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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滚刀术先手五十,北凉王悍然入宫(2)

  徐凤年走入观音亭,笑道:“这亭子叫观音,观什么音?那边叫听灯,听什么灯?两个名字都取得莫名其妙。”

  徐凤年望向对面山峰,遗憾道:“不下雨便瞧不见千灯万灯朝天庭的景象,唉。”

  青鸟莞尔一笑,突然警觉转身,盯住一个缓步而来、身形魁梧的女冠。

  如此高大健壮的女子可不多见。她身穿一袭道袍,手捧白尾拂尘。比起青城王的道貌岸然,这位上了年纪的中年女冠长相凶神恶煞,脸上疤痕纵横。好在她穿了青羊宫神霄派道袍,否则青鸟都要误认为是山鬼魍魉。

  徐凤年转头只看了一眼,便目光呆滞,痴痴起身。

  青鸟极少见到徐凤年流露出这种失魂落魄的神情。最近一次是那年老黄死于武帝城城头噩耗传来的正月,殿下才行过及冠礼,便在阁楼上温酒独饮。

  徐凤年头脑空白,望向眼前脸庞狰狞丑陋的高大道姑,没有丝毫面对青城王时的跋扈傲气,更没有英俊公子撞见山野丑妇的嘲讽与鄙夷,只有恍惚。

  那一年,刚授予大柱国称号的人屠,隔天便再被封王,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的臣子极致。所以那一年青牛道上车马如龙,千乘万乘赴北凉。徐凤年才几岁大,刚刚跟着娘亲读书识字,调皮顽劣。喜穿素洁白衣的王妃似乎大病了一场,大病初愈便带着贴身女婢以及年幼儿子去散心游玩。那名女婢偷偷追随着她离开那座埋了二十万柄剑的坟墓,悄悄追随着她去了贫瘠荒凉的辽东锦州,与徐家一同经历了壮怀激烈的春秋乱战。

  女婢终年脸上覆青铜面甲,在山上饮水时,摘下了面甲。无意中被小世子看到,吓得他哇哇大哭。从不打骂只会宠溺爱子的王妃下山后,竟然责罚小世子双手提两本厚重圣人典籍,在一面墙根下站立,不许吃饭。

  重新覆上面甲的女婢偷偷带了食盒,去探望被罚站的小世子,却被双手发麻一肚子怨恨的小家伙踢了一脚,更惹得王妃真正生气起来。年幼世子只觉得委屈,觉得娘亲再也不心疼他了,独自哭得撕心裂肺。

  女婢默默跪于一旁,陪着面壁思过的小家伙从号啕大哭,到沙哑抽泣,再到无力哽咽。

  懵懂无知的世子双手失去知觉,又不知错在哪里。但娘亲说不许吃饭,他便不去吃饭。后来根本提不起书籍,便头顶着一本,嘴巴咬着一本,那模样,倔强得让人心酸。后来昏厥过去。在床榻上醒来,娘亲坐在床头,与那年还只是个稚嫩孩童的世子说起了覆甲女婢的故事。

  小世子这才知道这位不像女婢更像他姑姑的长辈,与娘亲一起长大。姑姑为了从一个很可怕的地方逃出来,不惜与一个大恶人打斗了一场,面容被整整一十八剑慢慢毁去。娘亲说他这个姑姑年轻的时候,容颜英气,有无数剑道俊彦都死心塌地爱慕相思的。这些年行军打仗,这个姑姑更是负伤无数,便是赵长陵这些大英雄都佩服。后来,小世子便亲自去摘了一捧桑葚,递交给姑姑。

  那一年。徐字王旗下,覆甲女婢单膝跪地,接过一捧桑葚。那孩子帮她擦去眼角泪水,柔声说道:“姑姑,别戴面甲了。谁说你不好看,凤年就打他们的嘴巴!现在凤年还小,就算打不过,等有力气了,肯定要跟他们打架的!喏,这是我摘来的,姑姑不哭,吃桑葚。”

  这一年青羊宫山巅观音亭,徐凤年走向那面恶至极的中年女冠,伸手擦去她满脸泪水,总也擦不干净。他便一直擦下去,哽咽着温柔道:“姑姑好看,姑姑不哭。”

  轻仇者寡恩,轻义者寡情,轻孝者最无情。

  徐凤年是何种人?北凉无数花魁说他多情,认可了金玉其外;士子书生众口一词说他无义,断定了败絮其中。徐凤年早就不去理会这些闲言闲语,此时只是陪着不再覆甲的赵玉台走入观音亭坐下。不知为何做了青城山女冠道姑的她,身材比徐凤年还要魁梧。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有些滑稽,像是徐凤年在小鸟依人。徐凤年无法掩饰满心欢喜,望着赵姑姑。

