这一喝声音响亮,唐晚菊顿时哑然无语。唐千手沉沉一叹:“前番莫愁娶了龙梦婵,那龙梦婵虽是巫魔弟子,好歹还是汉人,又有虞允文主婚,料也无伤大雅。但拓跋嫣这西夏党项人,十足的蛮荒夷女,与猪狗一般无二!我身为拱卫大夫、金州观察使,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却娶了党项人,便跟娶了母猪母狗一般,传扬出去,我脸面何在?”
卓南雁听到此处,但觉心内愤懑,便要奔出去与唐千手理论,却又觉终是人家门内之事,但觉一阵无奈,便想转身离开。走开几步,只闻唐晚菊兀自大声抗辩。蓦然间唐晚菊的声音仓惶起来:“……师尊,拓跋嫣决计不会丢下这指环的,你……你将她怎样了?”
“你说的不错,”唐千手仰天一阵大笑,“那贱婢是千里迢迢地赶来寻你啦,却撞在了老夫手中!哈哈……”唐晚菊哀求道:“你要怎样?”唐千手森然道:“眼下给你两条路。其一,你答允我,今生今世不再见她,我便饶那贱婢一命。其二,你若执迷不悟,我这便去取她狗命!”
唐晚菊簌簌发抖,道:“师尊堂堂一派掌门,当真要杀一个弱女子?”唐千手森然道:“我唐千手杀人无算,几曾眨过眼睛?况且我平生所杀都是巨奸大恶的该死之人……”微微一顿,蓦地语现萧索,“除了曾因迫不得已,给一位大德下毒,可说平生无愧!”说到这里,他又恼怒起来,大喝道,“休得婆婆妈妈的,你爽快答应,不然我立刻赶回去下手。”
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大步走出,低喝道:“唐掌门!”唐千手一凛,随即干笑道:“卓少侠……”卓南雁道:“当初你下毒加害的那位大德,可是大慧禅圣?”
唐千手目光倏地一寒,愕然道:“你,你……”卓南雁只见他这一瞬犹豫,心内也自了然,冷冷地道:“大慧禅圣宽厚仁慈,你为何对他老人家下毒?”唐千手似被什么锐利的暗器击中了,身子竟微微一晃,黯然道:“是禅圣告诉你的吗?呵呵,他老人家曾亲口答允我,决不说破此事……”
卓南雁摇头道:“不是!大慧他老人家圆寂之前,兀自不肯吐露丝毫,仍只说下毒之人乃是受逼无奈。”想到大慧禅圣玄功精深,若无剧毒缠身,区区南宫参如何能将其重伤至死,心内悲恸一片,低叹道,“嗯,那时逼你下毒之人,定是格天社了?”唐千手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自那时起,唐门便受了格天社的钳束了吧?”卓南雁却觉心底旧惑尽解,沉声道,“金鲤初会上,翁残风所使的唐门毒针,便是你给的吧?当日在洗兵阁,你明明看出酒中有毒,却装作不知,便因你怕那是赵祥鹤的安排,是以不敢声张!”
“一生痛处!一生痛处!”唐千手听他字字如刀,终于闭了眼,似叹似泣地呼道,“老夫当年本欲光大唐门,可惜一念之差,却使我唐门受累。”卓南雁见他痛楚啜叹,也叹道:“唐掌门那日在四海归心盟会上败在晚辈手下,便曾言明唐门谨遵我号令。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唐掌门不会言而无信吧?”唐千手眼中闪过一抹怒意,却老老实实地道:“唐千手言出必践。你要如何,便爽快说!”
“请唐掌门应允,”卓南雁一字字地道,“让拓跋嫣嫁给晚菊!”
唐千手凝视着他,眼中如欲喷火,双手突突发颤,似要出手相搏。卓南雁冷冷地道:“眼下我有两条道。其一,将你毒害大慧禅圣之事传扬开去,妾瞧江湖上如何看待你蜀中唐门。其二,将你曾与格天社赵祥鹤勾结之事传扬开去,看你拱卫大夫、金州观察使,还当得久长吗?”
