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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丁之爱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虽然是一大早,那有些痴癫的疯子李却已经持着那已是颇为破烂的二胡蹒跚地游荡在庙街上,用他那走音的嗓子高声叫着。随着他带着颤音的公鸭嗓在大街上响起,吉祥镇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豆——腐———,新出锅的豆腐————”街角处,老吴头一边开始挑着担子吆喝起来,一边恨恨地盯着和他较量着嗓门的疯子李。炒瓜子的董大妈将一簸箕瓜子颠得“唰唰”地响,瘪了瓤的瓜子雨一样地飞落。小李开始向槽里放水,新捞出来的大尾鲤鱼在水槽中起劲地扑腾着,溅得水花老高,把地面都打湿了好大的一片。那一边的杜麻子早支好了油锅,麻利地将捏好的油条下在沸油中,随着“嗤啦”的一声,那油条眨眼间便炸成了金色,空气中弥漫着豆浆的芳香。
车马声,脚步声,吆喝声,在几口烟儿的功夫里便响成了轰隆隆的一团。
庖丁甩着油腻的围裙出了铺子,来到肉案旁。虽是一大早,却已有许多人排着队在那儿候着了。见庖丁来了,大家都亲热的和他打着招呼。
眼前都是些熟悉的面孔,隔壁的钱三爷,镇东头的马大胯,小野菜,二滚子,许大嫂,刘哥儿……,他们总是在这个时候来买肉的。
这些人合起来,便是庖丁心中的“大家”。“大家”自然就是很大的一家子,庖丁很为自己是这样一个家庭的成员而自豪。
庖丁已经和“大家”一起在吉祥镇过了七年。七年前他爹带着他来到这里,结束了流浪生涯,开起了这个肉铺的生意。他爹在第三年上去了,丢下他一个守着这门生意。
他的本名不叫庖丁,只是那天镇上最有学问的李老夫子见了他切肉的功夫后,赞不绝口,说什么“便是庖丁解牛,也不过如此。”从那时起,镇上的人们就叫他庖丁了。庖丁不识字,不清楚这名字的含义,也没人说给他听,不过“大家”既然都这么叫,他也就受了。
庖丁笑呵呵地和“大家”打着招呼,他的问候只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可虽只一个字,在他那敦厚的话声里,却似将所有的意思都说尽了。他点着头,一边“好”着,一边将手抓着那盖着摊子的油布一角,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舔了一下嘴唇后,猛的用力一掀,油布“呼啦”一下被掀开了,“大家”的眼睛一亮,嘴里不禁发出惊叹声。
从左面开始,两个洗得眉清目秀的猪头笑眯眯地望着“大家”,旁边是捋的齐齐的血脖,一块块肩颈肉和通脊切的四四方方,整整齐齐,就是看着也是个舒坦。里脊和五花肉被切成一条条的,不带丝毫的肉沫与血丝。腰窝的颜色鲜得发亮,裹在板油中的腰子渗着那么一股子兴旺的油光。蹄膀的毛去的一个干净,白生生的是人看了都想摸一下。下水是另搁在木盆里的,都撒了淡盐水,断不会失了鲜味的。
“大家”啧啧地赞叹着,一边点指着自己所需要的肉种和份量,一边彼此打着闲嗑。
“许大嫂子,你晓得么,昨天张许茂家的小儿子掉在河里淹死了。庖丁,给我切块弹子肉,四两就够了,我熘了下酒吃。”说话的是马大胯。
“咋不晓得,当时我就在河边和王大姐她们洗衣服,作孽呀,吓的我把新做的那件裤头都丢到河里了。”许大嫂摇头叹息着。转头又问:“二滚子,当时你也在吧,每天你都去那里捞鱼的。”
一头癞痢的二滚子吸了吸鼻子,嗡声嗡气的道:“那当然,我他娘的离那小子也就那么十几丈远,他扑腾来扑腾去也没扑腾到岸边来,倒是越来越远了,活该他短命啊!庖丁,来二斤猪肚子,别带水啊。”
“我呸!他当然越来越远了,那时我的船离他就几丈远,他又不是傻子,当然要往船这边扑腾,妈了个巴子的,当时我连他脸上的眉毛都数的出来,他沉下去那会儿,我他娘差点连尿都吓出来!他那鬼嚎我听着都糁人,害的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宿的恶梦。”马大胯心有余悸的道。
“可不咋的,那可真叫一个惨字,当时我在给驿站的马汲水,刚提了一桶,就听着张小毛的惨叫了,我提着桶就往回跑,一直跑到张许茂家,报了信,他娘当时就晕在那了,家里乱成一团糟,连口茶水都没人招呼我。”刘哥儿不满的嘟哝着。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不远处的李疯子拉着二胡大声叫道。
庖丁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好象是张小毛淹死了。死就死了呗,有什么好唠的。对于死,庖丁并不太明白。死是个啥意思?他知道自己的爹是死了的,怎么死的他没看着,只知道是因为下雨那天去给庖丁采药,被山上掉下来的石头压死的。庖丁再见他时,人已经在棺材里了。“大家”告诉他他爹在里面睡觉呢。从那天开始,死在他的心目中就和睡觉等同起来。
他挺羡慕那些死人的,不用一大早就起来上货,洗剥,取料,成天的睡觉,多好。没法子,虽然爹说过他不在自己就得看着这铺子呢。庖丁憨憨的想着。只是没了爹,自己一个人无趣了很多。爹睡下时,很多人说自己是傻子,也不知道哭。哭啥呢?爹总会睡醒的。何况庖丁知道,爹不喜欢看见自己哭。
一边想,庖丁一边将手中的刀挥舞着。不论份量多少,在什么部位,他总是一刀下去就满足了“大家”的要求。然后将切好的肉用荷叶包了,也不称,就那么的递给“大家”。“大家”便笑着接了。因为他们知道,庖丁手中的刀是比秤还要准的,他们还知道,庖丁的肉从来不会缺斤少两——因为他是个傻子。
“大家”一边等,一边拉开话匣子,开心的聊着镇上诸般的惨事,哪家的粮仓走了水,哪家的婆娘在偷汉子,哪家的狗被马车踏死了,“大家”聊的兴高采烈,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这使得他们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和舒泰。
不一会儿,“大家”买完了肉,就嘻嘻哈哈的打着招呼,很快地散去了。毕竟,猪油的腥臭味不是那么好闻的。
庖丁站在摊子前,觉得有点落寞。刚才那片刻便是他一天之中最风光的时刻了,然而竟这么快就过去了。他将刀劈在肉板上,把双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走出了铺子。先到孙跛子的菜摊上扯了两棵葱,然后拦着老吴头划了两块豆腐,又进张二姐的酒铺沽了半斤酒,今天的吃食便全了。最后他还买了两个烧饼塞给疯子李,这可是忘不得的事,要是他忘了,那这个可怜的疯子就会整整一天没饭吃了。
刚回了铺子,就听见乱糟糟的一阵锣鼓声轰天的响起。这声音庖丁是熟悉的,几乎每天他都要听上那么一回。这是赵大倌儿出游的信号。赵大倌儿是赵老太爷的独子,吉祥镇的“大家”大都不知道当今的皇上是哪个,可没有人不知道赵老太爷的。他们住的房子要交赵老太爷的租,他们种的地要交赵老太爷的租,他们做的买卖要交赵老太爷的租。他们的祖父的祖父便是赵家的佃户,他们现在还是赵家的佃户,他们的子孙也将是赵家的佃户。赵家既然已经成了天,他们就只好做这承着天的地。他们把赵老太爷当佛似的在心里供着,因为他赏给他们饭吃。他们就好象庙里的王八,虽然驮着万斤的碑,可心里还是感到很骄傲。
就象被这锣鼓声催了眠似的,镇上的“大家”都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来到街头,脸上挂起笑,点着头,帮着宣扬这华丽而媚俗的热闹。远远地,八个青衣小帽的轿夫抬着一顶显轿乍乍呼呼地晃了过来,两旁还跟着着七八个黑褂衫的家丁和两个丫鬟。这显轿的红木靠椅大的吓人,看上去到象张牙床,脸色虚青的赵大倌儿斜斜的靠在雕着福寿云纹椅背上,眼中神光涣散,透着一股厌厌的倦意。头顶上的紫绸华盖挡住了阳光,越发显得他容色的苍白,他睨着一只眼扫视着热烈的人群,清了清喉咙,将一口浓痰重重的吐在了地上。
庖丁听着这热闹的锣鼓声,也不由得高兴起来。他是最易受“大家”情绪的感染的,大家快活的话,他自然便也快活了。突然间那赵大倌儿把手一扬,喧闹的锣鼓顿时息了,轿子也停了下来,八个家丁肃手而立,“大家”的笑容竟也在脸上凝住了。他们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形,便不知道如何去迎合主子的心思。赵大倌儿一招手,一个相貌伶俐的家丁踮着脚走了过去,低头俯耳的听他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转过身子,运足了中气大声喊到:“咱们大倌儿说了,平日里父老相亲的没少打交道,一直没怎么关照大家,今儿个高兴,是要赏大家钱的,”大家听到有钱赏,眼睛便都是一亮,脖子也伸的长了,眉毛也笑的弯了,两只手都在裤头上乱抓,一个个焦急地舔着唇,那神情欢快得就好象要接受主人喂食的狗儿。
就听那家丁又大声道:“可就是不知大家谁对咱们大倌儿最有孝心,这钱就不能乱赏了。现在大家都跪下给咱们大倌儿磕头,街左边磕的响就往左边撒钱,街右边磕的响就往右边撒钱,大家可别错过了这大好的机会!”说着,从另一个家丁手中接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在手里哗啦哗啦的掂了两下。
“大家”你眼望我眼地看了一会儿,一阵的静默。那家丁有点不耐烦了:“怎么啦,怎么啦?给钱还不要,怕钱扎手?天生的穷命是不是?”