  覆甲女婢赵玉台,吴家剑冢上一代年轻剑冠的剑侍。剑侍便是年幼被挑选出来的外姓人,与主人一同长大,悉心栽培,一生一世为主人喂剑养剑,直至最终葬剑的沉默角色。剑侍在主人成年以后,只负责砥砺剑心剑道,并不需要为主人赴死,甚至这还被吴家剑冢严令禁止。为的就是怕吴家剑士有恃便无恐,于上乘剑道修行有害无益。

  吴六鼎一袭青衫仗剑南下,暗中注定会有一名影子剑侍追随。

  吴家每一位年轻枯剑出山练剑,无一不是卓尔超群的天才。他们一旦离开剑冢,只有两种可能:做到了剑道第一人,荣归剑冢;或者死于修行路上,不得葬身剑冢,连佩剑都没有资格拿回家族。何地死,何地葬,剑侍终生守墓守剑。

  徐凤年轻声问道:“姑姑,你怎么在青城山?”

  一直在端详徐凤年面容的赵玉台并不隐瞒,柔声道:“奴婢摘了面甲后,便扶植吴灵素做傀儡。大将军需要这青城山变作一座死山空城,隐匿驻扎下六千人的甲士,以备后患。早年设想是若北凉铁骑兵败北莽,雍州不至于全部不战而溃,否则空有天险而不据守,再想夺回便难如登天了。也有一部分边境上大战正酣,却被顾剑棠在背后捅刀的顾虑。只是这些年大将军铁甲兵锋,独力抗衡北莽,一点不输。加上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庙算,并未被功高震主的帽子压垮,算是在北凉彻底站稳了脚跟。这青城山隐蔽驻兵的事情,就顺势放缓了一些。在雍州和朝廷眼皮底下遣将调兵,终究不是小事易事。奴婢这些年妄自揣测,若大将军在东边剑阁还有布置,那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不管北凉三十万铁骑如何坍塌,这六千兵甲都可保世子殿下过剑阁入西域,王朝再约束不住世子殿下,起码徐家不会落得一个满门荒凉。”

  徐凤年叹息道:“徐骁好大的布局。我这趟入青城山,做了细致的地理绘制,只是觉得此地是雍州战略中枢,没点兵士扼险据守有些可惜了这份地势。听姑姑这么一说,以徐骁的脾性,十有八九剑阁那边已经被他收买,埋下了死士死间。只不过我想朝廷那边说不定也藏有暗棋暗桩无数。就看某天谁先发制人,再看谁妙手阴招更多。这些年李义山顶替赵长陵赵叔叔给徐骁做谋士,貌似有个听潮十局,不知道进行到第几局了。徐骁无奈的地方就在于太惹眼了,他不想造反,却有人做梦都想着他去造反。西垒壁一战亡西楚,听说许多老将都私下劝谏过徐骁,去顺势拿下整座江山。也对,领兵的谁不想当一个新王朝的开国功勋?

  出计划策的谋臣,谁不想做那帝师?只不过一场春秋无义战,百世豪阀逐渐凋零,徐骁是罪魁祸首。没了民心所向与士子附和,徐骁即便北上可以势如破竹,直捣龙庭,却哪里能坐稳皇帝宝座?”

  自称奴婢的赵玉台始终握着徐凤年的手,慈祥微笑道:“殿下很像小姐,长得像,做事也像。”

  徐凤年摇了摇头。

  赵玉台问道:“殿下当时怎么不用北凉轻骑杀破神霄剑阵?若是下令,这些悍卒对殿下便真有一些忠心了。”

  徐凤年掏出那张从矛隼脚下获得的李义山特制宣纸,交给赵玉台,轻声道:

  “看到这个,我不敢胡来。离开北凉前,李义山说会有三个锦囊给我,这是第一个。我本想求着一起给我,李义山不肯,知道我是一转头就都要全部拆开的无赖性格。”

  赵玉台看到一行字:遇王则停,能不杀则不杀。

  心中了然的她笑着递还给徐凤年,徐凤年撕碎丢出,随风而逝。

  徐凤年好奇问道:“姑姑,那吴六鼎是剑冢的这一辈剑冠?”