唐千手身子一抖,终于吐出几个字来:“好!你是胜了!”唐晚菊心头狂喜,忙扑通跪下,道:“师尊,我跟嫣儿的事决计不会声张,更不会拖累唐门。”唐千手猛一顿足,将指环抛在地上,喝道:“孽障,那贱婢……便在北固客栈!”说罢转身而去,盛怒之下,去势如疾风掣电。
唐晚菊喜极而泣,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道:“卓兄……卓兄,这可得多谢你啦。大伯杀人不眨眼,若不是你,只怕他真会去杀嫣儿。”
卓南雁苦笑道:“嫣儿姑娘运气不好,千里寻夫,却撞上了唐千手。若是她早两日来,你便跟莫愁同日娶妾了。”唐晚菊苦笑道:“小弟没这么好的福气,断不敢如莫愁一般声张的。”卓南雁道:“别人不去,我可是定要去喝你喜酒的!”唐晚菊喜道:“那是那是,卓兄是定要请的。小弟这便去救嫣儿,咱们明日一起喝你喜酒。少陪了!”拱一拱手,如飞而去。
卓南雁目送他行远,暗自替他欢喜,但想到唐千手所说的“除了汉人,女真人等诸般蛮夷,都是猪狗不如”的话,心底又是愤然又是郁闷,隐隐地,更觉一阵无能为力。
翌日午后,婚礼宾客便已陆续到场。忽听鼓乐声响,宅院外热闹非凡,原来莫愁已然率领迎亲队伍赶回。一群乐官、伎女簇拥着大花轿喧哗而来,轿外更有两排逍遥岛的艳妆使女随护,众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引得无数后生赶来凑趣。
一群闲汉、乐官们大声高唱起喜歌和拦门诗。披红挂绿、身着吉服的卓南雁大步迎上,但见两位使女已扶了完颜婷下轿。卓南雁凝目看时,只见完颜婷身披华贵娇艳的红妆,虽是头罩红巾,仍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娇艳和喜气。在一通“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拦门礼物多为贵”等喜气洋洋的拦门歌声中,完颜婷被使女搀着,袅娜而入。
江南婚俗比之燕京更添了许多讲究,少时撒谷豆、跨鞍等热闹过后,完颜婷终得入室稍歇。申时一过,礼乐再起,众宾客知道参拜大礼将行,都入大厅观礼。卓南雁不愿与官府中人纠缠,四海归心盟的莫复疆、石镜等江湖豪客又多已回归各处,这观礼宾客除了唐晚菊和莫愁,便都是莫愁招呼来凑趣的一群酒肉朋友和沈富贵的诸多商贾朋友。
众宾客上得厅来,但见厅内布置得豪奢无比,一对新人的衣着服饰处处有讲究,处处见富贵。原来逍遥岛主文慧卿连番遣来奇人,将厅堂洞房布置得美轮美奂,操办起来不遗余力。若说前几日莫愁的婚典只是热闹,这回卓南雁迎娶逍遥岛主之女,则是堂皇华贵,耀人眼目。数年之后,镇江名流豪绅论起这场婚典,依旧赞叹连连,自愧不如。
行“坐床富贵”之仪后,卓南雁再用绾着双同心结的红缎牵着新娘完颜婷缓步行上厅来。行这“牵斤”之礼时,燕京婚典时牵着完颜婷缓步入厅的点滴不由浮上心头,那本是许多喜气张扬的影子,但卓南雁想到完颜婷命在旦夕,却不由心内抽痛。新人一入大厅,唐晚菊便向一个红装少女低声叮咛。那少女连连点头,喜盈盈地上前,用一根玉如意挑开完颜婷的盖头。卓南雁知这少女便是拓跋嫣,见她娇俏可人,也自替唐晚菊欢喜。
新娘子艳容展露,众宾客齐有惊艳之感,赞声纷起。卓南雁跟完颜婷四目交投,见她清澈的明眸内闪着梦一般的盈盈喜意,自是那嫣红的笑靥下却透出一抹苍白,让他心痛的苍白。
正自热闹,忽听得堂外响起一声大笑:“雁儿,这等美事,怎么不叫上师父我?”笑声朗朗,满堂宾客尽皆听得清楚。卓南雁喜道:“是师尊到了!”果见施屠龙已大步走入。卓南雁急忙迎上,又惊又喜地道:“难得师尊大驾光临!”