突然就听马大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咚咚”的磕起响头来。赵大倌儿咧嘴一笑,向那家丁努了努嘴,那家丁哈了一下腰,便掏出一把铜钱,哗啦一声撒了过去。“大家”“嗡”的一声,炸开了锅似的,转眼间便呼啦啦的便跪倒了一大片。男男女女的磕头声此起彼伏,咚咚作响,很是有几分威风锣鼓的气势。赵大倌儿呲着牙,懒洋洋地欣赏着蔚为壮观的一幕,不时地指指点点,家丁们就依着他的手势,将大把大把的铜钱雨一般向两边撒着。铜钱落在地上,砸在“大家”的头上,弹起,跳跃,翻滚,往往不等落定,便被一只只迅快的手抓了,塞进怀里。
庖丁愣愣的看着这一幕,不明白“大家”是怎么了。莫非他们的头都是铜浇铁铸的?那么大力气碰在青石板上不疼?他不禁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庆幸自己还是站着的。
忽然间只见一个妇人跪着从人群中蹭了出来,一直蹭到轿子前。庖丁认得是住在街东头的于婶。只听她大声哭道:“大倌儿,大倌儿,你行行好,我那小五子病的不行啦,咱们又买不起药,你行行好,赏我五百文吧,我给大倌儿磕头了!我给大倌儿磕头了!”说着咚咚的大力在地上磕着,几下额头便见了血。
赵大倌儿的眉头露出不悦之色,显然对她这种打断了他兴致的举动颇为不耐。他又恶狠狠的向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掏出一把银色的小剪刀慢条斯理的修理他留的长长的指甲,一边细声细气的道:“是于婶儿啊,借钱是吧,行啊,你先学几声狗叫我听听,要是学的象呢,别说五百文,一千文也有,学的不象呢,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听到要在全镇子的人面前学狗叫,于婶不由一愣。赵大倌儿不耐地道:“你学不学?不学就给我滚!”几个家丁借着势子便叱喝起来。于婶一惊,忙道:“我学,我学。”然后便“汪,汪”的叫了起来。
还没叫几声,赵大倌儿便不耐烦的道:“停,停停停停停!你学的这哪儿是狗叫啊,根本就不象么,倒象是夜猫子叫门,妈的一个晦气。喂喂,你们大家说,她学的象么?”
“大家”被赵大倌儿一望,便都纷纷的摇头,谁也不敢吭声。
“那,不是我一个说不象的,是大家都觉得不象么,于婶儿你回去跟你家的狗好好学学吧。”说完,赵大倌儿打了个手势,轿夫们“嘿”的一声起了轿,家丁们耀武扬威的拥着去了。
唱戏的角儿走了,“大家”都从地上爬起,挺直了身子,说笑起来,就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果不是于婶还跪在地上哭泣着,庖丁真的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了。
看着于婶哭个不停,庖丁难过的搔搔头,将自己的钱袋拿了,掂了掂,一百多文,加上几块碎银子,五百文是有的,他开心的笑了。带着这笑容,他来到于婶的身前,哈下腰去,憨笑着将钱袋递给她,“婶儿……呵呵……钱。”他觉得自己是应该好好的安慰一下哭泣着的于婶的,可他的嘴实在是太笨了,只吐出了这几个字,令到他有些生自己的气了。
于婶停止了哭泣,抬起头呆呆望了他半天,又望了那钱袋半天。双手颤巍巍的接过钱袋,突然又放声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重重的向庖丁磕着头,磕的庖丁手足无措,胀红了脸将两只手在腿上措个不停,口中只喃喃的道:“别……婶……别………。”一边说,一边逃命似的奔回了铺子。
还没进铺门,就听到有人用很低的声音道:“这年头,傻子也花钱买人磕头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庖丁回到了家中。他的家在镇子的南头,离赵府只有几百步,独门独户的三间草房,两边没有邻居。这草房是他老爹一手盖起来的,用的不是什么好木头,如今檩条和椽子都已经有腐烂的迹象。苫顶的麦草也已开始漏水,房顶的镇瓦是三年前换的,如今已遭风吹落了不少。一进门,就可以看到那灶头供的灶王爷。只是他老人家也已被熏成了黑通通的一团,象矬个头儿的张飞。半人高的水缸也已有了细细的裂纹,眼见该糊了。锅子沾了厚厚的油垢,碗和碟子倒还干净,就是都已经崩了边儿,整间屋里只有那两捆干材还透着一股干巴巴的新鲜劲儿。
庖丁走进里间,这间屋里除了火炕外,就只有一张瘸着腿的桌子和两张一坐便咿呀作响的木椅。炕头有木柜,柜上还贴着几年前的福字,如今已斑驳的不象样子了。庖丁一屁股坐在炕上,呆呆的看着瘸腿桌子,脑子里还在反复的想着今天的事。“大家”为啥要磕头?于婶为啥要给自己磕头?那句最后的话又是啥意思?