  赵玉台平淡点头,并无异样。

  徐凤年下意识握紧赵玉台的手,阴沉笑道:“那我有机会一定要会一会吴家剑冢的扛鼎翘楚,看他剑法到底配不配得上剑冠名号!”

  赵玉台笑道:“殿下,你这些扈从中,要数那断臂老者最高深。是哪一位剑道老前辈?”

  徐凤年轻声道:“被徐骁镇压在听潮亭下很多年的李淳罡,老一辈剑神,木马牛断了。我知道的是他败给了王仙芝,却不知怎么还断了一臂。”

  赵玉台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李老剑神啊,怪不得。小时候教小姐与奴婢习剑的老祖宗,便曾惨败给李淳罡。断剑不说,还毁了剑心,致使一生都无望陆地剑仙境界。这一百年来,李淳罡胜了一位剑魁,拿走一柄木马牛。后来邓太阿也胜了,却不屑在剑山上挑剑,吴家剑冢的颜面一扫而空。剑冠吴六鼎,最后肯定是要与当代剑神邓太阿一战的。按照几封密信推断,吴六鼎目前是初入指玄境,离天象境界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吴家每一代最出类拔萃的剑士,从来不是按部就班层层晋升,都是千日止步,再来一个一日千里。天底下剑士都不如吴家人如此功底扎实。小姐当年便是如此,一剑在手,出冢前只是世俗一品,与上任剑魁立下生死战,却一举跳过了金刚、指玄两大境界,直达天象!”

  徐凤年望向山崖空谷,喃喃道:“姑姑,我就笨多了。”

  赵玉台轻柔摇头道:“一般而言,三十岁进不了金刚境,一辈子都到不了指玄了。可剑九黄三十岁才刚刚不做那锻剑的铁匠,谁敢说他不是高手了?殿下,你有秘籍无数可供浏览。奴婢有个建议,可以考虑做那先手五十穷极机巧的天下无双。不必学一些高人弹指间破敌;更无须像曹官子那般越战至后头越善战的‘官子第一,收官无敌’。殿下记忆力无人可及,饱览群书不是难事。只需从千百本秘籍中每本拣选出最精髓的一招两式,如殿下这一身大黄庭修为一同逐渐化为己用,将先人精华杂糅融会于一身,再去与人对敌,五十先手,招招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定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

  徐凤年愣了一下,喃喃道:“似乎可行啊。”

  赵玉台笑而不语。

  徐凤年瞬间意气风发,眉心紫气淡然。

  重逢两人相坐忘言。

  徐凤年许久缓缓出声道:“不知道徐骁去京城这一路走得如何了?”

  赵玉台沉声道:“打盹猛虎不睁眼,睁眼便杀人。”

  青羊宫内院私宅,青城王与儿子吴士桢相对而坐。武道修为平平,神仙气度却是可以媲美龙虎山天师的吴灵素双指捏着青瓷杯盖,轻缓扑散茶香。

  吴士桢无心喝茶,一脸愤懑。

  吴灵素喝了口茶水,笑道:“恨上那个比你还傲气的世子殿下了?”

  吴士桢咬牙道:“我只恨自己手无大权,不恨徐凤年。相反,我倒是佩服这个北凉王的儿子,哪里是无良的纨绔,分明是装蒜示弱的行家。凉、雍、泉三州都被他与人屠的演戏给蒙蔽了!”

  吴灵素点头道:“这事儿你知我知就好,不要与人说起。看清这一点的自然早已看清,不需要我们去提醒。没有看清的都是些说不上话的局外人,你说了只是被当个笑话。我们父子既然形势比人低,那就得有低头的耐心,这不是孬,是识时务。士桢,为父创下神霄派,被龙虎、武当几大祖庭视作天大的笑话,可几百年后谁抬头谁低头,嘿,谁敢说知道?粗略钻研龙虎、武当初期的历史典故,便知道他们的祖师爷比我这青城王可要寒碜百倍。为父好歹被封王,独占了青城的洞天福地。但这份不小的家业,想要传承十代百世,与其他道教祖庭一争高下,还得看你能否率先担起重任。原本与你喝茶,只是怕你只顾着记恨徐凤年,误了我神霄派百年大计,想劝解一番,能否听进则看我青羊宫的造化。现在看来,是为父多虑了,我儿果然是能成就大业的人。士桢,不妨与你说实话,你若是格局仅限于一山一宫,我便打定主意不让你下山闯荡了。下了山,去了京城也是白费。”

  吴士桢微笑道:“爹,这趟来便是想求你答应让士桢去京城。”

  吴灵素低头喝茶,“如此甚好。”

  吴士桢询问道:“那我们该如何与徐凤年交往?老死不相往来?如果不是,如何把握尺度?”