施屠龙呵呵一笑:“本来早该到的,路上遇到一位故友,耽误了时日。这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卓南雁忙将他与文岛主引荐了。文慧卿今日一直脸色阴沉,忽见卓南雁的授业恩师、武林中最是逍遥自在的棋仙赶来,才展颜微笑。
棋仙来得正是时候,跟文慧卿分做了男女双方的主婚人。在礼官的高声吆喝声中,一对新人参拜双亲。宾客齐齐举杯庆贺。
参拜礼毕,新人再回洞房。礼官高声吆喝,在诸多后生们热热闹闹的撒帐歌声中,夫妻二人盈盈交拜,跟着又行了合髻礼。礼官最后取来双杯,再行合卺礼。那对金杯环嵌珠玉,光彩耀目,又以金线相连,以示一生相连、永不离弃之意。卓南雁拈起那金灿灿的酒杯时,心内也不禁怦然一热。
半干半酸的交杯酒啜入口中,卓南雁不由想到完颜婷对自己倾心爱恋,为这一刻更是痴心苦盼,可惜旦夕之间便要香销玉殒,那一股苦痛的滋味慢慢地从喉咙滚入腹内,卓南雁的眼眶不由一阵潮湿。抬头望去,见完颜婷也正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那张娇靥生了酒晕,犹如霞映锦花,明艳绝伦。
这一刻,完颜婷是如此绚烂,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交杯酒一喝,洞房内的热闹婚仪已过,众后生宾客知趣地退去。艳丽华贵的洞房内寂静下来,完颜婷偎依在卓南雁怀中,轻声道:“雁哥哥,你给我唱个歌儿吧……”卓南雁搂着她的纤腰,但觉她体内的气脉运行如欲凝滞了一般,心内痛惜,忙将她紧紧拥住,强笑道:“你要听什么歌啊,我可不大会唱曲儿的。”
“就唱他们唱的撒帐歌吧,喜气些!”完颜婷痴痴望着他,幽幽地道,“那些江南人唱得不好听。我还是爱听燕京的调子……”说着声音渐渐低了。卓南雁嗯了一声,便唱道:“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拥仙郎来凤长,红云揭起一重重……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宫客……”
这婚曲上唱的撒帐歌,卓南雁也只听过几次,此时心内痛楚之下,更唱得颠三倒四。但见怀中的完颜婷脸含笑意,眼波如醉,他的歌声却不由微带哽咽:“我辈探花归去后,从他两个恋香衾……”
完颜婷的眼中蓦地涌出了晶莹的泪花来,低低地道:“你、你……”卓南雁怕她气力不济,忙将一股内力送入她体内,俯身倾听,只听她的声音已变得细若游丝:“你这浑小子……你……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吧?”
轻柔呢喃声从她的香唇边滑落,那深情款款的笑靥便凝住了。
“婷儿!”卓南雁痛呼一声,只觉一颗心随之迸碎。他大声呼喊,将内力不住送入,却再无一丝回音。卓南雁的泪水潸潸滚落,眼前一片模糊。他俯身痛吻着她的樱唇,但觉口中满是苦涩,也不知是两人谁的泪水……
正自悲恸万分,忽听得脚步声响,一群人急匆匆闯入庭院,跟着房门外便响起赖知府气急败坏的怒喝:“卓通判在哪里?快让他出来见本官!”跟这便听莫愁嬉笑怒骂,已与赖知府争辩起来。卓南雁低叹一声:“婷儿,他们扰你清静,待我赶了他们走。”将完颜婷放到榻上,迈步而出。
“卓南雁,”赖知府忽见披红挂绿的卓南雁昂然立在眼前,不由大叫道,“眼下圣驾将临,万民踊跃抗金,你却置朝廷王法于不顾,执意与金国郡主完婚,实属轻藐国法纲纪。走吧,跟本府回知府衙门,将此事说个清楚!”将手一挥,身周衙役手挥锁链,便要上前。
卓南雁面色阴寒如水,森然道:“我今日没这个心思,请各位暂且回去。”大步向前行去。他身形一动,便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凛然威势。赖知府和众衙役恍惚间觉得迎面走来的不是一人,而是千军万马一般,心下惊惧,乱糟糟地向后便退,竟被卓南雁一人逼出了后院。赖知府被众人拥着,踉踉跄跄地退过院门,才觉大没面子,强撑着喊道:“卓南雁,你……你胆大妄为,来人,给本府拿下!”眼见赖知府故作怒意的神色下掩不住的一股仓皇,那些衙役则蠢蠢欲动,卓南雁再也压不住心内的厌恶和怒火,昂头大喝道:“滚!全都滚吧!”