想了半天,还是没弄明白。庖丁闷闷不乐地出了屋,来到院子里,打开了鸡舍的门。十几只鸡咯哒哒的叫着,争先恐后地扑腾出来。庖丁从屋檐下摘了一穗老玉米,掰碎了往地上撒着,那些鸡更加的兴奋了,将柔软的颈子不停的伸缩,啄食着金黄的玉米粒儿。
这些鸡是他半年前买下的,那时候还都是些黄绒绒的鸡仔。他看了觉得可爱,便买下养了起来,这半年多来,这些活泼的鸡给他带来了生命中少有的欢乐,他欢喜它们,熟稔它们中每一只的性子,甚至还给它们起了名字。那只神气的昂着红冠子的白公鸡叫大老白,它的脾气傲,力气大,中气足,是鸡中的头领。那只肥肥的正在抱窝的芦花鸡叫小柔,它的性子最温驯,也容易受别的鸡欺负,不过还好,老白总是罩着它。多多是最调皮的公鸡了,它最喜欢逗弄那几只母鸡,只有老白来了,它才扑腾着翅膀远远的飞开。此外还有爱挑食的糯糯,下蛋大王阿霞,好斗的小黑,胖胖的老肥……
庖丁喜欢这些鸡,它们也喜欢他。在这吉祥镇中,这十几只鸡便是仅有的真正喜欢他的生灵。它们围绕在他的身边,用温和而期盼的眼神望着他,他便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并不是寂寞的。而这喂鸡的一个时辰,便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晚上,庖丁早早的睡了,只是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睡的不是很熟,脑中仍旧是“咚咚”的一片磕头声,这声音一直延续着,直到他被另一种声音惊醒。
这是种嘈杂的呼喊声,在寂静的深夜中,这声音显得愤怒,焦躁,而又惊恐。在他有生之年,尚未在深夜中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爬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出了院子,打开了门。
那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巨大起来,震撼着这静静的夜。他发了一阵呆,听出来这声音正是从赵老太爷家传过来的,于是披着衫子光着脚跑了过去。
远远的,便看到了赵府冒起了熊熊的火光。待到近前,看的更清楚了。火势并不大,火头却多,他站在赵府的大门前,呆呆的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火光照亮他的眼瞳,幽幽的深。
他的目光落在那朱漆的大门上,发现那上面钉着一只斗大的黑色蝴蝶,蝴蝶是纸扎的,在火光中仿佛活的一样,一对翅膀在夜风中轻轻的抖动着,就象一团黑色的火焰在燃烧。
庖丁感到有趣,他觉得这蝴蝶很大,很好看,象活的一样。他见过出殡时纸扎的人偶,孩子们扎的纸风筝,但那些东西不象活的,他不喜欢。这只蝴蝶不同,他喜欢它那颤巍巍的生动的翅膀和那它的散漫神态。庖丁熟悉那两扇大门,早已习惯了它们的威严、冰冷、不可一世。而现在,这些个熟悉的东西竟全部都被这只黑色的蝴蝶破坏掉了。它那孤深的黑冷笑着凌驾于那瑟缩的红,全然不在意门上那一对铜狮子愤怒的目光。
庖丁傻呵呵的笑着在门前站了一阵,门内的嘈杂声越发的大了。他讨厌这声音,撅了撅嘴,就往回走了。一进屋,便一头扎在炕上,香甜的睡了起来,那些恼人的磕头声完全的消失了,真好。
他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的自己在深夜赤着小小的脚,摸着黑来到这大门前的阴影中,想将手中的石头丢到大门上,因为白天他想去摸那对铜狮子而挨了守门家丁的耳光。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丢出了那块石头。石头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重重的落在赵府的大门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一下变成了那只黑色的蝴蝶,安静的歇在了那里。
庖丁猛的睁开双眼,却看到灰黑色的屋顶正浸在银白色的月光中,窗外的白杨摇曳着,在窗纸上投下了黯淡的影子。他好象又听到了什么声音,很微弱的,似乎是蝴蝶扑打翅膀时带起的风声,然后是一下很闷的撞击声。他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匆忙爬了起来,趟上鞋,走出门去。
院子里空气很清凉,那嘈杂声现在已经消失了,只余下树上的蝉在叫。庖丁扫了院子一眼,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他不解的摇了摇头,正想回屋,又停住了脚步,向屋子后面转过去。刚转过墙角,他的脚步便硬生生的停住了,木雕泥塑般扎在了那里。在他堆好的干草垛旁,如水的月光下,静静的躺着一个女人。
夜色中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可他仍然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女人,因为他看到了她的手。平时的他是不敢抬头看女人的,但对于那些买他肉的女子们的手则看的非常清楚。他甚至可以凭着那些手叫出她们的名字来,只是没有机会来试。此刻,月光下,他面前这手显得的异样的纤长而优美,比他见过的所有的女人的手还要好看。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半天,咽了一下喉咙,努力的向前迈了一步。那个女人没有动静。他停住了脚步,轻声招呼着:“哎……”她还是没有动静。庖丁踌躇了一阵,终于又迈出了瑟缩的一步。这时,他已经利她很近了。她的脸侧着,他看不到她的容貌,只能看到那乌黑至惊心动魄的长发。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劲装,发上没有任何的装饰,只别了一只乌木梳子。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手上,她的左手轻轻地按着腰际,指缝间渗出了血迹,右手则被身子压住了。庖丁挠挠头,蹲下了身子。既然她是受了伤的,他觉着应该先把她抬到屋子里。于是蹲下身子,试着将她扶起来。
却听她气喘吁吁的问:“你解我的衣服了?”
庖丁愣愣的点了点头。
突然间她手一扬,那块白布向他扔了过来!庖丁张大嘴巴看着那块白布卷着黑乎乎灶灰扑在自己的面门上,刚刚手忙脚乱的把布揭开,那个装着灶灰的大碗又飞了过来。他不敢躲,怕碗会砸坏,就伸手去接。接倒是接住了,可碗里的灰又飞散起来,迷了他的眼睛不说,还呛了一嘴。他急急忙忙的去揉眼睛,却不想手上也是灰,越揉越疼,急乱中那碗又脱了手,砸在脚板上,弹了一下落在地上,发出“咣当”的一声,也不知碎了没有。不过庖丁此刻也顾不上那碗了,抱着头逃出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惊恐地喘息着。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救的并不是什么柔顺的羔羊,而是一只美丽而危险的豹。
庖丁在门上靠了一阵,定了定神,又好奇起来,转过身来,眯着一只眼往屋间里看。可门缝太窄了,看不到床上的女郎,也听不到她有什么动静。庖丁觉得很无聊,坐在地上,闷闷的拿手指在地上胡乱的划着。
今天晚上,他的炕不再属于他了。
天终于就见了白。庖丁抻着酸痛的腰刚刚走出门,便又愣住了,然后垂头丧气的回了屋子。一看天上的云彩,他就知道今天肯定是要下大雨的,去开铺子也就没什么用,肯定是不会有生意了。何况,自己的屋子里还有一个那样的女人。
庖丁烧了一锅的水,在里面扔了几穗老玉米。一边等着水开,一边又好奇的把耳朵贴在了里屋的门上。
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
庖丁迷惑的摇了摇头,开始专心致志的煮玉米。
天空的云开始滚动,又黑沉沉的压下来,很有气势的样子。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开始劈里啪啦的掉了下来,风也开始跟着凑热闹,将条条的雨线吹的忽东忽西,没个定向。
玉米煮好了,庖丁用筷子拣了出来,盛在小盆子里。然后捧起一穗,也顾不得烫,开始呲牙咧嘴的肯了起来。
啃完了一边时,想起屋里的那个女人还没有吃呢,就想给她送两穗过去,尤记起她的眼神,便犹豫起来,想了想,便大声的冲着屋里喊了一嗓子:“你……你饿么?想……想吃俺的玉米么?”