  吴灵素抬头望向窗外似有暴雨的古怪天色,道:“不相往来?你错了。青羊宫若想壮大,便绕不过人屠身后的北凉三十万铁骑。为父送你一句话,如果徐凤年侥幸不死,真做了凉王,给他做狗都无妨。可若徐骁出了意外,或者是徐骁老死,这位世子殿下却没那个命,徐家到头来分崩离析,你大可以痛打落水狗。为父已经挑了几本珍贵秘籍,明天由你送去。到了京城,与那帮皇亲国戚越是诉说世子殿下的跋扈损德,徐凤年越是高兴。咱们青羊宫与北凉王府这份香火情才算真正结实了。你真以为朝廷里那些使出吃奶劲头破口谩骂大柱国的文人士子,都是与北凉王为敌的清流忠臣?错了,真要私底下顺藤摸瓜下去,难保不是大柱国的门生故吏。只不过这档子在根子上就糜烂不堪的破事,没谁愿意计较。便是权柄在手的首辅张巨鹿,也顾不过来。这便是庙堂经纬的可笑可悲了,满朝文武几人忠几人奸,太平盛世里哪里分得清?唯有乱世里输了春秋大业的西楚、东越这几个败亡邦国,才让世人看清了真面目。”

  吴士桢轻声道:“父亲若是去参政,定能一手翻云一手覆雨,不比那张首辅差。”

  吴灵素伸手点了点儿子,笑道:“忘了你这马屁功夫谁教你的?就无须用在为父身上了。到了京城,有的是你大展身手的机会。”

  吴士桢望向窗外,轻声道:“说实话,真是嫉妒徐凤年。那被他带上山的一百北凉轻骑,明显要骁勇善战远胜雍州甲士。这才一百人,北凉号称铁骑三十万,如果要造反……”

  吴灵素皱眉呵斥道:“噤声。”

  吴士桢笑道:“随口说说,我知道轻重。”

  当年北凉王妃身边的覆甲女婢,摘下面甲后出人意料做了女冠道姑,不光替青城王补全了《神霄灵宝经》,还创了名声显赫的神霄剑阵。婢女尚且如此,那亲临春秋国战的王妃当年又是何等风采?

  赵玉台轻声呢喃道:“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吴家有女穿缟素。来来来,试看谁是人间人屠,徐字王旗在逐鹿……世子殿下,这词曲都好。听闻二郡主当年在武当山上给真武大帝雕像刻下了发配三千里的字样,唯有这般女子,才能写出如此荡人心魄的北凉歌。可在奴婢看来,二郡主更像大将军,殿下才是像小姐。若是不学刀,而是学剑,就更好了。女婢在山上守墓十数年,就等这一天。奴婢守着大凉龙雀,总是不甘心。殿下,明日下山,把小姐当年让天下英雄低头的佩剑带走吧?在这儿,埋没了大凉龙雀!小姐对奴婢说过,以后殿下若是遇上了恰巧习剑的好女人,就当是一件聘礼。可惜小姐无法亲手交出……”

  徐凤年轻声道:“好。我带走大凉龙雀。姑姑,可凤年不敢保证能遇到如娘亲一般的女子,指不定一辈子都送不出去。”

  赵玉台伸手摸了摸徐凤年的下巴。当年那粉雕玉琢的小少爷,都有扎手的胡茬了。她的神情是发自肺腑的和蔼,哪里有半点面对吴灵素、吴士桢父子时的桀骜粗野?她怔怔看着徐凤年,就像看着至亲的晚辈。孩子总算长大了,出息了,长辈自然满眼都是自豪和欣慰。

  赵玉台缓缓道:“无情人看似无情,反而最至情。哪家女子能被殿下喜欢相中,就是天大的福气。这点殿下与大将军一模一样。女婢只希望殿下早些遇到那个她,早些成家立业,相濡以沫,莫要去相忘于江湖庙堂。小姐说武道天道最后不过都是一个情字,人若无情,何来大道可言?逃不过竹篮打水捞月。

  因此道门才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而佛门许多菩萨发宏愿,也是悲天悯人。殿下,相比你的胸有沟壑,女婢更欣喜殿下对老孟头、小山楂这些无名小卒的念旧。”

  徐凤年感慨道:“可这些赢不来北凉的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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