这一喝玄功灌注,声若霹雳疾发,直向赖知府和身旁那群捕快、衙役撞去。众衙役只觉耳畔訇髯震响,赖知府首当其冲,更觉心颤耳聋,胸口如遭锤击,一跤坐倒在地。
施屠龙这时已自前厅闻乱赶来。他行事更是干脆爽直,连话也不说,上前连抓连掷,将七八个衙役远远抛出后院。赖知府见他将百十斤的活人随手飞掷,将七八个衙役远远抛出后院。赖知府见他将百十斤的活人随手飞掷,如挥稻草,更是吓得面如白纸。施屠龙懒得多言,大手连挥,冷冷地道:“快滚快滚!”赖知府这才想起那些江湖武人的种种手段,心内发冷,扭身便跑。众衙役爆一声喊,随之散去。
前厅中饮酒猜拳的一群江湖朋友听得叫喊,全赶来看热闹,见状齐声哄笑,指指点点。施屠龙向发愣的卓南雁摆手笑道:“没事啦。回你的洞房吧。”见卓南雁兀自痴痴呆呆,忙上前推他,“贼小子,喝多了吗?新娘子等着你呢。”
卓南雁怔怔地道:“婷儿去了……”施屠龙大吃一惊,问了几句,仍觉难以置信,道:“我去看看。”卓南雁知道师尊和徐涤尘交厚,也俗通医术,忙带着他急急赶回后院。走入洞房,二人却齐齐吃了一惊,屋内空空荡荡,完颜婷业已不在。
“姑爷,”崔振忽自门外闪出,拱手道,“岛主已将郡主带走了。岛主吩咐了,决不再让世间浊物污了郡主的清净。”卓南雁道:“文岛主在何处?我要见她。”崔振黯然摇头:“岛主吩咐在下告知姑爷,她近日不想见你。”顿了一顿,又道,“岛主还说,莫盟主算是她的记名弟子。待过得些时日,她将郡主安顿好之后,自会告知莫盟主,由他来知会姑爷。”卓南雁心下奇怪:“怎么找我,还要经过莫愁?”正要细问。崔振拱一拱手,转身去了。
宾客散尽,府内便显得有些冷寂。莫愁和唐晚菊都去送宾朋了,只卓南雁和师尊施屠龙对坐小酌。
厅堂上喜洋洋的红绸彩绣和珍稀饰物,这时反倒衬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冷。卓南雁只管将酒一杯杯地倒入喉咙,怔怔地浑然不知师父在说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卓南雁忽将酒杯一顿,摇晃着站起身来。施屠龙道:“你要怎地?”卓南雁道:“去找文岛主。弟子想再看看婷儿……”
猛听得庭中传来一声惊呼:“大雁子,大事不好,大事不妙!”莫愁大呼小叫地蹿进厅来,将一件外裹红绸的东西塞到卓南雁手中,叫道,“你瞧瞧,这是小月儿托人送来的!”
卓南雁打开红绸,赫然入目的正是自己留给林霜月的定情之物天罡轮,顿时心底发颤,惊道:“这……小月儿怎么来啦?”莫愁苦笑道:“我也不知。这玩意是个雄狮堂弟子送来的,说是林姑娘命他转送给你。小月儿还托他捎来一句话,祝你跟完颜婷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小月儿一直在建康伺候林叔叔,怎么会知道了我这婚事?”卓南雁惊道,“难道她偏偏今日赶来?不可能,天下哪有这般巧的道理?”施屠龙道:“月牙儿自小便有些小心眼儿。你们速去寻她,将此事前因后果跟她说个清楚。”
莫愁道:“我适才跟沈富贵送几个江湖朋友出去,正碰到那送信来的雄狮堂弟子。我多了个心眼儿,没让他走!”卓南雁心急火燎,拉着莫愁的手,飞步而出。那雄狮堂弟子果然老老实实地守在大宅门外。那弟子倒认得卓南雁,听他问起,忙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小弟全然不知底细,这东西是方师哥送来的,那句话儿也是他让小弟传的。”
“原来是方残歌,我说这两日怎么一直没见他影子!”莫愁一拍大腿,愤愤叫道,“这小子看小月儿时总是眼泛桃花,莫不是小月儿赶来寻你,却被这小子截住,一通鬼话给你二人挑拨离间,他好乘机得利。”卓南雁心底剧震:“小月儿虽对我生死以之,但婷儿偏偏是她心中的死穴。若是她亲眼目睹我与婷儿拜堂,定会伤心欲绝……”急问那弟子,“方残歌现在何处?”
“方公子说有急事,将这物事交给小弟后,便急匆匆地去了。”那弟子说着一笑,“呵呵,他口中说是急事,却是满面春风,我还从来没见方帅哥这么欢喜过。”
莫愁怒道:“这方老三,太也不讲义气!老子这便去寻他,骂他个狗血喷头……”忽听得“咔嚓”一声,院门被人撞开,方残歌踉跄奔入。莫愁又惊又喜,正待破口大骂,忽见方残歌口角、胸前都是血迹,不由惊道:“你这算负荆请罪吗?老子还没骂你,你自己便先涂了满头的狗血?”
“卓兄,快去救林姑娘!”方残歌扶住门框,忽地又吐出一口血来,喘息道,“她被林逸烟……掠走了!”莫愁见他口吐鲜血,倒收了嬉笑,忙上前扶住,细问端详。方残歌强撑着道:“我、我和林姑娘在路上撞到了那老魔头……他劫去了林姑娘,还让我传话给卓兄,今夜子时,孤身一人到甘露寺前……与他相见!”