然后“碰”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
庖丁吓的退了一步,眨了眨眼,不明白这个女人咋就那么大的火气。
院子里的鸡笼被风吹进了雨水,十几只鸡开始不安起来,发出咯咯的尖叫声。
庖丁忙不迭的放下手中的玉米,三步并做两步,冒着雨奔到院子中,打开鸡笼的门,一只只的把他的宝贝们掏了出来,又吆喝着把它们赶进了放杂物的西屋。
等到最调皮的多多也进了屋子,他早已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这一下,他也成了它们中的一员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呵呵的笑着,很开心的样子。
然后他突然呆住了,好象想起了什么。是的,刚才他在院子里撵鸡的时候,好象有人从窗子的缝隙中望着他。
是她吧?想起自己刚才狼狈的样子,庖丁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挠挠头,伸出头去,向着她所在的屋子看了一眼。
门还是关着的。
庖丁失望的缩回了头,叹了口气,坐到了地上。
他的那些鸡亲热的将他围了起来,嘀嘀咕咕地安慰着自己的主人。小柔更是大着胆子跳到了他的肩上,轻轻的啄着他的耳朵,弄得他怪痒的。
于是庖丁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来,开始兴致勃勃的逗弄起他的宝贝们。
哗哗的雨声,庖丁的笑声,鸡的咯咯声在天地间响成了欢快的一团。
等庖丁和他的鸡们玩累了的时候,雨也停了下来,天边朦朦地显着一道彩虹。
小小的院子中静悄悄的,可以听到雨滴落地的声音。
庖丁坐在门槛上,痴痴望着日头一点点的斜了,红了,落到山的那边去了。于是他知道,这一天过去了。他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响起来,他便知道,又该是吃饭的时辰了。不知那个女人怎么样了?从打昨晚就没吃东西,她怕也该饿坏了,总要给她送点什么才行。可想到那凶悍的眼神和那只凭空飞来的大碗,庖丁的心头又怯怯的。
庖丁一声不响地蒸好了一锅窝窝,思量着自己该吃多少。然后将剩下的统统倒一只木盆里,心想这一次就算她摔,也该摔不坏了吧?于是便放心地又一次过去轻声敲门道:“喂,俺给你送窝头了,你别拿东西丢俺……”说着,小心翼翼地将门探开了条缝,向里瞄去。却见那女子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的样子。庖丁心里一松,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哈着嘴猫着身子将木盆向床边放去。就在木盆触到床沿的一刹那,那女子却猛地睁开了双眼。庖丁吓得一松手,木盆便“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金黄的窝窝骨碌碌的滚了一地。“你……你……醒了……”庖丁苦着脸结结巴巴地道。那女子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也不言语。庖丁不敢看她的眼睛,嘴唇抖了抖:“俺……俺……出去了……”说完,向后退了一步。小心地抬头,看看那女子虽然仍盯着自己,却没有什么更凶恶的举动,便放了心,又退了一步,到了门口边,想着这就转身出去。却在刚转了一半时,听到了那女子冷冰冰的声音在背后唤自己:“喂……”于是,他的身子便在门口前形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定在那里了。
“把这些窝窝捡起来洗洗,我饿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让庖丁的心雀跃起来了,他用力地点着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她的话,然后手忙脚乱地将窝窝捡了起来,端出屋去,慌乱中被门框绊了一下,险些又跌倒了。
洗干净的窝头有些湿润,糯糯的。那女子静静地将窝头一小块一小块地扯着送入口中。不知是否受了伤的缘故,她那缓慢的动作悠悠地,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庖丁在一边看着,渐渐地入了迷。他觉得她的这个动作真是好看极了,比胡寡妇坐在门口拿小手绢扇风还要好看一千倍,一万倍。那女子察觉到他的目光,侧着望了他一眼。一接触到那冰锋一样的目光,庖丁又退缩了,还没等她说什么,就乖乖出了屋。出屋时回头望了一眼,她那月光下挺然的轮廓棱角分明,格外的清傲。
这一夜庖丁睡得很香,他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到那女子在慢慢地吃窝头,自己在一边看着。而她也没有赶走自己。然后天亮了,梦就醒了。在老吴头的吆喝声中,庖丁又开始他新的一天了。只是这一天,他的脸上少了平时的笑容。他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慢悠悠地渗到了他的心里,看着眼前排着队的“大家”,他的心思竟有些模糊起来。好像想了很多的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直到马大胯和许大嫂子又开始聊前天晚上的事,他才明白过来,留神听着。
“许大嫂子,你知道不?赵老太爷家前天晚上遭了贼了……”马大胯故作神秘的问道。
“咋不知道,昨天镇上风风火火地,说的可不都是这件事儿?歹命!连赵老太爷家都敢抢,真是不要活了!”许大嫂子一边翻捡着案上的精肉,一边呲着一双大板牙连连摇头。
“那你可知道赵老太爷家遇的贼是哪个?”
“哟,这倒是不晓得,莫非你知道?”
“这话说的,这镇子上里里外外,大大小小,有哪件事是我马大胯不知道的?”马大胯得意地翻了翻眼皮,几粒眼屎落在了案上,庖丁赶紧撮嘴吹走了。马大胯看其他人都瞪圆了眼望着自己,一副侧耳恭听的样子,便得意起来,将左腿一抬,踏在肉案的边儿上,摆出最得意的招牌架势,口中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这贼人的来历可是了不得的,听说是大山里来的猛匪,叫做什么来着?对了,黑蝴蝶!听说他能高来高去,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还能双手发蝴蝶镖,百发百中!知道啥是蝴蝶镖吗?就是飞剑!那可是成了道的妖人才用得了的东西,就算离你几百里地,只要一拍身边的刀囊,刷!一道银光,就取了你的头了!”
许大嫂子眼睛瞪地大得不能再大,用手抚着胸口,一副受惊的样子:“乖乖,敢情是妖怪啊,难怪呢!连赵府也能给偷了,还放了把火呢!”
“黑蝴蝶?莫不成是个女的?”二滚子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门喃喃道。
“屁!你这小子就知道发花痴,也不想想那是什么人?!娘们儿哪能做得了那种事儿?听人说,那城里告示上有这黑蝴蝶的画像,这人身高八尺,眼若铜铃,招风耳,大下巴!对了,长得和你也就差不多!”马大胯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二滚子。
“你,你可别胡说!”二滚子一急之下,犯起他那结巴的毛病来。“这,这要叫赵,赵老太爷知道,我,我还有命么我!”
“放心!看你那熊样儿也没胆子干这种不要命的事儿,城里也悬了五千两银子的红花,来要黑蝴蝶的命呢!你看你这身臭肉?也配值五千两?满打满算,五两还差不多!”马大胯不紧不慢地拿话刺着他。
“我!我!我怎么不值?”二滚子急了,脑门亮起一层火样的油光。
“你值?成,我这就告诉赵老太爷去,说你二滚子就是那个值五千两的主儿!”马大胯冷笑道。
“我!我!”二滚子不敢说自己值,又不甘心说不值,只能直愣愣地杵在那里眨眼睛。
“你什么?你怎么啊?说啊,说啊!”马大胯还不放过他,继续挑逗着。
“我,我……里脊二斤!!!”二滚子猛地转过身来,冲庖丁喉道。
庖丁正专心听他们的话,刚才说到黑蝴蝶时,他便想到了那天夜里在大门上的见过的那只纸扎的蝴蝶,又想起正躺在自己家里的女子,心就有些慌慌的。可听说那贼人不是女的,才松了口气,却又被二滚子这么一吼,吓了一大跳,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肉案上。
“大家”看了他这不知所措的样子,便都放声大笑起来。庖丁看到“大家”笑,自己也便傻傻地笑了。
正笑着,那熟悉的锣鼓声又响了起来。于是“大家”又都纷纷作出恭顺的笑容,站到了街边。
远远地,红木显轿挟着镇八方威九海的气势喳喳呼呼地从街头转了过来。赵大倌儿青青白白的一张脸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虚瓷一样的光芒,看起来他今天的兴致也不是太好,也没安排撒钱的噱头,轿子就这么笔直地沿着街行来。然后,在庖丁的肉案子前停住了。
马大胯和二滚子冲赵大倌儿点头哈腰地笑着,随即便发现他的目光并没有放在自己身上,忙不迭地向两边散去。于是,庖丁便暴露在这有气无力的目光中了。
“我说庖丁,听人说前个儿我走后,是你把钱借给于婶儿了?”赵大倌儿虚弱地问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捻着自己的耳垂。
“呃……”庖丁下意识地答应着。
“行啊,做大善人啦!可这么一来,大倌儿我不就成了戏里面的白脸大坏蛋了?你这可不是存心落我的面子么?我大倌儿什么都不在乎,最在乎的就是这张脸……”说着,他侧起脸用手轻轻拍了两下,“我知道你傻,庖丁,所以这次呢,就让你长长记性就算了……”说着,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几个家丁便似得了令的狗,努着腮呲着牙吆喝着一涌而上,将肉案哗啦一下掀了个底朝天,肘子下水里脊腰子稀里哗啦滚了一地。
庖丁在一边惊得张大了嘴巴,心里乱糟糟的,刚才赵大倌儿的话他听见了,却没有听懂,所以也就弄不明白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借钱给于婶儿,赵大倌儿就成了大坏蛋?他想分辩,却又笨拙地开不了口。于是他用求救的眼神向“大家”望去,期待着有人出来为自己说些什么,却发现“大家”的头都低垂着,好像所有人都一起丢失了什么,而那失去的答案正清清楚楚地在地面上了。庖丁不明白“大家”丢了什么,也没有时间去想,因为一只拳头已迎着面门来了,他一低头,躲了过去。旁边又是一脚,他一扭腰,又躲开了。那家丁打了几下没打着,便火了,大声嚷道:“躲!大爷不嫌自己手脏,肯打你这个傻子就是赏你脸了,你还还敢躲!给我乖乖站着!再躲大爷就把你剁了喂狗!”
庖丁见他这么凶,登时呆住了。那家丁便奔过来,一个火辣辣地嘴巴扇在他脸上,随即又是重重地几拳,庖丁惊得差点哭出来,又不敢躲,便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接着,其余的家丁也围上来打了起来。
赵大倌儿懒洋洋地看了会儿子,觉得无趣,一抬眼看到“大家”都低着头,更不高兴了,用他那无力的腔调嚷道:“你们大家,啊,都给我大倌儿上,一起打这傻子,让他好好长长记性!打得用心的,大倌儿我有赏!”
一听有赏,“大家”的眼睛便纷纷亮了起来。马大胯和二滚子对视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跑上前来,一脚又一脚地向庖丁踏去,紧接着,更多的人围了上去。“大家”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踹着庖丁,惟恐呆会儿自己的赏钱少了。庖丁捂着头,从指缝中向外望着。他识得眼前的这些脚。穿棉布皂鞋的是马大胯,穿短靴的大脚板是二滚子,穿方履的是钱三爷,穿着双梁鞋的是刘哥儿,那双大得吓人的弓鞋应该是许大嫂子。为什么“大家”都来踩自己呢?难道自己平时肉给的份量少了么?那双穿着草鞋的小脚应该是小野菜了,为什么这孩子也会来踩自己呢?自己是卖肉给她时肯定是给足了份量的,甚至还会多给一些呢。庖丁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只能任凭一脚脚地践踏着自己,他觉得一只只脚踏上来是不大痛的,隐约痛着的,倒像是他内心至深处的某个地方。
诅咒着,双手拼命纠着被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猛然间,她的身子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庖丁这才醒悟过来,上前去摸她的额头,却被她一把抓住。她的力气大得吓人,庖丁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却被她拉个踉跄。她再一次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后,渐渐松弛下来。勉强睁开眼望了他一眼,又缓缓合上,喘息得越发的急了。
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办,庖丁便问:“你……你难受吗?想吃……吃东西吗?”
女人闭着眼不去看他,喘息道:“我没事……,是镖毒发了,挺……挺一下就过去了……你走吧。”
庖丁心里很难过,知道自己的灶灰没能帮上忙。正闷闷不乐,突然间灵机一动。对了!药,当时吴郎中是给自己吃了药的。那么还是去找吴郎中吧。
“你等着,俺去给……给你请郎中……”庖丁高兴地说。
“不行!”那女子猛地挺身,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襟,“不许请郎中……会被赵家发现的。你明白吗?”说着,又晃了晃他。
庖丁吓坏了,拼命地点头:“不请……俺不请……”
女子松了口气,沉沉地倒回床上,留下庖丁一个人呆呆地发愁。
是了,请郎中的话,她可能会被人抓走。可不请郎中的话,自己该给她抓什么药呢?她说是镖伤发作,那一定是那只青色的小镖了。突然,庖丁心中冒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想到高兴处,他不由裂开嘴,傻傻地笑了。
女子从昏睡中醒来,发觉已是黄昏了。
试着挪动了一下身子,凉凉的,仍有些酸痛,烧却退了。低头看时,包着伤口的布却已换过了,包扎得更加仔细了,而且还散发着一股子刺鼻的药香。
听到脚步声响起,她将衣襟掩好,脸依旧沉着。
庖丁进来,看到她醒了,不禁搓着手,孩子一样的开心。
这笑容让她有些心烦意乱,冷着脸问道:“你是不是给换了药了?”
庖丁见了她的脸色,笑容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胆怯地点了点头。
“你找郎中了?”她紧盯着他追问,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
庖丁忙拼命摇头。
女子皱起了眉头,想不出庖丁是用什么方法抓到药的。看他第一次在自己伤口上撒的灶灰,便知他的医术有多蹩脚了。
庖丁见她猜不出,内心有说不出的得意,却不敢笑。
女子细细打量着他,突然,她发现庖丁的肩头绑着绷带。一时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庖丁眉眼间藏不住的得意,猛然醒悟过来:“你……你在自己肩头也扎了一镖?”
庖丁张大了嘴,不明白女子怎么一下就看了出来。
“到底是不是?”女子又问。
庖丁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好久,直似要将他看个通透了,方才冷冷地道:“你知道这镖有多毒?你以为就你自己能?呸!不过是只没胆的耗子,还真以为生了猫的命?!”
庖丁愣住了,想不到自己还是把事做岔了。这可是他憋足了劲才想出来的点子啊。他挠了挠头,有点瑟缩地道:“下……下次……不了……”
女子就这样冷冷地盯着他,直盯得他手足无措,不知到底怎样站着才好。
“出去!”她终于说。
庖丁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
从那天起,女子却再也没有骂他,也没有拿碗砸他。
只要这样,庖丁便满意了。这样的她,对自己已经比别人好。
因为她只叫他汉子,从来不叫他傻瓜。
对庖丁来说,那便是最大的尊重。
日子平凡了下来。每天庖丁出去卖肉,留着女子在家里养伤。只是心里有了惦念,便巴不得日头早点斜下去,好回去给她做饭。
女子喜欢喝酒,且酒量颇大。她喝酒的时候喜欢用粗瓷海碗盛那满满的一碗,也不就菜,用单手托着,一口接一口,闲闲地抿着,半天便是一大碗。庖丁每日打的半斤酒便不够喝了,于是便涨到一斤,过了几日,又涨到两斤。唬得张二姐直吐舌头,连带着脸上的假笑也殷勤了几分。虽然酒钱花的越来越多,庖丁的心情却是越来越好,因为女子的身子终于渐渐地好了起来,能够慢慢地扶着墙下地了。
这天,女子又象往常一样,听到庖丁在隔壁自言自语。那憨憨的声音透过门缝,象喃喃的风,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坐起身来,皱眉猜想着这个傻傻的男人又在做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犹豫了一下,她扶着腰下了床,循着声音走去。
推开柴房的门。她发现庖丁正靠在柴堆上,手中捧了一个小小的黄色绒球,傻乎乎地笑着和那小球说话。仔细看时,却原来是一只鸡崽儿。刚生下来的鸡崽儿很小,一身鹅黄色的绒毛,尖尖的小嘴,瑟瑟地在庖丁的手掌中抖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刚孵出来的?”她问道。
“啊?”庖丁这才意识到她的到来,慌忙地站起身来。
“是刚孵出来的?”她再次问道。
“啊……”庖丁愣愣地点了点头。
“让我看看。”女子伸出手。
庖丁小心翼翼地将那团颤颤的黄色捧了过去。女子接过,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见这小东西还是抖个不停,便凑过去,轻轻呵了口气,用棉垫裹在胸前。只一会儿的功夫,小东西便静了下来,圆圆的眼睛半瞌半合,终于沉沉睡去。
“它好像不太对,怕是生来便带着病了。”女子皱眉道。
庖丁张大了嘴“那……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有小心照看着了。”女子仔细呵护着小东西,好让它睡得暖和舒坦,“起了名字没有?”
庖丁愣愣摇了摇头。
女子仰起尖尖的下巴,仔细想了想:“就叫小望吧,希望它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庖丁拼命点头,虽然他本来想叫它葫芦的,不过小望这名字显然比葫芦来得好听。
“汉子,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养这些鸡?”女子若无其事地问道。
“为什么?”庖丁眨了眨眼,这问题他从未想过。父亲去世的时候便留下了一只鸡,他便一直养着。后来那鸡又下了蛋,蛋又孵出了小鸡,他又继续养着,似乎这是一件专属于他的使命。
“为了卖钱吗?”女子见他不答,又问道。
庖丁摇了摇头。
“那就是拿来自己吃了?”
庖丁的头摇得更急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只为了开心养着吧?”女子绷着脸道。
庖丁一听,高兴得连连点头。是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养着老白和阿霞它们,可和它们一起时,的确是开心的。
女子笑了:“象你这般的人,这世上也算难得了。只是……”脸色却又一寒,“你既是真心喜欢它们,便要好生相待,再不可将它们卖了。否则我决不饶你!知道么!”