卓南雁想到林逸烟不过要与他相见,倒不会加害林霜月,心底略安,扬起那天罡轮,道:“此物乃是林霜月随身携带,为何要退还给我?”方残歌垂下头去,支吾道:“林姑娘本是今日赶来看你,却惊见你跟那位金国郡主拜堂成亲,便即含泪而出。我见她满面泪痕,忙上前问候。她顺手便逃出这玩意儿,托我转送给你,更说了祝你跟完颜婷白头到老……”
原来他一直痴恋林霜月,那晚客栈之中鼓足勇气表白,却落得林霜月对他敬而远之,让他心内痛楚难掩。得知卓南雁忽然要与完颜婷成婚,却放方残歌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方残歌自被狮堂雪冷收为弟子,除了刀霸仆散腾那等前辈宗师,可说罕逢敌手。如此情场小挫之后,反倒激发了他遇挫愈强的雄心。那晚听卓南雁说出要与完颜婷成婚,他虽脸上不露声色,心内却是大喜若狂,问明了卓南雁的婚典良辰吉日,盘算好了行程后,便即悄然乘船赶回了建康,去明教春华分堂寻林霜月。一见林霜月,方残歌便向她添油加醋地说起卓南雁和完颜婷成婚之事,至于完颜婷身染剧毒、命不久长等底细,全然抹去不说。
林霜月自是将信将疑,当即便跟他乘船赶来镇江。船舱之中,方残歌的一通谎话则越说越圆。他先点明逍遥岛褚乃是完颜婷的生母,这失势的大金郡主看似可怜,其实富可敌国。那晚卓南雁深入金营刺杀完颜亮,之所以一路顺畅,全赖逍遥岛倾力相助。而逍遥岛主之所以要冒险相助卓南雁,便因他是逍遥岛的乘龙快婿!
这些谎话不过方残歌凭空杜撰,却正戳中林霜月最担心之处:“雁哥哥原不会对我变心的,但他这人偏有一股要做大丈夫的痴气,若是那逍遥岛主以家国大义相激,他又要去刺杀完颜亮,难保不会答应……”一念及此,不由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飞到镇江。
方残歌这时更显出些护花热心来,给船家多加了银两,催促他快些行船,又对林霜月道:“逍遥岛势力庞大,你我此时贸然前去,只怕会被他们阻住,不如稍作乔装,不被熟人认出。”林霜月本来冰雪聪明,但此刻六神无主,听方残歌好意出谋划策,便全由他。
建康相距镇江不远,乘船来去极是方便,但方残歌早已算准了行程时辰,任是船行如飞,带着林霜月赶到镇江沈府时,卓南雁的婚典已近尾声。其实宾客甚多,他二人乔装之后悄然近前,往来张罗的莫愁和唐晚菊便全没留意到。
林霜月不知完颜婷中毒的缘由,眼睁睁地望着卓南雁和完颜婷拜堂成亲,不由柔肠寸断。她本来要奔过去质问卓南雁:“你我山盟海誓,言犹在耳,为何会忽然变心?”想到医谷分别,卓南雁交给自己天罡轮,留作定情之物,不由热泪盈眶。
“雁郎,你要跟她成婚也就罢了,但为何不来告诉我一声?你便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我都会容你的。”这些话在她心底翻腾不已,但她生性腼腆,这般大庭广众之下的质问,终觉心内犹豫,一时芳心砰砰乱跳,只恨自己晚来一步,不能将这些话跟卓南雁私下里问个明白。
正自心痛如煎,忽听身前有几个肥头大耳的宾客低声议论:“听说这厅堂都是女家布置的,真是富贵通天啊,单那只珊瑚宝树,总得两三千两白银吧?”“呸!那是七宝玲珑树,怎么也得八千两!看那面碧玉屏风,不说那精妙的雕工,单那一色青碧的和阗王就是价值连城!”“啧啧这小子竟娶了这么个富贵天仙,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这几人全是沈富贵的朋友,不知卓南雁和逍遥岛主是江湖上的何许人也,看到满室珠宝琳琅满目,只顾赞叹不绝。
林霜月这才转头环顾厅堂内豪奢华丽的饰物陈设。她生性高傲,所在的明教又实力雄厚,自幼便没将金钱放入过眼内,此时忽然间竟有些自惭形秽:“她确实是富可敌国,又有个诚心诚意爱她的母亲。我的娘亲却已去了,大伯和爹爹却只会逼我怨我……”一念及此,心底腾起阵阵凄冷寒意,心灰意冷之下,只想快些离开这地方。
一旁的方残歌察言观色,低声道:“霜月,这里哪有什么滋味,咱们还是走吧!”林霜月怔怔地点头,浑浑噩噩地随他转身,却仍回眸向卓南雁望去。远远地只见卓南雁正自凝望完颜婷,眼内全是脉脉深情,她的心内便如被人剜了一刀:“雁哥哥原是爱她的啊,他们这算是破镜重圆了……”怔怔地取出卓南雁留给她的定情之物天罡轮,让方残歌转交。此时万念俱灰之下,竟连与卓南雁相见一面的心思都断了。