庖丁不懂她为什么又生气,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女子见他答应,便是微微一笑。
庖丁只觉她笑起来极是灿烂,整个人整间屋子整个世界都是烟花绚烂般的一亮。
“汉子,在你这儿住了这么久。还不知你的名字呢,能告诉我么?”女子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地将小望身边的棉垫理得一丝皱纹都没有。
名字……自己是有名字的,爹就曾经叫过自己的名字。不过后来“大家”都叫他庖丁,不叫他的名字了。所以那名字到底叫什么,他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能心虚地道:“大家……大家都叫俺庖丁……”
“庖丁?庖丁解牛?”女子一愣又是一笑,“倒也有理,你们可不都是拿刀割肉的主儿。哪天让我瞧瞧你切肉的样子。看看你的刀倒是及得上人家真庖丁的几层。”
女子言语间颇有些好笑不屑的意思。
庖丁却不高兴了。切肉可是他下过功夫的。若论出刀的敏捷,判断,下刀的力道,准确,怕是爹也是比不上他的。她又没见过,为什么要笑他?
女子看他显得有些孩子气的脸,只觉有趣:“说你几句,还真急了。算我说错了,行了吧?”
庖丁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着他那傻傻的样子,她也笑了。
她的笑容很清澈,带着一抹淡而远的嘲意,却又有种含蓄的妩媚。庖丁见她笑了,虽然不知为什么,可也跟着开心起来。
“有什么吃的么?”她问道。
他这才想起来她今天还都没有吃东西。忙出去熬了一锅的排骨汤,炒了两个菜,又热了几个白面馒头。弄了一只大盘子装好,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
女子静静看着他忙碌,心头一片宁和。
她品味着这种生命中少有的安详,抬起头来,望向窗外。那里,一树红红的石榴花开得正艳。
第二天傍晚,下起了蒙蒙细雨。庖丁早早收了摊儿回到家里,竟然发现饭已经做好了。一锅高粱米饭,几只烤红薯,满满的大盘炒芸豆,简单却丰足,正是农家的本色。吃这样的饭,心里总是暖暖的。女子正在灶边忙碌,看样子是在热昨天的剩菜。
“别,别,你还没好哩!”庖丁忙叫住她,“还是俺来吧!”
女子一挣,烦道:“呆着吧,我又不是草扎纸糊的!这点子小伤还废不了我。你要真是觉着闲了,就去切点肉来!”
庖丁见她生气,便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地到一边拾掇起今天的剩肉来。
虽然吃了女子的抢白,他的心里却美滋滋的,手里的刀也越发的麻利。左手按着肉皮,只轻轻地一片,那厚厚的一层皮便清清爽爽地和白白的肥肉分开了,没沾半点余脂。左手再扯着肉一旋,右手腕只微微一抖,刀锋拖拽中,一条上好的五花肉便成了一寸见方的肉片,均匀地摊在肉案上,整齐得仿佛一列等待检阅的军队。
女子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紧盯着他手中的刀,神情变得肃然。
庖丁察觉到女子在看他,越发的兴起,右掌一伸,一斤多的剔骨尖刀滴溜溜地在掌心转了两圈。便在这时,庖丁飞快地抓起一块连肉脊骨,向空中一抛,双眼圆睁,轻叱了一声。右手的刀又滑了个圈子,象个被抽狠了的陀螺,咻地转到了左手上。刀一入庖丁的左手,便仿佛失了踪影,直见白得透明的刀光一闪,再闪。
那刀光闪过的一刹那,女子只觉眼中的天地万物,造化乾坤,须弥介子,尽俱静止,只有庖丁手中的刀,挟着一那道亮得逼人的刀光,切断了这世间的一切混沌。
庖丁的左手一振,那滟滟的刀光便又如冰河凝罢,月色还江,依旧静静地把持在他的手中。
那块脊骨直立着落在肉案上,无声无息地从中而裂,倒向两边。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
好久,女子才轻声道,“汉子,你这刀法是谁传给你的?”
“刀法?啥是刀法?这是俺爹教俺切肉的本事。”
“那这本事你学了多久?”女子又问。
“那可久了,俺算算,……不行,太久了,记不清了,可到现在怎么也得十来年了。”庖丁说到自己的刀,话不禁多了起来:“开始爹只是教砍死物,象筷子,铜钱,一刀下去,都得不偏不倚,一刀两半。后来就是砍能动的物事,砍水滴,砍柳叶。再后来爹又教俺砍活物,俺不敢,爹就骂俺。爹才厉害,一刀下去,整条鱼的鱼鳞就剔得干干净净,比馆子里的师傅还利索!”
女子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他眼中的神色多了些什么,倒叫庖丁纳闷了一回。
终于,肉好了,女子做饭的手艺并不如何出色,不过是些家常菜色。然而对于庖丁来说,那却是有生以来最丰盛一顿。
“有酒么?”女子问。
庖丁点了点头,忙不迭地去拿了酒壶和一只碗来给她。
“汉子,陪我喝一杯。”女子说。
于是桌子上又多了一只碗。
烛光下,两个人静静地喝着,谁也不说话,却不闷,因为窗外雨丝沙沙地响着,很欢快。
就这样,两个人对饮了许久。
“雨停了……”女子说。
“嗯。”
“小望它们都关好了么?”
“嗯。”
“你看那树石榴花……”
庖丁向窗外望去,见外面庭院中的月光下,那树石榴花俏生生地,清澈地开发着。
“在我老家,整片的山上,全是这样的石榴花。开起来的时候,就象天上的火烧云一样。”女子的声音有些模糊。
“石榴花……象火……,这酒喝下去,也象火……”庖丁憨憨地道,觉得酒真是好喝,暖乎乎的,脑子里有春风盘旋着,身子舒爽得很,依稀便是小时候光着屁股在江边上晒太阳的时光,只是,山上怎么多了这许多的石榴花?
女子看他那孩童似傻乎乎的笑容,嘴角却也忍不住轻轻弯了起来。嘴里轻轻哼起了不知名的山歌。
庖丁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只觉得那绵长的歌声婉转地投入他的胸膛中,绕了几绕,柔和地缠在了他的心头。不禁拿起筷子敲着酒碗,也跟着低声地哼了起来。
那天,庖丁生平第一次,喝醉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已经很灿烂了,庖丁努力地睁开眼,看到阳光下的女子。
她还在睡着,嘴角还残留着昨夜的笑意,而那阳光的灿烂似乎融化在她的笑容里。
当天的肉似乎割起来各位的顺手,手中的刀好像也很明白他的心思,活泼地翻飞着,一刻也不想停下来。钱三爷额头的皱纹是那么的慈祥,马大胯的大嗓门是那么的顺耳,小野菜的笑容是那么的甜,疯子李的二胡是那么的婉转,连许大嫂露出的两颗门牙都是那么光闪闪的……
这样真是太好了。
有她在,真是太好了。
要是能够一直这样的话,那真的太好了。
然而,河边的莲花渐渐地结了莲子,女子的伤也眼看着一天天的好了起来。庖丁的心却随着烦闷起来。她的伤好了,想必便不会留在这里了吧?那样,这里就又只剩下一个人了。虽然他已经一个人过了这许多年,虽然他每天仍旧可以看到“大家”,虽然他还有那些可爱的鸡陪伴着,可现在要回到那从前的日子,不知怎地心中却格外的难过。于是本来就拙于言行的他话便越发的少了起来,脸上也没了那傻傻的笑容,整天只低着头,盘算着女子的伤势和离开的日子,就连卖肉的时候也是如此。
“庖丁,你怎么总是哭丧着脸,该不是你媳妇死了吧?”马大胯有点激动地问,象往常一样,见到别人难受,他便分外的兴奋起来。
“鬼扯,庖丁哪里来的媳妇,我看哪,倒是李屠子的猪又涨了价才是真的。”许大嫂不屑地道。
“啥?我说庖丁,你的肉可不能涨价啊!那可不成!”马大胯有些急了,他可是每天都得吃上四两弹子肉的。
让他感到宽心的是,“大家”也跟着纷纷附和起来,甚至连最喜欢和他抬杠的二滚子也是如此,只听他道:“马大胯说的对。庖丁,你的肉本就是卖得贵了的,原来都是我们在关照你的,现在你要涨价,你也得先问问自己的良心吧?做人,总得有良心吧?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庖丁啊,我可是打你爹在的时候就买他的肉,你可不能忘本啊!”许大嫂子嚷道。
“就是,我说庖丁,你可别忘了,你爹死的时候,还是我去你家叫你的哩!”刘哥儿也想起了自己做过的善事。
“大家”其余的人也都纷纷努力地想着自己对庖丁的恩惠。
马大胯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子:“就是啊,前些天你得罪了赵大倌儿,还不是我们大家替你解的围?”