方残歌见她心神恍惚,怎能放过这充当护花使者的好时机,便将那天罡轮顺手交给那雄狮堂弟子,自向林霜月去大献殷勤。林霜月满怀凄楚,只想尽快离开这伤心之地,方残歌便要送她一程。哪知二人才行出不就,却撞上了林逸烟。好在林逸烟还要留着方残歌传话,便未下死手,可怜方残歌花没护成,还被打得口吐鲜血。他到底深爱林霜月,便强忍伤痛,赶来报信。
这许多来龙去脉,诸如偷去建康古董林霜月之语,方残歌自然全部抹去了。卓南雁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出缘由,许多地方颇不能自圆其说,但隐隐地已能猜出大概。此时他哪有心思跟方残歌争执,跟施屠龙、莫愁等人交待两句,便要急急赶往甘露寺。
施、莫二人放心不下,都要与他同去,却被卓南雁拦住了,道:“小月儿还在他手中,林逸烟丧心病狂,咱们还是小心在意为好!”施屠龙叹道:“林逸烟便是这个脾气,若对上了你,你便逃不脱。他既已发招,晚应不如早应!”卓南雁点头道:“弟子理会得!”转身大步而去。
甘露寺在北固山上,相传于三国东吴时始建,其后屡建屡废,自本朝大中祥符年间最后一次重建后,历经百年风雨,此时又已荒废,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几座殿堂,黑黢黢地挺立在暗夜里。卓南雁急匆匆赶到寺前,却见冷月寒山、萧寺枯木,说不出得沉寂荒凉,并无一个人影。
事已至此,卓南雁那颗如遭火焚的心倒渐渐冷静下来,便在寺前安坐,静候林逸烟。子时一过,便见一道干瘦的人影悠然而来,竟是在四海归心盟会上大败后便不露面的娄千绝。卓南雁知道此人乃是林逸烟的死党,这时也懒得多言,冷冷地道:“林逸烟在哪来?”
娄千绝格格怪笑:“跟我来吧!”转身便行。卓南雁只得跟上。见娄千绝不住前后观望,便冷笑道:“老子一人来的,身后没有援兵。”娄千绝笑道:“谅你也没这胆量,敢在教主跟前使诈。嘿嘿,你张口便说援兵,可见早生了惧意……”卓南雁知道此人伶牙俐齿,最爱斗口,倒懒得跟他多嚼,只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娄千绝却再不搭理他,引着他下山后一路赶到江边,上了一艘小舟,命艄公扬帆南下。卓南雁追问了几次,眼见娄千绝始终一副冷冰冰的怪相,再也抑不住心中怒火,一把揪住他脖颈,将他凌空拎起。娄千绝的武功也算极高,但失机一失,在卓南雁天衣真气的笼罩之下,却全无挣扎之力。耳听得卓南雁大声咆哮,脖颈喉咙处更是剧痛难忍,娄千绝不由喘息道:“这都是教主的吩咐,让我不可与你多言。你也该知道教主的脾气,他老人家盘算已定之事,分毫更改不得。那位林圣女自然是好好的,教主决计不会为难于她……”卓南雁冷哼一声,才将他抛在脚下。
娄千绝不知有何打算,这船行得极慢,一路走走停停,直到池州,娄千绝才命船泊岸。卓南雁忽道:“咱这是要去南宫世家吗?林逸烟是要让我带他进那无极诸天阵,是吗?”娄千绝脸色微变,冷笑道:“你见了教主,便会全都知晓。”
果然自此向西南一路辗转,不一日便到了天柱山下。
深冬时节,山林萧瑟,天柱山更增冷硬奇崛之色。林逸烟正在山下一间寺庙内等候他们。这寺庙自外看去荒冷破败,内里的殿堂厢房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卓南雁瞥见大雄宝殿上的佛像已换做了摩尼像,心底便是一动:“南宫参死后,南宫堡势必颓败,看来林逸烟已将手悄然伸到了此处。”
洁净的禅房内,林逸烟依旧披着那身永远光鲜闪亮的墨黑长袍,正自端坐品茶。卓南雁在路上早已打定主意,此刻劈头就道:“我带你去无极诸天阵,你这就放了霜月!”林逸烟幽幽地盯着他,目光中五味杂陈,忽地笑道:“你想通了?”卓南雁道:“你且先让我见见她。”林逸烟悠然笑道:“我岂会将月牙儿带到此处来?”卓南雁怒道:“你若不放她,休想让我带你进阵!”
忽听有人一声冷笑:“你这狂生,胆敢如此跟教主说话。”一道消瘦的身影飘然转来,竟是久不露面的慕容智。当日金鲤初会,慕容智重伤逃遁,此后再无音讯,实则是觅地潜修。当日他腹部虽被林霜月刺中,好在不是致命之伤,但经脉伤损数处,将养了几个月后,虽内伤痊愈,功力却不免大打折扣。
“启禀教主,”慕容智已向林逸烟躬身道,“属下都已安排妥帖。南宫铎这便赶来见教主,这小子已对咱圣教死心塌地!”