“大家”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是一阵附和,确认他们的那件义行对庖丁的的确确是件天大的恩情,所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涨价的。
庖丁呆呆地望着“大家”,许久才愣愣地道:“大,大家别担心,俺的肉不,不涨价……”
他的话一出口,“大家”便是一阵欢呼,纷纷上前买肉,一个个仿佛打了莫大的胜仗般得意洋洋。
“脸上——除去——忧喜色——,心中——泯灭——是非心——”疯子李在一边用二**结道。
不过很快,“大家”那得意的脸又变得恭顺了起来。远远地,却又是那八个青衣小帽的轿夫抬着赵大倌儿在锣鼓声里吱呀吱呀地起伏着来到街上。只是这一次两旁除了仍旧跟着着那几个趾高气扬的的家丁,却多了一个啃着狗肉,满嘴油腻的胖大和尚,一个瘦瘦高高,竹竿般的道士。和尚的怀里抱着一根鸭卵粗的浑铁方便铲,满是横肉的脸上少了一只耳朵,吓人得很。道士却慈眉善目,连嘴角边也挂着一种看起来很是温情的笑容。手持一柄长得吓人的拂尘,除了天生的没有眼眉外,到还真有几分仙气。
看到街上的“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个家丁开始扯着嗓门大声喊话:“大家听着,你们大家都知道,前些天赵老太爷家遭了贼了。这些年来赵老太爷为了这个镇子没少花心血。他老人家现在见这镇子不太平,免不了又得为大家张罗一番。大家看,这两位就是赵老太爷为咱们镇子上请来的高手。只是高人出马,这花费可不小,讲天讲地讲良心,咱们也不能让赵老太爷一个人担着,总得孝敬一番。按咱们大倌儿的意思,从本月开始,租子一律涨三成。大家说怎么样?”
“大家”一片哗然。租子涨三成,这就是说,他们以后的饭菜里再也不能见一点的荤腥。
“嗯?”赵大倌儿不满地哼了一声。
他身边的那胖大和尚放下了手中的狗肉,用狰狞的眼光扫了一下街上的人,将方便铲在地上重重地一顿。
“轰!”庖丁只觉得脚下一颤,肉案上的刀和磨石叮叮当当地跳了起来。街上的“大家”都站立不稳,在一片哭爹叫娘的声音中纷纷踉跄着跌倒,摔了一地。就连街上那些个支着棚子的枣木桩子也是一阵摇摆,灰尘簌簌地抖落。
那个家丁狼狈地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大声道:“大家看到了吧!这一手高吧?这就是高人!现在,大家说,怎么样?”
“大家”都象死了儿子一样面无人色地跪在地上,再没有一丝的动静。整条大街上,便只余下那和尚撕咬狗肉的声音。
赵大倌儿满意地点了点头,打了个响指,显轿又神气地一转,忽忽悠悠地去了。只是那道人在转身离去时,却用那温情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仍旧孤独地站立那里的庖丁一眼。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疯子李在一边唱道。这一次,再也没人嘲笑疯子李的二胡走调了。
回家的时候,庖丁留了今天最好的两块精肉,拿回去下酒。租子加了三成,肉便再也没人买了,只能自己吃了。
女子见他回来,仍旧一如既往的沉默,目光中却多了些喜慰。
庖丁把肉炖上,将劈好的干柴一根根地扔到灶塘里,眼看着那火苗呼啦拉地舞了起来。屋里静悄悄地,只剩下“噼啪”的柴火燃烧声。日头一点点地落了下去,窗口透出的光芒越发的绚烂。女子挺着笔直的背坐在一边,手上的抹布将那张略显油腻的杨木桌子擦了又擦,直透出一道金色的釉光来。
“汉子,我要走啦……”女子终于说道。
庖丁手上的干柴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又义无反顾地投入火中。
“你,你可别再象那样白白受人欺负了。”女子又说。
“没事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庖丁摇了摇头,憨憨地道。
女子那倔强的嘴角挑起了淡淡嘲意:“什么大家,都是些懦夫!奴才!这世上多的就是这种人!别学他们!别人欺负到你头上,你就得站起来,用刀砍回去!”女子的声音突然强韧锐利了起来,“看看这个世道,多黑!多乱!多脏!和恶人讲道理是没用的。也千万别指望有老天爷派个什么侠客掉下来搭救你,没有的!要想不被人欺负,人终归还是要靠自己!对!就是要自己第一个站出来,用手中的刀来和那些豺狼讲理!它们的眼里也只认这个!只有这样,才没人敢欺负你。只有这样,你才能挺直腰板,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庖丁,你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不要和那些人一样……”说最后这句话时,女子的声音却变得轻了,声音里却多了一淡冷如十月初雪般的温柔。
“不和‘大家’一样?”庖丁茫然地道,还是有些不明白女子的话。她说的一切怎么和“大家”想的,“大家”说的,“大家”做的不一样呢?难道“大家”真的错了吗?不过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终于要走了……
“你……你能留下来吗?小望很喜欢你的……”庖丁呐呐地道。他想了许久,只想到了这个借口。
女子的脸微微的有些晕红,正是山上石榴花初开的颜色。她咬了咬下唇,又道:“这一次,我要去和那些家伙算以前的帐,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你……你……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这一刹那,庖丁的嘴咧了又咧,不知道这时自己的反应应该是笑啊还是哭,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觉得心里酸酸甜甜的欢喜,越来越浓,最后竟仿佛要炸开一般幸福地充斥在胸膛中。
“嗯!”他只能拼命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女子少见地有些忸怩,虽然红着脸,还是走上前来,为手足无措的他整了整衣襟。然后又退后两步,愣愣地望着他。
“庖丁……要是我能早点……”女子望着他,那长而媚的眼中闪过遗憾,憧憬,以及令人心痛的温柔。
“啥?”庖丁一愣。
女子摇了摇头,微笑:“算啦……等我回来!”说完,转身一跃,便上了院墙,待要跃下时,却回头一笑:“对了,以后就叫我阿蝶吧!”
庖丁看着那俏生生的身影翩然消失在院墙上,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起来,然后便出现了一座好大的山,满山遍野开满了火红的石榴花,就象火烧云一样。
这一夜,庖丁睡得格外香甜,只是在睡梦中恍恍惚惚地又听到了许多模糊的声音,这一次,他却没有醒来,只是卷曲了身子,做起了更加香甜的,关于石榴花的美好的梦。
天亮了,庖丁伸个懒腰,来到院子中。天色看起来很好,又是一个好天气。
今天,院子里面的石榴花开得分外的娇艳,深碧的叶下,一朵娇小的花深情地探向他。
庖丁傻傻地一笑,小心地将那花儿折了,别在衣襟上。
庖丁早早地来到铺子里,将昨天卖剩下的肉摆了出来。今天,他得把这些肉都便宜些卖出去,然后和李屠子把帐结了。然后,就可以专心在家等阿蝶回来了。再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去那开遍石榴花的地方……
只是今天镇子上却没有生意开张,都已经近晌午了,还只有庖丁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铺子前,等着“大家”光临。
怎么了?难道租子加了三成,“大家”都不做生意了吗?
远远地,庙街的尽头出现了一消瘦的个身影,在炽热的阳光下缓缓前行。庖丁努力地望去,却是疯子李。只见他拉着那把走调的二胡拖沓地走了过来,还不停地摇着头,低声地唱着什么。直到近了,庖丁才听清了他唱的是什么,那是一句他从未听过的句子:“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不知怎地,听着疯子李那悲苦的唱腔,庖丁的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将刀向身后一别,上前拦住了疯子李:“大家呢?怎么都不见了。”
疯子李抬起头,用混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是庖丁啊……大家么,大家都在看呢。”
“看啥?”