卓南雁见慕容智突然出现,又听得南宫参之子南宫铎也被慕容智收服,心中一动:“娄千绝、慕容智这些死党全都出动了,再加上新近收服的南宫铎,看来林老魔此行当真势在必得。”耳边不由响起那晚在客栈之中林霜月说过的话:“依着他的性子,定要做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让众人明白都是大家错了,都去回头对他顶礼膜拜。”
林逸烟微微点头,却不言语。慕容智眼见卓南雁蹙眉沉思,不由喝道:“臭小子,识相的,便快快带我们进阵。休得再想耍什么花活……林圣女……”他本想说“可还在我们手上”,忽觉如此说话未免显得太过心虚,忙改口道,“林圣女眼下可不愿见你。”
卓南雁扬眉喝道:“若不见她,老子说什么也不去!”林逸烟目光倏地一寒。娄千绝见状,抬手便掣出了伏魔杖,慕容智也森然踏上一步。卓南雁哈哈大笑:“要打上一场吗?老子奉陪到底!”他双掌险垂腰际,真气凝而不发,却已有一股雄浑大气横压出去。环伺身周的三大高手各自一凛。
林逸烟终于吐出一口气,冷冷地道:“好!只须你老实带我们进阵,出来之后,我自会让你们相见!”说着眼神变得愈发冷峻,“若是你不答允,今生今世,再也别想见她一面。”
卓南雁听他的语气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心底不由腾起一股寒意。慕容智这时却赔起笑来:“月牙儿是本教圣女,咱们难道还会为难她吗?只因她不在世间,若要见她,又须往返数日,只怕耽搁了进阵的大事。教主一言九鼎,你若应允了便能如愿见到月牙儿,何乐而不为呢?”
“这魔头执意今日入阵,看来势难推迟。他手段毒辣,全无半分人情,也不可激怒了他。”卓南雁想到此处,索性朗声道,“好,我答允你。但你也须答允我,今生今世再也不得为难她。”
林逸烟双眉一竖,卓南雁却跟他凛然对视。微微一颤,林逸烟终于斩钉截铁地道:“依你!”卓南雁道:“请教主立下誓来。”慕容智和娄千绝齐声怒叱。林逸烟却笑道:“好!出阵之后,本教若有食言,便遭明尊降罪,永坠黑暗世界!”
卓南雁听得他以明尊立誓,心内稍安。林逸烟又细问了他上次入阵的经历,凝眉盘算片晌,点头道:“你上次入阵当在戌时左近,这回咱们还是选在一样的时辰!”
此时日色西斜,离着戌时已近。少时,庭内响起南宫铎的叱喝之声,他口中骂骂咧咧,搡着一个老者大步赶来。慕容智迎出门外,见那老者衣衫褴褛,肩头打着满盛鸡鸭的竹笼,不由皱眉道:“你带这老头儿来做甚?”
南宫铎笑道:“您曾吩咐过,要预备些活鸡活鸭以备不测。这老头子是哑巴,手脚倒还麻利,正可给咱提着鸡鸭。”说话间一眼瞧见了居中而坐的林逸烟,连忙跪倒参拜,“属下南宫铎,拜见圣教主!”自南宫参那龙须老头子的身份被揭,南宫世家便被官府查抄,南宫禹等人虽都不知南宫参暗投龙须之事,也尽数被抓。南宫铎则侥幸逃脱,这世家浪荡子弟怎忍得了江湖飘零的冷清,被慕容智小施手段,便即归降。
林逸烟见他相貌堂堂,满面的干练伶俐,心下欢喜,脸上却不露声色地微微点头。慕容智的目光仍凝在那破衣老者身上,道:“他是本地土人吗?”南宫铎代答道:“正是,孤苦伶仃的一个老倌。呵呵,我南宫世家故老相传,大阵内极是凶险,有时候多这个活人,可比鸡鸭还要管用得多。”
慕容智“嗯”了一声,忽地闪上前去,劈劈啪啪地扇了那老者四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奇快,便连卓南雁都不及阻拦。那老者大骇,口中呜呜乱叫,一跤跌倒在地。慕容智冷笑道:“南宫世家的人怎地不会武功?”南宫铎苦笑道:“这厮又蠢又哑,怎么学武?”
“当真半点儿武功也不会吗?”慕容智冷笑声中,左脚倏抬,正要向那老者肩头扫去,忽觉一股劲风自后袭来,慌忙收足,斜刺里蹿开。他这一下退得极快,后臀还是被卓南雁的脚风扫到,不由瞪着卓南雁道:“你这贼小子,又要干什么?”
卓南雁上前挡在老者身前,喝道:“你敢踢这老人一脚,老子十倍奉还!”慕容智脸色一白,怒道:“进出大阵,万事都须仔细,若不试试,怎知这老小子不会武功!哼,还没进阵,你便要造反?老子偏要踢他。”卓南雁冷冷道:“那你便试试!”