疯子李却不再回答,只向他打了个手势:“来!”说完,便拉着二胡向前拖沓着去了。
庖丁有些茫然地跟着他向前走着,走着。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大都一脸兴奋的样子,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议论着什么,然后又大惊小怪地惊呼,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一副吓着了的样子。那些压低了的对话嗡嗡的,极似庖丁案前那些赶也赶不完的苍蝇声。远处,隐隐传来锣鼓的声音。
庖丁跟着疯子李,循着锣鼓声一直向前。
在震天的锣鼓声中,他们来到了镇口处,在那里,高高地矗立着赵家牌坊,那是赵老太爷的象征,也是吉祥镇的象征。此刻那座青石牌坊披满了华丽的红色锦带。长长的锦带一直拖曳到地面,又结成一个个喜庆的花团。那种刺目的红色是热烈而妖艳的,那么一丝丝晶莹的血腥的,令人颤悚的光芒。在这光芒的掩映中,庖丁看到了马大胯,看到了二滚子,许大嫂子,刘哥儿,小野菜……看到了熟悉的“大家”。看来“大家”都很开心,各个的脸上都露着笑容。只是在那耀眼的血红中,“大家”的笑容也都扭曲起来,带着诡异的耀眼光芒,只有那些牙齿仍旧白森森的尖利。
庖丁在颤抖,虽然阳光是那么的炽热,他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他蹒跚地向前走着,感到“大家”似乎在向他打着招呼。他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着。他似乎感到什么正在前面等着他,召唤着他。有人阴阳怪气地向他说了句什么。“大家”全都大笑了起来。庖丁依旧没有理会,仍旧向前走着,走着。每走一步,他的心便会纠得更紧,身子就会更加颤抖,呼吸就会变得更加急促。为什么会这样?庖丁不明白,他只是继续向前走着,一步步地走着。
他这样走着,一直穿过了“大家”,来到高高的牌坊前。
然后,在一片炽白的阳光下,他看到了那件高悬在牌坊上的,撕他的心,裂他的肺,颠倒他整个的世界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头。
那双原本冷而媚的双眼此刻温柔地闭着,很娴静的样子,嘴角上还挂着庖丁那熟悉的淡淡的笑容,似乎正嘲笑着什么。
庖丁张了张嘴,似乎要唤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大家”似乎又在笑了。笑得很开心,很热闹,很喜庆的样子。“大家”为什么要笑?为什么?
庖丁不明白。是啊,这个世界,让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也许,阿蝶说的对,他本就不是“大家”中的一员。
阿蝶?阿蝶……她离开我了吗?
可是,她说过……会回来的,我们要一起去看石榴花,满山遍野的石榴花,象火烧云一样的石榴花……
庖丁就这样痴痴地站着,望着,仿佛一座是静静流泪的雕塑。
不知何时,喧嚣的锣鼓声已经平静下来。庖丁向四周看看,“大家”都已经不在了。
他再次地抬头,阿蝶,呀……她又受伤了,我……我要给她治伤……要找吴郎中,不对,她不让找郎中的……还有灶灰么?
他想仔细看看她的伤口,就伸出手去够。可是她离他怎么那么的遥远?
于是他来到高高的牌坊前,推了一下。
牌坊纹丝不动。
庖丁有些生气了,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推。
牌坊似乎感到了他的愤怒,微微地一颤。
庖丁再次深吸一口气,双脚缓慢却深深地陷入地面。然后他伸出双手,猛地一推。
“喀……喀喀……哗……哗哗啦……轰轰——!”那天一般矗立在吉祥镇多年的赵家牌坊终于倒了!
庖丁正准备上前。
一根巨大的方便铲突然伸在他的面前,拦住了他。
庖丁茫然地望去,却发现是持着方便铲的是一个胖大和尚,他的身边则是一个没有眼眉,却一脸和气的道士。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们,只是,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他们在和他说什么?什么是“余孽”?他不明白,他只是不想他们挡住他的路,他要去救阿蝶。
“滚开……”他听见自己在用极低的声音说。
两人没有让开,而是继续说着什么。
他似乎并没有听清他们的话,只是不知怎地,身体里有一种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在不断聚积着,升腾着。
“滚开。”庖丁的鼻孔急促地喷着气,身体在轻微地,不住地收张。他缓缓伸手,握住了身后的剔骨尖刀。
两人依旧没有让开,反而大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明晃晃的笑容,这笑容让他想起了庙里供着的那些泥胎,依稀间,它们便是这样高高在上地笑着。他又想起了“大家”的笑容,那是麻木且卑贱的笑容,却是同样的冷酷而残忍。
庖丁只觉得体内的愤怒在不断沸腾着,江河般地在血脉中奔腾咆哮,又汇聚到他的心脏内,他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急,似乎便要这样愤怒地跳出他的身体,腾跃在这不平的世间!
“滚——开——!!!”庖丁终于发出了平生第一次怒吼!
迎向他这声怒吼的是那根巨大的浑铁方便铲!
庖丁挥刀。
巨大的方便铲被一刀两断。被切断的半截方便铲高高地飞起,带着那半截血淋淋的胳膊,远远地插在地上。
和尚发出杀猪般的叫声,疯狂地撞向庖丁!
那个道士也腾身跃起,将拂尘一摆,化作千万条锐利的钢针罩向了他。
庖丁侧步,旋身,反手,再次挥刀。
刀芒一闪,再闪。
和尚踉跄着一头栽倒,在地上不住抽搐着。
道士却是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虽然肩头上已经没了脑袋,却只是那般站着,未曾倒下。
庖丁终于将轻轻将阿蝶抱在怀里了。
他小心地为她拭去脸上的灰尘,生怕惊动了她,他可怕她拿碗砸他哩。想了想,他又将衣襟上的那朵石榴花摘下,轻轻别在她的鬓边。
“阿蝶,你看,俺再也不让人欺负了。你可别再生气了,好不好……”庖丁憨憨地道。
“阿蝶,你说,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这些年俺也攒了点银子,就是不知够不够路费……”
“不过你可别担心,俺有力气哩,这不,俺可是连这牌坊都推倒了……”
“你可别笑俺啥啊,俺最怕别人说俺傻了……”
“阿蝶,你说话呀……”
…………
“一湾——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一大早,疯子李却已经在庙街上用走音的嗓子高声叫着。随着他带着颤音的公鸭嗓在大街上响起,吉祥镇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豆——腐———,新出锅的豆腐————”老吴头也开始挑着担子吆喝起来。炒瓜子的董大妈将一簸箕瓜子颠得“唰唰”地响;小李开始向槽里放水,新到的肥大河蟹在水槽中吐着泡,耀武扬威地挥动着双螯。那一边的杜麻子正麻利地将捏好的油条下在沸油中,炸得“嗤啦”“嗤啦”地响。
庖丁甩着油腻的围裙出了铺子,来到肉案旁。虽是一大早,却已有许多人排着队在那儿候着了。见庖丁来了,大家都亲热的和他打着招呼。眼前仍旧是些熟悉的面孔,隔壁的钱三爷,镇东头的马大胯,小野菜,二滚子,许大嫂,刘哥儿……,他们总是在这个时候来买肉的
庖丁笑呵呵地和“大家”打着招呼,他的问候仍旧只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他一边点着头,一边“好”着,一边将手抓着那盖着摊子的油布一角,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舔了一下嘴唇后,猛地用力一掀,油布“呼啦”一下被掀开了。
从左面开始,是赵老太爷的人头,然后便是赵大倌儿的人头,胖大和尚的人头,道士的人头,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头,整整一大堆,将整个肉案都摆满了。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突然间小野菜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这才惊醒了众人,不知是谁带头,“妈呀”一声,转身就跑,转眼间便散了个干净。
马大胯毕竟胆大,跑出老远后躲到一个墙角里,狗一样喘息了半天,方才伸出头,远远地看去。
只见明晃晃的阳光下,庖丁站在那里,提着刀,兀自笑个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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