“够了!”林逸烟一喝起身,扬眉道,“时辰将到,咱们走。带着这老头儿。”南宫铎向那老者连连比划。那老人呜呜点头,拎起笼子,可怜巴巴地跟在南宫铎身侧。南宫铎在前带路,林逸烟则紧跟在卓南雁身后,慕容智跟娄千绝并肩行在最后。六人各怀心思,大步前行。辗转行不多时,便到了磨玉谷前。
再次望见五行天那五块孤兀高耸的石柱,卓南雁不由想到当时与林霜月在此缠绵两别的情景,心内一声长叹:“小月儿,你等着我,我自会将一切原委说给你听。”仰头观望天象,默然推测入阵方位。
那老者见到那五块怪石,吓得浑身发抖,见南宫铎冲他指指点点,知道要进大阵,更是双手连摆,呜呜乱叫,死活不肯相从。娄千绝满面不屑,道:“多个累赘,有什么用处?放这老小子走吧。”慕容智“嘿嘿”冷笑:“遇见凶险,多个人试试也好。”林逸烟一笑点头。那老者蓦然“呜”地一叫。转身便跑,被南宫铎一把揪住,拽到身后。
卓南雁忽道:“第一重阵法乃是五行天,诸位跟紧了我,运功护住心脉,无论遇到什么怪事,都要勿惊勿怪!”重临这天下第一险恶大阵,连他也不禁收起了往日的狂气。回顾那老者,连比划带说,“你便跟在我身后,我定然不会让你有事。”那老者见了他清澈明亮的目光,脸上惊惶之色渐渐消散,微微点头。
眼前便是那带着剑痕的无极诸天石碑,远处则是直耸入云的黑黢黢的五块居岩,慕容智、娄千绝等人均是纵横天下的老江湖,但此时不知怎么,都觉有些心慌意乱,忙各自鼓气运功。只有洞庭烟横林逸烟兀自负手凝立,脸上神色淡定,瞧不出半分异色。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四十二节:鬼诈神天天崩地陷
“走吧!”卓南雁陡地一声长啸,扬手抓起那老者脖领,身形一晃,疾步向前。慕容智等人慌忙跟上。六人直欺入五行天阵内,都觉一股怪力横压而来。耳听卓南雁在前面呼声连连,慕容智、南宫铎诸人也只得勉力前行。
诸般怪力连绵而来,万千情愫交相闪耀,百步之距似乎漫长如千山万水,娄千绝等人正觉难耐,猛听卓南雁叫道:“好了!”与此同时,诸人只觉周身一轻,各种怪相一起消逝。
南宫铎功力最弱,此时犹在阵中,忽觉心头升起一股悲恸的怨气,想到家族残破,忍不住便放声大哭,猛觉脖领一紧,一股大力推涌,他飞身出阵,才回过神来,眼见林逸烟面无表情地立在身侧,忙颤声道:“多谢……多谢教主援手!”
卓南雁此时却觉心底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这五行天的阵中怪力怎地颇有些不同,较之从前,似乎变得弱了许多?”
出了五行天,便已到了没甚凶险的太极天。行到太极泉前,慕容智等人均感疲乏,心底对这蕴藏无尽宝藏的大阵,都生出一股油然惧意。众人饮了泉水,林逸烟便命诸人暂且休息。
四周都是混沌沌黑沉沉的高山,天上的星月显得无比得高远。山谷间的夜风冷得像刀子,好在太极泉旁还有道道热气腾起,娄千绝和南宫铎又燃起了篝火,稍减寒意。卓南雁忽道:“林教主,你出生入死进得大阵,定是为了那些传说中的宝藏了。你取出财宝来,又有何用?”林逸烟的眼神在寒夜里凛凛一闪,冷冷道:“干你何事!”
“你是要造反!将那些珍宝金银用做造反的资财。”卓南雁的声音沉缓冷定,“教主神机妙算,本想宋金大战,拼个两败俱伤,你才好从中得利,却料不到这场宋金大战这么快就了结了吧?嘿嘿,眼下宋军气势正盛,光建康就屯兵二十万。明教徒众却不过万人,教主又威信大失,便取出财宝来,又如何能成大事?”
“住口!”林逸烟终于冷叱一声。在风中挣扎扭动的火光将他那张脸映得忽明忽暗,倍增阴森之气。卓南雁依旧不紧不慢地说下去:“眼下金兵溃散,宋军士气大振,起事之天时已失;洞庭湖大云岛与池州齐山皆无险可守,明教实无地利可言;教主以一己之怨,击杀曲明使,大失人心,万千徒众离心离德,哪里谈得上‘人和’二字。教主天时、地利、人和皆失,怎可起兵举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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